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片老瓦度化此生
打水漂:打水漂者,看似無聊透頂,實則在揣度,在思考,水是流動的,瓦片是靜止的,一旦飛入水面,撲棱棱就濺起一溜水花。水花代表靈感,若腦子里一團糨糊,干脆臨水而立,打一溜水漂,采擷靈感幾朵。技術(shù)太差就算了,容易泥牛入海。
我熟悉村前的那條小河,就像熟悉自己身體里的血脈,如果泥土是村莊的肉身,那么小河就是村莊的血脈。日夜流淌的河水,流進田野,青青的麥子開始拔節(jié)生長,流進刺槐樹下的那眼老井,村莊里的人就有了奔跑的力量。
我們在村莊里生,一聲啼哭清脆而響亮,盡管我們不知道前方有多少磨難,也不知道腳步將在何時終止,唯一要做的,就是俯下身來,與泥土相依為命,刨取使生命得以延續(xù)的糧食。我們在村莊里死,記住遮蔽風寒的那堵老墻,陪伴了多少風風雨雨,記住那座老屋,有多少夜晚在老屋里哭,在老屋里笑,時至今日,迎來死亡的盛裝。我們記住那座逼仄的石板小橋,就像一個通向極樂的渡口,每個人都會在離別時最后一望,看一眼生生死死的故鄉(xiāng)。
那時候我們還不懂生死,從淺淺的老河灘上挖來泥巴,捏泥人,捏房子,捏自己想要創(chuàng)造的私人化的世界。誰也不知道生活的具體模樣,就像在黑夜中踏上一條漫漫長路,看不到目的與遠方。
瓦是經(jīng)年的老瓦,歷經(jīng)風雨剝蝕呈現(xiàn)出一種閱盡世事的滄桑。水是流淌千年的河水,偶爾會有樹葉凋零,在河面上打了一個回旋,而后逐水而去。我極力想知道的,是時間以何種方式在時空中的流逝,催熟了谷物,憔悴了花兒,將風霜刻印在母親臉上。但終無答案,只能將一枚瓦片,以平行于地平線的方式拋出,激起一朵朵浪花。
——那就是時間的節(jié)點吧?滲透光陰的老瓦與代表時間的河水剎那接觸,開出一朵須臾的花。
打水漂是人類最古老的游戲之一,據(jù)推測從遠古的石器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那時,或許尚無時間的概念,人們在狩獵之余守望于水畔,順手撿起一枚薄薄的石片拋向水面,有的會落下,沉入寧靜的河底,有的卻打著回旋,一直度到彼岸。
度是一個參與佛法的動詞,也是僧侶剃發(fā)受戒的一種儀式。草木要度,從春到秋,經(jīng)歷茂盛與枯萎,度化出豐潤的籽實。飛鳥要度,飛過萬里長天,在生命消失之后,留下點亮天空的啁啾啼鳴。世界虛幻,人生苦短,活在村莊里的人們,更需要擺脫煩惱的糾纏,以期求得永恒的幸福。
有一剎那,我在記憶中搜索瓦片從水面上掠過的樣子,近似一葦渡江的達摩祖師。那是1500多年前的一個秋天,荻花飛揚,梁武帝與達摩對話時候,幡然醒悟,即可派人追趕。來到長江南岸,達摩祖師從一個山洞中剛剛起身,衣袂飄飄,正站在一根蘆葦上飄然過江。從此,達摩休息過的山洞被稱為達摩洞,達摩渡江的方式被稱為一葦渡江。
河水在流淌,時間在流逝,一座青石板的小橋不知走過了多少雜沓的腳步聲。村莊之外,是一個多彩的世界,也是一個更為虛幻的舞臺,取代腳步的,是飛機,是輪船,是奔跑的汽車與火車。村莊里的人走向很遠的城市,無非是一個目的,就是通過肉身的努力取得更為豐厚的回報。薄薄的瓦片在水面上旋轉(zhuǎn),有的會因為自身的棱角極速沉了下去。只有很少數(shù),憑借拋出的原動力,憑借風力,憑借自然流淌的水力,抵達彼岸。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結(jié)局,自始至終,我作為參與者,也作為旁觀者看到過太過無奈與無力。曾經(jīng)一起打過水漂的兄弟,五子,舉債結(jié)婚,去遠在上海的海上工作平臺做焊接,臺風起,工作臺傾覆,被找到時是事發(fā)之后的第七天,早已面目全非。
我總是太過矯情,企圖在村莊的每個角落找到事物存在的價值。月光落在屋頂上,面容憔悴的瓦松再一次走過生命的輪回,下一個春天,是否還能看見村莊里的老瓦,以飛翔的姿勢,飛渡虛無的萬里長天?
螞蟻上樹的三條路徑
螞蟻上樹:實在與人的吃喝拉撒沒什么不同,一只螞蟻沒有太過浪漫的情懷,以對抗蟻生的狂風驟雨。或者說,螞蟻也有不認同宿命的精神指向,沿著不同的路徑,爬上一株相當于珠穆朗瑪峰高度的樹。站得高,看得遠,如此而已。
我從杞柳叢中鉆出,百無聊賴坐在河堤上,看在枝葉間穿梭而過的云。有時我會想象到底有沒有天堂,或者一個豐衣足食的世外村莊,在那里,人們不用在田野上辛苦耕耘,不會為了吃上一頓飽飯遭受別人的白眼,不會像我今天這樣,拒絕母親做的玉米面窩頭,一口氣跑出很遠,鉆進杞柳叢,餓著肚子睡到醒來。
螞蟻在大地上奔忙,它們從來不會停下腳步,為了一片樹葉,或者一粒谷物奔波很遠的路,這與村莊里的人有些相似。那么蟻穴呢?我試著用一根木棍去撬動深埋在地下的蟻穴,所有的螞蟻倉皇而出,有的扛著一雙近似廢棄的翅膀,有的張牙舞爪,在尋找來犯之敵,有的跑出洞口只是探了探風聲,便迅速回頭,折返進蟻穴。我想,它們是在保護尊貴的蟻后吧,為了繁衍生息,螞蟻們必須為了捍衛(wèi)家族而不惜獻身。
村莊也是一個龐大的蟻穴,更多時候保持像螞蟻一般的母系社會制度。男人從不管家務,也不會為了兒女而費盡口舌耐心勸慰,他們煩了,不是大喝一聲,滾出去,就是揚起巴掌,以僅有的父權(quán)向孩子示威。母親不是,母親操持家里的一切事物,吃穿、在人前如何保持謙恭,或者絕不向欺負自己的人屈服,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拉著被欺辱的孩子在對方門前罵上三天三夜。這是簡單的鄉(xiāng)村秩序,你無法向一座低到塵埃里的村莊灌輸那些冠冕堂皇的道德與法理?!谶@個層面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蟻族們更為遵循墨守成規(guī)的自然倫理,至少,它們不會為了一己私利而在自己族群內(nèi)開戰(zhàn)。
這種想法在我那天餓著肚子的時候得到了證實。一粒草籽隨風飄落,落在黑螞蟻的蟻穴前,一只過路的螞蟻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試探,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將糧食托運回家。它搖動觸角,在觀察四周的動靜,迅疾小跑著返回蟻穴求助。在求助的空當,一只體型碩大的紅螞蟻出現(xiàn),竟然毫不費力叼起草籽就走。黑螞蟻的隊伍趕來,幾乎沒有商量的余地,有的拖住草籽,有的與紅螞蟻展開正面攻擊,那只發(fā)現(xiàn)草籽的黑螞蟻,死命趴在紅螞蟻身上,一旦咬住就不再松口。結(jié)局是紅螞蟻拖著一只殘腿無奈的離去,幾只黑螞蟻扛起草籽凱旋而歸?;蛟S,它們還一邊唱起勝利的歌。
《別惹螞蟻》,講述的是剛剛搬家到一個新地方的小孩盧卡斯,在學校沒有朋友,回到家里又被鄰居家的小孩欺負,郁悶的盧卡斯只好把怒氣撒在螞蟻上身上,用水槍往蟻穴中射水。這是一個典型的有關(guān)鄉(xiāng)村少年的處境事件,就像我們小時候,往往會把種種怨氣發(fā)泄在另一個弱勢少年身上。但盧卡斯接下來的處境不妙,螞蟻們?nèi)浩鸱纯?,用一瓶神奇的藥水將他變成螞蟻大小,被抓進了螞蟻王國,做苦工,與螞蟻應對外來族群的入侵,與螞蟻們在潮濕的地下生活,最終悟到了生命的要義。
我看完電影之后脊背發(fā)涼,幸好我們村的螞蟻沒有如此先進的科技,不會在我將一泡尿撒進蟻穴時群策群力,將我變成它們那樣弱小。在我眼里,凡是生活在大地上的族群,都有著超乎人類的能力,曾經(jīng)為了看螞蟻上樹,我在一株老柳樹下呆了整整一個中午。我不知道它們?yōu)楹我蠘洌窍裎乙粯訛榱烁玫男蕾p天邊流云,還是為了將生命延續(xù)下去的糧食??傊?,我發(fā)現(xiàn)了螞蟻上樹的三個路徑。
一種是順著皴裂的樹皮。一只螞蟻開路,后面緊緊相跟著一群如線的螞蟻,哪一處山高路陡,哪一處面對一股忽如其來的風,哪一個巨大的樹瘤上適合短暫的休憩,都了然于胸。
一種是探索型,只適合小型的偵查分隊。一株老柳在村莊成活的時間,高于人,高于一座幾十年的老屋,根部就出現(xiàn)了一個陰森的樹洞,有時我想,草木也能修煉成精吧,用一只空洞的眼看穿天地間發(fā)生的諸多事情。十幾只螞蟻整裝出行,看那矯健的步伐好像不止一次通過老柳樹身上的時間黑洞。它們會涉過樹洞內(nèi)危險的積水,它們會在樹洞里遇見靈一樣的蝙蝠,它們或者還能發(fā)現(xiàn)那株長在老柳樹樹干上的苦楝樹,是如何在一株老樹的體內(nèi)成活,并自我嫁接成一株樹中之樹。
最為奇特的是借助一場風,這樣的橋段近乎魔幻,我在站起已經(jīng)發(fā)麻的雙腿準備離開時,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爬上一片小小的樹葉,那是一個綠色的魔毯,在御風而飛,飛過陰森的樹洞,飛過粗大的枝干,直接落在老柳樹的樹頭上。我想,它們一定會在樹頂聚合,開一場別開生面的paty,乘坐飛毯的螞蟻一定會繪聲繪色,向螞蟻們講述飛翔的刺激與傳奇,并由此成為眾人羨慕的螞蟻飛人。
我還是在母親的呼喚中折返回家,沿著長長的河堤像一只走走停停的螞蟻,我知道,在村莊的蟻穴里,盡管母親不能滿足我太多無理的要求,但起碼能原諒我的無知,就像一只生命力強大的蟻后,捍衛(wèi)我們在世上行走的尊嚴。
總有接近山頂?shù)穆窂?/p>
攻營拔寨:在這里,營與寨都是虛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每個人都想充當急先鋒,以期力拔頭籌。威逼,利誘,智取,背后冷箭,極盡思考用何種辦法,才能達到自己想要的坐標。硝煙散盡,各歸各家,各找各媽,西線無戰(zhàn)事。
那是村里的最后一棵老梨樹,長在石子的家門口。有時我會陷入惶惑,明明父親領(lǐng)著我,來到老梨樹下,用手圈著河堤上的一小片地,說這是我家的地盤,兩棵苦楝樹,兩棵老槐樹,外加一株歪脖子柳,卻為何獨獨那棵老梨樹是石子家的?
是就是吧,老梨樹只不過擔著梨樹的好名聲,或許盤根錯節(jié)在海拔高于地平面一丈二的河堤上,沒有充足的養(yǎng)分,結(jié)出的梨子又澀又難吃。但梨樹成為了我們童年的標志,很多個夜晚,把梨樹的所在想象成《水滸傳》里的聚義大廳,河堤就是高高的山頭,山頭飄著梨花香,雖然是夜晚,依稀可見梨樹下一把虛無的交椅,只有攻上山頂?shù)娜耍趴梢匝b模作樣學著小人書里的宋押司,一撩屁股坐上去。而后發(fā)號施令,誰老大,誰老二,誰——比如石子個子實在太小,就排在尾巴上。
我不是一個善于講述故事的人,往往會在敘述的過程中橫生出很多旁枝末葉,比如此時,我的思想又悄悄溜號,話鋒一轉(zhuǎn),竟然又到了寫作這件事情上。我的寫作,源起于何時,現(xiàn)在竟然很難理清,是小時候?qū)懙淖魑谋焕蠋熥鳛榉段拈喿x沾沾自喜的那一刻,還是后來心底有條蟲子始終在暗暗作祟,于是拿起筆,開始學習別人,妄圖把自己寫下的文字變成鉛字,有很多人閱讀——你看,這是那個叫宋長征的人,沒喝過幾瓶墨水,竟然也能人模狗樣寫起了文章。
梨花在夜幕時分潔白,春風沉潛在空曠的老河灘,只需要在河堤上鉚足勁兒一喊,空寂的街上就想起雜亂的腳步聲。有的一邊啃饅頭,一邊抹腮上的清鼻涕。有的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也不顧母親在后面罵:個不省油的小東西,這是又去哪兒瘋,娘了個x,穿上鞋。你不能不信服游戲的力量,三五個孩子聚在一起,就是一個散發(fā)著能量的小宇宙,可以上山打虎,可以下海捉鱉,如果站得夠高,肯定有人敢把天搗上一個窟窿。
無疑,在寫作上我有自己的小九九,從一開始的依著葫蘆畫瓢,看見誰的文章讀著暢快,就彎刀對著瓢切菜,你寫放羊,我就牧牛,你寫風我就寫雨,你寫過天空,我就寫草木生長的大地。如此一來,拉拉雜雜竟然癡人做夢般寫下幾十萬有關(guān)鄉(xiāng)土的記憶。
我知道,這得益于多年的村莊生活,得益于那些即將淡忘的貧窮與苦難,但總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早晚江郎才盡。去年至浙江,登江郎山,臨別打油一首《12月16日別江郎》:“我望江郎他望我,回首茲去兩不舍。江郎若有同行意,一線天眼自閉合。江山有待才未盡,我共江郎蹉與跎??轃粲徐`讀黃卷,他日重逢斟且酌。桑麻把酒心未已,輕車已過衢水河。遠望江郎山不語,爾予我筆走龍蛇?!?/p>
由此可見,人做一件事情就怕認真,一旦認真起來,眼前就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p>
夜真正暗下來,攻營拔寨的游戲才算正式開始,包袱剪子錘,十幾個頑劣的孩童分成兩組,一組守,一組攻。守者站在山頭上,規(guī)劃布局,哪個地方易守難攻,可派個子最小的石子守護,那個地方正對山寨的大門,需要人多勢眾。攻者集聚在山腳下,有人負責投擲土坷垃,有人負責打探敵情,有人專門運送戰(zhàn)斗物資——還是土坷垃。戰(zhàn)斗打響,不是槍林彈雨也在嗖嗖作響,所謂的攻營拔寨不過是一場激烈的雙方互擲土坷垃的低智商游戲。
梨花依然獨自白著,淹沒于黑暗卻又試圖從黑暗里掙扎而出。沒有人看見,我是在混戰(zhàn)中悄悄繞道河堤對岸的,個子矮小的石子正躲在梨樹下的一個土坑里。我說,石子。石子說,嗯,你不是?我說,是,不過今天我們倆不打仗,你不是想看《水滸傳》的小人書么,明天借給你。石子說,好,那你隨便吧,我困了想睡覺。說完瞇著眼睛,靠上梨樹根。
我從沒有過要占山為王的念頭,只是在俘獲敵軍首領(lǐng)時有些小人得志。按規(guī)定,誰擒獲了敵軍首領(lǐng),誰就是想當然的下一個首領(lǐng),便可以坐上梨樹下那把虛無的交椅,指揮下一場戰(zhàn)事?!端疂G傳》第六十回,“公孫勝芒碭山降魔晁天王曾頭市中箭”。說的是項充,梁山第六十四條好漢,原本也有自己的山頭,在離我們村不遠的芒碭山占山為王。壞就壞在公孫勝身上,設(shè)下諸葛亮的石頭陣,以至于項充被活活生擒。
這是計謀的勝利,一個小小的計謀不能永遠屢試不爽,當我的寫作進行到某一階段,我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的靈感正在悄然離去,整整一年,我徘徊在寫與不寫的邊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底細,就像一次偶然偷襲成功;而下一次,幸運不會再次降臨。葉兆言在一次演講中說,困學乃足成仁,意即一個人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在困局中思辨,在思辨中前行,如此便可享受寫作的過程。
夜已經(jīng)完全打開,村前河堤上的那樹梨花早已不在,或許,梨花的潔白只是與童年相關(guān)的某種啟迪,讓我在游戲與書寫中艱澀轉(zhuǎn)身。至于山頭是沒有的,我向農(nóng)耕文明的執(zhí)拗轉(zhuǎn)身,只是為了尋找文字本身具有的微光。
固執(zhí)的稻草人
稻草人:此君身份來歷不明,曾充當《草船借箭》中的傀儡,幸虧不是肉身,要不扎成了刺猬。吾村稻草人夏秋之交上崗,專門用來嚇唬過往鳥雀。做一只鳥也不容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哪能有人的心智,看懂稻草人的狐假虎威。好歹,過了許多年,村莊還在,鳥兒還在,只是添了幾分悲鳴。
我們村種谷子,巴掌大的一塊地,谷子是細糧,但產(chǎn)量確實太低,谷雨到,田野里的麥子都老老實實住進圍囤里,這時麥場閑了起來。母親說,去翻麥場地,于是扛著抓鉤揚鎬開始翻地,邦邦硬,一下劃了一道白印兒,兩下三下才翻起土坯大的一塊泥土。
總算翻好了老場,把谷種搖進地里,剩下的日子,間苗除草是不可或缺的工作,此后就等著小米粥的濃香。小米營養(yǎng)高,所以到今天誰家添了新丁,仍然要送幾斤小米,鑼鼓爆竹響,新生的嬰兒嫩紅著小嘴,在吮吸小米釀制的乳汁,一茬茬,一代代,使村莊瓜瓞綿延下去。
谷子將要成熟的季節(jié),月光如水,在如水的月光中一只田鼠抱緊雙臂站在低矮的梧桐樹枝上。田鼠也是大地的精靈,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深潛在地下的家園。他在張望,一塊巴掌大的谷子地在田鼠眼里,無疑是一片谷物的海洋,母鼠產(chǎn)子,公鼠負責出門尋找糧食,這和村莊里的生活秩序基本一樣。還有麻雀,鄉(xiāng)間的麻雀往往成群出現(xiàn),像游弋在天空的沙丁魚,像一團烏黑的云,瞬間即至。
是該稻草人出現(xiàn)的時刻了,一個站在風中的稻草人需要耗費四爺一個中午的時間。衣是四奶穿舊的土布衣衫,衣角纏上細碎的花布條;褲子是四爺當年從關(guān)外回來的老棉褲,大褲腰一扎,精神抖擻;帽是撿來的一頂破氈帽,帽檐缺了半邊,剛好開闊了稻草人的視野。
一個稻草人的出現(xiàn)對田野里的精靈們來說,不亞于強敵出現(xiàn),田鼠從低矮的梧桐樹枝上掉下來,一群躊躇滿志的麻雀緊急剎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仿佛對面的稻草人隨時可以射出手中虛無的箭矢。
四爺說稻草人的祖爺爺是《草船借箭》里的草人,一場計謀大于實力的戰(zhàn)斗結(jié)束,有漁翁在江邊用劃鉤捕魚。鉤繩搖動,水面上的浮子急急如律令,拉上岸卻是一個渾身插滿狼牙箭的稻草人。頭戴鐵盔,身穿皮甲,形似真人。于是帶回家安放在自家的農(nóng)田里,到了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竟然有效抵制了田鼠與鳥雀的侵犯。
我能想象田鼠一家人的悲傷,谷物的清香順著月光漫流在田野的每個角落,風吹稻草人的衣袖,頭頂?shù)钠茪置睙o日無夜在風中打著呼哨。前進,怕是人們預設(shè)的陷阱;退后,是嗷嗷待哺鼠兒鼠女。機警的麻雀在試探幾次后,看出稻草人的固執(zhí),于是轉(zhuǎn)向一旁的高粱地,艱難地咽下一粒高粱,意難平。
我看《哈爾的移動城堡》,18歲的蘇菲被荒野女巫變成了90歲的老太太,離家出走,在空曠的荒野上遇見一位神秘的稻草人,頭頂帶著蕪菁,單腿蹺腳,永遠面帶笑容。在稻草人的引領(lǐng)下,蘇菲住進了神秘的移動城堡,由此上演了一出正義打敗邪惡的好戲。這是升華版的稻草人,被宮崎駿注以人性的無奈與善良,故事結(jié)束,蘇菲從卡西法那里要回哈爾的心臟,同時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魔咒,名字叫菜頭的稻草人卡普,也在蘇菲的親吻下擺脫了詛咒,原來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鄰國王子。
稻草人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代指現(xiàn)實生活中的老實人,盡管平凡,卻又值得尊敬,值得敬仰。四爺種了一輩子莊稼,春來耕耘播種,夏日頂著酷熱的太陽在田間除草,冬日背著糞箕子在村里村外轉(zhuǎn)悠,拾糞,所以四爺家門前永遠有一堆村里最高的糞堆,四爺家的莊稼在村里也產(chǎn)量最高。
我寫過一篇短文,《稻草人的信仰》:“我在去年的秋天回家,種了一輩子地的四爺忽然死去。有人說就倒在四爺親手扎制的稻草人旁邊,表情從容,神色安詳。我去了老河灘,很遠就看見四爺扎的稻草人,穿著通紅的衣衫。一片谷子地,沉甸甸的穗頭壓彎了腰,像在痛苦地回憶一些往事,四周很靜,素常總是聒噪的麻雀,此時在小樹林里靜默不語。稻草人——四爺,或者不單單是四爺?shù)钠渌撕芫次返纳瘢M管沉默了好久,就這樣昂首挺胸地站在莊稼地里?!?/p>
這是有關(guān)信仰的話題,也許和稻草人有關(guān),也許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母親在收獲后的田野上遺落一些谷穗,轉(zhuǎn)身也是田鼠與鳥雀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