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庚
自己一連生了兩個女兒,母親自己也鬧不清楚是啥原因。按照村里接生婆大嘴教她的秘法,她一連幾個月都上山采野藥,進行煎熬,然后咬牙服下。肚子逐漸大了,盼的是個男孩,可一出娘胎,仍是女娃。她問大嘴,按你的法兒都吃了幾個月的苦藥了,可咋還是這樣子?大嘴說,別的都生男娃了,可你還是這樣子,可能是你的命吧!
“那可咋辦?”母親一臉迷茫、驚恐的樣子。
“再試試,不過,事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贝笞煺f。
抱著這種心態(tài),母親更是拼命地干活兒。她每天把家里活兒干完后,上生產(chǎn)隊掙工分,晚上回家后做飯、洗衣、刷碗,然后把自己采集的野山藥熬上,開始坐在堂屋里紡花?!爸ㄅぁ⒅ㄅぁ钡募徎暎?jīng)常把大姐、二姐從夢鄉(xiāng)里弄醒。有一天夜里,大姐赤腳跑下床,看見母親仍在紡花,旁邊昏暗的煤油燈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母親年輕、俊美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十分安靜。
聽見響聲,母親抬起頭,看見大姐靠在墻邊,她雙手仍不停地紡著,問道:“干啥哩,睡去吧,我一會兒就了?!?/p>
大姐小聲地說:“媽,你也睡吧,要不一會兒就天亮了。”
“好,我這就去睡?!蹦赣H仍在搖動著“吱扭、吱扭”響的紡花車。
母親十分想睡一會兒,可她不敢睡。西房住的奶奶雖然睡著了,可耳朵十分管用,只要聽不見紡花車的響聲,她便能立馬睜開眼睛。她給三個兒媳婦規(guī)定十分苛刻,每人每天輪流做飯,夜晚每人輪換紡花織布,不準(zhǔn)停歇。有一次,二兒媳偷著睡著了,她一腳踢開門,上去就是幾個大巴掌。二叔從房間里跑出來,護著媳婦,竟挨了奶奶幾個大耳光。
不過,奶奶也是為一家人操碎了心。爺爺早年就去世了,奶奶一個人領(lǐng)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過日子,靠吃工分的年代可想是多么不容易。之后,陸續(xù)又給兩個兒子找了個媳婦,也算安家了。可輪到父親時,家里實在太窮,相不來媳婦。老大媳婦生了一男一女,僅住一間屋子。老二媳婦生了兩個男孩,住了一間半屋子。父親在外搭了一個草棚,和奶奶住在一起,所以更是無從說起媳婦的事。
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村里突然來了幾個四川討飯的女子,說只要有口飯吃,愿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奶奶便跑去領(lǐng)回一個,弄了盆洗臉?biāo)層戯埮酉聪搭^、臉、手。“就這吧,住俺家老三的草棚吧,管有你吃的?!迸忧逍愕哪樕巷@出無奈、害羞的神色,點頭默許了。那些年,從四川到河南討飯的人十分多,很多女子迫于生計落戶河南農(nóng)村。這個清秀的女子——我的母親就是其中一人。那一年,母親16歲。
母親是從四川逃荒來的,在村里,在家庭中,自然少不了歧視。大娘、二嬸常以長者的身份使喚她,而母親從不抱怨。小姑倉花也常常辱罵她:“蠻子,還不下地干活兒去,想享福,回你們四川老家去?!蹦赣H雖有怨言,也不敢多吱一聲。之后,連續(xù)生下了大姐、二姐,在家地位更是低人一等了。所以,她整天沒黑沒夜地干活兒,仿佛想減輕罪債似的。
只有生個男孩才能抬起頭來。母親抱定了這樣一個信念。按照大嘴的說法,只要生產(chǎn)隊一有空,她便上山來采山藥,回家煎熬服用,再挖點野蘑菇之類的山野菜補貼家用。每次看到采到的野菜能夠支撐家中幾頓飯時,母親總是在心里能找到一些可以自我安慰的東西。
每次上山時,父親總是叮囑她,別走散了,山里可不是鬧著玩的,野豬呀狼呀不說,光那幾個土匪碰見就不得了。
奶奶聽見這話時,總是在一旁拿眼瞪父親,不想讓他多說。
“我們好幾個人哩,沒啥事的。”母親說著,拎著籃子,背在身上,走出了院子,和約好的幾個媳婦向村外的山上走去。
5月的石柱山,從外觀看,顯得蒼遠而茂密,山頂上自然形成的兩塊石柱型巨石似兩個戲耍的孩子,數(shù)十里外也能看得見;從內(nèi)觀看,顯得雜亂無章,山石怪坡林立,野溝橫樹雜草叢生。山深處的石柱洞更是神奇無比,洞口只容二三人通過,進洞后方顯另外天地,但很少有人進去,說是那里也有山泉常年供水。里面有獐子、猩猩、猴子、野兔等野生動物盤踞方圓50余里,占據(jù)整個石柱山的十分之一。近年來被土匪所據(jù),外人不敢前往,怕丟了性命。
生長在石柱山內(nèi)的各類野菌成了山下居住群眾的活命之物。村里女人、媳婦們常年結(jié)伴到山上采摘野生菌類,偶爾還能逮著個山野雞之類的動物,回家烹食,鮮味能飄滿村里的家家戶戶。
母親采摘野菜十分賣力,小半晌時間,背上的籃子里已裝滿了各類野菜。當(dāng)她覺得有些沉的時候,坐下休息片刻,這才發(fā)現(xiàn),一路來的另外幾個村里婦女早已走散,不知摸到哪里去了。
前面有一個比較突兀的荒丘,母親緊走幾步,穿過幾片叢林,把背簍解下,坐在山丘當(dāng)腰中的一塊石頭上,準(zhǔn)備歇歇腳后就折回村子。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荒丘上,一種少有的舒服穿透母親的身體。她躺在了荒丘的草叢上,在陽光的照射下,睡意襲來。她閉上眼睛,在不知不覺中似睡非睡地睡著了。
恍惚中,母親覺得有人坐在前面。她一驚,隨即站了起來,又跌倒,撞翻了菜簍子,顫聲問道:“你是誰?你是誰?”
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坐在母親對面的石頭上,雙目正炯炯有神地注視著母親。面對母親的驚慌,他從嘴角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你怎么敢到這里來,來這里就不怕出事嗎?”
“你想干什么?”母親退后一步,旋即跌倒,連聲地問。
“你回不去了,留在山上給我做個伴?!敝心昴凶诱f。
“不行,我還有男人和幾個孩子哩。咱倆又不認識,給你做個啥伴!”母親說。
男子不再說話。突然間,他從腰間掏出手槍,“啪”“啪”“啪”三聲槍響,藏在叢林中的一只不大不小的山野豬躥了出來,掙扎幾下后,倒在地上。
“弟兄們,把它抬走,夠吃兩天了。”
男子話音剛落,從叢林中又跳出十來個背槍背刀的漢子,迅速地用繩子捆緊野豬的四蹄,抬起野豬,一轉(zhuǎn)眼,便沒入了叢林中。
母親更加恐懼起來。她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進入茂密的山林深處,撞入土匪窩了。
“你是哪個村的?”中年男子問道。
“俺是南蛇灣村的。你放俺走吧,一家人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哩!”
“知道我是誰不知道?留在山上給我做飯吧?”
“不知道。俺不會給你做飯的,放俺走吧?”母親已由恐懼變?yōu)樯陨枣?zhèn)定。從中年男子說話的口氣上,她感覺到他并不是一個傳說中殺人放火的土匪頭目。
“南蛇灣村?”中年男子自言自語了一聲,抬頭望著頭頂上火辣辣的太陽,仿佛進入了某種回憶的狀態(tài)。
一陣山風(fēng)刮來,叢林中發(fā)出“嘩嘩”枝葉搖動的聲音。從影影綽綽的樹影中,母親看到有人影在晃動。
中年男子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雙目變得兇狠起來。他猙然一笑,凄冷的話語中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味道:“你走不了了,南蛇灣村的小娘們?!?/p>
母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毛骨悚然傳遍了全身。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A版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