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課例文學”課程開發(fā)

龔志民

一、課程開發(fā)，始于對學科的激情

校園周而復(fù)始的青春循環(huán)，生活、自然、青春、時代和傳統(tǒng)諸多元素形成一個完整而又不斷吐故納新的生態(tài)體驗場，這些共同生成語文課程的無窮資源。當我拿起筆來編制教材或創(chuàng)作教材讀本時，我并未意識到自己是在面向中學生開發(fā)教材，只是覺得課堂有未盡之言，難以意足神全，情動于衷，必形之于筆。

對青春、學問、人生、社會始終能夠用嬰兒一樣的眼光去看待，這是成就卓越教師的一個極重要的條件，這樣的人或許天生就是做老師的。對于生命、學問、青春、語文，我自信始終保持著新鮮感和敬畏感。我上語文課一向都是自由式的“裸課”，不喜歡上表演性質(zhì)的所謂展示課。面對一群不以求學為目的的人講課，雙方都會覺得不自在，假得很。我堅持一個原則：課堂與課程只以學生為“賣萌”對象，不刻意為“新鮮上市”的理念做注解，更不為所謂公開課而嘩眾取寵。語文科要上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除了追求課堂氛圍的熱烈，還必須融美善、青春于其中。從前的教材中并不是每篇文章都經(jīng)得起推敲的。如果我認為某篇文章自己發(fā)現(xiàn)不了閃光點，我就讓學生一起來探討。如此積學積力幾年之后，我逐漸發(fā)現(xiàn)某些教材文本的局限性：僵化、刻板，先入之見、高高在上，與時代和青春的生命相距甚遠。

我覺得這樣的教材需要老師用自己的原創(chuàng)去補充。不要以為只有寫作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音樂、繪畫才需要靈感，教育教學也需要，能夠在課堂上、在教學過程中生成靈感，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區(qū)別于工匠性勞動的標志。行者必善護念，師者必善付囑。善護念者才能澄心靜慮、深入教育的法海；善付囑者才能相與和鳴、激揚青春的性靈。人即風格，人即課程是不二法門，所以煉人、煉心比搜集資料更重要。在信息時代靠搜集資料而成的課程，即使無謬誤，大多也乏善可陳，偶爾的教學靈感同樣離課程開發(fā)很遙遠。課程開發(fā)不是靠一朝頓悟，而是一點一滴朝夕積累而成。課堂上種種隨機妙語、聯(lián)翩浮想，一天天地沉淀下來了，最后凝成一粒粒珍珠瑪瑙。

2005年3月，我開始拿起筆來，在20年教學實踐的基礎(chǔ)上，有意識地、系統(tǒng)地總結(jié)零散的教學靈感與經(jīng)驗，并加以延伸拓展，集合構(gòu)成中學語文教材的二次開發(fā)系列，共四部專著。語言的示范性、行文的青春色彩、語文素養(yǎng)的凸現(xiàn)等，都以貼近學生、貼近時代為目標，新課程理念如鹽融于水，不見其形而顯其味。

課程成稿后，曾呈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教材執(zhí)行主編顧之川博士審閱，顧老師回信說：“正如您所說，這本書‘由心而發(fā)，誕生在課堂上，充滿著‘生命體驗、時代脈搏、個性探究，是新課程背景下的產(chǎn)物，也是您在課改中積極參與、深入思考的結(jié)晶，具有思想的厚重感。加以文思泉涌、文筆流暢優(yōu)美，我想大有益于新課程在實驗區(qū)的實施，對非實驗區(qū)的老師也當有啟示意義。這次新課程改革實驗，關(guān)鍵還取決于我們教師自己。因為說到底，課程改革除了外在因素，最重要的就是教材和教師這兩方面。只有教師的積極參與，才能把先進的教育理念轉(zhuǎn)化為課堂教學的實際。就語文來說，就是全面提高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至于具體做法則可以多種多樣。所以在此祝賀您已取得的成績，同時也希望您能堅持下去，不斷完善，為將來高中語文新課程的擴大實驗探出一條新路子！”

顧老師的熱情鼓勵給了我繼續(xù)完善教材的巨大勇氣和信心。這時候，我感覺自己不再是教教材，從前使用過的所有教材文本，都不過是一個個固定的例子—— 一個教育思想和理念的例子而已，要讓例子變得形象鮮活，得靠教師，教師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教材，于是我的課堂也隨之變得更加輕松自如了。

二、“課例文學”：我的課程開發(fā)系列

語文課程的內(nèi)涵是語言、思想和生活。對于教材，應(yīng)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讓思想的領(lǐng)悟先行，有意識地反思現(xiàn)有教材、創(chuàng)造性解讀教材乃至重新開發(fā)教材，而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深入生活體驗時代精神，透視青春生命的渴望。惟有向體驗、信仰、生活等方面深度拓展，師生才有共同個性化發(fā)展的廣闊天地。

我28年的成長經(jīng)歷，在教研方面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廣泛查閱資料，詳解教材，吃透教材，不僅力求字句理解到位，而且賦予文字以激情，盡力在文本內(nèi)部拓展空間，然后漸漸大膽置疑，在課堂上取精用宏，進而顯隱自如，再漸漸揉進時代、學生元素，甚至是流行歌曲、暢銷書、電影臺詞等元素，讓課堂貼近生活和時代。在這個過程中，我盡量爭取去教不同層次的學生，以求印證，先后教過省重點、市重點、鄉(xiāng)鎮(zhèn)中學生，重點班、普通班，高中、初中，到了中年后，才漸漸圓融統(tǒng)攝，步入佳境。

第二階段是對教材逐篇細研，以納泰山于草芥的精神，小中見大，大中觀微，直至縱橫捭闔，創(chuàng)作出《中學語文教材解讀與拓展》系列四部專著，以議論性散文為載體，起于教材原文的意蘊，又從今天的時代和生活重新切入，文風力求靈動優(yōu)美，別開生面。

第三階段，也就是現(xiàn)階段我正在做的，是以生活為藍本，以語文教學大綱為指導(dǎo)，大量取材于師生熟悉的生活場景，融進今人生活元素，創(chuàng)作有深度、有內(nèi)涵、有可讀性和耐讀性的敘事系列文本，作為中學生語文教學的第二教材，力求情文并茂一氣呵成，拓展學生的想象力和課堂的外延。

概括起來，就是用好教材、自己編制個性化教材、自己創(chuàng)作部分教材用于示例和補充教材的盲點。我把這些年來的課程開發(fā)統(tǒng)稱為“課例文學”，雖然不同階段探索的重心有所不同，但目的卻始終如一，即讓教材及背后的精神深入學生的骨髓，讓青春脫胎換骨，骨堅肉勻，形貌昳麗，以應(yīng)對未來生活的無窮。

這里茲舉一例，以使讀者明了“課例文學”的形式與內(nèi)涵。案例取自真實的教學生活場景，但寫法不同于課堂實錄，而是采用形式上更為自由靈活的第三人稱敘事，虛虛實實，在保留課堂內(nèi)涵的同時，更具可讀性。

《世說新語·詠雪》

把課文還原成生活畫面，讓課文具有時代感，才能真正擯棄陳詞濫調(diào)，讓課堂產(chǎn)生巨大魅力。老于第一次體驗到這一點，是10年前上初中古文《世說新語·詠雪》的那次公開課。這篇古文只有89字，老于與學生探討了整整一節(jié)課。這堂無意中上得很成功的公開課，使老于對課堂、教材的認識上了一個臺階。

那時老于剛來這所新學校擔任語文組長，李校長幾次在老于面前提到“要拉出來遛遛”。老于答應(yīng)下星期講一堂公開課，于是請校長隨便指定一篇課文。校長拿過教材，說上古文吧。于是就決定下星期上《世說新語·詠雪》，短小精悍，又是名篇。

周末傍晚上7點多，老于出校門去買洗衣液，穿過小巷時，被一個五六歲的陌生小男孩攔住，小男孩非讓老于跟自己來玩一盤剪刀石頭布的游戲，而且老于必須贏了才放過去，好像要老于把這個作為“買路錢”。小男孩原來是想“劫”一個玩伴。老于無可奈何地說：“輸了讓過嗎？”

“不行！”小男孩很有原則地說。

老于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應(yīng)付，恐沖撞了這個興頭正高的小男孩的興致。老于三戰(zhàn)兩勝，小男孩說話算話，放老于過去了。但看得出來，小男孩十分勉強，他很想強留下老于陪自己盡興玩。估計他的父母在附近工廠打工，平時沒人陪他。所以他“人來熟”，大膽“劫”人與自己玩，不管認識不認識。

老于一路上慢慢回味“剪徑”“劫”兩個詞，“剪徑”未得見用“刀”，“劫”也未見用“力”，先賢造字，字雖循世情，而人性卻有例外。今天老于被“剪”和“劫”了，但過程溫暖，結(jié)果愜意。老于回家用毛筆寫了“剪”“劫”這兩字，別有一種溫柔和天真，筆畫中沒了兵戈與暴力的戾氣，眼前涌現(xiàn)出那張渴望愛的天真笑臉。放下筆后，老于又莫名地悲涼。那個小男孩為什么沒人跟他玩呢？沒人看管他嗎？他的父母晚上也加班嗎？生活環(huán)境對人格成長有著極重大的影響，尤其是家庭環(huán)境。對于少兒而言，家庭環(huán)境具有不可選擇性和不可彌補性，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親情比愛情更是如此。

平凡的生活感動激發(fā)了老于的靈感，老于回到辦公室再讀《世說新語·詠雪》，耳目一新，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篇文章真正的內(nèi)涵。他決定以生活的眼光重新審視《詠雪》。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起?！惫笮?。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p>

一般都認為：本文最大的亮點是“未若柳絮因風起”這個妙絕千古的比喻。老于否定了這個說法，他要把這個故事還原成一個充滿家庭生活情調(diào)的party。謝道韞的比喻固然妙，但更妙的是文化世家溢出的那種幽遠、灑脫的生活情趣，后人稱之為魏晉風度。老于認為成就這個千古美談的，是這個家庭的氛圍。那個傻傻的謝胡兒同樣是那么可愛，他用一個粗俗的“撒鹽空中”的比喻來描摹飛雪，絲毫不愿落后，情懷一點也不讓謝道韞。

上公開課那天，老于一上講臺，就先緩緩地營造出背景畫面：在一個雪花飄舞的寒冬，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謝安，召集、主持了一個家庭Party。參加者是謝家后輩，主題是“講論文義”，而且是“百家講壇”，自由討論，不是家長制、一言堂，也沒有做秀的偽問題，完全是自我內(nèi)心的剖白和對景造境的創(chuàng)造展示。教室里一片向往的神色，恨不能早生東晉謝家，共與妙人議妙雪。

老于問學生：你們的家庭生活中有沒有類似的故事？比如民主討論媽媽做的菜的色香味、爸爸眼鏡的樣式、姊妹的發(fā)型服飾等等？一種莫名的愛和溫暖從心底油然而生，老于從學生的神色和七嘴八舌的交談中感受到了這場雪的魅力。

寒冷的天氣，突然還下起了大雪，缺少情趣的人們可能會瑟縮著身子，埋怨大雪煞風景。但崇尚心靈自由的魏晉人不這樣認為。文本用“公欣然曰”寥寥四個字，便道出了謝安不為宰相政務(wù)所累的名士氣度。作為宰相，似乎更應(yīng)該為“瑞雪兆豐年”的民生而歡欣。謝安卻有閑情逸致賞雪，可謂不失赤子之心。在謝安身上，我們可以依稀看到“小兒輩遂已破賊”的宰相氣度和魏晉名士風度的優(yōu)美結(jié)合，謝安不僅能“為君談笑定胡沙”，更具俊逸清朗的玄遠之風，不愧是東晉世家的代表。謝安的生活胸襟，正是歷代文人推崇的理想。

老于繼續(xù)沿文溯情，“白雪紛紛何所似？”謝安觸目成景，所提的這個問題，看似平凡卻飽含對萬物的脈脈深情。這沒有什么標準答案，任憑你放飛想象，很有些現(xiàn)代語文素質(zhì)教育的意味呢。謝家后輩毫無拘泥地回答，言談舉止透著長幼平等的家庭溫馨。謝胡兒大俗若雅，謝道韞飄飄如林下風，全家人望雪而吟，曠遠淡泊，完全不像是政治世家。

這次party是平等的圓桌會議，沒有“首席”，也不需要誰來啟發(fā)，相互滋養(yǎng)，互賞互樂。雪花飄飄，情懷激蕩，眼中景心中情，各憑心解，自由言說。我們沉醉于謝家才女謝道韞性靈飛揚的妙喻，更對那充滿樂趣、平等、不教而教的人文教育氛圍無限神往。誰說那個把下雪比喻為天空撒鹽的憨憨的謝朗不可愛呢？盡管他的比喻笨拙而略顯粗俗，但起碼鹽與雪花的確都是白色的，謝朗做這道比喻題是用心盡力了，他也應(yīng)該是個好學生。謝道韞妙在才思，謝胡兒妙在實在！

老于細細碎碎地講，間或有學生講了幾個自己家中的溫馨小故事，形散而神不散。他打開了話匣子，學生打開了思路靈泉，課堂變得更加隨意而輕松。家庭聚會的感覺，把課堂凝聚在一起。沒有禮節(jié)的拘束，當人們散開懷抱后，燈花雨花、稻花梅花，視野中的一切都可以飄飄灑灑地輕揚如雪。

老于意猶未盡，接著發(fā)掘，他把家庭聚會與自然的種種美好連在一起。真理、真相、美善，無論是大自然的瀟灑飛雪還是人的至樂情懷，從來沒有藏匿，沒有偏好。這世界從來沒有對我們隱藏過什么，在每一寸時光、每一方空間、每一個心靈角落都有愉悅，書有墨香書味，游有泥土芬芳，靜有禪悅初心，動有奮斗感動。說到底，語文為生活而立，生活、環(huán)境、對話、笑容本身就是詩、是文，關(guān)鍵在于你是不是一個性靈飛揚的人呢？

師心是教材的靈魂。教師如果心至云端，就會視野無限；教師如果心靈空間狹小，教材則很難大氣磅礴；腹有錦繡的教師，文字必定充滿靈氣。無論是編制教材還是創(chuàng)作教材讀本，本質(zhì)上都是對生活、對時代、對名著、對前賢的個性化理解和表達，可視為直接或間接的創(chuàng)作，而非資料、文本、圖片的匯編。課程開發(fā)不僅是書齋中的學問，更是生活和實踐，不能讓生活和青春缺位。在這條充滿青春色彩的路上，我堅信：心至，則境現(xiàn)；力至，則石轉(zhuǎn)。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第二外國語學校）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