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致佐
1976年10月,珠江電影制片廠的陳二林、胡威威和我,帶著電影文學劇本《淮海塔下》到南京征求意見,下榻于五臺山招待所。7日下午,二林去南京軍區(qū)大院看望戰(zhàn)友,晚上回來后便拉著胡威威來到了我的房間,興奮不已地說:“那四個人被抓起來了!”當我們領悟了她所指的是誰,震驚得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將信將疑地問:“真的???”她肯定地說:“千真萬確。是從軍區(qū)的高層傳出來的?!?/p>
二林出身于革命家庭,11歲就和14歲的姐姐大林在淮陰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宣傳抗日救亡的少年兒童文藝團體“新安旅行團”。解放后,她進入上影廠工作。她的戰(zhàn)友分布在各條戰(zhàn)線。她的消息的可信度是毋庸置疑的。
“四人幫”終于垮臺了,我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高興得一夜無眠。二林和胡威威是編輯,我是作者,我們因電影文學劇本的創(chuàng)作而相識。隨著相互了解的加深,見面除了談劇本,談得最多的就是互傳反“四人幫”的小道消息。二林的爸爸鐘望陽是上海音樂學院黨委書記,胡威威的爸爸是原《人民日報》副總編胡績偉。文革一開始都被打倒了。
按原計劃,10日她倆回廣州,我去滁州煤礦體驗生活。二林要我第二天立即去上海,把這一特大喜訊告訴她爸爸。我欣然答應。
之前到上海采訪,二林曾約我和威威去她家聚會,這樣就認識了鐘望陽。鐘望陽頎長瘦削,背略微彎曲,說話小聲小氣,走路輕手輕腳,他的衰病垂老之身,卻給我留下了藹然仁者的印象。還有一次是三林托我?guī)┩撂禺a(chǎn)送到她家里。三林是鐘望陽的三女兒,在馬鋼勞資處工作。
鐘望陽曾被囚禁十年,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關了五年半,還被人電擊過,經(jīng)受了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苦難,身心遭到極大的摧殘。1975年被釋放,因兩腿肌肉萎縮,幾乎無法支撐瘦弱、枯槁的身子。他是用手扶著墻,挪著步,走走停停才回到了家里。
鐘望陽的五個子女都不在身邊(兒子革林、麥林都在部隊),他與老伴相依為命??吹贸鏊陋?、寂寞。他的老伴陳老師告訴我,其實他的內心更為寂寞,空懷報國之心,不但被拒千里之外,還時時刻刻在扼殺中受煎熬。我每次到上海抽空就去看望他。在多次接觸中,我們的談話一次比一次深入。1973年至1975年,因創(chuàng)作的需要我曾在北影招待所住了3年,知道許多老干部與“四人幫”斗爭的故事和小道消息。正因為知道他的遭遇,我就毫無顧忌地向他流露了自己的政治傾向。他聽得非常仔細,聽到謝鐵驪、丁嶠、凌子風、田芳、于蘭都對周總理充滿著感情,蒼白的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講到許多老干部、老帥、老將軍對江青、張春橋的飛揚跋扈已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他深陷的眼睛會閃出希望的光芒。我們雖一老一少,但聲氣相投,每當我向他告別,他囑告我,有空就去他家坐坐。
我一下火車就直奔宛平南路。敲門進屋,急忙把“四人幫”被抓的消息告訴他。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驚喜有加,卻異常冷靜地問我:“二林的消息可靠嗎?”我答道:“她是聽南京軍區(qū)的一位首長說的。二林還打電話給北京的大林,想求證這一消息是否屬實。剛通話,她不敢在電話里直接探問,大林卻沒頭沒腦地說:二林,你叫爸爸保重身體,我們全家也該團聚在一起喝上幾杯了……”鐘伯伯沉默良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大林話里有話,她在中央歌劇院,和北影一樣,團里有許多人是通天的。”他接著說:“昨晚11點多,一位老戰(zhàn)友來看我。十年了,彼此沒有來往。進門就把我拉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激動地說,三個公的和一個母的被一網(wǎng)打盡。”
他情不自禁地在屋里緩慢踱了幾步,若有所思地問道:“這幾年小道消息滿天飛,這難道是真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許多小道消息不脛而走,最后都成了大道消息……”緊接著我談了自己的切身感受:“在批林批孔日甚一日的時候,一次于藍和史萍(周總理養(yǎng)子錢江的夫人)來到我的房間,交談中史萍說,‘周總理有二十幾天沒有露面,我們非常著急,這話使我頓然省悟,難怪北影那些天充滿著低沉壓抑的氣氛。于藍說:‘形勢不知如何發(fā)展,如果四人幫掌權,我們從魯藝出來的老戰(zhàn)士,都會重上井崗山!”鐘伯伯十分驚訝,一時之間,喜怒哀樂之情全都交織在他的臉上。我繼續(xù)說下去:“史萍還問我,小曹,到那時,你怎么辦?我說我跟你們走……”
聽了我的話,他做了一個既是鼓舞又是警告的手勢,欲言又止,臉上突然沒有了任何表情,慢慢坐到椅子上,問道:“小曹,你來的一路上,有沒有什么反常的情況?”我說一切正常。他想了想,要我去康平路看看。去了不到一刻鐘我即回來,告訴他一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什么變化。我告辭時,他叮囑我若有情況或消息趕快來告訴他。
離開他家后,我的腦際一直縈迥著鐘伯伯那驚喜、疑慮、振奮、克制的復雜神情,這不禁使我想起了他的遭遇——
當“九大”結束,于會泳從北京“衣錦回鄉(xiāng)”,上海音樂學院的“造反派”竟逼迫鐘望陽在校門口跪迎于會泳。于會泳下汽車時,他們又在鐘望陽頭上擱上“高升”炮仗,然后點燃,以示慶賀。殊不知,就在解放上海的第二天,1949年5月28日上午9點,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公安部副部長梁國斌、李士英、楊帆(部長陳賡未到任)和張文斌、邵健、鐘望陽等領導同志,分別乘車由交大直奔福州路接管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就是這樣一位1937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老黨員,就是這樣一位參加解放上海的老戰(zhàn)士,居然被迫害到這種地步,天理不容。
鐘伯伯是一個極富涵養(yǎng)的人。在我們的每次交談中,他對自己的飽經(jīng)坎坷始終不置一詞,對所受屈辱也默無一言。他并非麻木,而是默默咀嚼著自己的痛苦??墒?,一談到那些蒙冤受害的人,他不能自持了,他曾經(jīng)用充滿敬佩的口氣稱贊賀綠汀“堂堂膽氣,錚錚鐵骨,是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他也十分婉惜地喟嘆:“周小燕是歌唱家,不能唱歌,不能教學,這比批她斗她還要使她痛苦……”有一次他用既負疚又痛惜的口吻說:“音樂學院是應該出優(yōu)秀人才的高等學府,可是被迫害致死的有十幾個人!我是黨委書記,卻無力庇護,使他們免受摧殘……”看著他哀傷欲絕的樣子,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自顧不暇,為什么還會產(chǎn)生這種力不能及的自責?然而,他的感情是真摯的,他的悲痛發(fā)自肺腑。后來我才慢慢明白,長期的革命生涯已形成他的思維定勢,任何時候,對任何問題,他都會自覺地站在黨的立場上來進行思考。
記得有一次鐘伯伯不在家,去醫(yī)院了。我表示要去陪他,陳老師說不用了,他的身體雖被整垮,不過能挺得住。她想了想說:“小曹,老鐘這個人,心里憋著一股氣,這是一種能支撐他面對一切壓力的精神力量。在他被關的那段日子,做過他秘書的陳聆群去看他,見他正在吃飯,想起他在‘四清時經(jīng)常胃痛,就問他的胃病好些了嗎?老鐘說,我得吃啊,我不能死,要是死了,那‘三方面的許多同志的問題就搞不清楚了?!标愸鋈簡査悄摹矫娴娜?,他說:“地下黨一起工作過的戰(zhàn)友,和楊帆一起工作過的同志,還有解放后一起工作過的同事。現(xiàn)在來外調的一個接一個,我每天要寫很多材料?!崩乡姙榱藲v史真相不被歪曲,為了對眾多一起工作過的同志的政治生命負責,雖過著囚徒的生話,卻不管外調人員如何巧言誘騙或粗暴逼供,始終用實事求是的嚴謹態(tài)度,還原歷史的真相。陳老師感慨萬端地說:“他的一生,就是四個字,雍容坦蕩。他被整得死去活來,但從未寫過一份要脫胎換骨的違心的檢查,更沒有寫過片言只語的揭發(fā)材料。從投身革命搞地下工作到現(xiàn)在,他是一塊名副其實的‘軟橡皮,四四方方,不論怎么擠壓,沖擊,又摔又扔,或是用針用錐子戳一只洞,拔出來后,洞也就沒有了。他始終有棱有角,保持原狀?!?/p>
陳老師講述的情況,足以反映鐘望陽人品之高潔。在那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亂世兇年,鐘望陽為了保護同志免遭誣陷,用筆當作武器,為維護黨的純潔性而挺胸而出,這種以正壓邪的正氣和奮不顧身的勇氣,是何等可貴!陳老師還告訴我,老鐘放出來后沒有多久,學校就補發(fā)給他工資。他毫不猶豫地全數(shù)交了黨費,說,這十年我沒有為黨為學校工作,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陳老師也誠懇表態(tài):老鐘幾十年來對黨的事業(yè)唯誠唯謹,請組織上理解他。
這是一對多么令人可敬的革命伴侶啊!1942年,當這對夫婦帶著3個女兒從上海來到解放區(qū)時,鐘望陽建議妻子把名字中的“月”字改成“新”,問他為啥要改,他說,我們來到了解放區(qū),開始了新的生活。自此,陳月英便叫陳新英。聽她這么一說,引發(fā)了我一直想提的一個問題,便問:“陳老師,講到你的改名,我想問問,你的子女為什么不姓鐘而姓陳?”陳老師笑著回答:“老鐘搞了十幾年地下工作,經(jīng)常改名換姓,所以我家小孩只有名沒有姓。到了蘇區(qū),我在抗日救亡小學任教。小孩要讀書了,有名無姓怎么上學。老鐘說,我以后還要轉戰(zhàn)南北,還是用你的陳姓吧?!?/p>
子女有名無姓,為保護同志堅持寫真實的材料,十年工資全交黨費,這些孤立的小事一旦串連起來,一個高大的形象便突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由得肅然起敬!
9日,上海街頭沒有出現(xiàn)異常的變化。10日下午我去鐘望陽家,告訴他社會上正在流傳一則小道消息,說南京西路貼出了“打倒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四人幫已經(jīng)被捕!”的標語。警察把標語撕了,對圍觀群眾說,“這都是謠言,快走開,誰亂傳誰就是反革命!”正戴著眼鏡在看報紙的鐘伯伯詭秘地一笑,說:“這幾天我查閱了多份報紙,都沒有‘四人幫露面的報道。”然后他指著《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解放軍報》10日的社論《億萬人民的共同心愿》說:“這篇社論的題目意味深長,明確強調‘最緊密地團結在以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周圍,‘一切聽從黨中央的指揮,這是號召,這是宣傳攻勢。我確信一定發(fā)生了大事?!彼p聲而有力地斷定:“‘四人幫已經(jīng)完蛋了。短兵相接,不見硝煙,在黨的肌體上切除了一個大毒瘤。黨,有希望了!”顯然,敏銳的政治嗅覺已使他嗅出了政治氛圍變化的氣息。
10月10日,中央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已經(jīng)由種種渠道逐步傳進上海。上午,上海的馬路上出現(xiàn)了零星的慶祝粉碎“四人幫”的大標語和大字報。到了下午,成千上萬的大標語和大字報萬炮齊轟四人幫。隔了一天,上海沸騰了,上街游行的隊伍來自四面八方,他們舉著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的牌子!有的牌子上還畫著丑化他們的漫畫……沿路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不知端底的人先是嚇了一跳,當明白過來后,手舞足蹈,拍手稱快……
那幾天我就像現(xiàn)在的快遞員那樣,不斷把各種見聞及時告訴鐘伯伯。他的臉色越來越開朗,步子越來越輕松,卻沒有邁出家門半步。我提議他出去看看,他回答,我何嘗不想去看看群眾自發(fā)的歡慶場面,不過,我們這些老同志,切不可輕舉妄動。我問為什么?他含有深意地說:“四人幫在上海的黨棍、余黨、地痞、文痞決不會束手待縛,恨不能挑起各種事端,破壞上海的安定。所以一切有待中央的部署?!?/p>
10月20日黨中央宣布,決定任命蘇振華為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市革委會主任,倪志福為中共上海市委第二書記、市革委會第一副主任,彭沖為中共上海市委第三書記、市革委會第二副主任。聽到這一消息,鐘伯伯連聲說:“高明!高明!”我問他這一人事安排高明在什么地方?他一字一句地說:“當年解放上海,解放軍進城,我們緊跟著接管公安局,既是為了維護社會的治安,又要查封過去的舊檔案。蘇振華是東海艦隊的司令,有利于維持上海的社會治安;倪志福是上海人,有利于了解上海的情況;江蘇是上海的近鄰,若有需要,彭沖可以一呼百應。不用置疑,這樣可保證中央對上海的直接領導?!闭f完,他清癯的臉上浮現(xiàn)了爽朗的笑容,這是長久壓抑下從心里爆發(fā)出來的痛快的笑容。
當天晚上,他要我陪他出去看大字報??灯铰飞先松饺撕#罕娮园l(fā)游行的隊伍絡繹不絕。一批又一批的群眾擁進市委大院,質問上海市委為什么不傳達中央關于上海是“四人幫”基地的指示??粗鴭D孺老幼一齊出動的游行隊伍,鐘伯伯十分激動;看著沿路墻上貼滿的大字報和各種漫畫,他格外振奮。有一張四只螃蟹在無數(shù)棍捧夾擊之下已無路可走的漫畫,深深吸引了他。他重復念了幾遍“看你橫行到幾時”的標題,感嘆道,“畫得真深刻,看了真痛快!”
回家的路上,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在想什么?到了家門口,我正要告辭,他卻要我上樓陪他聊聊。
今晚一反常態(tài),不是我說他聽。他精神抖擻,直抒胸臆?!靶〔?,那天你一講到史萍說要重上井岡山的話,我?guī)缀躞@呆了。你知道為什么?”我說,“當時我感覺到你態(tài)度的變化,估計這話是否太敏感,你不想觸及?!彼f:“是的,我故意回避但并不懼怕。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想法,與幾個老戰(zhàn)友私底下談心,他們也說過要重上井岡山的狠話。四人幫倒行逆施,我們這些老黨員不約而同地會產(chǎn)生同樣的想法,這是為什么?同仇敵愾!”他百感交集地說,“黨中央一舉全殲四人幫,順應了民心、黨心,真是大快人心!”
我們說著,罵著,輕聲地歡呼著……以前,在上海音樂學院讀書的鄰居泰弟,曾告訴過我有關鐘望陽遭受迫害的許多事例,促使我想進一步了解他受難受屈的詳情。我曾探問過,他卻無表露,一笑了事,以后我就不敢貿然相詢。眼下,他大有一吐為快的好心情,便問道:“剛才我發(fā)覺你非常欣賞‘看你橫行到幾時的漫畫?!彼c點頭,激動地說:“確實畫得好,作者用這幅漫畫發(fā)泄對‘四人幫的仇恨?!茨銠M行到幾時的標題,喊出了老百姓的心聲。剛才我在反復思考,‘四人幫被押上歷史的審判臺,已是既成事實,接下來,我們有責任剝開他們的畫皮。”我覺得他似乎已不介意談及有些問題,就說,泰弟是你們上音的學生,他告訴我,他們幾百個?;逝傻耐瑢W,曾按照當時黨委的授意,表面上是在保衛(wèi)辦公大樓,吸引紅衛(wèi)兵的注意,暗里把重要的檔案材料轉移到了郊區(qū)安全的地方。鐘伯伯點點頭,說:“是有這回事,我是黨委書記,保護檔案是我的責職?!娜藥蜑榱藱n案,整了多少人啊!”
隨著話題的展開,我方始明白鐘望陽遭受沖擊的個中原委——
文革初期,在一次會議上,張春橋問鐘望陽:“你們那個學校是誰在領導呀?”鐘望陽回答:“是黨在領導嘛!”張春橋聽了大不以為然,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是黃自在領導!”黃自是上海音樂學院前身上海音專的創(chuàng)始人,對上音的發(fā)展有過卓越的貢獻。
張春橋提出黃自的問題,其實是既想拉攏又是一種警告。如果鐘望陽隨聲附和,緊隨不舍,也許會黃袍加身。鐘望陽不講違心的話,不做違心的事,得罪了張春橋……張春橋的歷史問題,對參加過左聯(lián)活動的人并不算什么秘密,許多人都知道“狄克”就是他的筆名。張春橋一得勢,對知道他底細的人能拉則拉,拉不成就打,況且鐘望陽和楊帆都是清理舊上海檔案的領導成員,這無疑成了張春橋的心頭大患。
1966年10月,于會泳從北京參加樣板戲公演后回來,已然成了江青和張春橋的紅人。他參加了“教工造反團”,寫出了《十四點質問》的大字報,矛頭直指賀綠汀和鐘望陽,還秉承了張春橋的密旨,成立了“鐘望陽專案組”,把他誣陷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潘楊死黨”“潘楊反革命集團漏網(wǎng)份子”。
鐘望陽在講述這一切時顯得極其平靜,我問道,聽說還對你進行了殘酷斗爭,無情迫害?
他說,在搞地下斗爭時,明知生死相隔不過一步之遙,我從未退縮過。我知道張春橋欲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就橫下心來,要像小頑童,小癩痢那樣英勇無畏。
我問,小頑童和小癩痢是什么人? 他笑笑說,是我寫的兩部長篇小說的主人翁。(注:193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小頑童》,描寫了一個頑皮的孩子因父親犧牲,化悲痛為力量,終于踏著父輩的血跡,走向民族解放的道路。《小癲痢》通過抗日革命軍隊中一名小戰(zhàn)士的成長,直接或間接地揭露了日偽統(tǒng)治下的黑暗現(xiàn)實,歌頌了英勇的人民為民族解放而斗爭。)
10月20日,我陪著他在9寸電視機前,觀看了上海人民慶祝粉碎“四人幫”大會。當馬天水代表上海市革會表態(tài)發(fā)言時,我疑惑地說,怎么還要讓他亮相。鐘伯伯不以為然地說,你看,只露出半個臉,為什么?不是不報,時辰?jīng)]到。
……
1978年6月的一天,三林告訴我,組織上已對他爸爸遭受四人幫殘酷迫害時的表現(xiàn)作出了評價:“正氣凜然!對‘四人幫的種種罪行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斗爭”。
往后的十年里,我兩度看望鐘伯伯。有一次談了一陣,下午他要參加一個會議,我陪他下樓,送他到車前正要上車,他見車廂空著,便問:巴老呢?司機回答,時間來不及了,我沒有去接。他臉露慍色,用和善的口氣說:“以后不要自作主張。巴老是黨外人士,用車再忙,我和吳強可以不坐,也要把巴老接送好,這要成為規(guī)矩???,去武康路?!闭f完,徑自步行上路。鐘伯伯的行為使我深感意外,我想,他之所以不假思索就作出決斷,是緣于他的思維定勢,時刻不忘一個共產(chǎn)黨員對巴老應有的尊重,一個黨的領導干部對統(tǒng)戰(zhàn)對象應有的禮貌。
此文動筆之前,我曾與三林、二林、大林通了電話,希望她們盡可能提供一些素材。她們的回答如出一轍:爸爸在家里從來不談工作之事,我們知之甚少。大林在信中說:“我們對自己的父親了解不多,尤其在他晚年時,我們都沒在上海,和他溝通的機會很少,現(xiàn)在想起來很是懊悔!”二林告訴我,爸爸在三十年代參加了左翼文化運動,創(chuàng)作了多部長篇小說。他于1937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從事黨的地下活動……她們體會最深的是,他在群魔亂舞時保持了共產(chǎn)黨人的清正風骨;在含冤蒙難之時,組織上對他的評價是“正氣凜然”,家人的評價是“雍容坦蕩”。
“正氣凜然,雍容坦蕩”,這何嘗不是鐘望陽思想感情升華的最精確的描述。這位外表文弱溫良,毫無英武之氣的長者,恰恰有著剛強執(zhí)著的個性,百折不撓的錚錚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