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三輪車下山、過河,又上山,河這邊的山路雖然同樣顛簸,卻從視野上明顯寬闊起來。這里是秦蜀古道,多年來竟然沒有廢弛,聽說某些山崖上還能找到古時的車痕。路旁的植被隨著車速不停地往后退,山腰上的田地,一層一層,交錯羅列,近了又遠去。許多地里的雜草和莊稼混在一起,有的地壟被前幾日的雨水沖垮,出現(xiàn)了形狀各異的溝坑,這原本是秋收的季節(jié),卻給人一種破敗荒涼的感覺。父親邊開車,邊半閃著臉往后大聲喊,挺好的地沒人種了,人都跑進城去了!我望著那些臨近山體的土地,不只是雜草,就連一些灌木也往地里靠攏。似乎入侵者完成了占領的重任似的,在風里得意地搖晃著。
忽然,從一片蒿草里走出個老人來,手里拎一個大南瓜,緩慢地往前走。父親說,那南瓜也不是種的,應該是去年的南瓜沒收凈,爛在地里,它們的籽粒今年又結出的果。我覺得父親是為了維護他前邊沒有人種地的說法。可父親偏說,你要去地里,也能找出幾個來。
小姨他們村倒不一樣,幾乎所有地里都長著一人多高的棒子,有的棒子地邊上圍著土墻,扒拉開棒子,再扒拉開來回纏繞著的豆角,能看到幾孔被廢棄的舊磚窯和老土窯。
我們到了小姨家,卻見房門緊閉,窗戶也被磚石砌上了。院子里鋪了石灰,上邊踩滿了人和羊的腳印。院子東邊那棵大槐樹下坐著的老人說,他們家啊,搬走了,住到后邊那個溝里了。父親只好又一次發(fā)動三輪車。
在一個大斜坡的底端,遠遠就看見一處院子,院墻一半是老式的泥坯,另一半是帶刺的酸棗樹圍攏起來的柵欄,小姨聽見狗叫就跑出來。
這是一處老房子,三間完整的房子鑲嵌在山體之中,藍磚的顏色已經(jīng)黯淡。門窗是笨重又結實的棗木做成的。這三間房子緊挨著的是三間只有房身沒前臉的房子,一間塞滿了雜物,一間是雜草和鍘刀。另一間用長長的柵欄圍著,里邊鋪滿一層羊糞蛋,是羊圈。不知道房子的主人當時出現(xiàn)了了什么樣的變故,把快要建成的新房給廢棄了。
小姨頗為得意地對我們說,這房子是撿來的,人家進城發(fā)了財,就不要了。
連房子都不要?我滿心驚異。想當年,小姨初嫁我們村,小姨父兄弟七個,他們只分了一間房,中間的堂屋是跟婆婆公用的,屋子后邊有個磚頭疊起的石槽隔著,石槽旁邊綁了木頭柵欄,里邊一頭騾子呼哧呼哧喘著氣。我們在里屋呆著,如果房門不關上,騾糞味飄過來再正常不過。有時,會有個騾子腦袋忽然從門簾與門框的縫隙里鉆出來,瞪著一雙眼睛向屋里打探。小姨在那間屋子里生了三個孩子,一年一個,跟臺階似的。直到小姨夫的七弟要結婚,他們才不得不搬出去。當時村里剛建了新校舍,學校的老房子閑下來。小姨和小姨父跟村大隊借了學校的房子住。好歹是兩間,好歹告別了騾子的味道。學校院子邊上的矮崖上有個小土洞,是我們村里的土地廟。孩子們一哭,小姨就去叫神婆,先是拿顆雞蛋放在鏡子上,再挨個給村里死了的人點名,沒準叫住誰,雞蛋就穩(wěn)穩(wěn)站住。之后,又是炒菜,又是送鬼。到后來,小姨自己都能把這一套熟練掌握了。
小姨父每天去山里挖礦,后來小姨也去。兩個人在礦石溝里沒命地挖。他們挖出的礦能砌成好幾套房子。
但在借來的房子里,他們總是嘆息,所有的聊天都能刺疼小姨的自尊心。他們像沒殼的蝸牛一樣,覺得到處都不安全。所以決定蓋新房。磚石是三舅燒的,磚坯在一個秋天運進磚窯。三舅日日夜夜守著那些淡藍色的火焰。小姨多么欣喜,天天給三舅做他愛吃的刀削面,并在面里埋進兩個白嫩的雞蛋。
新房的地址選在我家房頂上邊那塊地里,那是別人家的地,種了許多種果樹,春天有花香,夏、秋有果香,就等一座房子落在中間,做最好的陪襯。小姨父給那家人拉麥子,拉水,小姨又時不時送些吃食,幫人做做針線,費盡心思才把這塊兒地換過來。
為了省錢,沙石都從山下的河里拉。工期也拖得長,幾乎是掙點錢買點材料。可最后一年不行了,他們借住的房子一到夏天就漏雨,小姨把鍋碗瓢盆擺了滿地,連炕上也是。白天,滿炕都鋪了塑料布,生怕雨水把被子浸濕。孩子們只好吃睡在我們家。即便這樣,小姨也總說,晚上常夢見吃了滿嘴泥,睜開眼才知道天花板上的雨水滴到嘴里了。黑灰色的霉花爬滿了被褥,小姨說,她感覺自己也要發(fā)霉了,總是奇癢無比,怎么抓撓都不管事,似乎是骨頭里癢。
小姨父把更長的時間放在礦洞里,別人下礦了,他開著三輪車去山下的鋼廠送礦,有時是一趟,有時是兩趟。不知道為啥,那年夏天的雨特別多,一下雨,礦上也不能去了,小姨父看著房子犯愁,只好東家湊,西家借,準備先把房子蓋起來。
可借錢哪有那么容易,幸好有一家遠方親戚有個建筑隊,小姨父跑去央求著,不管怎么樣先動工再說。越求對方越不說話,最后,他只能耍起賴。你不給我蓋,現(xiàn)在的房子壞了,出人命怎么辦?
蓋房子的時候,所有親戚朋友都是幫工,我十二歲的弟弟,一下學就成了搬磚的童工。
那時候,小姨和小姨父的眼里蓄滿了溫暖,他們像宣誓似的,在燈下,跟我的父母說,以后得加倍干活了,爭取趕緊把大家的錢還上。
那套新房終于落成,大窗戶寬敞明亮,外墻貼滿了瓷磚,在村里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房子蓋好以后,屋里的濕氣還沒被完全風干,他們就搬了進去。再沒有錢裝修客廳了,客廳的地面上全是泥土。小姨生起火,一做飯,墻上便開始往下淌水。她一邊撕了舊衣服擦墻,一邊說,這房子像是有啥冤屈似的,有流不完的淚。
從挖土燒磚到房子落成,真是操碎了心。那一年鋼筋漲價,又加上裝修房子,他們欠下了不少的債,小姨父沒日沒夜在礦石洞里挖礦。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穿著滿是布丁的工作服走了,到晚上了,卻遲遲不見人回來。第二天,雨一直下個不停。小姨挨家挨戶找,那些平時挖礦的人大都三五成群擠在一起打撲克,卻不見小姨父。
在礦石溝,小姨父和另外兩個小伙子靜靜躺在礦洞里,父親進去找的時候,里邊一股陰風吹來,差點把他手里的燈撲滅。那是許多年來,村子里最悲壯的葬禮。人們在這三戶人家里輪流幫忙,去哪兒都悲傷。
小姨父死后,小姨睜眼閉眼都看見他在屋子里轉悠,趕都趕不走。她沒法逃離他的目光,就離開了我們村。那套房子一直空著,各種關于它是兇宅的傳說不絕于耳。小姨改嫁了。
我們這一輩人都管新姨父叫小姨父,唯獨我還堅持他們婚前的稱呼,叫他闞叔,似乎那個人是別人不能代替的。我們來的時候,闞叔出去放羊了,說是放羊,卻也不能閑著,羊在坡上吃草,他在地里掰棒子。小姨說,他們在春天幾乎把能撿的地都撿著種了。這些地那么荒著也怪可惜。要不也沒什么好活計,他們的女兒還在北京讀大學,兒子雖然工作了,但過幾年還要娶媳婦。不攢錢怎么行!
這撿來的房子已經(jīng)有近百年歷史,依著山勢而建,用藍磚做拱形頂,那時的磚雖然相對現(xiàn)在要大一些,顯出陳舊,卻有一股樸拙的味道。小姨的家當塞滿了屋子,村里給大女兒發(fā)的錦旗,二女兒繡的十字繡,還有兒子的藝術照掛得滿墻都是。地上是剛灑掃過的水痕,母親腿腳不好,在不平整的地面上走得小心翼翼。闞叔剛回來,正在門后蹲著洗手。小姨說,闞叔本想把這地面都用洋灰鋪一遍的,可她硬是攔住了,得把錢省下來,給在北京打工的兒子買房用。
這口氣跟十幾年前比是大變了樣的,那時,小姨二十幾歲,瘦長身材,心也清高,住進大房子是她最大的夢想。她瘦弱的身子在礦洞拉筐,繩子和骨頭相磨,把肉皮都勒紫了。晚上回家洗澡,叫我去搓背,說她是搓衣板,一點也不過分,等轉過身來,臉色黝黑,哺乳過三個孩子的乳房完全貼著骨頭,如果不是被吸吮過的乳頭怪異地貼在那里,絕不會讓人想到這是一具女人的身體。
小姨大約記不得那個下雨的晚上,我用手電筒照著送她和小姨父回家,路很滑,她一聲尖叫之后,小姨父立馬將她扶住。他們到了光探不著的暗處,那些地方充滿了泥濘,我聽見小姨父說,拉著我,別撒手。
小姨此刻給我們砌茶,茶杯還未倒?jié)M,她就開始說今年的年景,算是不錯了。又念叨自家如何窮,錢是北京打工的兒子給寄來的,兒子還要供女兒讀大學。她嘴里的兒子跟我們聽到的不像一個人,我聽說的那個版本是,他早早輟學,混跡于小城,后來跑到北京打工,不朝家里要錢就不錯了。
記得小姨以前最討厭女人沒完沒了地說話,現(xiàn)在她也變成了自己討厭的嘮叨女人。母親說,這是小姨父死后,她受了刺激的緣故。
小姨還是忍不住提起他。拿起外孫女的照片給我們看,你看,多像她死了的姥爺!又念念叨叨說,今年孩子們都在外邊,沒去給他上墳。忽然,她又說起他們以前的那座房子。那可是小姨父用命換來的房子。
這跟小姨沒關系了,她感嘆,那時候,她也想跟闞叔住在新蓋的房子里,可住在那間房子里,她總看見小姨父,他坐在那棵樹蘋果樹上吃蘋果呢,他在柴火垛旁劈柴呢,他蹲在門檻上抽煙呢……她覺得跟新結合的男人在一起簡直就像偷情一樣,滿心負罪感。
多年來,她的妯娌一直惦記那套房子,那個女人才不信什么鬼呀邪的。她把自己的騾子拴在一棵榆樹上,把豬拴在門前的蘋果樹上,讓這個院子充滿了糞味。新收了的麥子堆放在門廊下邊,農(nóng)具也放進小姨家的小土窯里。弄得小姨回到那里以后,都沒處下腳。
這個女人,是小姨父的哥哥娶的第二個女人。她刁蠻跋扈,為了跟幾個妯娌爭斗,不惜給自己的孩子取了她們的名字。這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在院子里叫著這些名字罵,如果哪個妯娌敢學嘴,她馬上還過去,我罵我娃哩!又勝一籌。她家里就有跟小姨同名的女兒。
小姨說,我可以把房子讓給她。但是他們家得出個人。小姨說的人是他們哥哥的第一個妻子,那女人死于難產(chǎn)。按規(guī)矩,小姨百年之后應該回到我們的村莊,跟小姨父葬在一個墳里。小姨說,他們能舍出亡妻,她就能把房子給他們。那房子是花了不到二十萬蓋的。找個結陰親的女尸也花不了兩萬。她想讓母親當說客。母親沒等她說完,就開始打岔:“快別說了,也不怕別人笑話!”
在旁邊坐著的闞叔一句話也不說。他不停地抽煙。
小姨想跟他永遠在一起,畢竟是他幫著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的。
可在我看來,人心就是一個房子,里邊住了誰,這事兒由不得自己。小姨擔心死后,孩子們把她的尸骨拖走,去陪伴他們的父親,所以早早為死去的小姨父找個伴兒。其實,她一次次提起他,甚至說起以前的雞毛蒜皮,包括一些不滿和舊恨,這些只能成為她思念亡夫的力證。她懼怕跟他在一起,只是自己無法面對過去的山盟海誓。當然,這只是我猜的。
我猜想小姨面對兩個男人的時候,也像面對兩座房子。老的滄桑,百爪撓心,新的有生命力,屹立在當下。老房子坍塌,新房子建起,哪怕是在原地建起,誰也頂替不了誰。
闞叔這時說,在城里買了房的李老二還說要把房子賣了呢,那么好的房子,根本沒有人買,白給都沒人住了。這幾年,人們瘋了一樣,往城市里擠,哪怕沒有工作也要租房住在城市里。他們生怕變成跟大多數(shù)村民不一樣的人。
像小姨和闞叔這樣愿意撿別人房子的人是少數(shù)的,在那些老人眼里,別人的房子再好,也不如住在自己房子里踏實。這幾年玉米的價格不錯。他們把所有沒人要的地里全都撒了玉米種子,一粒肥也沒施。結果今年還真撞上了大運,老天爺給面子,收成還不錯。只是一天天在地里忙碌著,連個歇息的時間都沒有。
這些長輩們似乎從來沒想過自己,為了兒女什么都豁得出去,為了給兒子娶妻不惜外出打工,過著自己不太適宜的生活;為了幫兒女帶孩子,常年跟自己的老伴分居。更多的父母在家里辛苦攢錢,雖然他們的收入對于買房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但還是不斷努力著,一遍遍自責自己和孩子不該投生在這山溝里。他們說怎么也得給孩子一套房子的時候,一臉欠意,好像忘了自己就是帶兒女們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套房子。
其實小姨還很年輕,還不到45歲,她就開始把自己的愿望全都抹掉了。臨走時回頭看她,頓時覺得她也像被時間住久的老房子。還沒太老,就已經(jīng)滿身滄桑,手上裹的泥和頭上沾的莊稼葉都跟孩子們有關。而那些聽見三輪車響,隔著院門向這邊窺探的老人們,哪一個不是如此。他們不僅帶兒女來到了世界上,在年老之后,心里裝滿了與孩子有關的各種事情,只要跟他們聊聊天,他們就能清楚說出某一個城市的天氣和新聞。這都是因為他們的孩子在那里。這村里有多少老人,就有多少被暫時遺棄的老房子。小姨在一張紙上算起賬,假如今年的棒子賣不出好價錢,他們是不是應該像別人那樣遷出村子,像別的女人一樣,當保姆,或者保潔員。闞叔干保安,或者去搬家公司,他還是有把子力氣的。過了好久,闞叔才說了句話: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舍下家。
臨走時,從原路返回。夕陽鋪滿了山坡,遠處的小村落在三輪車的震動下抖動著,搖晃著。母親說,她說啥也不會住進別人的房子里的。所以有一年說要把我們?nèi)宀疬w到城市,她聽到消息就抹了眼淚。在山頂上,我看到一個古老的石碑。我讓父親把車停下,我臨近石碑站立,看到那一片灰色的濃稠的地方,便是城市。多少人曾在這座山里撿柴、牧羊、看風景,也像我這樣望向遠處,我想到我們千里之外的家和那些在外漂泊的鄉(xiāng)親,想到這座山里我那些活著的、死了的親人,忽然感覺所有的人和生命都像是借宿者。
我的父母依著三輪車喚我,說風大,要我快回。我一路小跑著過去,幫母親整理好圍巾,幫父親把帽子正了正。天色很快暗下來。父親把三輪車的燈打開,四周的山好像忽然湊過來,看著我們一家人被一束光帶著晃晃悠悠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