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92年初,李敖與王小屯在戀愛九年之后結(jié)婚。當年年底,他們生下一個男孩,李敖給他取名李戡。這個名字,來自于國民黨的熟詞“戡亂”?!瓣瑏y”原本是鎮(zhèn)壓共產(chǎn)黨之意。李敖用“戡”為兒取名,乃是反其意而用之,他希望子承父志,反過來“戡”臺灣當局所制造的亂象。
李戡自幼聰穎,學習成績保持優(yōu)異。十七歲那年,他參加高考,名列前茅,被臺灣大學錄取。但他認為中國最好的大學是北京大學,他的祖父、大姑、大姑夫和二姑都是北大畢業(yè),他父親李敖深以未能就讀北大為憾。為了不使自己留下遺憾,他又報考了北京大學。
李戡十八歲。
他在入學申請書中說:
“我愿我能超越這六十年的海峽?!?/p>
“我愿我的振翅高飛,能給臺灣留下片羽,能為祖國閃出吉光,一旦成真,豈不正是我們共同的希望嗎?”
2010年6月,李戡來京,到北大接受面試。碰巧李敖的老友陳又亮也在北京,他約我和李戡會面,我們一起在崇文門外一間餐館吃飯。
我觀察李戡很有幾分英氣逼人,然而少年老成。他舉止大方,談吐莊重,全不像個十七歲的孩子;思維敏捷,善于思考,有乃父風范。席間,我問他在學校課程之外讀些什么書,關注什么問題。他說最近用幾個月的時間,研究了一下臺灣教育,還寫了一本書,即將在臺灣出版,那是他給自己的成年禮物。
他對我說,他是從自己讀書的課本里發(fā)現(xiàn)問題的。多年來,學校里每每換新教材,他都會發(fā)現(xiàn)課本中有關中國歷史文化方面的內(nèi)容在減少和改變。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他到圖書館去研究了臺灣幾十年來出版的國文、歷史和公民等科目的全部教材,做了大量分析,最終證實,這乃是臺灣“去中國化”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與近些年來“臺獨”勢力抬頭相呼應、相契合。同時,他想要揭示各種教科書在知識上的缺陷和盲點,痛批其內(nèi)容的荒謬。他認為這些教材,是以編者錯亂的神智,煽動學生仇視中國,向他們灌輸不切合實際的妄想。他把這些想法告訴父親以后,父親鼓勵他寫一本研究性的著作。
這時我早已回到北京,在三聯(lián)書店負責圖書編輯業(yè)務。聽了他的介紹,對他的著作頓時大感興趣。我覺得這本書如果能在大陸出版,將不僅有助于國內(nèi)讀者了解臺灣教育的現(xiàn)狀和內(nèi)幕,而且可以幫助人們從宏觀上認識臺灣社會意識形態(tài)。于是我對他說,臺版新書出版后請第一時間寄給我看。
8月初,李戡將剛剛出爐的新書快遞過來。我看到書名叫《李戡戡亂記》,不禁會心一笑。我猜想這個書名一定是李敖幫助取的,他在指導兒子貫徹自己的“戡亂”意圖。
我和編輯用最快的速度審讀了此書。我們都覺得李戡寫得相當好。構思縝密,資料翔實,論述嚴謹,以理服人,大體上符合研究規(guī)范。雖然文筆略顯稚嫩,但并不影響觀點的表達。總體上判斷,這是一本以獨特角度批判臺灣教育亂象的書,也是一本有思想、有鋒芒、有銳氣的書。
于是三聯(lián)同意出版,我們同李戡簽訂了出版協(xié)議。
李敖很重視兒子第一次出書,他親自為這本書寫了兩萬字的“導讀”,舐犢之情溢于言表。當然,這無疑是為兒子做了一個大大的廣告。
出版前,我又一遍仔細閱讀書稿。我覺得李戡像他父親一樣,整體政治傾向是愛國的,所以書稿中敏感問題極少。我總共提出了十五條修改意見,其中除了對臺獨分子謝聰敏的評價不當是屬于政治問題以外,其他十四條都是行文中的一般表述問題。對此,李戡都配合我們一一進行了修改。
至于李敖的導讀,中間有幾句話,批評馬英九和連戰(zhàn),稍帶談到大陸的兩岸政策。他說大陸有關方面跟國民黨上層套近乎,拉關系,其實很不明智,因為連戰(zhàn)、馬英九自己都不是好人,他們很虛偽,靠不住。我看后覺得這樣的話,還是不要公開說為好。為了不至于正面沖突,我請陳又亮給李敖打電話,建議他刪去這幾句。當時李敖問,還有別的嗎?陳說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別的。李敖表示,能理解,知道共產(chǎn)黨是要搞統(tǒng)戰(zhàn)的。刪就刪吧,但是他強調(diào)說,下不為例。
發(fā)稿后,我原不打算送審,就直接出書,誰想到,因為李敖要為兒子做宣傳,他接受記者采訪,說三聯(lián)要出版他兒子的新書,于是此書引起了新聞出版管理部門的注意。領導機關打電話來,要求我們將此書送審。
書稿送到國臺辦,他們便聘請了專家審稿。因為我們希望盡快出書,所以要求專家作為急件安排。專家很配合,審稿非???,大約一個星期,就通知我們?nèi)ト〗Y(jié)果。我一看審稿報告便愣住了。因為專家的標準很嚴格,不僅對李戡的文章提出了若干修改意見,而且還要求李敖再改三四處,涉及一些批國民黨的言論。
我覺得此事有麻煩。李戡的修改倒不成問題,但李敖的事難辦。我急找陳又亮商量。陳包攬下來,說沒關系,他打電話??墒钱斕焱砩?,陳與我聯(lián)系,以沮喪的口氣說,沒辦法,李敖說不通,兩人吵翻了。我問詳情,他告訴我,李敖罵我言而無信,早承諾過“下不為例”,怎么又要改?上次修改,是因為涉及了共產(chǎn)黨,但是這一次,只是罵國民黨,為什么也要改?李敖最不能理解,他在書里說“連戰(zhàn)的兒子連勝文何德何能也當國民黨中常委”這樣的話,竟然也需要刪去!李敖說,這一次,李戡的文章改不改他不管,反正他的導讀絕對一個字不能動。
陳又亮認為李敖這是犯倔,不通情理。他們是“死黨”一級的朋友,平常在一起就常以粗話互開玩笑,這時他便對李敖發(fā)脾氣,說你還想不想給你的寶貝兒子出書?因為你不肯修改,你兒子的書就出不了,你怎么這樣不理智、不明白?李敖說,“三聯(lián)如果不出書,我就和李昕打官司,反正我手里有合同?!标愑至烈粴庵拢f李敖你這樣不聽勸告,你的事我不管了。李敖說,本來也不用你管,你讓李昕自己寫信給我解釋這件事吧。
我問陳又亮,他為什么要我寫信?是不是想留下打官司的證據(jù)?陳說你夠聰明,他大概是這意思。
我才不會寫這封信,準備“冷處理”此事,先拖一陣再說。我知道李敖比我著急。果然,幾天后國臺辦就有人主動給我打電話,希望我寫一份報告,說明在這本書上李敖本人意見和專家修改意見的分歧。我猜想,這有可能是李敖直接找到國臺辦某位領導訴苦了。
我的報告送上去,兩三天之內(nèi),我又接到國臺辦經(jīng)辦人的電話。他說經(jīng)過研究,李敖那些罵國民黨的話,包括批連戰(zhàn)兒子連勝文的話,都可以不必修改了。但是專家意見中只有一個地方,必須得改,改了就可以出書。
他說,李敖有一處說了粗話,應該處理。書中提到臺灣人講的閩南話,是“他媽的話”。這樣講不嚴肅,會傷害閩南人的感情。
我解釋說,這不過是一句調(diào)侃,何必當真呢?李敖的用意在于批判臺獨?,F(xiàn)在臺灣因為臺獨意識的影響,一些人把當?shù)卣Z言說成是“臺灣話”。但李敖說世上根本沒有臺灣話一說,臺灣話就是閩南人移居臺灣以后說的話。閩南人是臺灣人的媽,所以閩南話是“他媽的話”。
國臺辦的經(jīng)辦人說,你不要解釋,照改就是了。
但是這可給我出了難題。我預想,這比政治問題更難和李敖商榷。咨詢陳又亮,他果然說,你可千萬別和李敖提這件事,否則他會覺得你既沒有原則又沒有水平,居然以這種荒謬的意見找他麻煩。他建議我,不改,硬著頭皮出,誰能因為這一個詞把三聯(lián)怎么樣?但我覺得那也不是辦法,三聯(lián)畢竟要考慮和管理部門及專家的長期合作。被逼無奈之際,我靈機一動,對陳又亮說:“我干脆加一個字,把‘他媽的話改為‘他媽媽的話,如果李敖問起,我就說是排版錯誤?!?/p>
陳又亮對我的主意拍案叫絕,我們相視哈哈大笑。
改稿問題塵埃落定,出書便一切順利。為此,我要給大家慶功。圖書開印之前,我約了陳又亮和李戡,又召集三聯(lián)的編輯和相關人員,一起在娃哈哈大酒樓吃飯。席間,陳又亮撥通了李敖通電話,幾個人輪流拿著電話對李敖表示祝賀,告訴他可以安心了,兒子的書馬上就出。輪到我時,我抱怨說:“這次你可把我整得不輕,我都急火攻心啦?!比欢畎絽s頗有些得意地說,“如果我不堅持,能有這樣的結(jié)果嗎?”
七
李敖之所以對《李戡戡亂記》的修改動這么大的肝火,其實還另有原因。那火氣,歸根到底還是我給惹出來的。
2010年3月,就在我與李戡初次見面約定《李戡戡亂記》書稿之前,我曾給李敖打過一個電話。原本是一般的問候,但電話里,他對我談及他正在寫作的一本新書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說,他想算算美國人的老賬,揭露美國總統(tǒng)的老底。他要把美國建國二百多年以來經(jīng)歷的四十三位總統(tǒng)所做的壞事和丑事都抖摟出來,自己以上帝的名義,給他們來一次“末日審判”。他說,美國是別國的禍害,是人類的噩夢,是世界的猙獰,我們必須覺悟了。他想用這本書,言之鑿鑿地表達一種不安和憤怒。但是“閹割美國太不幽默了,讓我們陽痿它”。意思是讓美國牛不起來,讓美國認識到自己的色厲內(nèi)荏。所以他想把書名叫做《陽痿美國》。
我聽了哈哈一笑。我覺得他那種老頑童的個性又來勁了。但玩世中有真情,見深刻。這樣的題材,以這樣的筆法來寫,大概這個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這又將是一本獨步天下的奇書。于是我說,你寫好交給三聯(lián)書店吧。至于書名叫《陽痿美國》,我當時沒有在意,只覺得寫好后改個名,不是什么難事。
就在李戡交稿前夕,李敖的新作也完成了。他與我聯(lián)系,要寄樣書給我,同時提了一個條件:首印十萬冊。這應該不難做到。但此時我想,需要和他討論改書名的問題了。于是我說,你這個書名是不是俗了一點?在臺灣,讀者了解你的性格,用這個書名無所謂,但是在大陸,把“陽痿”做書名,恐怕對你影響不好。我直接建議他改為《審判美國》,對他說,這樣改不是很切合題意嗎?
誰知這個建議一下就把他惹惱了。他說,你們不要想歪了?!瓣栶簟笔莻€生物學詞語,不是講男女關系。我用它來做比喻,意思是“治療”美國在政治上的“強陽不倒”,這是非常準確傳神的,怎么能改?何況,我的書把“陽痿”當作動詞來用,它貫穿全書,也不是改一個書名就能解決一切的。
我知道問題復雜了。但是我強調(diào),現(xiàn)在全國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反“三俗”,這樣的書名不嚴肅,是很難出街的。不僅我們?nèi)?lián)書店無法接受,而且我相信國內(nèi)其他講格調(diào)有文化品位的出版社都會要求他改書名。
那天,我和他在電話里不歡而散。他表示,改書名,他就不出書了。
過了一些日子,我去和陳又亮討論李戡的作品修改問題,忽然見到陳手里拿著一本臺灣版《陽痿美國》。我問,“我怎么沒有收到?”陳告訴我,李敖說, “李昕要改我的書名,我的書不寄給他看了?!?/p>
我打開李敖贈給陳又亮的新書,只見扉頁上題詞“又亮兄同仇敵愾,李敖”。就在扉頁的左下角,蓋著一個鮮紅色的印章,上寫“因北京三聯(lián)書店媚美怕事,背諾拒印,迄今無大陸版”。
陳又亮告訴我,近來李敖凡將此書送大陸友人,便加蓋此章。連他送給胡錦濤總書記和溫家寶總理的書也蓋上了。他的意思,是想讓國家領導人評評理,他的作品,究竟算不算是“三俗”?
陳又亮還說,最近,李敖因為要送李戡來大陸上學,到了上海。接受當?shù)孛襟w采訪時,他手持《陽痿美國》說,“這本書原本三聯(lián)書店是要出的,但后來不出了,我對三聯(lián)書店表示抗議。”于是我知道,他為此事動了真怒。
我解釋說,我們并沒有“背諾拒印”,只要他肯改書名,就可以出書。但陳又亮說,是你們太固執(zhí)了。李敖一定會和你們較勁,想辦法不改書名把書印出來。
我只能拭目以待了。
不久,聽說李敖聯(lián)系到國內(nèi)一家實力很強的出版社。那出版社認定《陽痿美國》是暢銷書,于是抱著志在必得的心情與李敖洽談版權。李敖心里有一口惡氣,他想要證明他的書會有人比三聯(lián)做得更好。不改書名自然是合作的前提,他同時還大大地提高了合作條件,要對方出版此書的總印數(shù)不低于五十萬冊,而且要先付預付款。那出版社沒有猶疑地答應了。同時,他們還和李敖簽下了小說新作《第73烈士》的出版協(xié)議,條件也非常優(yōu)惠。我猜想,這家出版社一定以為自己釣到大魚了。
大約過了半年,我一直留意著有關《陽痿美國》出版的消息。到了2011年4月,我再次見到陳又亮,又問起這本書為什么至今未見出版?
陳又亮嘆了口氣說,這事情麻煩了。原來那出版社興沖沖地打造暢銷書,急于將《陽痿美國》推向市場,首印十五萬冊書,已經(jīng)入庫了。正待發(fā)行,忽然接到有關管理部門的通知,說是此書要送審。因為書是國際題材,送審的歸口管理由外交部負責。外交部請了專家,專家提出了修改意見,實際只是一條:書名要改。而且建議的書名也是《審判美國》。
我問,那他們?nèi)绾翁幚恚?/p>
陳又亮說,可能要全部銷毀重印吧。
我猜到了原因。就因為《陽痿美國》是書名,書名通常是要上書眉的,而書眉每一頁上都會有。這樣,換書名就不僅是換封面和內(nèi)封,而且要全書重印了。
這樣出版社將承受巨大損失。作為出版人,我很能理解他們的處境,對他們抱以深切的同情。但我知道,這是一種無奈。同時我也慶幸自己沒有陷入這樣難堪的境地。
一兩個月后,我看到這本書大批上市了。封面還是原來的,但書名果然改為《審判美國》。
又過了大約半年,2011年11月,我應北京大學傳播學院邀請,給該院的硏究生講一次編輯學課程。在講座中,我舉出大量實例,討論出版社與作者的合作關系,其中涉及李敖和李戡。沒想到在座的同學中,居然有一個女孩認識李戡,她是李戡在北大組織的“文武學社”的成員。她一邊聽講,就一邊給李戡發(fā)微信,告訴他我在北大的消息。散場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臺下有一個小伙子走上來和我握手,定睛一看,原來是李戡。他說要請我吃晚飯。于是我們一起到中關村附近的一家臺灣餐館坐了下來。
李戡和我介紹了他在北大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他又成熟了許多,不僅學習上進,而且思想活躍,精力旺盛,是學生中的“社會活動家”。現(xiàn)在他正躊躇滿志,想把自己主持的“文武學社”搞成北大乃至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學生社團。
聊天當然少不了聊到他父親的事情。他發(fā)了不少感嘆,說《審判美國》這本書,把出版社整慘了。已經(jīng)印好的第一版十五萬冊圖書,因為改書名,全部化作紙漿,真是可惜?,F(xiàn)在上市的書,全部是重印的,但是賣得再多,大概也抵不住銷毀圖書造成的虧損。這家出版社已經(jīng)不敢再和他父親合作了,本來承諾要出版歷史小說《第73烈士》,聽說也要解約,不打算出了。
說到一半,李戡問我,你和我爸最近有聯(lián)系嗎?
我說,沒有呀,自從我要改他的書名,他就不再理我了。
李戡說,要不你們現(xiàn)在通個電話?于是他拿起手機,撥通了李敖。
我有些尷尬,但是接過電話,我發(fā)現(xiàn)李敖的怒氣已經(jīng)全消,又在電話里和我嘻嘻哈哈地交談。我說,《陽痿美國》是個意外,都過去了。今后,我還是希望出版他的學術新著。
李敖帶著幾分喪氣地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都放棄在大陸出版圖書的念頭了,因為大陸出版社已經(jīng)被我得罪光了。”
我說,“不會吧,至少,你還沒有得罪我?!?/p>
八
2013年12月,我和三聯(lián)的兩位年輕同事羅少強、張健一同到臺北參加祖國大陸圖書展覽。
行前,我給李敖打了電話,告訴他我的行程,其中有一項是要拜訪他。我說,三聯(lián)書店現(xiàn)在想要恢復生活書店的品牌,可能會與他有新的合作。他很高興,連說歡迎。
書展過后,同代表團的大陸出版界朋友們都去阿里山旅游了。我對羅少強和張健說,你們第一次來臺灣,如果想多看看寶島風光,就跟著大團一起走。但他們說,愿意跟著我在臺北會會朋友。
于是我?guī)麄兊蕉鼗下返慕鹛m大廈訪問李敖。
那天,李敖看來是早做了準備,一見面就引領我們參觀他的書房。他先把我們引到他的寫字臺前,讓我們看寫字臺上攤開著的一份《新華日報》的合訂本,那是1945年下半年的報紙。他翻著報紙說,你們看,這里面有很多生活書店的廣告呢。你們這家書店,那時就是共產(chǎn)黨的書店。我想,他是用這種方法告訴我們,他對三聯(lián)和生活書店是關注的,對它的歷史是熟悉的。
接著他又帶我們到一個長條書臺前。我忽然看到,那里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書,都是他的著作,但同時也都是我編輯出版的版本。包括我在京港兩地出版的李敖作品,總共十二三種。這顯然是他特地找出來,安排了一個小小的歷史回顧展。我一時有些感動,又頗覺滿足,轉(zhuǎn)臉對羅、張二人帶著一點炫耀地說,我給李先生做過這么多事,你們沒有想到吧?
接下來就是海闊天空地聊天。聽李敖神侃,我們?nèi)私蚪蛴形?。這一天他聊得最多的仍然是兩岸政治和當代歷史,還是從他的感慨說起。
他說,因為他口下不肯留情,現(xiàn)在兩岸上層都有些人對他“敬而遠之”啦。他并不在乎這一點,該說的話,誰也擋不住他說。但他說自己實際是一個標尺,從對他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官方的立場,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傾向、人品和膽識。普通百姓不了解情況的不論,政界和文化界有些人歪曲、貶低他,有些人疏遠他,其實是別有立場,別有傾向。就出版界來說,有些出版人不過是國民黨的幫閑文人,他們熱衷出版逢迎國民黨的作品,自然不會把他李敖放在眼里;而一些中立的出版商,雖然做學術出版很嚴肅,但在政治上也是很膽小怕事的,通常不會出版被查禁的書。他李敖的書總共被禁了九十六本,這些書沒有別人敢出,他就自己成立出版社,自己出。他笑笑說,“所以別人做出版可以賺錢,我賺不到,書還沒有賣呢,就被禁了?!?/p>
議論起龍應臺,李敖態(tài)度輕蔑。他說當年自己和一批人搞“黨外運動”反國民黨專制,龍應臺不過是跟著起哄?!八臼遣桓伊R人的,看到我們都罵,也覺得不罵幾句不行,但最高罵到警察局長,不敢罵更大的人物,她的膽量也就這么大?!彼岬烬垜_前兩年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說這本書根本就是為國民黨臉上貼金的書。他說,“什么‘大江大海,叫做‘殘山剩水還差不多。那本書無非是說國民黨當年逃亡有理,禍國無罪。”他看不下去,所以才寫了《大江大海騙了你》迎頭痛擊龍應臺。
李敖對目前國民黨執(zhí)政者是看不起的,認為北京方面有些人與國民黨打得火熱,讓他這樣一輩子反對國民黨的人很不舒服,他曾把這種感覺直接對國內(nèi)的一些高層領導談及。這時我插話說,他這種心情,可能和香港回歸以后老左派們看到香港資本家執(zhí)政的感覺一樣。李敖馬上接口說:“我就是老左派。臺灣像我這樣的老左派不多?!?/p>
談到我和他在《陽痿美國》上的不愉快,大家哈哈一笑,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承認,當初我堅持要改書名,是有一點預見性的,算是“老謀深算”。但他仍然不服氣,說出版前,還有大陸官員擔心影響中美關系,就壓著不讓出,一定要等胡錦濤主席從美國回來再出。這樣使出版耽誤了大半年。他說:“我一個人能有那么大作用?而且,不可理解的是,書名雖改了,但封底的內(nèi)容提要還是講讓美國陽痿。難道大字不可用,小字就可用?”他神情沮喪地說到大陸的輿情管理,一再搖頭,說他有一篇評論中共對臺政策的文章,有人幫他發(fā)到網(wǎng)上后很快消失了。他以為這就是被封殺??墒鞘煲院蟠宋暮鋈粡突?,還到處被轉(zhuǎn)載,又成了熱文。這讓他對大陸的事情摸不著頭腦。說起這些,他似是征詢我們的看法,但是我們聽了,也無法給出恰當?shù)慕忉尅?/p>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中午,王小屯回來了。李敖和小屯帶我們一起去吃飯。大家來到金蘭大廈樓下,李敖說,“我今天要請你們吃一頓保證讓你們永生不忘的飯。”我不知是什么大餐,進了一間以砂鍋雞聞名的餐館后,才明白原來就是喝雞湯,但卻是一種罕見的豪華喝法。所謂砂鍋雞,鍋是特大號的,雞是整燉的,湯呈黃色,極濃。湯里有大量火腿、豬蹄、鮮貝、蘑菇等干貨。湯油極多,在面上結(jié)一層痂,用勺撇去后,立即又結(jié)一層。我還從未見過這樣濃的雞湯。李敖說,這湯燉過一天一夜。我一嘗,的確美味。有了這湯,其他菜根本吃不下了,剩了一桌子。
吃飯時,李敖問羅、張二位,你們第幾次來臺灣?他們都說是第一次。李敖又問,去沒去過故宮?兩人說昨天去過了。于是這個老頑童開起玩笑,說:“你們知道嗎?臺灣有兩件國寶,一件是故宮,另一件就是我。我是中國最后一個舊式知識分子。你們現(xiàn)在都看到了,明天可以回大陸了?!彼D(zhuǎn)過臉對我說:“咱們的合作還沒有談呢。你還得再來一次?!彪S即又對羅、張二位說:“你們喝了我的雞湯,不會忘記我了。你們不必再來,我和你們永別了!”說完還把手一揮。
這個快人快語的李敖,他的幾句話,說得我們幾人哭笑不得。
出了門,羅、張二位和我慨嘆,見到了一個真實的李敖,難得;阿里山?jīng)]有去,值了。
兩天以后,我再訪李敖。
他開門見山,說今天咱們是談合作。他強調(diào),之所以和我談,“是因為你和他們兩個年輕人不同,你是經(jīng)歷過磨難的”。他說:“你的性格我看得出來,既大膽又謹慎,所以我們可以合作。但我希望你能更大膽些?!蔽覍λf:“你對大陸今天的情況了解不夠,其實你的一些書,在大陸未必適合出版。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我最富有經(jīng)驗的地方在于知道什么書能出,什么書不能出,什么書怎么樣才能出?!?/p>
李敖說:“我承認你有經(jīng)驗,可是《陽痿美國》改成了《審判美國》,你還是沒有出呀?”
我說:“這恐怕是有誤會,當初你沒有同意改名,所以才請你拿走。如果早點同意改,我是可以出的嘛?!?/p>
李敖說:“這就是遺憾了。咱們兩人是最該合作的,卻偏偏在這本書上沒有合作?!?/p>
接著他談到自己的出版大全集計劃。他快八十歲了,想給自己出一套總結(jié)性的紀念文集,大約也有八十本書,全部豪華精裝,作為自制的壽禮。我認為這種形式在臺灣無問題,但是在大陸恐怕難以安排。一是銷售有難度,二是他的著作,在今天的條件下,有的內(nèi)地還不能出,有的書能出也得刪。他表示可以信任我,由我來做技術處理。同時他提出了一個先做新書的設想,說他每年都可以寫出至少兩本新書。然后他走到文件柜邊上,順手拿出一摞文件夾給我看,我注意到每個文件夾是一本著作的寫作提綱,從厚度估計有二十來個。我注意到上面的幾個選題是《李敖談藝錄》、《墓中人語》、《李敖風流自傳》等等。有一本書題為《那上面有19個人》,我不明何意,問他書的內(nèi)容,他告訴我,他準備以911事件為題材寫一部長篇小說。他說:“你不是送給我馮象注釋的《摩西五經(jīng)》嗎?我現(xiàn)在給你看《古蘭經(jīng)》?!彼叩綍狼胺_一本厚厚的像辭典一樣的大書,指給我看,口里說:“這是《古蘭經(jīng)》的句子,我的每句話都有出處。你知道嗎,那次去撞世貿(mào)大廈的也是十九個人?!?/p>
他表示說,無論新書舊書,他都可以讓我考慮,在生活書店安排。他說:“你可以把它全包下來。你們生活書店打造品牌,如果有一整套李敖作品,保你長期受益?!钡抑溃谥袊箨懙陌鏅嗪献鞑]有結(jié)束,他的幾十種作品,現(xiàn)在其他出版社仍然在印制發(fā)行,我們是不能重復出版的。于是我表示,我只能積極考慮他的新書和那些在大陸沒有出版過的舊書。即使我不能直接安排,我也愿意把這些作品介紹給大陸的其他出版社,因此我可以帶一批圖書回去研究。
此時我注意到,李敖的家里的高級音響設備,始終在輕聲播放著西洋名曲。李敖的聽力不好,這聲音對他其實有干擾。聽我說話,他還不時要把手擋在耳后,才能聽清。于是我建議他把音響關掉。但他說不能關,這恰恰是為了我們能夠放心講話。我問為什么,他說,過去他的房間曾被國民黨入室安裝竊聽器,裝在角落里,還用噴霧器噴上灰塵,但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為了防止有人錄音,他喜歡一邊播放背景音樂一邊與人談話。
我又看到他腰上掛著很沉重的東西,便問那是什么?他撩起夾克衫,我便看見皮帶上串著一架微型相機,還有兩樣家什沒看清。李敖說一個是高壓電槍,可以放一萬伏電,說著他把那貌似手機的東西握在手里,手指一按,啪啪閃著白光;另一件是蘭博刀,他也掏出來演示,說那刀用一只手可以打開使用。這都是他用以防身的。
我能理解,這是因為他所處的環(huán)境并不安寧。但是,像他這樣一個八旬老人,還要為自己的平安操這么多心,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臨走前,李敖找出一只旅行箱,給我裝了滿滿一箱書,包括他許多在大陸未曾出版的著作,以及他費心費力編輯的《胡適選集》五大卷和《胡適語萃》等。
出了金蘭大廈,李敖伸手招呼了一輛出租汽車。我上車和他告別。路上,司機對我說,剛才這個人我認識,他是李敖,是一個敢說敢干的人。
回到酒店房間,我打開箱子,想把李敖的作品拿出來。這時有人敲門,原來是酒店服務員問我是否可以打掃衛(wèi)生。我請她進來,她一眼看到那個箱子,嘴里哇的一聲,說:“李敖的書!”隨即伸出大拇指。
下午,我約好的臺灣女作家來酒店會面,她想在大陸出版一些以中國文化為題材的中英對照圖文書。談話中我無意中提到上午我去過李敖的家。誰知她頓時兩眼發(fā)亮,說:“李敖,我從小就讀他的書。”我問她為何這么偏愛李敖?她的回答很好笑,說那時她爸爸是臺北的監(jiān)獄長,李敖就關在這家監(jiān)獄里。她家的書都是李敖送的,有滿滿一柜子。當然,她解釋說:“后來我們一家都成了李敖的粉絲?!?/p>
我覺得真有意思,一天中見到三位不同身份的臺灣人,偏偏都是李敖的崇拜者。
我想,李敖今天雖然老了,但是他的影響力并未消退。
李敖還是李敖。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