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一架老舊的槐木梯子,被父親保存在漫長的時間里。除了時間,也許無人能真正懂得父親與一架槐木梯子之間的默契和休戚與共的深情。
父親七十三歲,中等個頭。他背不駝,手腳還比較靈便,就像他的家什——那架上了年歲的槐木梯子似的,有用著呢。其實,父親心知肚明,槐木梯子用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也只有他會派上它的用場,這是必然的,似乎誰也替代不了他。更何況,父親并不介意這架槐木梯子的使用價值。在父親眼里,它不是一件普通的用具,被時光挽留,它是父親心里的一個念想。
四十歲的槐木梯子,被父親安頓在西屋的一堵墻邊,橫放著,擱在木塊上面,還用舊布包扎好了。隔些時日,父親把它扛到場院上,在太陽底下,用毛巾擦拭木梯子的骨架骨骼,哪里有點松動,就用榔頭釘子修理,他修補裂縫的老辦法很管用,就是在縫隙之間填滿桐油與麻纖維的混合物。每次侍弄這架老槐木梯子,父親總得花半天工夫,他蹲下,彎腰,立起,手腳不停,全然不覺得一點累,一語不發(fā),不厭其煩。這半晌,他和老槐木梯子的前世——一棵槐樹在對話。
槐木梯子原本是一棵槐樹。一棵生長了二十幾年的槐樹。種下這棵樹的時候,父親只是個幼童。那是個早春的黃昏,他的父親扛著鏟子,牽著他的小手,穿過麥地回家。經(jīng)過西河灣,他看見了一棵小樹,像模像樣地立在一片芒草里,他覺得它有點孤單,會不會被人當(dāng)干柴砍了,不如挖回家種在屋前。當(dāng)時,他的父親笑著說,“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是進(jìn)財?!本瓦@樣,父子倆把這棵野槐樹移栽到了家門前。那時,父親還是個孩童,有些感覺是潛意識的,他本身像植物一樣隨意生長,當(dāng)遇見和自己類似的事物,會滋生一種和生命同時成長的情愫,比如,他的腿和胳膊與小槐樹的干和枝有著某種具象的相似,便生發(fā)惻隱之心。
小槐樹生長的同時,父親也在慢慢長大。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當(dāng)槐樹的主干有小碗口粗的時候,它的葉全被蟲蛀了。眼看著一棵樹將病死,到最后變成一段枯木,而不遠(yuǎn)處的兩棵樹,一片翠綠。父親坐在陰影里,不明白為何同在陽光下,樹和樹的景況會不一樣,這是多么的不公平。他只知道槐樹身上得了病,它的根在泥土里或許還好好的。他還小,只能請求他的父親救救這棵樹。
我的爺爺想法救活了槐樹。而我的父親在那年因罹患麻疹,致使角膜潰瘍,造成左眼幾乎失明。漸漸地,父親的性格因此變得孤僻,不用上學(xué)的時候,常常獨自坐在槐樹下胡思亂想。他十分羨慕那些在枝頭鳴叫翻飛的小鳥,它們多么自在歡樂,還有身邊的樹木花草也活得如此有勁,他希望自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活著,無病無災(zāi)。但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的父母會一遍遍地喊他尋他,叫他做家務(wù)活,干農(nóng)活。奶奶等著他去井邊提水煮粥,吃了早飯帶他到田野翻地種油菜。他在父母眼里不再是個孩子,他們覺得男孩不能偷懶,必須學(xué)著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像一棵樹長到某個階段砍倒后,成為一根木梁,或別的有用木材。
五月槐花開?;睒溟L高了,父親便爬上去摘那些白凈柔嫩的花,拿回家做槐花疙瘩湯。父親沒想到又過幾年,這棵槐樹還真救了他的命。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由于大躍進(jìn)運動又遇連年自然災(zāi)害,大地荒蕪,全國性鬧饑荒。集體分的糧食很少,父親和他的弟弟已是大小伙子,飯量大,總挨餓,正值壯年的爺爺更是餓得頭昏眼花,饑不擇食。我的奶奶沒辦法,只能先照顧好兩個兒子。后來集體也沒糧食可以分的,一些可以吃的野菜早已挖得一干二凈,村人們只能摘樹葉、剝樹皮充饑?;睒湓谀菚r的人們眼里渾身是寶,槐花和槐葉,屬于寶中之寶,大多留給孩子吃。大人實在餓得死去活來,就啃槐枝和槐皮,但多吃那些東西對身體不利,我的爺爺長期挨餓,又總靠吃樹皮活命,最后渾身發(fā)腫,腫得皮膚透亮流黃水,就在那年月病死了。父親后來常常提到他的父親,既傷感又愧疚。他還說過,如果是現(xiàn)在,他的父親長得像槐樹一樣結(jié)實,準(zhǔn)能長命百歲。語氣里透著幾分無奈,幾分敬畏。
到了父親結(jié)婚的年齡,該請木匠做些必備家具。槐樹已自成一方天地,濃蔭蔽日,它當(dāng)年被我的爺爺和父親種在一間茅草屋前面,茅草屋幾乎被它蓋住了。奶奶吩咐父親,把槐樹砍倒,做椅子的木料有著落了。父親沒有舍得砍伐槐樹。他希望它活著,活在他的心里,槐樹不再是棵樹,他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父親。
記得我第一次來到槐樹底下,是一個初夏午后,那時剛剛下過一場雨。我還小,跟著堂哥堂姐他們玩捉迷藏游戲,才跑到茅草屋邊的。我發(fā)現(xiàn)那里一地的白色花瓣,香味撲鼻,抬頭看到一棵巨傘似的樹,碧綠的顏色,兩只燕子在枝葉里找蟲子吃。我覺得這個地方真清涼。后來,我和小伙伴們一直來這里玩耍,最有趣的事是爬槐樹和看堂哥爬上樹掏鳥窩。有時看到那些小鳥趴在窩里,露出個小小的腦袋,堂哥說是喜鵲,不能捉,它們捕食害蟲,是益鳥?;被ㄩ_時,飛來許多蜜蜂。我們折一根細(xì)竹枝,找個玻璃瓶,身子靠在草屋泥墻上,靜靜地盯住嗡嗡叫著的蜜蜂,看它們在墻上的一些小洞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待見一只蜜蜂鉆進(jìn)去,湊近,將細(xì)竹枝慢慢伸進(jìn)洞里,耳朵緊貼上去,只聽它的聲音越來越近,便將瓶口扣在洞口,蜜蜂飛出來就被我們活捉??崾钪?,蟬高高地躲在槐樹上不停地叫,我們在長竹竿的一頭繞團(tuán)蜘蛛網(wǎng),蟬碰著后,便無處可逃。
到我上小學(xué)那年,我的父母親在開始籌備蓋新房的材料了。我家原本只有兩間半舊房,整個老宅基上有四戶人家,都是一個家族的。大家都要造幾間新房,原有的宅基地就顯得局促了,只能容下兩戶人家,我家和堂哥家就得造到場院的前面去。我家被安排在西邊,茅草屋和槐樹的所在,以及周遭,便成為我家的新宅基地。
這樣,那塊地必須收拾出來。從破舊的茅草屋開始,到那棵長得蓬勃的槐樹,再到一個糞缸,直至幾棵不大不小的樹和一片小竹林。父親為此幾夜難眠,他的槐樹怎么辦?父親覺得這棵槐樹太大了,挪動不容易,又是冬季,怕移栽后難以成活。父親考慮再三,想到了槐樹的最好歸宿,他決定讓槐樹變成一架木梯,永遠(yuǎn)保存在家里。他把槐樹從深土里挖出后,鋸下粗壯的樹身,經(jīng)過多道工序,使槐樹成實木,并請來鄰村的老木匠,在開春造新房前打制出一架工藝精良的槐木梯子。梯子的兩根做邊的木桿,長而粗壯結(jié)實,中間攀爬的橫桿也寬厚。一般鄉(xiāng)村人家都用水杉木做梯子,用槐木做梯子很少的,因為“槐”字里有個“鬼”字,迷信說法容易招鬼。從不迷信的父親是個共產(chǎn)黨員,那年代,每天都要學(xué)習(xí)毛澤東語錄,不信邪、不怕鬼,他是村里破除封建迷信思想的帶頭人。鄉(xiāng)村里一些從事迷信活動的男女遇見我父親,都要躲避三尺,并惡意中傷,說我父親作為一個干部,不體惜百姓,盛氣凌人。而我父親像槐樹一樣保持沉默,襟懷磊落,置之不理。
槐樹在父親的內(nèi)心深處扎下了根,在他的心田,永遠(yuǎn)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每年進(jìn)入農(nóng)歷臘月,父親就要從西屋請出他的老伙計,把它扛在肩頭,來到場院前的小河岸頭。那里有幾棵樹,樹齡最長的是一棵櫸樹,我看它近十年沒有像旁邊的泡桐樹一樣揚著頭,使勁地長大長粗;至于槐樹、合歡樹和楓楊樹,長勢都不疾不徐,發(fā)芽長葉揚花,春夏季節(jié)互不相讓,爭芳斗艷。冬天,這些樹的葉子相繼枯黃凋落,裸露著各不相同的枝丫,每棵樹便有每棵樹的姿態(tài),顏色是一列的灰褐色。
父親在這幾棵樹下盤桓兩日,對每棵樹的細(xì)枝末節(jié)看得分明,如何修剪一些蕪雜的枝條,成竹在胸。他把老槐木梯子穩(wěn)固地斜靠在樹干上,一手握著鋸子,一手扶在梯子邊上,神情篤定,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向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