文 《法人》記者 宋學鵬
采集巴別爾的精神
文 《法人》記者 宋學鵬
由旅俄作家、翻譯家孫越重新翻譯的伊薩克·巴別爾的戰(zhàn)爭小說《騎兵軍》最近由文化發(fā)展出版社出版。1987年,孫越開始翻譯《騎兵軍》。1992年,孫譯《騎兵軍》成為第一個漢語譯本出版。
此后,孫越曾在蘇聯(lián)、俄羅斯和烏克蘭等國生活多年。2008年,他因翻譯介紹俄羅斯文學而獲得俄羅斯皇家協(xié)會授予的圣尼古拉金質勛章。20多年后,孫越重新翻譯此書,他稱“將我在十余年中,從敖德薩、尼古拉耶夫、基輔、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所采集到的巴別爾精神,灌注于新譯文”。就孫越所“采集到的巴別爾精神”及譯作,《法人》記者專訪了他。
《法人》:巴別爾此著有多個譯本在國內出版,其中包括傅仲選和戴驄兩位先生的譯本,書名都是《紅色騎兵軍》。你覺得自己最初翻譯的這個版本跟他們的相比如何?現(xiàn)在的新譯本又有什么不同?
孫越:我30歲以前翻譯《騎兵軍》的時候,還沒有去過巴別爾出生、成長和死去的那些城市,如敖德薩、尼古拉耶夫、基輔以及莫斯科,所以,我不可能讀懂他的書,譯文亦幼稚可笑。20年后,我旅俄歸來,巴別爾的形象才逐漸在我筆下變得清晰和明朗,他本人和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才逐漸豐滿和鮮活,栩栩如生地朝我走來。
如今,我有機會再譯巴別爾,并將我在十余年中,從敖德薩、尼古拉耶夫、基輔、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所采集到的巴別爾精神,灌注于新譯文,從而讓新版更鮮活、更靈動和更具生命力。
《法人》:有這樣一個實地采訪和考察作為基礎,此次翻譯你是否感到更接近巴別爾的原著?
孫越:難以完全實現(xiàn)原著的一些韻味。巴別爾是語言大師,他對俄語的貢獻是獨特的,其小說的語言延續(xù)至今,依舊獨有,且后繼無人。他諳熟敖德薩和尼古拉耶夫地區(qū)的方言,他在其小說中嘗試這兩種語言形式混雜和互動,即使俄國讀者,要理解這一點也有些困難,這需要在敖德薩住上一段時間,最好再學一點敖德薩俚語。
這些恰是翻譯的軟肋,巴別爾強烈的語言諧趣,在無論多么高超的翻譯家筆下皆有衰減,譯文的局限無可彌補。
巴別爾
《法人》:在巴別爾的人生經歷中,神秘而吸引人一點的莫過于他的“契卡”(蘇聯(lián)秘密間諜機構的前身)身份。他當初參加契卡的動機是怎樣的?
孫越:年輕的巴別爾投身革命,他被接納為紅軍“契卡”成員。巴別爾成為紅軍特工后,異常興奮,因為他“終于可以洞悉俄國發(fā)生的一切:生與死、歡樂與痛苦、愛情與性”。
巴別爾參加了“契卡”所有活動。他從新政權身上,窺見愚昧、冷酷、殘暴、骯臟和幻滅,于是,他開始如實地記錄發(fā)生在身邊的故事。巴別爾說,他在寫作時,產生了幻覺:死亡如洪水猛獸,狂暴迅猛而至,他和蕓蕓眾生,面對死亡,無路可逃,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法人》:《騎兵軍》的創(chuàng)作主要基于巴別爾參加布瓊尼指揮的第一騎兵軍,當時他在這支部隊的情況如何?
巴別爾在寫作
孫越:巴別爾于1920年加入布瓊尼指揮的紅軍第一騎兵軍,他是該軍參謀部主辦的《紅色騎兵報》的隨軍記者,他隨部隊在烏克蘭西部與波蘭軍隊作戰(zhàn)。他親眼目睹了殺戮和死亡,對他而言,騎兵軍每一場戰(zhàn)斗都是血與火的洗禮,死亡時刻在他內心引發(fā)劇烈騷動和恐怖。
那段時間,巴別爾除了寫日記之外,還給騎兵軍戰(zhàn)地報社撰稿以及給各級指揮部謄寫公文。所有這些文字,后來均成為巴別爾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有些則直接寫入短篇體長篇小說《騎兵軍》中。
《法人》:在當時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騎兵軍》如何得以發(fā)表?巴別爾的作品并沒有高唱贊歌,那么他的作品引起了怎樣的反響?
孫越:1923年至1926年期間,《騎兵軍》部分篇章已在一些報紙雜志發(fā)表,引起文學界的關注。1926年《騎兵軍》全書首發(fā),巴別爾讓文學界刮目相看,他作為橫空出世的蘇俄年輕作家,很快成為文壇焦點。
紅色騎兵軍軍長布瓊尼對《騎兵軍》強烈反感,布瓊尼認為巴別爾的小說詆毀了紅軍騎兵,他憤怒之極,威脅要像剁白菜那樣刀劈巴別爾。布瓊尼給《騎兵軍》列出三大罪狀是:軟弱、潔癖和誣陷。巴別爾說,布瓊尼罵他,是因為《騎兵軍》寫得“太誠實了”。后來幸有高爾基出面保護,才使巴別爾免于政治災難。
《騎兵軍》作者: [蘇聯(lián)]伊薩克·巴別爾譯者:孫越出版社:文化發(fā)展出版社
蘇聯(lián)解體之后,歷史學家發(fā)現(xiàn)了巴別爾1939年的被捕審訊記錄,他辯稱:“《騎兵軍》一書對我而言,不過緣于我自童年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它與蘇聯(lián)所發(fā)生的一切無關,但是其中確實渲染了國內戰(zhàn)爭的殘酷性,自然主義和色情主義……”雖僅寥寥數(shù)語,足見巴別爾當時所承受的精神壓力之大。
《法人》: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應該說比較殘酷,巴別爾是怎樣認識和判斷的?這如何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他因間諜罪最后被判死刑,這是否是事實真相?
孫越:在巴別爾眼中,斯大林、莫洛托夫和葉若夫,在蘇聯(lián)20世紀30年代的國家政治生活中,是國家的“三套馬車”。他們三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巴別爾便想起俄國畫家瓦斯涅佐夫的那幅著名油畫《三勇士》。
因此,巴別爾開始悄悄構思一部新的長篇小說,他身邊的人只隱隱聽說,那是一部反間偵探作品,巴別爾甚至連家人都不點破小說的內容。其實,早就有人推測,小說的主人公可能是葉若夫。巴別爾曾對友人說,小說的名字是《羅斯托夫的秘密警察》。
1939年,一直在政治上走鋼絲的巴別爾,終于被從別列捷爾吉諾作家村帶走,成了出賣祖國的嫌疑犯。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公開了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審訊巴別爾的記錄。巴別爾在法庭上說,他在20世紀30年代的最后幾年,一直埋頭撰寫新書,并在1938年底完成了書稿,根本沒有時間和經歷從事間諜行為。最后,他還請求法庭給他時間,讓他將新書寫完。
1940年1月27日,巴別爾被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判處死刑。蘇聯(lián)老作家伊斯坎德爾告訴我說,巴別爾原本可以避開牢獄之災,更不必慘遭死刑。但他為了他的寫作,用生命去索取了那個時代的秘密。
《法人》:就同時代作家的作品看,《騎兵軍》有什么獨特的地方?
孫越:《騎兵軍》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真實記錄20世紀人類的災難。作者借戰(zhàn)地記者主人公柳托夫之口,通過38個小故事,講述了俄國知識分子如何靠攏革命,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尋找自我及如何與革命群眾相融合。
巴別爾不逃避現(xiàn)實,而是選擇為現(xiàn)實做證,完美地做證。巴別爾曾說,作家在實際寫作中,很難觸及自己感興趣的主題。作家也很難做到誠實,因為誠實,就要殉道。
《騎兵軍》不刻板和保守地服務于政治和歷史,概念化解讀主人公。相比同期的另一名作家法捷耶夫所寫的《毀滅》,《騎兵軍》的文學成就要遠遠高于它。原因在于,《騎兵軍》里沒有將所謂“新舊人道主義”對立,未將階級仇恨視作最高道德準則,未將知識分子視為敵對勢力。
《法人》: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觀念,我們才能在《騎兵軍》中讀到《一封家書》這樣的作品。這篇小說令人在平靜的敘述中感受到很深的震撼,描繪出革命時代的真實面貌。
孫越:《一封家信》是一篇重錘般的作品,直擊心靈。小說描寫父殺子、子弒父的過程。在小說中的男孩筆下,弒父和罵娘如家常便飯,一個小孩子,卻對此見怪不怪。但故事的精彩之處,還不在于親人之間的殺戮,而在于未成年的小紅軍講述時的冷漠與平淡無奇。在小男孩心中,父親與兄長之死和馬腿生疥瘡無異,骨肉殘殺與宰頭小花豬等同,不過都是些生活瑣事而已。
《一封家信》小說的結尾,是作者的點睛之筆:“在簡陋的花朵和鴿子的外省照相館的背景墻下,戳著兩個年輕人——身材奇大,一副蠢里蠢氣,大長臉、凸眼珠,活像在挨訓,這就是庫爾久科夫家的兩兄弟——費德爾和謝苗?!?/p>
這既是對庫爾久科夫家兩兄弟形象的描述,也是為戰(zhàn)爭參與者存照:他們四肢發(fā)達,不學無術,卻勇猛愚忠,亦善以革命名義濫施暴力。這條特性主線,貫穿全書所有主人公。但巴別爾并沒有以歷史名義審判他們,因為他們生來就沒有被賦予道德感。
《法人》:戰(zhàn)爭是殘酷的,人性與戰(zhàn)爭的搏擊也是激烈的。
孫越:是的。在《騎兵軍》中《多爾古紹夫之死》將人道主義沖突推向高峰。主人公柳托夫是具有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知識分子,他理所當然反對暴力。報務員多爾古紹夫被炮彈開了膛,腸子流到膝蓋上,連心臟的搏動都看得見。多爾古紹夫怕波蘭人抓后受辱,讓柳托夫開槍將他殺死,柳托夫拒絕了。另一位紅軍戰(zhàn)士阿豐卡·比達,卻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多爾古紹夫,并怒斥柳托夫虛偽,還差點殺了他。
巴別爾油畫像
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但他對此犧牲的態(tài)度大加褒揚贊美,稱之為“新人道主義”和善行??梢?,巴別爾的態(tài)度與法捷耶夫截然相反?!抖酄柟沤B夫之死》寫的是傳統(tǒng)價值觀與“新人道主義”的激烈沖突。那么,巴別爾和法捷耶夫,誰更接近真正的人道主義?這是一個殘酷的提問,至今沒有答案。
這時,小說筆鋒一轉,寫道,車夫格里休克目睹了一切,卻因此對柳托夫產生了好感,送給他“一個皺巴巴的蘋果”,聊表敬意。這暖色的一筆,在人道主義爭論之外,點染出人類情感的多樣性。
《法人》:通過這一些,你覺得巴別爾的《騎兵軍》想告訴我們什么?
孫越: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人與戰(zhàn)爭的關系?!厄T兵軍》告訴我們,俄羅斯數(shù)世紀的同室操戈和兄弟殘殺,不僅使俄羅斯付出了生命和鮮血的代價,而且使其喪失了人道主義思想、道德和情感生長的土壤。小說的結尾是開放性的,只有無路的田野和舊國界。那么,未來到底在哪里?這只能由巴別爾自己來回答。而他,也確實回答過了,只不過不是用小說,而是用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