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與物質(zhì)的博奕

《說書人》是《果園城記》中的第十一篇，寫于1942年1月3日。小說描寫了一個曾經(jīng)給大家?guī)砜鞓返纳鐣讓拥恼f書人，隨時代的變遷，被社會和時代遺棄，最終貧病而死，葬在亂葬崗的故事。

關于《說書人》的主題，我們常討論的主要有三種：一是對卑微而堅韌地生存著的小人物的同情。二是對堅定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藝人的歌頌。三是描寫生命無可著落的狀態(tài)和在困境中上下求索的孤獨。筆者認為，第一種主題過于寬泛?？v觀描寫小人物的文藝作品，都會寄予同情、鞭撻、歌頌等情感。認為《說書人》是對小人物的同情，顯然沒有提煉出文章的獨特內(nèi)涵。第二種主題有拔高之嫌。說書人只不過是一個閉塞小城的一個普通的說書人，他說的也是《水滸》、《精忠傳》、《封神》等常規(guī)篇目?！皞鞑ァ蔽幕酗@勉強，更談不上創(chuàng)新，他堅持說書，主要還是為了生計而不是“傳承”。第三種主題顯牽強偏狹。這種觀點主要由兩點提煉而來：一是作者師陀是孤獨的；二是“我”是孤獨的，因為文章最后寫“郊野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加之，“我”所見的“說書人”也是孤獨的：整篇文章都籠罩在“孤獨”之下，據(jù)此認為文章主題是反映生命困境中的孤獨。筆者認為，對于“我”的孤獨，文章表現(xiàn)得不充分，師陀、“我”、“說書人”三者之間的“孤獨”也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

筆者認為除上述觀點外，還包涵有“精神”在“物質(zhì)”面前的渺小，“文化”在“現(xiàn)實”面前的脆弱這一主題。筆者強調(diào)對“精神”和“文化”的思考是基于以下因素。

首先看師陀寫“我”聽說書時的感受：“這時候，即使過后回想起來，還有什么是比這更令人感動的？在我們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們歡喜和曾使我們苦痛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暗淡了，終至于消滅了；只有那些被吹噓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人物，直到現(xiàn)在，等到我們稍微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xiàn)——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睆倪@些文字中，我們看到“我”最贊嘆，最在意，最掛心的是說書人給我的精神滋養(yǎng)。

另外，此段文字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有那些被吹噓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人物……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痹谶@里，師陀其實是借這句話解釋了前文中“我”對說書人職業(yè)的定位——“一個世人推許的撒謊家”。聯(lián)系上下文就是：因為說書人的內(nèi)容是“被吹噓”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所以稱說書人是“撒謊家”。但我們還要注意師陀給這“撒謊家”的前面加了個定語——“推許”。“推許”無論是“推崇允許”還是“推薦贊許”都表明作者對說書職業(yè)的肯定。因為這個職業(yè)帶給我們精神的享受，給我們一個與世俗別樣的世界?？梢哉f，師陀給“說書人”的定位是“精神創(chuàng)造者”。就從這個定義上，我們更可以判定師陀寫作本文是基于說書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

我們再來看文章總結(jié)升華部分?！耙稽c不錯，說書人，現(xiàn)在你的確應該帶著你的書到地下去了；但是當你還活著的時候，甚至當你支持著你的病體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你感動過多少人，你給了人多少幻想，將人的心靈引的多么遠嗎？你也曾想到這一層，你向這個沉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在人類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嗎？”很顯然，這里說書人“另外創(chuàng)造……的天地”不就是精神的天地嗎？說書人最大的貢獻不就是讓沉悶的現(xiàn)實世界有充滿生機的精神世界的補充？說書人“最可愛”的不是給聽眾的精神感悟和文化熏陶？師陀通過總結(jié)說書人的貢獻，明確表達了自己寫作的出發(fā)點。

既然師陀寫《說書人》的重心落在“精神滋養(yǎng)”上，那對給聽眾“精神滋養(yǎng)”的說書人是什么感情？筆者認為有同情也有贊頌。但如果把主題僅僅定位在對“人”的感情上，就膚淺了。師陀是個“思想者”，他在《果園城記》中以一個始終流淌著鄉(xiāng)下人血液的都市知識者的雙重眼光重新打量故土。正如朱光潛所說，師陀留戀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具有牧歌風味的悠閑”，同時又“憎恨”它“流播著封建式的罪孽”。文章不僅僅是對“人”的感情，還有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對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墩f書人》的“現(xiàn)象”就是：當精神遭遇物質(zhì)，當文化面對現(xiàn)實時候的博弈。細讀文章，發(fā)現(xiàn)師陀在多處寫到了這種博弈。

第一處，當說書人比以前更黃瘦，吼聲衰落，嗓子也喑啞了的時候，“聽書的也由每次一個或兩個制錢給他增加到三個，后來五個，再后來制錢絕跡，每次給他一個銅元?！薄啊僬埌藗€，一個饅頭的錢。還有六個；還剩四個；只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時常將收到的錢數(shù)一下，他嘆息日子艱難，讓客人另外給他增加?！薄敖又钦l都能想到的極自然的結(jié)果，他的老聽客慢慢少了。”此處，“再請八個，一個饅頭的錢”中“八個”應該仍指的是制錢，而原先聽眾正常給的是三到五個制錢，也就是用一個饅頭都不到的錢就可以聽場說書。說明“說書”這個行業(yè)在起步價碼上就輸給了現(xiàn)實。而實際情況更凄慘：“‘還有六個，還剩四個；只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時常將收到的錢數(shù)一下，再嘆息日子艱難，再請客人另外給增加”，這種討賞幾乎是斯文掃地的乞要了！這就說明，果園城人們不是真正需求精神滋養(yǎng)，精神需求一旦觸及到“大錢”，精神就干癟了?？吹秸f書人抱病說書，大家可憐他，多給他幾個制錢，但一旦要錢多了，精神的同情在物質(zhì)的金錢面前也要后退?？傃灾?，在物質(zhì)利益面前，精神需求顯得多么蒼白！

第二處，師陀寫到：“我到城隍廟里（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臺下面，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我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多么熱鬧，現(xiàn)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多么雄偉，現(xiàn)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圣的現(xiàn)在又如何可憐了?。　奔腊萆耢`的地方改成玩耍的場所，傳播文化的地方改成小吃處。這些頹喪都刺痛了“我”。因而，才覺得大殿不再雄偉神圣，只剩卑陋和可憐。這段文字，我們更可以看作是師陀對“精神喪失”的直接呼喊了。

那么，果園城的人們需要什么？“我們?nèi)徽f話。關于說書人，他既然在世界上沒有留下家族，他既然在臨死的前幾天還必須勉強支持著出去說書，我們還有什么可談？”這完全是赤裸裸的“物質(zhì)至上”論。我們要看到這段文字背后隱藏的現(xiàn)實：沒有后代，沒有遺產(chǎn)的人，即便死了，連談資也算不上。而“遺產(chǎn)”和“后代”是什么？是利益和利益的載體。在貧困的社會背景下，物質(zhì)利益才是人們生存的根基。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師陀寫下“現(xiàn)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帶著你的書。”現(xiàn)實世界人們不需要你的書，你只有到地下發(fā)揮本領了。這是師駝的自嘲，是借別人之口表達自己的揶揄。此處，我們甚至可以推想，師陀是特意調(diào)換了句式，將“帶著你的書”放在最后作為強調(diào)，以凸顯精神世界荒蕪的現(xiàn)實。連只有這樣卑微要求的說書人，現(xiàn)實世界都容納不下，精神世界能不荒蕪嗎？這正照應了全文最后壓軸的句子“我抬頭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所以說，“說書人”是在社會物質(zhì)利益下被擊敗的一個精神文化傳播者。

這樣，當我們讀到“說書人的腳從席子里露出來，不住隨著杠手的步伐擺動，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時，除了唏噓同情外，也喟嘆他命運的必然了。高紅梅在《詩人的贊歌和憤世者的悲歌》中分析師陀時說：“師陀是在悼亡一個舊世界，為那些注定要隨著時代一同消亡的人們唱挽歌”?！墩f書人》通過記錄舊世界的一場博弈，在為消亡的說書人唱挽歌的同時悼亡精神面對物質(zhì)的蒼白，文化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

朱靜，教師，現(xiàn)居江蘇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