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
那個人在白雪皚皚的清晨去了集市。黃昏時分回來,他從懷里摸出一顆玉石,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猜這個多少錢?他說。她猜不出。那年的她和中國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身無分文,幾乎很難有存款,日子一日一日,也不知怎么就過下去了。他伸出五根手指。她依然不愿意回答。五百,或者五千,甚至五萬,她對一顆白石頭究竟值多少錢沒有一丁點兒興趣。他最終說了答案。五萬。她不知道他說的哪一句話是真的,所以五萬也好,五百也好,他的獨角戲。她舉著抹布,擦拭家具。他轉身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wǎng),仿佛一分鐘不上網(wǎng)就擔心錯過了什么?;蛘哒f,一分鐘不上網(wǎng),靈魂就沒處擱放。
他身上所有的問題,如同一個開裂的碗,一根一根細線,逐一綻放,直至最底端。她聽見了那破開的炸裂聲,在耳際里,咝咝的,又像蛇的信子。他把玉石盒子擱在書架上。下個黃昏,他回來,而玉石不見了。仿佛是一次試驗,為了他們之后必然的分手。他把她喊進書房,合攏推拉門,問,我的玉呢?她也發(fā)現(xiàn)玉石不在原來的位置了。這時候他突然就成了一個陌生的客人,而她是小客棧的老板娘或者服務員,她得負責把玉石找到,給客人一個交代。她去問正在客廳看電視的母親。他們回來度假,住母親家。母親摘下老花鏡認真說,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什么玉石。她又去找屋子里的最后一個人詢問,她的女兒,女兒沉默,之后搖了搖頭。于是她就懂了。但是女兒什么也不說,她便無奈何。一夜無話,他們各自呼吸。后來她向他保證,明天一定給他找到。第二天他又出門了,她也出門,各有各的事。黃昏時候他們回來,母親說,找到了,在抽屜里。她把女兒叫到臥室里。她不再用詢問的口氣。她只說,小時候媽媽沒有鉛筆用,看見地上有掉落的別的同學的鉛筆,真想撿起來自己用啊……即使是一根鉛筆,只要是別人的都不能去動哦。女兒哭了,點頭。她便不再說什么。她是個溫柔的母親。夜里,他的手心里攥著玉石仰躺著說,昨天我就知道是這個小甘肅佬干的。
女兒的父親是甘肅人。
她不說什么。睡去。他坐上飛機,懷里揣著玉石,獨自返回他的家鄉(xiāng)。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果真就分手了。當年他在電話里問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她做出分手的決定。也許這件事只是其中的一件。
在這個故事里,你看出了什么?“她”是漂泊者,對吧?當然對,否則就不會和一個外地的男人回家鄉(xiāng),并且只能住在母親這里,因為她沒有“家”。還看出了什么?“他”是一個他者。是的,“他者”,世界上最可怕的詞語。你還想問什么?那塊玉石。嗯,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和田玉已經(jīng)很貴了,但不是今天的這么貴?!八辈焕⑹悄戏浇z綢生意家族的后裔,第一次來新疆,就知道什么東西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他帶著那塊石頭又去了一次集市,打眼,穿一根紅色的繩子。他問她,送給你,你要嗎?玉石在繩子底下晃動,她仿佛被認定為一只貓。她搖搖頭。他補充一句,我是想送給你的,可是你不要。她依然拿著抹布做家事,沉默,這沉默也是不久之后必然分手的預兆。那塊石頭準確地說叫和田玉籽料。一顆荔枝那么大,放在手心會壓手,金紅色糖皮,真的很像一顆剝了一半皮的紅荔枝,因為玉肉很白膩,有那么點淡淡的灰,說是羊脂玉的特點恰恰就在于不會如白卡紙那么白。他說的五萬,肯定沒錯,放在今天,值一百萬。
但是這個話題太俗氣了,其實沒有必要給你說玉價格的十倍甚至是百倍的增長。那么我想表達的是什么?關于她的孩子?那個小心翼翼做了錯事的女兒?沒有什么是錯的,她作為母親偏袒著自己的孩子。也不是偏袒,這就是成長。十年后這個女兒已經(jīng)成長為架子鼓手和吉他手。有一次她們談論到過去的“那件事”,女兒搖搖頭,用“90后”很酷的聲音喊出來:太奇葩了,怎么會……帶這樣的一個人回來。她一直以為女兒不過是個小孩子。然而這個小孩子在十年前的思維就和一個大人沒什么分別了。她用五個字回應了女兒的疑問:我得活下去。
你會質疑她的說辭嗎?別質疑,這是真的。好了,繼續(xù)說玉。十年前她沒有興趣的玉,現(xiàn)在她很愿意多說說,關于玉的故事。
然后她一個人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不出產(chǎn)和田玉,但是因為那個地方是比較繁華的中心城市,所以玉石市場也是頗具規(guī)模的。玉石市場就在她工作的單位樓下。但她從沒想過要去買一塊。很多人都是這樣,尤其是生在出產(chǎn)玉的地域的人,并不覺得一定要買一塊玉。熟視無睹。她隔著玻璃門看見擺放著玉的柜臺,會想起什么。那是她的生命低谷。大雪紛飛,一場又一場,她用著踱步的焦急和耐心的持久,得把一個冬天度過,眼看著在這座陌生城市里定居,就要成為定局。如果下一個人、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個男人不出現(xiàn),她的命運就可以說是定性了。定了什么?一個失敗者,一個浪跡者,一個自辱者,一個屈服者,一個自作自受者。她知道人世間的審判詞語都是些什么。她之所以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就是為了假裝聽不見一種主流的聲音。
有一天,一個人出現(xiàn)了。什么人?當然是男人。我這么說話是不是很俗氣?請原諒,她并不是游戲人生的人,但是人生就這么被游戲了。我是認真的,我沒有在開玩笑。你相信我嗎?如果你相信,我就接著說。
那個人出現(xiàn)了,她不知道這么個人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她其實一直對自己說,必須是最后一個,否則就不要出現(xiàn)。她早就受夠了,那種可以談戀愛的人,可以曖昧談心的人,甚至可以婚嫁的人,全都是無稽之談,徒然浪費生命羞辱自己。無論是怎樣的人,如果他是最后一個,才行。所以這個人闖進她生命的時候,她在第二次的電話里發(fā)出了嚴重的警告:如果你和他們一樣,請你不要再聯(lián)系我。她從冬天的草原上回來,在草原的土房子里,她坐在花氈上,守著爐火吃肉喝酒,好一種桃源的生活。她以為從這個冬天之后她就這么無怨無悔地吃肉發(fā)胖,成為一個有故事的胖大女人。然而不會有人在她的背后指戳,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而且,這座城市是一座善良的城,她就是因為這個才選擇了這座城市隱居下來。但是,一個人出現(xiàn)了。
你不是要講玉的故事嗎?這個人和玉有關系?有。她用了唾罵和痛恨自己的命運的歇斯底里咒罵了這個人,這個驀然闖入她的命運的人。她只要想到從前那些切割她的身體和靈魂的人,就會知道自己有多么痛恨那樣一種人的驀然出現(xiàn)。她寧愿孤獨一生也不愿意有任何“他者”闖入了。他在電話那端沉默。后來他寫信來說,對于她的暴烈他反而放心了,他相信她從今天起不會被任何一個男人騙。因為這封信,他們和解了。不,你千萬不要覺得“她”不嚴肅,覺得“他”夠油滑。如果后來他們分開了,你可以這樣認為。他們后來一直在一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個結局可以證明當年的他們沒有任何虛情假意。那天晚上,一個冬日的深夜,因為她在白天里去草原上喝了很多的酒,所以她在半夜里醒來,想起了傍晚的電話、她的歇斯底里,和他在黃昏寫來的信上說的話。于是她大笑,眼淚滾滾流下來,仿佛一生一世就濃縮在這個醉后的下午。你會覺得她是大醉之后的矯情嗎?別這么認為,你要知道她在那年秋天是這個世界上最失敗的女人。甚至還有別的詞語來形容她。她早就可以不用活下去了?,F(xiàn)在,一個人出現(xiàn)了,她愿意這個人是好的,是對的,是不那么太誤解甚至污蔑她的人。他貌似是這樣的。他贊成她。哪怕她如潑婦的言語對他劈頭蓋臉而來。
然后就是她在第二日的清晨里走入大雪紛飛。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是敞開的,如一件溫暖的棉襖披在她身上。她看見電線在雪野上翩飛過藍天,鳥兒沖破白光啾啾鳴叫。她可以一輩子生活在這里,城市已經(jīng)默許,她能感覺得出來。她邁著吱呀的步子把一條大街走完,回到單位。她在一樓停下腳步,走進了玉店。她看見一種叫青花的玉,那玉正仿佛雪花紛紛揚揚。她把它握在手心,就仿佛把洪荒的宇宙貼在了心口。然后她去了郵局,把這塊形如骰子的青花玉寄給了那個他。
現(xiàn)在讓我們來想一想,一塊形如骰子的玉,真仿佛是命運的一次賭博呢。但她其實沒有什么可以賭的了,她早已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從身心到靈魂到口碑。她稱他為上帝發(fā)給她的最后一張牌,然后她用他贏回了全世界。是的,他們后來一直在一起,她離開了這座收留她的溫暖城市。她后來讀到昆德拉小說——特麗莎如順水漂流而下的木盆里的嬰兒,托馬斯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接過來,抱在懷里,永不放下。
有一天,他們都老了。青花玉,骰子狀的,可以握在手心里,冰涼清潔,他拿出來給她看。她就想起了那個大雪紛揚的冬天,和之前的完全的失敗,然后他出現(xiàn)了,她的命運奇跡般地扭轉了,向著好的方向。她相信,這是奇跡,簡直是神跡了。她很早就知道如果自己失敗了就不會茍活下去。從那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活得很好。那個骰子樣的青花玉,她想起來就會微笑。
這個玉的故事你覺得怎樣?雖然殘酷了些,因為在他們相守一生這個結局之前,這個故事都沒法講述。人性難測而易變,難得他們都是對方的最后一個。
我喝一口茶。對不起,其實我騙了你,并不是堅貞如玉,在他們在一起的那漫長的時光里。有多漫長?她清晰地看見霜如何染上他的鬢角,還有法令紋的深、眉心因習慣緊蹙而固定出的川字紋,胳膊上漸漸生出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肉疣,老年斑還沒有到來,總歸會到來,小腿總會疼,吃飯就岔氣,甲亢藥隨身帶。她自己呢?她以為自己依然美如少女,那不過是自戀,她的母親面對她的一張照片驚問,怎么就老了呢?她不信,堅定地認為自己沒有老,那不過是疲倦的神色,與老無關。反正他們互相看見對方身體上時間刻下的痕跡,說明他們相守了很久了,況且沒有厭惡過對方,這就很了不起了。
在他們果真垂垂老矣之前,該發(fā)生的事情終歸發(fā)生了。通過一種奇跡般的渠道,就仿佛是上帝牽著她的手見證他的出軌??傊?,她在濃秋的某一日正午——她清晰記得這個時間刻度,她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向她描述了一種所聽所見所推測出的可能性。她甚至是爽朗地笑起來,肯定不是他!那個已然把愛的感情傾注在了一個莫名其妙橫生出來的并不曼妙甚至略顯庸俗臃腫的女人身上的男人,一定不是“她的他”。她在一剎那心里被頂了一下,是的,他,只是她一個人的。她笑了,一定不是的,一定是一種道聽途說,一種誤讀,甚至是一種誹謗。她放下電話,馬上把電話打給他。他的一頭霧水的表現(xiàn)令她感到滿意。這就對了,絕不可能,他不會的。但是她的腿軟了下來,她跳到床上,看著窗外,樹葉旺盛而金紅,繁華啊,她無所事事,就在床上蹦跳了起來,仿佛一個兒童,跳了一下又一下,跳到第一百下的時候,她明白了一個事實:他果真出軌了。他解釋或者不解釋,他都出軌了。
這就是女人的直覺。那么,她將失去他?悲從中來,悲愴!她又理解了一種情感況味:英雄,大家為什么喜歡用悲愴來形容。英雄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英雄不能打上門去,英雄不能……英雄只能安靜,沉默,甚至去打坐吧,然后就超脫了,比如黃巢,天津橋上無人識。將來別人會說,她是因為一段失敗的感情而遁入佛門的,仿佛那男人如何有魅力,仿佛她是多么堅貞。
她才不要做這樣的女人呢。那所謂優(yōu)美的隱忍和寬容。她才不是那樣的女人呢。她也不會再去問一個問題:你還愛我嗎?她也不會問他和那個女人的細枝末節(jié)是否不過是他們二人的感情史的重新演繹。她唯一失望的,原來誰也不會是誰的最后一個。她想仰天大笑的是,原來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這種故事的結局,都是在草草收場、欺人欺己。
他在她給他打來電話疑問那個橫生出來的女人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他的事情,或者說他那僥幸的隱秘的惡之花,多么招搖,人盡皆知,連她都能知道!他不得不相信她一直說的上帝的存在。他可以抵死不承認,但是紙團已經(jīng)打開,答案寫在上面,以她對成年人的了解,雖然她多年以來把他們的愛已當作信仰。他正在外地出差,乘坐飛機趕回他們共同生活的城。她來到機場迎接他,迫不及待,不能耽誤一秒一分,她得看見他。
她不盤問,也不責備,她說,把那塊玉取下來,摔碎,我要親眼看見它碎,然后我們就兩清了。
瞧,又轉到玉這里來了,我沒亂說吧,這就是關于和田玉的故事?;蛘哒f凡人同和田玉發(fā)生了點瓜葛的故事。她說的玉不是那塊當年她在冬天的紛紛揚揚大雪中寄給他的仿佛下著紛紛揚揚大雪的青花玉。她說的玉是一塊柔膩的白玉玉佩,幾乎沒有雕琢,就是手掌心那么大的一塊,什么叫璞?如同八卦圖的那個圓,圓心打了孔,紅繩子穿過去,掛在他隨身的包上,他說這是他的護身符。
這個玉佩是一個鐲心,就是打了鐲出來剩下的心。她戴著一個白玉的玉鐲。鐲心她交給他。那從圓里飛出去的一顆心,如一個星球,是他們倆的乾坤。她撫著腕上的白玉鐲,從來就覺得這一世就這樣了。他是最后一個,而且當年他到來得那么不早不晚,沒有讓她過太漫長的苦日子。她因為他成為了一個安心的女人,甚至是雍容的。然而這結局令她太不滿意。
所以她說,既然如此,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親眼看見你把玉佩從包帶上解下來,砸到地上,或者墻上,任何一個堅硬的物體上,她要看見那玉粉碎如火花,化為齏粉,煙消云散,她的心才能愈合。
是的,我給你說的這個女人極其殘酷,她要的是不惜代價也得保證自己的心絕不開裂。她才不要為了哪個男人而成為心碎的女人呢。
他沒有想到他所迎接的不是質問或者哭鬧上吊,那人間丑劇。他出于本能護住自己的玉。這么多年過去,它儼然已經(jīng)是他心上的護身符,飛機來飛機去,永遠平安。把自己的護身符砸碎,這是不可能的,那豈不是不要自己的命。
然后呢?他握住她的手。她已經(jīng)脫相,急遽消瘦,他的面色黃黃,他所有的計謀和對策,其實都派不上用場。成年人的那套,她壓根就不接招。他們在暮色中回到家里。他洗澡,泡腳,她做著這么多年來習慣的、照顧他的那些事,她給他剪指甲,端來喝慣的茶,各種茶葉混合在一起的她自己想出來的一種茶,《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女主人公就喜歡喝這樣的茶。他喝一口茶,又一口,眼睛里看見的所有物什,每一樣含著一份回憶。他感覺到自己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他也知道,她即使有心口的疼和憤怒的焰火,他們之間的危機竟然奇跡般地就過去了,而且他們還是相愛的,竟然什么惡事也不能分開他們。即使是他的錯誤,或者是她將來也會有的錯誤。然而,他們就是沒有分開。
后來,他們在一起,一直到死,都沒再有過背叛這樣的事。
這就是玉的神奇力量。尤其是和田玉。當然,我不是為和田玉做廣告。她的母親,后來成為一個孤獨的老太太,在七十六歲的時候同時收到兩件禮物。一只溫軟的小貍貓,和一只和田玉的掛件。就是掛在脖子上的玉——一塊帶毛孔的碧玉籽料。我說毛孔這個詞語,用在玉上,你能聽明白嗎?我不得不給你普及一下玉知識。知識這個詞語很有意思,金剛經(jīng)里有:善知識;夏娃摘下知識樹上的果子從此被驅逐出伊甸園……哎,我跑題了。如何辨別籽料呢?最特殊的標志就是玉皮上有毛孔,和人的皮膚上的毛孔一模一樣,細密,均勻,像針腳,是機械手法無法仿制的,你的手撫過去,那是一層皮,就仿佛這個石頭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它有自己的閱歷,在河谷里沖刷翻轉滾動了億萬年;它有自己的心跳,淡定如貓;它有自己的顏色,灑金皮,或是黑皮。總之,它是它自己,它是一個在月光里修煉成“果”的小精靈。
如果一個人如此這般給你講玉,你會反感?一定會。你會覺得滑稽,還有那商品的利益驅動下的夸大其詞。好吧。但是我需要把這個故事講完。這是一塊碧玉的籽料。什么叫碧玉,李商隱說,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那種碧透如空的顏色。民間稱呼它為柳葉綠、菠菜綠、海綠……一萬年前的埃及亡靈書里一枚王的戒指,就是碧玉的。中國古代詩歌里碧玉二字無處不在。但丁在《神曲》里說遇見最美的景色如新剖開的碧玉……怎么那么多人都熱愛碧玉,而碧玉并未因此種“群熱愛”而庸俗。這個課題尚沒有文化專家來解讀。
她從遙遠的京城回來,回到家鄉(xiāng),去了著名的玉巴扎(集市),遇見了這枚碧玉的籽料。略扁平,紅棗那般大,皮是墨綠的,甚至有點濃墨的黑,大拇指撫過去,就清晰地看見了天然籽料必有的毛孔,這神秘的石頭的毛孔,就是石頭的皮膚,她甚至側耳聽了聽,石頭的心跳,石頭屏息不說話。她用手電筒打了一下,只有兩個字來形容了:碧透。她把這塊石頭握在掌心,甚至沁出了汗水。如同許多年前她在一座陌生而溫暖的城市遇見一塊下著紛紛揚揚雪花的青花玉時的情形。打眼,穿上紅色的繩子。那只小貍貓,是在她買玉后吃午飯的抓飯烤肉店門口遇見的。那時小貍貓還是幼崽兒,躲在烤肉架旁邊的煤堆背后。她問老板這是店里的貓?老板說是流浪貓。她就把貓捧在手心里帶回了家。
她在家小住了七八日?;鼐┏呛?,她的母親就戴著碧玉的掛件,和小貍貓,開始了一種不一樣的生活。貓糧貓砂貓罐頭缺一不可。夜里看電視不再是一個人神情呆滯地看,那小貍貓一搖一搖就長大了,和她一起看。貍貓從到來的第一天就睡在老太太的枕邊,一起睡下,一起醒來,老太太泡腳的時候貍貓就趴在木桶上看。老太太澆花的時候貍貓專心地看,也順便看窗外飛過的鳥兒。他們一起下樓,在綠蔭的草地上感受地氣的濕涼,一起在夜里寫日記,老太太寫一段話,貍貓過來咬幾口日記本的角和她手中的筆頭。她打電話過來,老太太除了講自己的身體如何,便是講貍貓偉大的事跡,而貍貓那時就橫趴在書桌上,輕輕甩著尾巴,聽老太太和電話那邊的人說話。她說,媽你搬來和我住吧。老太太說,馬上新疆的瓜果就下來了,明年再說吧。
總之,一個人居住了一生的城市,而且這里春風凈爽,夏天濃蔭,秋天甘甜,冬雪寂靜,并不是說能舍下就舍下的。等再老一點吧。日子就這么往下過。有一天貍貓突然愛上了咬玉。它如嬰兒趴伏在老太太的胸前、脖頸那里,伸出嘴咬碧玉的籽料。想起來了就咔咔咬幾口,滑溜在它的齒間,半是為了磨牙,半是好玩。連貓都覺得玉很好玩,這又證明了玉的魅力。老太太疼愛貍貓,也就由著它來咬。有時候老太太在衛(wèi)生間坐下,貓兒就一躍到她的膝上,咬上一會兒。夜里燈熄了,貍貓伏過來咬一會兒玉,然后就蜷起身子進入了黑甜鄉(xiāng),聽著貍貓的鼾聲,老太太的鼾聲也漸漸起來了。天黑天亮,宇宙旋轉,這個世界上一個獨自生活的老太太從來沒有覺得日子是冰涼的。
既然我說的是故事,那就得跌宕,發(fā)生些個事才行。比如我前面說的“他者”的冷酷、有緣人的千里相會、親愛人的出軌。所以老太太這里也得有故事。有一天老太太在衛(wèi)生間坐下的時候,因為鬧腹瀉,連帶心臟病驟發(fā),幸好藥就在隨身的口袋里,從來不離身。她取出那微縮的凈瓶,倒出來最后兩粒藥丸也是微縮的。然而那藥丸竟然順著她顫抖的手滾動去了遠處。貍貓出手了,在衛(wèi)生間門口把小藥丸驅趕回來,老太太彎下腰拾起藥丸吞入喉嚨,她得救了。
那貍貓早已有了咬玉的習慣。特別是老太太如廁的時候它一定要伸直了身子在太太懷里翻騰出玉來啃。它的腳步正踏入衛(wèi)生間來,看見地上溜圓的小滾物,就抬爪一踢,救了老太太的性命。
后來,老太太在七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戴著這塊吉祥的玉,和那機靈的貍貓一起,去往了京城。她告別了這一個瓜果豐收年……但是她將和女兒一起面對未來的日子,總算是頤養(yǎng)天年了。
人間的大團圓,暖心吧。很對不起,我又欺騙了你。她最終離開了他,獨自生活。我為什么總要發(fā)狠給你說“至死也沒有背叛更沒有分離”這樣的話?因為人世間“無”,所以就在一個故事里讓它“有”。否則故事和生活全然一致,有甚么意思呢。他所出軌的女子在那個火紅的秋天之后的冬天從樓上掉下來。這個女子的丈夫是個血性的男子,攜著兵器和妻子的日記尋“他”而來。她讀了所有的日記,甚至一字一句刻錄在心——原來人世間存在翻版的“愛情”。她想取下白玉鐲,但已經(jīng)無法取下。那一霎,她動了憐惜玉的一念,也便作罷。玉至今戴在腕上??蓱z那玉佩,是流落了。
人間萬事有輪回,回到最初的那個故事里。那塊灑金皮、如剝了一半皮的荔枝的玉,她漸漸早已淡忘。她的女兒那年五歲,把一塊美玉玩了之后,放入了抽屜里,老母親找了一天終于把它找出來,然后那個男人帶著玉飛離她所在的城市,他們的荒誕的姻緣關系也結束。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她完全忘記了。或者這是一種自我保護,自動滅掉不愿意回憶的往事。然而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那個男人打來的。他興致勃勃,仿佛他們是很熟很熟的人。雖然他們當年似乎真的很熟。男人說,那枚美玉他一百萬出手了,賣給了一個嶺南的大商人。他說他打電話來是表示感謝的,如果不是認識了她,多年前他去新疆,也不會在那里覓得了寶。
她淡淡說,你高興就好。他說,保持聯(lián)絡。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和他聯(lián)絡的。她也不會和過去的自己聯(lián)絡,她只想過好今天的每一日。
她的女兒,從少年時代的架子鼓手和吉他手,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學歷史的研究生。她為女兒戴上一只月光鵝黃的手鐲。和田有個地方叫且末,那里出產(chǎn)黃玉。她的女兒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誘惑我,瞧,我有這么好的寶貝呢。她愿意她的女兒不被“任何”誘惑。她給女兒普及了一下玉知識。她說,鐲子上這個黑點,你覺得它難看嗎?女兒搖搖頭。她說,是的,玉德之一就是坦坦蕩蕩,缺點也敢于顯示出來。
玉的故事講完了。女兒說,別,玉的故事我這里還有一個。當年那太平天國起事,暫做了天下的一霸,整日價不知如何酒池肉林了,干脆連玉也燉了來吃,用老榆樹根煮,那些王們和他們的后宮十萬,渴盼著長生萬歲,從而能夠日日酒歌。一宮女逃出這天國,對路人說,連玉都煮了吃,離大滅也不遠了。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