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豆

張祖華

讀梭羅《瓦爾登湖》的《種豆》后，就一直想著到鄉(xiāng)下種豆，但一直未能如愿。雙親離世留下幾分地，我終于有了機會。

不過，我的種豆并不是在追求一種文人的詩意和浪漫，而是想通過與土地進行零距離的接觸，試圖觸摸到生活的本質(zhì)，獲得某種可能啟發(fā)我人生的真理性東西。這樣，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在心中神圣起來。

我不分晨昏，用力將鋤頭掘進土里，翻出大土塊，一塊一塊地搗成粉末，然后掏出一行行溝槽。一連四五天后，豆床終于整好。接著開始燒土造肥。挖土基、掏溝、鋪草、堆土，這一切很順利。可是，待到剛剛點燃火，一場小雨不期而至。冬日的小雨并不猛，柔柔的，但細雨持續(xù)而降，也足可讓我前功盡棄。于是，找來厚厚的油布，冒雨給火土搭上篷。我還從來沒見農(nóng)人搭篷在雨中燒火土的，這大概是我的首創(chuàng)。

深夜里，老是想著那油布篷是否給雨水壓垮，那火土是否被雨水淋熄，猛地跳下床跑到田中查看布篷。知道一切無礙，才回屋休息。幾天后，經(jīng)雨水考驗的火土已燒好。我馬上找鄰人挑來水糞，一擔一擔地灌進土里去，火土肥也就造好。

土肥造好，立馬騎自行車奔到集市購得幾十斤豆種，一一切開，裹上草木灰，小心地按到掏好的溝槽里，再倒上燒灌好的火土肥。所有豆子入地，就像一個個聽話的孩子，安靜地躺上各自的眠床，我心踏實了許多。

然而第二天，鄰家的雞很早就出籠，在豆地活躍開。雞當然可愛，可現(xiàn)在進入豆地，于剛下的豆種卻很有妨。于是我呵走雞，買來薄膜將豆地牢牢蓋上。這樣，豆們可以高枕無憂地生長了，我心也跟著松弛了好幾天。

松弛好幾天后，我開始期待。雖然想著幾個月后一個豆子不生也沒什么，但我仍期望有個好結(jié)果。天下勞作的人，誰不希望有個好收成？我計算著下種已有多長時間，新豆的綠葉是不是要長出。每天清晨或日落時分，有事無事，都要到豆地轉(zhuǎn)轉(zhuǎn)，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看，看黑褐色的土是否現(xiàn)綠。明朗的月夜，我蹲在田邊，細細地瞧，認真地聽，想知道除了細微的蟲聲，我還能聽出什么。豆地好長一段時間依然是光光的黑褐色的土，一切安安靜靜的。

豆地不見任何動靜，人不免焦慮起來。想，是不是種有問題，是不是土不夠松，等等。不過仍如前所想，即使一個豆子不生也沒什么。我種豆確實不是為了自己吃，而是為了一種體驗。我想嘗試當一次真正的農(nóng)民。種豆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一件開心事。

我雖這樣想，但還是希望豆地給人一個驚喜。跟往常一樣，天天到地邊轉(zhuǎn)，不管是雨還是晴，有月還是無月，有星還是無星，就像一個勤于探索的人，總希望時時有所發(fā)現(xiàn)。一天正午，我揭開薄膜一角，忽然看到幾簇如硬幣一般大小的綠葉貼伏在黑褐色的土上。在我長久的期待中，豆苗終于破土而出。我抑制不住莫大的歡欣，將薄膜全部揭開。我看到黑褐色豆地上，已零星現(xiàn)出一簇簇豆苗，仿佛一片黑褐色大海上冒出的綠島，又好似一片沙漠現(xiàn)出的綠洲。我如一位母親見了才產(chǎn)下的嬰兒一般，將柔弱稚嫩的豆苗看了好長時間，并忍不住伸出手將豆苗撫弄了好一會兒。一時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土地這位無言的母親，終究是厚道仁愛的。作為萬物得以依賴的生命之源，她告訴我，只要是生命，是一定會長出的。它的長出是一點一點進行的，是不急不躁從從容容地進行的，是在不為人覺察的狀態(tài)下暗暗地進行的。它的長出，與外在的任何喧囂、浮躁完全無關(guān)。生命一旦長出，就是一種力量，任誰也無法阻擋。

為防雞啄而罩在豆地的薄膜已揭掉。豆苗已出土，并在春光里茁壯成長，不宜再用薄膜罩上。可是鄰人的雞就在近旁，準備隨時撲入豆地。我勸人把雞關(guān)上一段時間，待豆苗長大些后再放出，可是鄰人卻不情愿。雞天生是要散放的。向來不與人爭執(zhí)的我開始鋸樹、鑿竹、買網(wǎng)、打樁。太陽等不及我把圍欄造好就下山，明月又遲遲不起。于是從屋中牽出足以驅(qū)除一方黑暗的電燈，又一番辛苦但快樂的勞作后，圍欄總算建好。

在我的潛心呵護下，不再受壓迫的豆子無礙地生長了。幾乎是每天，都有嫩葉不聲不響地從土里冒出，它的莖不斷長高、長粗、長壯。一段時間后，最初黑褐色的豆地變成了綠色的森林，青蔥繁榮得可愛。我分明感到豆地的每一枝莖葉都在奮力向上，爭著張揚自己的個性活力，似乎長慢一點就對不起天性無私的土地、溫潤的春雨和明亮的陽光了。

可喜的當然不只是生機勃勃的豆苗。分開密葉后，我意外發(fā)現(xiàn)豆土已膨裂出許多小口，黑糊糊的如線一般。豆子們仿佛急著出世的孩子，在母腹里猛烈地沖撞著，好些滾圓壯實的豆子已率先橫在土面了。

生命，真的太神奇！

豆葉由青綠轉(zhuǎn)向微黃，豆已成熟。在落日的圣暉中，我赤著腳，攜著鋤又立到了地里。我一鋤一鋤地掏挖著，一窩窩飽滿碩大的豆子不斷從土里滾出來，心中喜悅的泉水不斷奔涌出來。我哪里是在從事什么許多農(nóng)人看來的苦役，這簡直是一次美妙的藝術(shù)享受。我懷著一種罕有的喜悅和異常的興奮，將厚實的豆子一籃一籃地提到屋里。最初的幾十斤豆種，最后收獲了幾百斤。從來沒種過豆的我，一直擔心一片豆葉都不會長出。沒想到最后收到的豆子比專事農(nóng)事的一些人還要多。

這大出于人的意料。

品嘗自己親自種出的豆子，當然是一件快事。但我種豆確實不是為了自己吃，而是為了一種體驗。我想當一次真正的農(nóng)民，不是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終身為苦水浸泡卻無自己思想的愚民，不是那種身心一輩子被貪婪、自私、小氣等劣性所捆綁永無自由的奴民。

真正的農(nóng)民是什么樣子的？梭羅說：“真正的農(nóng)夫整天勞動，卻不要求土地的生產(chǎn)品屬于他所占有，在他的心里，他不僅應該貢獻第一個果實，還應該獻出他的最后一個果實。”真正的農(nóng)民，身心是自由的，他完全不是土地的奴隸。他心胸寬廣，充滿了博愛的輝光，主張把自己光亮送給世間每一個人。

我勞作五個月，收獲幾百斤豆子。我邀來朋友，讓他們在豆屋自由選擇，同時送給鄰人鄉(xiāng)親。最后我種的豆子是一個也不剩了。屋里空空的，豆地光光的，依舊是那一片黑褐色。這和種豆前似乎沒什么區(qū)別。

可是，我自感種豆已獲得完全的成功。實際上，我收獲了一種更富營養(yǎng)的豆子，像誠實、熱愛、單純、執(zhí)著、豁達等人性中最優(yōu)良的種子已植進我心靈的土壤，自有一種鮮麗的光澤和豐富無比的內(nèi)涵，無論時間過多久，都不會黯淡干癟下去。當我們用這些美德的種子武裝自己思想的時候，無疑，我們會擁有一個異常明亮而飽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