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一只青花瓷耳環(huán),一只小金橘,其實都是尋常之物。耳環(huán)的外形有點特別,看上去就像是眼睛。小金橘也有點特別,把它結(jié)出來的那棵小橘樹竟長在人臉上。這是兩個故事,兩篇小說。本期“再發(fā)現(xiàn)”,一篇是蔣韻的《水仙眼》,另一篇是李佩甫的《滿城荷花》,《滿城荷花》中有篇《人面橘》。蔣韻擅寫愛情,李佩甫則擅寫仇恨。所謂“擅寫”是就這兩篇小說而言,兩人把愛與恨都寫到了極致。
寫愛情與仇恨的作家不計其數(shù),沒辦法,人生就那么點事。那么點事通常都會跟愛情扯上關(guān)系,稍不留神也會跟仇恨扯上關(guān)系。如果沒有愛情或仇恨,人生將變得蒼白,寡淡,或許人生也不再是人生了。但是能把愛情寫到什么程度,或者能把仇恨寫到什么程度,就一個作家來說實在是他(或她)把人生給切碎了——在那些人生的碎塊里,你要么寂寂然仰望蒼穹,要么戚戚然俯看塵埃。
蔣韻推開了一扇門?!端裳邸分心兄魅斯虚T庭芳,姓門。李生生坐在咖啡館里等著的那個人就叫門。門是有寓意的。蔣韻把生與死之間那道門給推開了。她經(jīng)常這么做,在她的《紅色娘子軍》里我們也曾經(jīng)讀到過。把生死打通是一種奇妙的能力?,F(xiàn)世與冥界,唯有愛情穿越其間,暢行無阻。即使是幽暗之境,也會有一束光芒。那光芒可以沒有溫度,但卻明亮,逼迫著你仰視。
李生生坐在咖啡館里等著一個名叫門的男人,她在相同的位置上坐了三天,陳昭送給她完全一樣的咖啡。名叫水仙眼的咖啡館里,在醒目的墻上懸掛著一只眼睛,像是油畫卻又不是油畫,它只是一幅經(jīng)過處理的攝影。李生生的手腕上留著切割之后的痕印,而她所等待的門并沒有出現(xiàn)。等了三天,李生生離去時要陳昭想辦法轉(zhuǎn)交給門一件信物。信物是一只青花瓷的耳環(huán),看著也像眼睛。
眼睛在《水仙眼》里分別是物品(飾物:耳環(huán))、懸掛的攝影作品和咖啡館的名稱。作為某種意味深長的意象,它被蔣韻反復(fù)提到。它一定會讓人想到注視、等待和眺望。而在李佩甫的《人面橘》里,你幾乎看不到作為意象或者作為某種象征的眼睛,眼睛在《人面橘》里不是道具,而是真實的器官。它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是那樣突兀而觸目驚心地張開著,那樣一雙眼睛頗有些死不瞑目的意思,但睜著那雙眼睛的人卻還活著。他活著或者他怒睜雙目唯一的目的絕非注視,而是看著。他要看著那個目前占著上風(fēng)的女人最終必將倒霉,他要看著她的命運也來一個“逆轉(zhuǎn)”。
逆轉(zhuǎn)不是不可能,老徐命運的逆轉(zhuǎn)在一開始誰也不會想到。李佩甫的《人面橘》同樣是把人生給切碎了,那些碎塊散落在塵土里,你在俯拾它們的時候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老徐在他有權(quán)勢的時候,在他風(fēng)光著的時候,他對他的女人是嫌棄的,他想要和她離婚,另娶他人。他還動輒打她,罰跪,也就是在他入睡的時候罰她跪在床前。只有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在鄰人的提醒下,他才會記得讓跪著的女人再上床來陪他睡。但是女人隱忍著,幾無怨言。她拒絕離婚,不僅忍受虐待,還甘愿迎合他。
那是一種頗為奇怪的關(guān)系,有羞辱,又超越了羞辱;是冷酷,又超越了冷酷。在日常里似乎有了某種恒定的一成不變的“秩序”。但事情不是這樣的,會有變化,一定會有變化。女人那樣子不聲不響地隱忍終于讓她等出了另一個世界,老徐被紀委抓了,后來又在獄中中風(fēng),成了植物人,成了半死人,不死不活地活著。女人卻因為給領(lǐng)導(dǎo)“送票”的緣故走了上坡路,成長為經(jīng)理。老徐被女人接回來,又被她棄置在一間小黑屋里。在這個地方我只能用到棄置一詞,女人不再把老徐當人看,他在她眼里就是件破爛兒。既是破爛兒,隨便棄置在哪里都可以。她呸呸地唾棄他,詛咒他“你咋還不死呢”?至此,夫妻二人的命運來了一個戲劇性的逆轉(zhuǎn)。施虐者變成了受虐者,受虐者則成為了施虐者。
正如前面所說,閱讀蔣韻的《水仙眼》你得寂寂然仰望蒼穹,而閱讀李佩甫的《人面橘》你又得戚戚然俯看塵埃。你的閱讀姿態(tài)是由他們的文字所決定的。蔣韻的文字在你耳邊響徹著縹緲的鐘聲。而李佩甫的文字則在你眼里涌現(xiàn)出黑色的蟲豸。
鐘聲也好蟲豸也罷,本無高下之分,它只是作家所要表達不同的人生的橫切面。蔣韻操持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最終與鬼神相遇,似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李佩甫則堅守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實主義在它的樹梢處分杈,延至魔幻似乎也有先例可循。
李生生離去之后,你才會知道原來她是鬼魂。割腕的印痕事實上已暗示她殉情而死。陳昭也早在轉(zhuǎn)交信物之前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因為李生生付賬的時候使用了冥幣。至于信物——也就是那件青花瓷的耳環(huán),經(jīng)由后來的門所證實,它早已和李生生的遺體一起火化了。
一個鬼魂坐在人間的咖啡館,等待著一個名叫門的男人。她在喝完咖啡之后使用著冥界的貨幣,并且懇請陳昭為她轉(zhuǎn)送一件來自冥界的信物。陳昭答應(yīng)了她的懇請,將信物交到門的手上。
這就是蔣韻所寫的故事。
老徐被棄置在小黑屋里,卻并沒有死去。女人天長日久往老徐臉上吐唾沫,那些唾沫一層一層摞在他臉上。直到有一天,女人嘴里還噙著一瓣橘子,她在吐唾沫時連帶著把帶核兒的橘子一并吐到他臉上。沒想到那黏糊糊的橘核兒居然在老徐臉上發(fā)芽了,他的臉上長出了小橘樹,小橘樹上還結(jié)出了小金橘。
橘樹上結(jié)出的小金橘紅艷無比,有弄盆景的人前來收購,開價十萬,后來又攀升到百萬。條件是不光買樹,還要連帶著頭顱一起買。因為橘樹“那根須已扎進血管里了,纏在了腦骨上,光帶血肉取怕是不行了?!钡抢闲烊匀粵]死,他還圓睜著雙眼。
這就是李佩甫所寫的故事。
我試圖把這兩個故事擰在一起,這就是我現(xiàn)在正在干的活,我想把它們擰成一根繩子。如果說李佩甫是黑色,那么蔣韻則有可能是白色。白色是光亮,黑色是泥土。這樣的黑與白能擰成一根繩子嗎?這樣的繩子又會是一根什么樣的繩子?
因為寫到了極致,蔣韻和李佩甫的文字都有著逼人的力量。愛情是力量,仇恨也是力量。蔣韻筆下的愛情,有一種神性的高潔的力量。李佩甫筆下的仇恨,則另有一種惡濁的堅韌的力量。高潔飄拂,堅韌挺立。死亡在《水仙眼》里并不可怕,死亡就在生命里面,生命也在死亡里面。而在《人面橘》里面,老徐能夠如此堅韌地活著,其實也不是畏懼死亡,他活下去的理由還是仇恨。仇恨能從他的臉頰上長出植物,也能讓他命懸一線茍延殘喘地活著。
這么說來,《水仙眼》是虛的,《人面橘》則是實的。試圖將虛的《水仙眼》和實的《人面橘》擰成一根繩子,只是我一時的想法。事實上《水仙眼》和《人面橘》一定是平行的,就像是兩根鐵軌。毫無疑問,本期的“再發(fā)現(xiàn)”將帶你“去遠方”,因為有兩根鐵軌平行著在往無限處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