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我推著我的“大個子”,里面裝載著新鮮的海物,游歷在街市上?!按髠€子”是一輛獨輪手推車,它陪伴我的時間雖已久遠,但身體依然強健有力。那一年,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銀錢,從南方來的木販子手里買了上好的陰沉木,找到世上最好的木匠。他把每根木頭都打磨得像鏡面一樣光亮,然后把它們組合起來,用的是絲絲入扣的卯隼工藝。中間那只獨輪更是費了老木匠不少的工夫,“這是心臟”,他說。他一遍遍地打磨它,直到它變得滾圓滾圓。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圓的車輪。老木匠在做這輛車時已經(jīng)年老多病,裝上車輪之后,他撫摸著烏黑油亮的車把,吐了一口血,說:“瞧瞧,真是個棒小伙。我從來沒用過這么好的木料?!?/p>
為了跟這上好的木料和手藝相匹配,我請皮匠用上好的鹿皮做了車襻,請深山里的老農(nóng)用最堅韌的百年藤條編織了兩只筐和一條捆繩。藤條在特制的白藥根水里浸泡了三個月,然后歷時二十天晾干,堅韌無比。這是一輛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獨輪車,老木匠在病床上折騰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提到它。閉眼的瞬間,他滿足地笑了?!昂呛?,我走了?!彼f。
我的“大個子”從來沒生過病。我在沿海一帶游歷,海邊的漁民跳下船,把新鮮的海蠣、蛤蜊、海虹、魚蝦倒在我的車筐里,然后用咸腥腥的嗓門對我說:“大個子,把它們推走吧,換成銀錢,找個妓女玩玩去?!?/p>
我推著“大個子”,往縣城走,往街道上走,往集市上走。新鮮的海物吐著從那汪藍色大水里帶上來的汁水,淋淋拉拉地滴落在烏黑油亮的車架上。但我的“大個子”從來沒褪過顏色,沒有一絲腐朽,也沒生過蟲子。街市上的人都認識我和我的獨輪車,他們用同一個稱呼跟我們打招呼:“大個子,海物新鮮吧?”
“生吃都行。”我并非不吝嗇這樣的大話,而是有十足的把握。那些從汪藍色海水中打上來的海物,我嗅一鼻子就知道成色?!俺陨鲜畟€海蠣,保你一氣干上十個女人?!?/p>
“大個子,你個子長這么高,那東西也個頭不小吧?”
街市上的人每天都等著這樣的對話,及隨后的一頓大笑。他們需要通過笑話一個侏儒,來證明他們有快樂的能力。兵荒馬亂的年頭,每天都能笑一笑也實在不易。聽說別的地方有許多農(nóng)民在搞什么起義了,估計咱們這塊兒也不會過分地太平。
是的,我是一個侏儒,生下來就是,從沒改變過。小的時候,我跟別的孩子之間的區(qū)別僅在于容貌,但是慢慢的,他們的身子像植物一樣展開,而我展開的部分只有一顆頭顱。造物主為人類的身體安排了合適的比例,而他不小心打了個盹兒,讓一顆壞種子發(fā)了芽。
就是這些取笑我的人,給我和我的獨輪車取了“大個子”這個名字。有些孩子們則不用“大個子”而實打?qū)嵉赜谩鞍印焙汀岸倘恕?、“矬子”來招呼我。另外一些人就不同了,他們視我為邪惡和叛逆的不祥之物?!八皇侨?,而是魔怪的化身?!彼麄冞@樣教唆自己的孩子,讓他們遠遠躲開我,仿佛我身上有致命的病菌?;蛘?,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因為我的體貌讓他們感到害怕。
……
不必詳述一個侏儒的成長史了。如果要說的話,勢必要連累我那視名譽如生命的父親。當我推著“大個子”游歷在沿海一帶的時候,我的父親已經(jīng)為他當年少不更事的一次失足后悔了半生。作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知縣,他感到很沒面子的事情,不是和一個妓女合伙生下了我,而是和這個妓女共同生下了一個侏儒。他的夫人最早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這就是報應(yīng)”,她對我父親說。從此以后,我父親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他想把我交還給我的生母,無奈那狡猾的女人把我送給我父親之后,當夜就不知去向。我們因此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我的生母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就看出了我是一個短人。當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她怎么看出我是一個短人的,這是個謎。我父親的夫人很有智慧地猜測:“那妓女是個女巫?!?/p>
我的父親大人和他的兩房夫人共育有五個孩子,可惜都是女孩。他本可以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所以可想而知,他對我仇恨到了極點,完全忽略了顯而易見的邏輯:是他的遺傳細胞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硬要論一番道理的話,我不僅可以說自己是個無辜的人,還完全可以指責他是一手造成我如此畸形的罪魁禍首。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講?跟自己的親爹就更講不通了。我從沒想過向他討債,或是講講道理什么的,只希望他終有一日把我當成他真正的兒子看待。有一天,我從他眼里看出,這個希望非常渺茫,甚至毫無可能,我終于離家出走了。當時他把我捆綁在縣衙審犯人用的窄凳子上,手里拿著那些讓犯人們輕而易舉就能皮開肉綻的刑具,等待某個時辰來臨。他的夫人站在旁邊,焦急地催促:“你還在等什么?快打呀!”他們想打我一頓的原因,在此也可以略去不表,因為無非是個打我一頓的借口。我的父親抬頭看了看院墻外,那里有一輪落日正在徐徐下滑。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或許是打死我的勇氣。打死一個人畢竟不是個小事。我父親的夫人提著她紅棕色的裙擺,說:“一個野種,毫無疑問?!?/p>
這是讓我最傷心的一幕:我的父親瞪視著我的五官,徹頭徹尾地否定了我。地上攤著一汪雨后的積水,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怪異的大嘴巴、扁平的鼻梁、鼓突的前額和黝黑的皮膚,心想,父親這么瞪視我是對的。要不然,他就必須懷疑自己的基因出現(xiàn)了天大的問題。而他不愿意懷疑這個,他本人是個英俊倜儻的人??h衙每日清晨開始辦公,我父親那天像往常一樣處理了一天的事務(wù),到下午酉時散衙之后,他把我綁在了凳子上。
日暮時分,縣衙二堂的院子里沒有衙役,只有刑具。我父親的刑具落下來了,那時候,圓日恰好落到院墻背后,看不見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等那個時辰,它對他意味著什么?在以后的游歷生活中,我數(shù)次想過這個問題,但始終沒有答案。最后我想,可能那個圓日落在院墻背后的時辰,只是一個普通的時辰,沒有任何意義。我父親需要借助來自遙遠宇宙中的星體規(guī)律運動中的一瞬,來傳遞某種他需要的儀式感。
那是個凄涼的秋日,我父親沒有把我打死的原因,源自一個道士。他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沒人知道。父親好歹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對游歷四方、高標清逸的道士還是另眼相看的。他經(jīng)常告誡我們:你根本無法通過一個道士的外表,判斷他是不是得道成仙的高人,更不知道他們懷里有沒有靈丹仙藥。父親不是君王,卻有著君王都有的長生夢。他把過往道士請到縣衙內(nèi)堂,殷勤待之,渴望能從他們睿智的雙目中窺得幾絲人生奧秘。
他就是我的師父,菇蒲散人。他穿著一件布滿灰塵的黑色道袍,樣子看起來并不像傳說中那么仙風道骨,卻讓父親停下了對我的用刑。那天,他用一顆丹丸換走了我這個短人。交易達成后,父親有些疑慮:他不相信我能跟一顆丹丸的價值相等,因此質(zhì)疑那顆黑乎乎的東西的藥性。當然,父親智力正常,他根本不指望自己能輕而易舉獲得傳說中的靈丹妙藥,而只是希望隔三岔五地從游走方士手里弄上那么一顆吞下去。那些顏色黑褐的神秘之物,畢竟是各方道士虔誠地趴在煉丹爐旁邊,廢寢忘食熬盡心血研制出來的,積少成多,總歸會有點好處。
我并不知道菇蒲散人為何救我,讓我這么一個影響他顏面的短人跟在身后。也許是常年游走的緣故,他行路很快,起先我以為自己的兩條小短腿跟不上他,因此非常賣力地舞動四肢,生怕被落下。但我發(fā)現(xiàn)我完全跟得上他的速度。他加快了步伐,似乎在考驗我,有那么一刻,我感覺他從一片水洼上面飛行了過去。在暮色中,我隱約看到他雙腳離地大概有一寸。而這并沒難倒我。當我們終于停下來歇息時,他看了看我的兩條腿——它們在顫抖——贊許地說:
“我沒看走眼,矮人能跳?!?/p>
接下去的幾天,我們一直在游走。傳說中的道士就是這樣四方游走的嗎?每天灰塵仆仆,有時找不到睡覺的地方,在我看來,沒多少飄逸瀟灑可言。這樣做目的何在?許許多多的問題在我的腦海里紛至沓來。師父完全能洞穿我的思想,卻不向我揭秘,只是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尤其是晚間。我確認,師父在晚間沒人注意的時候,肯定是雙腳離地在飛行。我說:
“師父,教我這一招吧?!?/p>
“不用教,再過兩日你自然便會?!?/p>
我不太相信師父的武斷,但過了兩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間,我果然做到了。我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小短腿,不明白這種魔力從何而來。
“凡侏儒者,多是天賦異稟之人,凡夫俗眼不能洞察?!睅煾割I(lǐng)著我徐徐而行。他的話立即讓我想到了我的知縣父親。
“夫侏儒之手不足以傾嵩華,焦僥之脛不足以測滄海。僬僥不可使舉,侏儒不可使援?!呛?,這些蠢話。世人哪,都只能看到侏儒的兩條短腿,看不到別的?!睅煾赣终f出了兩句很深奧的話,像是名人名言。我不太懂,但多少知道,那是兩句認為侏儒不可委以重任的武斷結(jié)論——或許不能稱之為結(jié)論,只是一些自大之人的自說自話。他們妄圖把它變成真理,卻瞞不過睿智的師父。師父不贊同這些蠢話。
我的師父菇蒲散人,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厲害的道士,他從沒口授給我一個字的秘訣,卻在幾年的游走中,把我變成了一個身輕如燕能飛能跳的人。我終于知道了道士在世間游走的意義,他們能從中獲取非凡的本事。
非但如此,我還能使一手的好劍。我的劍術(shù)……怎么說呢,沒有任何一個流派能將我歸入其中。這一度讓我非常迷惑和遺憾,覺得自己雖然會使劍,卻算不得江湖中人。有一年,我們遇到一個比武大會,師父鼓勵我上臺一試。人們看到一個小矬子打算參與這門跟他的身高完全不匹配的技藝比拼,都在臺上臺下哄然而笑。這刺激了我的求勝欲,他們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已經(jīng)跳到了擂臺上,接著用了一番完全讓他們看不出章法的劍術(shù),打敗了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家伙。我聽到臺側(cè)那些觀戰(zhàn)的江湖前輩竊竊私語,議論我這套讓他們感到陌生的劍術(shù)。“難道是新出了一派?”他們看不出端倪,又不愿承認是一套亂七八糟的劍法取得了這匪夷所思的勝利,所以只好做此猜想。
我在擂臺上手足無措地站了幾秒鐘,看到師父在臺下示意我快撤。我把小劍插回腰間,跳下擂臺,跟著師父一路疾行,轉(zhuǎn)瞬將那堆大惑不解的人甩在身后。
“師父,為什么要跑?還有兩個大個子沒打。”
我不解地問師父,師父笑而不答。幾秒鐘后我明白了,師父是要我做一個低調(diào)的人,比武只是為了讓我判斷一下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成色。從那以后,我信心倍增。師父讓我把劍藏起來,只在十分需要用的時候才用。
但是,我是個短人,把劍藏在哪里呢?雖然它是師父找一個上好的鐵匠為我量身打造的,在別人看來也許只能算是半把劍,但比之于我的身高,它還是稍嫌長了些。
“不必焦急,自有辦法?!睅煾刚f。
我的師父菇蒲散人,是他帶我賺了足夠多的銀錢。我們游歷到了東方沿海一帶,師父就領(lǐng)我上山采藥。他認得各種各樣的藥材,加上我身輕如燕,能攀能跳,我們能夠到達旁人無法企及的懸崖峭壁之上,去采摘那些吸納了天地日月精華的珍稀草藥。
“我們?yōu)槭裁匆菟帲恳嗅t(yī)嗎?”我問師父。師父笑而不答。直到有一天,師父宣稱我們師徒緣分已盡,應(yīng)該分道揚鑣了。
這對我來說是個噩耗,我本以為要跟隨師父一輩子。
“我是一個煉士,畢生所學(xué)只為守候一只煉丹爐,煉出我夢想中的靈丹妙藥?!睅煾刚f。
“什么樣的靈丹妙藥,長生不老藥嗎?”我有限的對丹藥的認識,都是從父親那里得來的。
“沒那么簡單?!睅煾笓犴氷H目,輕輕地說:“……怎么說呢……總之是濟世良藥?!?/p>
“那為什么不帶上我?我可以給您看守丹爐,添柴加草?!?/p>
“這不是你應(yīng)該干的事情。你應(yīng)該干的是別的事,也很重要,也是濟世的事?!?/p>
“那是什么事?”我想不出我還能干什么。
“師父雖已是半成的道士,但目力所及還看不到那么遠,只知道在這東方沿海一帶,你我?guī)熗浇阅芨鞯闷渌??!?/p>
師父睜開雙眼,看向海中一座縹緲的小島。小島影影綽綽,被一片霧氣繚繞著。兩天之后,師父駕舟離岸,駛向那座縹緲的小島。上船之前,我感謝師父把我變成這樣一個跟過去完全不同的人,師父說:
“不必謝我。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恰好被我發(fā)現(xiàn)了而已?!?/p>
“而我的父親,他養(yǎng)了我那么多年,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點?!蔽伊鳒I了。
……好了,這就是我在這一帶游歷的前因。既然師父說我們師徒二人都能在這一帶各得其所,我也就打算在此安頓下來了。雖然跟師父隔著大海,但畢竟不算太遠。我花了賣草藥積攢下的所有銀錢,找人打造了一流的手推車。師父教我要低調(diào),劍只能在該用的時候用,我就做了一名魚販子。我販賣這一帶海灣里生產(chǎn)的各種海物,游走在碼頭和街市之間。
師父說我總能找到藏劍的地方。然而我只有一人一車,那就是說,小劍必須藏在手推車里。我的“大個子”盡管材質(zhì)一流,做工一流,但說到底也只是一輛外觀上看來跟其它獨輪手推車并無二致的手推車,無非是由幾根木棍組成車架,兩邊捆上兩只車筐而已。但我就是有辦法,可以找出幾十個地方藏劍,旁人愛信不信。
我著了魔般地研究藏劍的地方,然后反復(fù)練習兩個動作:拔劍和藏劍。因為反復(fù)練習這兩個動作,我順帶把手推車玩了個精熟。當有一天我把手推車當成一個玩具擎在手里舉了起來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居然有超人的臂力。我耍玩著手推車,當然免不了把它摔到地上,或是碰到什么地方。但是,我的“大個子”啊,這個沉默的忠實的朋友,它從來沒有受過傷。它堅韌頑強,完全值得信任。
……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我喜歡它們咸腥腥的味道,喜歡對它們的叫賣。我調(diào)整著自己的音律,根據(jù)心情和天氣,使用不同的節(jié)奏和速度。我賣各種貝類,也賣各種魚。貝類的外殼像女人綴滿花紋和褶皺的裙擺,魚則像寬窄厚薄不一的刀劍。我最喜歡刀魚,它像一柄薄而窄的長劍,在陽光下閃爍著醉人的光芒。
在街市上,我的海物最受歡迎,沒有誰的海物能超過我的。它們總是最新鮮的。夏天,烈日一會兒便可使那些脫離了海洋的動物變質(zhì),而人們從碼頭趕往街市總是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免不了被烈日炙烤。我經(jīng)常聽到左右有人談?wù)撐遥麄冋f:“短人,矮車,走得可真快。”沒錯,我健步如飛,以使海物在趕到街市時還是新鮮的。我的“大個子”是老木匠為我量身打造的,顯然它比一般的手推車要矮小,特別是中間那枚世界上最圓的輪子,比其它獨輪車的車輪足足小了好幾圈,但毫無疑問,它是最棒的一輛車。雖然它比其它車矮小,但兩只筐如果裝滿了東西,甚至裝載過多,冒出尖來,還是能輕易擋住我的頭頂。這樣一來,在我前面的人有時候就只能看到一輛怪異的獨輪車在獨自轆轆而行。熟悉的人知道是短人隱沒在車子后面,其他人的想法就千奇百怪了。
有一天,當我從偏僻的碼頭趕往縣城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車隊。那是個日暮十分,圓日放射著灰黃色,正要落入道路的盡頭。我一生中遇到的許多事情都發(fā)生在日暮十分,仿佛父親在縣衙院子里決定對我施刑所等待的那個時辰,是一個奇怪的讖語。那條道路通往遙遠的異地,當初師父帶著我,正是從路的盡頭而來。
我和車隊在三岔路口相遇——異地、碼頭、縣城,組成了一個三岔路口。車隊由許多匹馬、馬車和人組成,人和馬匹疲憊而饑餓地踩踏著路上的黃泥。
“一輛小車?!薄斑@么小的車?!薄摆s車人呢?”“莫不是鬼在趕車?”軍爺們議論紛紛。
領(lǐng)頭的軍爺從腰間抽出寶劍。日暮時分遇到一輛看不見趕車人的獨輪車,讓他們感到詭異。瞧,這就是另外一部分人——不熟悉“大個子”的人——看到我和我的車后,對我們的看法。
為了證明三岔路口沒有鬼,我蹲下身去,放下車把,讓“大個子”的兩條后腿支在地上歇息。今天海上忽然起風,漁船歸航晚,要不是我打算在天黑之前趕回縣城,我的“大個子”也不必如此勞累。
“有人!”軍爺胯下的馬疲憊地抬了抬前蹄,朝我邁動了兩步,把軍爺手里的寶劍送到我的臉前?!案墒裁吹??”他喝問道。
“魚販子?!蔽艺f。師父教我要低調(diào)。
領(lǐng)頭的軍爺驅(qū)趕著馬匹,圍著我和“大個子”轉(zhuǎn)了兩圈,對他的同伙說:
“我還以為真是夜鬼在趕路呢,原來只是一個短人和一輛矮車。喂,短人,這兩條路通往哪里?”
“碼頭和縣城?!蔽依侠蠈崒嵉卣f。
這是一路押送囚犯的車隊,領(lǐng)頭幾個軍爺?shù)纳砗蟾鴰纵v囚車,粗笨的囚籠把輪子傾軋得吱嘎作響。囚犯跪在囚籠里,只有一顆胡髯密布的頭顱伸在籠子上方,像花圃里長出的一顆仙人球。我數(shù)了數(shù),共五顆這樣的頭顱,最前頭的頭顱睜開雙眼,從雜亂的頭發(fā)下陰郁地看著我。師父教給我,看人先看眼,一個人的目光會暴露他的許多秘密。我從這雙眼里看到了憤怒、仇恨、不甘和希望。按照師父的教導(dǎo),我確認這囚犯非同一般。其他四人就不用一一看了,這么多軍爺押解五個囚犯,使用的還是囚車,而不是一般的枷鎖腳鐐,說明這是些非常重要的囚犯,說不定身陷囹圄之前位高權(quán)重,或者是危害極大的敵國對手。
軍爺中的首領(lǐng)沉吟片刻,跟身旁的人低聲商議,要在路口兵分兩路,一路將囚犯押解至碼頭,從那里乘船去往幾百里外的沙門島服苦役;一路押解一干女囚,順另外一條路去往縣城,交到教坊司去。
“這趟苦差,總算快辦完了。”
軍爺們調(diào)轉(zhuǎn)馬頭,疲憊而又急不可待地去完成這趟苦差的最后一程。馬邁動四蹄,沉重地搖擺沾滿糞便的尾巴,趕走幾只肥碩的綠蠅,其中一只復(fù)又落在第一輛囚車之內(nèi),去叮囚犯沾了血和糞便的腳踝。囚犯看向我,雙眼露出更為精爍的光,我斷定他有話要對我說。囚車轆轆滾動,吱嘎作響,囚犯經(jīng)過我身邊時,翕動胡髯密布的嘴巴,說出三個字:
“鄭窈窕?!?/p>
起先我并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何意思,聽著像是人名,又不敢確定。前頭的軍爺回轉(zhuǎn)身喝問:
“說什么呢?!”
“我罵他臭,”我急中生智,說,“那家伙真是臭透了,熏死我了?!?/p>
“吃喝拉撒都在車里,不臭就怪了。我也早就受夠了?!避姞斉镜亟o了胯下的馬一鞭。
五輛囚車沉重地攆過去,后頭跟上來幾輛平板車,車上的人待遇比前面五個囚犯好一些,只用了繩子縛住手足,像穿螞蚱一樣。大概是男女有別——她們是幾十名年齡不等的女人,小至女童,大至老嫗。雖淪落到這地步,但看穿戴,之前也應(yīng)該是榮華富貴之人。不用說了,是前面那五人的家眷無疑。一人獲罪,全家遭殃。
平板車上彌漫著愁云慘霧,特別是看到五輛囚車別道而去,女人們嚶嚶嗡嗡哭泣起來。
“號什么號?”軍爺一嗓子止住女人們生離死別的悲傷,轉(zhuǎn)而問我,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到縣城?
“一個時辰吧。”我說。
“聽著,再過一個時辰,你們就要通通被送進教坊司了。進去以后,可得好生聽話,好好地研習女樂。女官們管教人可是有一套的,不聽話,到時候叫你們生不如死?!?/p>
車上又起了一陣騷動,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憤憤地說:
“什么教坊司,不就是妓院嗎。我一個老婆子,接不了客,在這兒把我放下車喂狼吧。”
“死老婆子,我可跟你說,咱們都是有圣旨的!”
那個黃昏,縣城里的人們看到他們熟悉的“大個子”帶來了一個車隊,他們好奇地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排成了一條長龍。人們可不像官府那樣,用教坊司這種詞兒稱呼妓院,他們就直通通地稱呼妓院,稍微文明點的人可能會用青樓這樣的詞兒。
“大個子,你從哪兒弄來這么多俏娘們兒?看不出來啊,不光會販賣海物,還販活人哪!”
“別瞎說,我只是恰巧在三岔路口碰見他們,給軍爺帶了個道兒?!逼鋵嵨也⒉磺樵附o他們領(lǐng)路,但師父說了,做人要低調(diào),碰見軍爺尤其要低調(diào)。他們只是讓我領(lǐng)路而已。不管我是否領(lǐng)路,這些女囚都要被送到教坊司里來。
人們聚在離妓院不遠的地方,議論紛紛?!耙粋€比一個水靈?!薄澳强啥际谴蠊俚募揖欤懿凰`嗎?不過是遭了難,才落到這個田地?!薄拔梗髠€子,你領(lǐng)道有功,軍爺沒賞你一個嘗嘗?”
我還惦記著賣海物呢,可沒心思琢磨青樓里的事兒。在三岔路口耽擱了一會兒,回縣城的速度又慢——別看他們有馬,也比不上我獨自趕路快,所以他們拖累了我——很明顯,今天的海物不如往日新鮮。
海蠣,蛤蜊,海虹,刀魚!
海蠣,蛤蜊,海虹,刀魚!
今天的海物便宜!便宜的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我在小城里租了一戶宅院,租錢不貴,兩間房一個小院。我的世界就是這么小,只有這兩間房一個院子,還有獨輪車和小劍以及海物。白天我往返于碼頭和街市之間,晚上則在院子里練劍和思考。我思考那些沒有章法的劍術(shù)——實際上它并非沒有章法,章法全部存在于我的心中。繁星閃亮的夜晚,我會躺在獨輪車的藤筐里,思考星空給我的啟示。它們給了我許許多多的啟示,大部分是無法言傳的。我的藤筐像一動不動的搖籃,它盛放我綽綽有余。有時我在藤筐里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一覺醒來已是黎明。
外面世界發(fā)生的許多變化,都是從我?guī)ьI(lǐng)著幾車女人來到小城那天開始的。街巷上的人們口中談?wù)摰脑掝},多半都是關(guān)于青樓的。男人們傳播著關(guān)于那些女人身世的秘密:誰是誰的妻妾,誰又是誰的母親或女兒。罪臣在大海之隔的沙門島上喂馬種田造船服苦役,他們留下妻女,在青樓里任男人騎跨。真是頒了圣旨的,而且只要朝代不亡,這些女人就要終生為娼,她們一不小心生下的子女也難逃為奴為娼的宿命。她們死后,也得不到埋葬的權(quán)利,據(jù)說只能扔到野外喂狼或是野狗。
關(guān)于那些女人身世的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人們開始談?wù)撍齻兊娜菝?,有理有?jù)地排下名次。教坊司一茬茬地送來罪人的家眷,似乎還從沒有過這么轟動的一次,據(jù)說有個兵部尚書的女兒簡直是國色天香。有幸先使了大錢進入青樓的男人們仿佛獲得了人生中一次非凡的體驗,出來后立刻與眾不同起來,趾高氣昂的傲慢中刻意夾雜了一些諱莫如深。還沒有一睹芳容的那些男人,則希望從我這里得到對傳聞的判斷。但我實在幫不上忙,那天日暮時分,我一眼都沒敢多看平板車上的女人們。
很快,女人們的其他信息也傳播開來,比如兵部尚書國色天香的女兒有一個讓人聽了就要迷醉的名字:鄭窈窕。她的名字跟人一樣美。到這時候,我才把那天日暮時分碰到的某些事情關(guān)聯(lián)起來,悟出了當時表情陰郁地看向我的囚犯,對一個短人的可笑托付。他是絕望無助到了極點,才向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短人求助的吧,那時候他毫無邏輯——一個短人怎么可能保護他如花似玉的女兒……或者說,他明白,這世上的邏輯完全不由他去支配,所以他不理會那些所謂的狗屁邏輯了。
師父教我要重諾,說這是人之所以生而為人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事。但我向那陰郁的兵部尚書許諾了嗎?那個日暮時分,馬車從我身旁吱嘎駛過,也就是幾秒鐘的事情,之后我被要求走到女人隊伍前頭領(lǐng)路,我記得自己并沒有對他說出的那三個字給過什么呼應(yīng),時間稍縱即逝。但是我看他了,我目視著他陰郁的雙眼,沉默地送走了他。沉默算是一種許諾嗎?如果不是,那我應(yīng)該對他搖頭,可我沒有。
我多么希望師父能給我一些教示,讓我于亂七八糟的想法中,找到一條明晰的出路。夜晚,我坐在屋頂?shù)耐咂?,遙望大海之隔的小島。大海中央有許多個小島,實際上,我并不知道師父駕舟駛往的是哪一個島,也不知道發(fā)配罪犯的是哪一個島。它們都在大海中央,白天云霧繚繞,夜晚死寂一片。師父棲身的那個島肯定是仙島,曾經(jīng)有人在那里羽化成仙,師父跋涉萬里,就是奔著它去的。這么說,發(fā)配犯人的島應(yīng)該是罪島了。仙島和罪島同在大海中央。
師父給我托夢了。我就知道,他在煉丹求仙之余,一定在注視著我的生活。我看到了那座縹緲的小島的樣子,它綠樹蓊郁,險拔俊美,以至于沒有一條路通往山頂??晌业膸煾腹狡焉⑷硕俗谏綆p的一座茅廬之中,腳下云蒸霞蔚。他手握拂塵,由麒麟毛扎成的塵須微微拂動。師父沒有說話,但我聽到了他的腹語,他要我重諾。這就是說,他認為,我跟那目光陰郁的兵部尚書是承諾了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揣著足夠的銀錢,跨進了青樓的大門?,F(xiàn)在整個小城的男人,人人都以睡尚書的女兒為榮,老鴇習慣了那些貪婪的嘴巴吐出鄭窈窕的名字。對我這個短人,她可是有著十二分的好奇,過去沒少把我往這脂粉味撲鼻的樓閣里拉,但都沒有成功。在這小城里,沒人知道我的歷史,我怎么能告訴她,我的母親是一名妓女!這就是我的隱痛所在——自從得知我的母親是一名妓女,我就發(fā)誓此生永不招妓。
老鴇嗔怪地戳指我的頭頂:
“我就知道,這城里所有男人到頭來都得進我這扇門,你這個短人也不例外。說吧,想要哪個姑娘?!?/p>
“鄭窈窕?!蔽艺f。
“哈!短人也想要我這里的頭牌!你可知她的價碼?那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不輸唐代李師師和宋代杜秋娘的!”老鴇倒是比較通曉歷史,業(yè)務(wù)很熟練。
那又怎么樣,我有錢。自從花掉所有的銀錢打造了“大個子”后,我販賣海物賺下的銀錢都好好地攢著呢。師父教我攢錢必有大用,我認為這就是需要大用的時候。
我摸出許多銀錢,但老鴇說不夠。她的生意就是這么做大做強的。我不氣餒。我回去繼續(xù)拼命販賣海物。原本每天只販賣早晚兩趟,現(xiàn)在改成三趟,中間那趟正趕上炎熱的中午。沒關(guān)系,我有風的速度和巖石的耐力。我的腳板生了一層厚厚的繭,踩在瓦礫上沒有痛感。我的汗珠摔在泥土里,吧嗒,吧嗒,和著海物淋漓的海水,滴在碼頭通往縣城的路上。守諾讓人無堅不摧。
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為鄭窈窕攢錢。魚販子們看著從他們身邊箭射而過的我,無奈地嚷嚷著:
“短人,你瘋了!”
街市上的人看到我就調(diào)侃:
“還差多少錢?”
“隨便找個普通妓女就得了,關(guān)上燈不都一樣嗎?”
“沒想到,短人心比天高。”
夏天過去了,我攢夠了銀錢。老鴇說:
“你這個短人,倒是生了一副倔脾氣?!?/p>
城里許多人跟在我身后,目送我走進了青樓的大門。在撲面而來的脂粉氣息里,我一直想著那生下我拋下我的母親。她長什么樣子?美嗎?也會琴棋書畫嗎?帶著許多許多惆悵的問題,我踏上了暗紅色的樓梯。
在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粉藍?暗紫?——的房間里,我和鄭窈窕度過了起初的一段沉默時光。我努力想打破僵局,并且奇怪地想,難道妓女不應(yīng)該主動為嫖客服務(wù)嗎?不管怎么說,鄭窈窕如今已經(jīng)淪為妓女了,而且已經(jīng)是城里的名妓。
“我并不打算違背自己的誓言。”
為了打破僵局,我說。實際上,當我說出這句話后,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那一刻我最想說的一句話。
“你的誓言是什么?”鄭窈窕終于開口了。她坐在窗前,外面滴滴答答地下著秋雨。
“永不招妓?!蔽艺f。
我說完立即后悔了,覺得這句話有點傷人。鄭窈窕畢竟是為父所累,否則,她如今還是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尚書府小姐,成天吟詩作畫什么的,求婚者踏破門檻。如今她雖淪為妓女,但我也不應(yīng)該明說的。
“那你是來聽歌的吧?或是打算聽我吟詩作賦?”鄭窈窕從窗前轉(zhuǎn)過臉來,說:“我什么都會。你花了錢,我得讓你滿意?!?/p>
說實在的,我既想聽歌,又想聽鄭窈窕吟詩作賦。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東西,師父沒教過。遇到師父之前,在縣衙里,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姐妹們成天只知道涂脂抹粉,爭搶衣物,要么就是在花園里追捕蝴蝶,捉青蛙燒螞蚱什么的。余下的時間,她們就合起伙來欺負我。她們搞惡作劇可是有幾套的,簡直是一群野小子。
“你……隨意。”我說。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我坐在這房里,對她已經(jīng)是一種冒犯了。
“你就是三岔路口的那個短人吧?聽說你攢了一夏天的錢。攢了一夏天的錢,就是為了讓我隨意的嗎?”
原來她聽說了我的荒誕之舉。因此我決定實話實說?!澳愀赣H……我對他有過承諾?!蔽艺嬲\地說,“事實上,在三岔路口遇見之前,我并不認識你的父親。當時,囚車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對我說出了你的名字。我認為,他是在向我求助,讓我照顧你。我雖然沒答應(yīng)他,但也沒拒絕,所以,我就當自己答應(yīng)他了。”
“我們這些人,是要世代為奴為娼的,我們有圣旨……照顧?你?”
鄭窈窕用她美麗的眼睛看了看我,一下子讓我悲傷起來。我是個短人,沒人在看到我這五短三粗的樣子后,還會對我有什么依賴感。
“我能跳能走,而且臂力過人?!蔽铱蓱z巴巴地希望得到她的垂青。但她坐到一把古箏前,彈起了琴。她寧愿彈琴賣藝,也不愿聽我這個短人粉飾自己。
但這沒有關(guān)系。我繼續(xù)販賣海物,賺錢去青樓點她的牌子。她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彈琴,唱歌,喝茶,發(fā)呆,看窗外的風景,都行。我并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照顧她,她爹沒跟我交代過,師父在夢里也沒跟我交代過。她們這些人要世代為娼,有圣旨,我也不能給她贖身。那就只好隔三岔五地確定她還活著吧。
后來,她厭倦了對一個發(fā)誓不招妓的嫖客彈琴唱歌,我們開始聊起了天。我對她說了自己的身世,其中包括我做過妓女的母親。都說家丑不可外揚,而我把這輩子最不想宣揚的丑事說出去了。我寧愿把自己拿不出手的身體脫光了亮給世人,也不愿如此……
那天,在我離開的時候,鄭窈窕問了一個讓我備感陌生的問題——我的名字。
說真的,我遲疑了很長時間,大概有……五分鐘吧。前面兩分鐘是用來回憶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的,后面三分鐘則是用來百感交集的。我姓空,這自然是我家族的姓氏。母親抱著我在縣衙門口鳴冤擊鼓,然后得以進入大堂,把我還給了父親。還好,父親沒有賴賬,允許我用了家族姓氏,并履行了一個做父親的職責,賜予我一個當時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好名字:風華。
“呵呵,這真是絕妙的諷刺。父親希望我長成一個風華絕代的男子,替家族爭光添彩。他甚至在我還沒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找了最好的私塾先生,還命人打造了精鋼寶劍。在他的計劃里,我將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厲害角色。你知道,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做一個區(qū)區(qū)知縣根本不是他的最高理想。可是很快,當我還不能拿起那柄精鋼寶劍的時候,我可能是一個短人的跡象就逐漸體現(xiàn)出來……可想而知,這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教訓(xùn)和遺憾。他可真是會取名字,空風華,呵呵……長大以后我逐漸覺得,我們家族的姓氏大概隱喻了什么,雖然我對此一無所知。師父告訴我說:世事一切皆空,除了丹爐中的仙藥?!?/p>
瞧。我不僅說了自己的家丑、家族姓氏,還說出了師父菇蒲散人。我向鄭窈窕講述了跟師父之間的情意,差點兒就要說出我有一柄小劍。關(guān)鍵時刻我想起師父教我的話:要低調(diào)。劍非關(guān)鍵時刻不能出。要藏好。
當我說這一切的時候,我從鄭窈窕的眼睛中看出了寬容。是的,她像母親寬容吹牛皮的孩子一樣,溫厚善良地聽著我的瘋言瘋語。
我略微有點失望。要知道,她是第一個讓我如此產(chǎn)生傾訴欲望的人。但那又怎么樣呢。夜晚,我躺在藤筐里看著星空思考問題,逐漸想開了:師父說得對,世人都是肉眼凡胎。有關(guān)我的一切,本身就荒誕無稽得可笑,我怎么可以指望一個姑娘相信這一切呢?
人人都說我愛上了鄭窈窕,跟城里眾多愛上鄭窈窕的男人一樣。那些人半輩子深居偏遠小城,哪里見過應(yīng)天府來的漂亮姑娘。海邊小城的女人,個個高大粗壯,臉膛黑紅,蒲扇一樣的大手布滿海風吹刮的皸痕。她們說話粗門大嗓,幾個人坐在街頭用尖尖的梭子織漁網(wǎng),邊織邊罵自家不要臉的男人去青樓嫖了妓,并讓尚書女兒奪去了魂魄,唾沫星子紛紛揚揚飄灑在我的獨輪車上。她們不敢欺負自家男人,邪氣無處發(fā)泄,突然幾人合伙一哄而上,把我掀翻在街道上。她們用蒲扇一樣的大手亂七八糟地撕扯我的褲子,想讓我那犯了罪的東西暴露出來,接受光天化日的審判。
我躺在街道上,深秋的樹葉訴說著深不可測的讖語,落在我赤裸的身上。人們圍著我,目測著我身體各部分的比例。他們終于有了研究一個短人的機會。我安詳?shù)靥芍?,恍惚覺得像是躺在墓坑里,旁邊站著一些在給我下葬的人。樹葉靜靜地覆蓋著我,旁邊不遠處的青樓廊檐上懸掛的紅燈籠,像是在給我照路。
不知過了多久,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睡過去了,或是死了,忽然人群中發(fā)生了一陣騷動,一些人自動往兩邊擠開,還有人撥拉著伸長脖子的眾人:躲一躲,讓一讓!
在人們自動讓開的通道中,出現(xiàn)了女人的裙裾。人們都跟我一樣,對鄭窈窕的出現(xiàn)感到不可思議,他們伸長脖子,猜測著她的舉動。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忘記了難堪和羞恥。深秋的落日籠罩著她,這個有著謎一樣美麗容貌的妓女。她撿起我的衣服,給我蓋在身上,這讓周圍的男人嫉妒得發(fā)狂。而他們嫉妒得發(fā)狂的眼睛,又讓周圍的女人們嫉妒得發(fā)狂。女人們忽然又是一哄而上,她們用骯臟的指甲摳挖鄭窈窕,往她臉上吐著臟兮兮的唾沫。
我扭頭看了看“大個子”。這半天,它一直忠心耿耿地臥在街道上,跟我一起沉默地忍受著世間最司空見慣的凌辱。我知道小劍藏在什么地方,事實上,我當時就可以一躍而起,踩著那些可惡的頭顱,在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一把抽出削鐵如泥的小劍,教訓(xùn)一下他們當中的幾個人。
是的,我差點就要這么做了。我之所以沒這么做,一來是在那個關(guān)鍵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師父的教導(dǎo):劍非關(guān)鍵時刻不能出。二來,正當我猶豫的時候,一個不相干的人沖闖進來,救下了我和鄭窈窕。他也有一把寶劍,并用它招呼了一個朝鄭窈窕臉上吐唾沫的娘們兒的黑臉膛,在上面不客氣地劃了一下。
老鴇氣急敗壞地從青樓里跑出來,脂粉撒落了一地。她揪住鄭窈窕的衣袖,埋怨這個不省心的祖宗跑出來惹亂。
“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你這一輩子只配待在青樓里,知道嗎?!”
人群讓開一條道,目送著老鴇把鄭窈窕押解回去。
他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公子,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生而為人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寧愿自己是一只螻蟻,或另外任何一個可以趾高氣揚地短小著的種群中的一員,待在我們的族群里面。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混跡于不屬于我的人類之中。
那天,我們?nèi)俗卩嶑厚坏姆坷锖炔?。我們之所以能被允許坐在鄭窈窕的房里喝茶,是因為這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從懷里掏出了一錠黃金。老百姓平時可都是使銅錢兒的,誰見過白花花的真金白銀!老鴇臉上余下不多的脂粉,因為這錠黃金,笑得掉了個精光。
那是個多么恍惚的時刻!直到我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回想起青樓里的那個時刻,我內(nèi)心里還會一陣陣地戰(zhàn)栗不已。這個名叫隗醉易的家伙,跟鄭窈窕一見鐘情。是的,他竟然有這樣一個瀟灑狂放的名字,令我欣羨不止。而且不僅如此,他迅疾地表現(xiàn)出了劍客之外的詩賦才能,這才是于我而言最要命的!
隗醉易跟鄭窈窕一來一往地在那里吟詩作賦,興之所至,鄭窈窕還彈起了古箏,隗醉易則吟哦著那些從他嘴巴里源源不斷涌出來的佳句。那可真是些佳句!盡管我不精此道,卻至少能感受到那些字詞的美。它們本來毫不奇特,經(jīng)他們二人一番排列組合,卻顯示了出奇的瑰麗。之后我們不得不喝起酒來,老鴇殷勤備至,命人到城里最好的酒坊去打酒。
老天知道我那難言的情感!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已不知不覺愛上了鄭窈窕。多么折磨人——愛意和妒意相伴而來,我只能眼巴巴地感受著尚未得到的失去。而且要命的是,我既想殺了隗醉易,又希望得到他的青睞,被他視為終生的知己。
我們一直喝到拂曉時分。天明以后,我覺得自己該去碼頭了。我的現(xiàn)實生活,我的“大個子”,只有它們才是我的依靠。
在青樓門外的街道上,我站在“大個子”旁邊,按照江湖規(guī)矩對隗醉易抱拳告別,并禮貌地問道:
“壯士此去有什么打算?”
“江湖中人,行如飄萍,沒有來處,沒有去處。”隗醉易摸了摸我的獨輪車,贊道:“好家伙!”他撿起藤筐里的一個花蛤殼,放在手里欣賞:“你是販賣海物的吧?”
我的兩筐海物,昨天還沒來得及賣,都讓城里的人趁亂搶光了,只留下一個花蛤的殼。卵圓形的貝殼,從殼頂一條條地放射著美麗的褐色花紋,像天空中朝霞的光芒。那真是一個不同凡響的日子,沒有來處沒有去處的隗醉易決定暫且與我同行,去碼頭看看。這比較符合我對于江湖劍客的想象。他們就應(yīng)該這樣,瀟灑行路,四海為家。
那真是令人尷尬的場景,任何見到我們同行的人,都會立刻想到俊美和丑陋這一對矛盾的詞語,就像見到鮮花和牛糞,霞光和陰霾。遠遠看去,人們會以為是一個大人在帶著他的孩子行路,一旦走近,人們就會被我臉上滄桑的皮膚和胡須所驚嚇。我有多大了?掐指算算,被師父帶出門那年我才十幾歲,現(xiàn)在大概接近三十歲了。可我的樣子看起來遠遠不止三十歲,侏儒生來就皮糙肉厚……
隗醉易比我小兩歲。我們交換了最簡單的自然信息,只是為了路上有個談資。總不能一味聊天氣吧?海物到是可以一聊,畢竟我干這行有些年頭了。但也不能一味地聊海物。還好,隗醉易對碼頭比較感興趣,當我跟漁民做交易的時候,他則站在碼頭上朝遠處眺望。
“那是什么島?”他問。
“罪島和仙島。還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島?!蔽艺f。我撥拉著新鮮的花蛤和海蠣,它們肥美而誘人。
“罪島就是關(guān)押犯人的島吧?你猜,他們在島上做什么?”
“喂馬,造船,種地,打漁,挨鞭打。”我說。
“造船……很有意思的活兒?!壁笞硪渍f。他找了一處比較高的位置站上去,手搭涼棚更努力地看。海面上升起了紅色的圓日,霞光照射著粼粼的海面,遠處的島嶼影影綽綽,被霧氣籠罩著。
“你看到?jīng)],林立的船桅像旗幟一樣成片地豎立著。馬在島上憤怒地奔跑,鬃毛飛舞?!壁笞硪渍f。我認為他在白日做夢,島嶼離碼頭太遠了,像是大海中冒出的一顆顆長著綠頭發(fā)的頭顱,頭發(fā)里面有什么,根本看不到?!斑t早我要去島上看看。”他說。
我倒是很想去仙島看看師父在不在那里。至于罪島,就算了吧,漁民都不敢靠近,那可是官府羈押犯人的地方,搞不好還沒靠近就被一支箭射穿了胸脯。
那天晚上,隗醉易在我家中借了宿。我有一間正房,一間廂房,他自己抱了一捆草,在廂房里打了張地鋪。江湖中人,隨處可睡。我以為他會魂不守舍地跑到青樓里去,但顯然他的興趣點并不僅僅是鄭窈窕。不過,我們在喝酒的時候還是多次談到了鄭窈窕。喝酒談女人,這是人人都擅長的天賦。
怎么說呢,我可以說,我和隗醉易初一見面就相談甚歡。我躺在藤筐里,隗醉易坐在廂房頂?shù)耐咂?。他登高遠望,不停地敘說著對島的向往。我看著星空。星空神秘莫測。師父說,每一顆星星都對應(yīng)著地上的一個人,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短人,應(yīng)該配一顆什么樣的星星。
第二天,隗醉易天不亮就走了。我摸了摸廂房地上的草鋪,還稍微有點余溫。除了這稍縱即逝的余溫,再沒有什么被留下。兩天后我去青樓見了見鄭窈窕,她也不知道隗醉易的去向。我們這位新晉朋友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江湖深處。
日子回歸到從前,季節(jié)按部就班地向著冬天滑去。我又增加了去碼頭的次數(shù)。漁汛期快要過去了,當寒潮來臨,海溫下降,漁民們就會把船拖到岸邊,讓它們好好休整,度過整個冬天。我得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多攢點錢。
直到冬天來臨,我們的朋友隗醉易才再次現(xiàn)身。休漁期到了,我不再去碼頭販賣海物,開始專心保養(yǎng)我的“大個子”。我買了上好的桐油,給“大個子”一遍遍地粉刷。刷一遍,晾干,再刷。那天我正刷著桐油,我們的朋友隗醉易拎著一只野雞出現(xiàn)在門口。那湖藍色的野物肥厚的胸脯上扎著一支短箭,白色的箭羽上滴著幾滴暗紅的血。
“真是好樣的大個子。”隗醉易夸贊著我的獨輪車。
“你去哪了?”
“去山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隗醉易提一提手里的野雞。
我在鐵鍋里燒了熱水,拾掇那只長著湖藍色羽毛的野雞。隗醉易把它修長的翅翎拔掉,打算用來做箭羽。
那幾天,我保養(yǎng)“大個子”,隗醉易制作弓箭。他把野雞那漂亮的湖藍色翅翎和尾羽用刀從羽梗那里劈開,粘在箭桿上,再給箭桿裝上三棱形的鐵箭鏃。
“三棱形的箭鏃穿透力最強,飛行時阻力小,方向性和準確性好?!壁笞硪滓贿呑黾贿呄蛭覀魇诩妓?。
“我不懂這些江湖兵器?!蔽艺f。師父教我要低調(diào),我時刻不忘。
“你真不懂?”
“當然。我只是一個販賣海物的普通人,而且還是個短人,殘人。”
“不是每個販賣海物的普通人都會使劍?!?/p>
我停下手里的活兒。隗醉易的話讓我心驚?!澳阍谡f什么?我聽不懂?!蔽艺f。
“你瞞得過城里的傻老百姓,卻瞞不過我。我是什么人?江湖中人。不過,你不用承認,咱倆過的日子不一樣?!?/p>
隗醉易繼續(xù)埋頭制作羽箭。我保持沉默,不承認也不否認。師父教我要誠實。
那個冬天,小城里變得動蕩不安。先是幾戶富商家中被盜,丟失銀兩財寶無數(shù),接著是縣衙午夜遭襲。據(jù)說出沒于縣衙的是一個黑衣蒙面人。不管他打算干什么,幸好尚未得手就被發(fā)現(xiàn)??h衙里霎時燈火通明,鳴鑼敲鼓,蒙面人腳踩銀杏樹枝轉(zhuǎn)瞬消失。
小城里的不安,沒有影響我的日常生活。多年來我就一直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漫長的冬季,我靠其它季節(jié)積攢下來的銀錢,過著拮據(jù)卻不必擔心挨餓的日子。隗醉易也不必擔心挨餓,他付給我一些錢,成了我的房客。既然是房客,那么吃飯也在我這里搭伙。我樂于在沒有海物可販賣的冬季成為別人的房東,從而保持一筆穩(wěn)定的收入??床怀鲒笞硪卓扛墒裁促嶅X,反正他有錢,隔三差五還會拎上幾斤牛肉和燒酒回來。他并不像我這樣宅在家里,或是頂多到城里去走走,而是神出鬼沒不著家。有時他幾天不回來睡,有時一睡就是幾天幾夜,仿佛在什么地方剛剛服過苦役。對他的這種生活方式我也見怪不怪,畢竟他是江湖中人。
有天半夜我上茅房,發(fā)現(xiàn)廂房里面多了幾個人。房里點著昏暗的燭火,人影映照在窗戶紙上,鬼鬼綽綽。第二天傍晚,我問隗醉易,昨晚的人是誰,隗醉易說:
“幾個朋友。”
“道上的?”
“文人墨客,談詩論賦而已。”
我相信了他的話。他跟我這個粗人在一起無法談詩論賦,我多少覺得有點歉意。
幾天后,街上流傳著一個新聞,縣衙大牢被劫了。兩個非常重要的犯人逃脫,獄卒死了十幾人。一大清早,縣衙里的捕快展開了全城大搜捕,城門封鎖,挨家挨戶地毯式搜捕可疑人。
誰是可疑人?像隗醉易這樣的外鄉(xiāng)劍客就是。許多人都知道外面來的玉面書生兼江湖中人隗醉易,是城里著名的短人空風華的房客,而且他們把隗醉易的武功傳得神乎其神,縣衙里的人自然會把他列為第一可疑人。
面對突如其來的捕快,我像任何一個平頭百姓一樣膽戰(zhàn)心驚。他們腰間掛著代表捕快身份的腰牌,懷里揣著鐵尺和繩索,隨時隨地拿出來懲辦有罪和無罪的人。其實我倒不是怕那些鐵尺和繩索,以及他們?nèi)_貓的功夫——對付他們,十幾個都不在我話下。我想了想,我害怕的大概是他們的身份。有些身份是有耀武揚威的震懾力的,捕快作為縣衙的鷹犬,那就不必說了。
“捕爺,來收費的吧?冬天可是沒有海物可販賣呀!漁民都不出海了呢!前些天有個膽大妄為的漁民打算出個遠海,沒走多遠就撞上浮冰,船毀人亡呀!捕爺,行行好,明年開春,明年開春我再交……”這些捕爺,兜里沒錢喝酒就跑來找我們要,腦瓜子無窮無盡地編造名目,你隨便用敲詐勒索、橫征暴斂等詞來形容都不為過。
“少來少來!爺幾個沒空跟你這個短人耍嘴皮子,爺這里可是有比限的!”捕頭姓焦,這家伙看來急得不輕。
“焦捕頭,您這一‘比是幾天呀?”
“三天!奶奶的,五天過了要是破不了案,爺就等著挨罰了!”
我立馬很配合地帶他們?nèi)チ藥?。我知道里面空無一人。鬧騰這么半天,隗醉易即便在廂房里,也早就想辦法溜了。他到底跟劫獄有沒有關(guān)系?我邊走邊想這個問題。
捕快們很職業(yè)化地檢查了隗醉易的日常用品:衣服,弓箭,其它一些亂七八糟的無用之物,還有一個香囊,上面繡著花花草草。應(yīng)該是鄭窈窕專門為他做的女紅。草鋪冰冷,顯然此人早已離去,甚至一夜未歸。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
“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或許在青樓里吧。”
“我可告訴你,一旦有了那什么玉面書生的消息,立馬跑步到縣衙來報!你不是跑得快嗎?!”
“當然,當然!”我說。捕快的偵破任務(wù)是用“比限”來規(guī)定時間的,一般都是五天為一“比”,這次縮短為三天,可見逃跑的案犯身份很重要。說不定又是鄭窈窕她爹那樣的反臣。
“奶奶的,這小破地方,還凈關(guān)押著厲害角色??煽嗔嗽蹱攤儍毫恕!苯共额^罵罵咧咧地帶著捕快們呼啦啦全都改道往青樓的方向去了,仿佛是去捉奸。
據(jù)說那天,焦捕頭一行跑到青樓里的時候,隗醉易還沒起床。焦捕頭一把掀開帳幔,見隗醉易和鄭窈窕睡得正香,隗醉易打著呼嚕,嘴角還耷拉著一縷口水。捕快們當然不能錯失這次見識鄭窈窕的機會,他們掀開鄭窈窕的牡丹花被子,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怂姆鄱嵌岛推渌糠?。這多少安慰了比限帶給他們的壓力。
鄭窈窕、老鴇、青樓看大門的,都給隗醉易作了證,證明他從昨兒個天擦黑就膩歪在鄭窈窕的房里喝酒作詩,醉得才情大發(fā),作了大概五十首詩,有些還龍飛鳳舞地寫到了墻上。焦捕頭聞了聞隗醉易身上殘存的酒味,煩躁地揮了揮手,對捕快們說:
“王八羔子,還看啊?!要不然把你們的狗眼留在這兒,看個夠?”
對于青樓里一干人等的證詞,我將信將疑。這年頭,朝廷昏聵,百姓日子難過,真金白銀能讓死人變活。我是見識過隗醉易的大手筆的。
夜晚,我躺在藤筐里,跟瓦片上的隗醉易聊天。隗醉易懶洋洋的,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
“昨晚跟鄭窈窕對了幾首詩???聽說有五十來首。”
“差不多吧。”他一本正經(jīng)。
“不知道昨夜劫獄的是哪方人馬。是單槍匹馬,還是幾條英雄好漢。你有什么看法?”
“都有可能?!?/p>
“不知道他們把案犯藏好了沒有。這小城,藏個人吧,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隗醉易吹起了口哨。“我們聊聊別的。”他說。
“聊什么?”我問。
“造船?!?/p>
我本來以為他只是想轉(zhuǎn)移個話題,說說玩的,沒想到卻是真的。他真想造一條大船,很結(jié)實很大,有船桅的那種。為此他專門拉我去碼頭拜訪老漁民。老漁民平生最懂的就是船,他可真是找對了人。我們找了幾個人,問來問去,最后確定造船不是務(wù)實之舉,于是采納了他們的建議,買了一條船進行改裝。
整個漫長的冬季,漁民們不能出海打漁,漁船像一條條擱淺的魚,躺在海灘上。我們挑選了一條最大最壯實的,隗醉易當場跟船主人完成了交易。接著就是維修和加固了,這也不難辦,漁民們恰好都在利用休漁期修補漁船,他們什么工具、材料和招數(shù)都有。
我們雇傭的漁民經(jīng)驗豐富,一點一滴地實現(xiàn)著隗醉易的想法。我用到了“我們”這個詞——的確,我已不知不覺讓隗醉易拉進了他的修船大業(yè)中。反正冬天閑著也是閑著。另外還有個我不愿意承認的原因:我樂于跟隗醉易一起干事,或者閑呆著也行。這個能文能武的家伙,大概就是我父親曾經(jīng)希望我成為的那種人。很遺憾,打造了“大個子”的老木匠離世了,否則,我一定把他請來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
至于隗醉易想用這條規(guī)模不小的船干什么,我和他保持了高度的默契,不聞不問。他或許打算開春后自己當魚老板,以后常年住在這里,靠出海打魚為生?但很顯然,這不符合一個江湖浪子的風格。他必定拿那深思熟慮的家伙另有重用。
漫長的冬天里,小城依然發(fā)生著不大不小的事情。附近農(nóng)民鬧了一次不成氣候的起義,官府派那些不中用的捕快忙活了一個多月,也沒查出幕后主使是誰?!氨认蕖币驗闃I(yè)務(wù)能力的問題而屢屢不能兌現(xiàn),使得知縣焦躁萬分。我的朋友隗醉易一直是官府盯梢的嫌疑分子,但他們從來抓不住他半點把柄。別說那些只吃飯干不出好活的爛捕快了,就連我都抓不住隗醉易的把柄。我明明知道廂房里半夜深更時不時地有一些人神秘往來,在那里進行著某些神秘的謀劃;我也明明知道鄭窈窕的閨床有時候被隗醉易當成了擋箭牌;我還知道,隗醉易貌似在廂房里酣睡,但說不定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jīng)跑到了十里開外……
他是如此精力超群,簡直是個異人。冬天過半的時候,我們的第一艘船順利完工。它基本實現(xiàn)了隗醉易的想法,是一艘能遠洋能載貨的好船。我之所以用“第一艘”這樣的詞,是因為隗醉易的想法并不僅限于這一艘,他還需要好幾艘這樣的好船。人們都以為,開春后,隗醉易將會成為碼頭霸主。沒辦法,誰讓他有錢呢。
“你成為碼頭霸主后,愿不愿意把鄭窈窕贖出來?”有一次我試探著問隗醉易。
“我這個人不適合婚配成家。”他說。
“可咱們不能讓鄭窈窕終生為娼??!雖說朝廷下了圣旨,咱們也不是想不出辦法。比如咱們偷偷找老鴇把鄭窈窕贖出來,然后在青樓里面找個容貌相似的姑娘頂包?!?/p>
說實話,一想到鄭窈窕要終生為娼,我心里就揪得緊。我知道,隗醉易這樣的江湖浪子絕不肯在小城里落腳,他辦完那件我不知道的大事后就會徹底離開。他確實是個不適合婚配的人,總不能把鄭窈窕帶在身上飛檐走壁干那些不可示人的事吧?這也正是問題所在——隗醉易現(xiàn)在可以用真金白銀暫時買下對鄭窈窕的專有權(quán),可他一旦離去呢?鄭窈窕就要重新淪為一個公有財產(chǎn),她早晚有一天不給干死也得咬舌自盡。這當然是個最壞的結(jié)果,可并非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一旦成為現(xiàn)實,我就辜負了兵部尚書的囑托,那我空風華生而為人一場,還有什么顏面在世上茍活……
我差點就要說出跟兵部尚書之間的那個秘密,關(guān)鍵時候還是把它吞回了肚子里。茲事體大,不容閃失。
冬天過完的時候,隗醉易已經(jīng)有了他心目中的幾艘好船。海冰在溫煦的陽光下成片地破碎,嘩啦啦地游走或融化,大海重新湛藍起來。碼頭上多了一些漁民打扮的人,但瞧著卻眼生。隗醉易說,那都是他雇來的打漁人,我問他從哪雇來的,他說,另外一個碼頭。
這些打漁人個個身體健碩,走起路來無聲有力。我是跟著師父學(xué)過劍的,當然懂得從諸多細節(jié)中判斷一個人會不會武功——很顯然,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不是普通的打漁人。他們在當?shù)貪O民的破海草房里安頓下來,做出一副準備出海打漁的架勢。
我預(yù)感到,隗醉易要干的那件大事已經(jīng)到了時辰。在一個看起來跟平時沒什么兩樣的夜晚,我猛然頓悟到了隗醉易的企圖。當時我躺在藤筐里仰望星空,隗醉易坐在瓦片上遙望大海。我盯著星空,想象自己是哪一顆星星,師父又是哪一顆。這時候有一顆原本隱藏得很好的星星突然閃亮起來,星輝奪目。我在星輝中隱約看見了師父,他沒有說話,我卻醍醐灌頂。我猛地從藤筐里坐起來,對隗醉易說:
“你要去劫島!”
我讓自己的話嚇了一大跳。隗醉易卻沒害怕,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從瓦片上看了看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些人很重要,是吧?你救出他們來,接著還要干更大的事!”我努力想保持鎮(zhèn)定,聲音卻哆哆嗦嗦的,像忽然回到了三九嚴寒的冬天。
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答案,小城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更大事情的前奏。會發(fā)生什么呢?歷史告訴我們,人類的每一次進步,都是新的世界推翻舊的世界……
“你的劍怕是生銹了吧?”隗醉易拔起一棵剛剛冒出頭的嫩草,放在嘴里咀嚼。他怎么可以如此淡定!
我以為自己把劍藏得很好,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我們打一仗吧?!彼f。
都到這份上了,我也無法藏著掖著了。
我們兩人在星空下比劍——多么可憐,在我十幾年的劍客生涯中,只有那次擂臺比武,是我跟真人之間的較量。其他時候,我只能在夜幕掩蓋下跟空氣較量,或是在腦海里跟想象中的敵人較量。
隗醉易有身高優(yōu)勢,但我的騰跳能力在他之上。而且我攻他的下盤容易得手。我們一來一往斗了幾十個回合,最后結(jié)果是難分伯仲。
“你是個好劍客?!彼f。
“其實我沒有一天忘記過練劍。當我推著獨輪車販賣海物的時候,那把劍就在我腦海中舞動。我在意念中已經(jīng)跟上萬個人對決過了。”我很高興,這些腦海中的練習并沒有白費。
“我要留下來保護鄭窈窕?!蔽艺f。雖然隗醉易始終沒承認他要去劫島的計劃,但我認為我們心知肚明。等他救回鄭窈窕的父親,我們再商議下一步的事。下一步……多么令人迷茫!我多希望師父能從仙島上駕舟回來一趟,給我指點迷津。
但是,實際上,那年春天又發(fā)生了別的事情,不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它打破了所有的既定格局。
就在隗醉易緊鑼密鼓地做著最后準備的時候,有一天,大海上神秘地駛來了一支船隊。那些人是夜月風高的時候登陸的,上岸之后先劫掠了離海邊最近的幾戶漁民,其中有一個還曾給隗醉易修過船的,因為不識時務(wù)地想護住那點可憐的錢糧,被刀抹了脖子。
天明之后,那伙人留下洗劫過半的小漁村,不知去向。我和隗醉易當時正在吃早飯,他雇傭的“漁民”呼哧呼哧喘著氣跑進來,報告了漁村遭劫的消息。要命的是,隗醉易辛苦打造的海船還丟失了一艘。
“這么說,那伙人是海盜吧?”我揣測道。
“說著嘰里哇啦的鳥語,聽不懂?!壁笞硪椎氖窒抡f。
隗醉易咕嚕咕嚕喝完粥,抹抹嘴巴,站起身,說:
“是海盜無疑。不過,不是咱們大明朝自己的海盜?!?/p>
“那是哪兒的?”我問。
“倭國。也就是東瀛、日本?!壁笞硪渍f。他懂的可真多,不愧是江湖中人。
“這些倭寇在東南沿海一帶燒殺搶掠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沒想到現(xiàn)在跑到咱這兒來了。小倭瓜的賊種!”隗醉易咬著牙根說,腮部一動一動。
“倭瓜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追問。
“矮的意思。日本人長得矮,所以叫他們倭人?!?/p>
矮小這樣的字眼,總是讓我十分敏感。怪不得父親看我不順眼,原來我長得像遙遠的其他國度里的人。
“拉著個臉干什么,說的又不是你,說的是倭賊?!壁笞硪卓次也桓吲d,知道說到了我的痛處,“你敢不敢跟倭賊打架?你們個頭長得差不多,倭賊也就比你高一點點?!彼尤蝗⌒ξ摇?/p>
那天我和隗醉易火速趕到了碼頭。果然,小漁村給整得挺慘,一人被抹了脖子,七八個人掛彩??偟膩碚f還很幸運,隗醉易手下那些人趕跑了倭賊。
“我得要回我的船?!壁笞硪渍f。
“跟誰要去啊?鬼影子都沒有一個?!蔽铱戳丝淳}默不言的大海。
“我跟知縣要。咱們的賦稅不是白交的?!?/p>
照我的看法,這事沒準能成。朝廷供養(yǎng)的衛(wèi)所和海防水師應(yīng)該都不是吃素的吧。
然而我的想法過于樂觀了些,隗醉易跑到縣衙去交涉了半天,得到的答復(fù)是:
“朝廷明令禁止私造二桅以上的海船,你不知道???本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你就別沒事找事了?!?/p>
“我造船是為了打魚,又不是走私搞貿(mào)易?!壁笞硪讚?jù)理力爭,卻始終得不到下文。
既然當官的不管,隗醉易就打算自己把船奪回來。但倭賊躲到哪里去了,一時半會還查訪不到。隗醉易派自己的漁民駕船遠遠近近搜找了一番,無果。
“等著吧,倭賊還會再來的。”隗醉易說。
我對他的判斷將信將疑,但是沒幾天,果然倭賊又來了。這次他們登陸后先放火燒了幾戶漁民的海草房,然后趁亂急行軍,跑到離縣城很近的雞鳴鎮(zhèn),把那里洗劫一空后,變成了自己的大本營。
為了等倭賊來,隗醉易那些日子一直住在漁村里。倭賊放火后,他率領(lǐng)自己的人跟倭賊打了起來,殺死了幾個跑得慢的。等倭賊迅疾撤離后,隗醉易什么都不想,只管跑到碼頭去找自己丟失的海船。船仍然沒找著,倭賊看來進行了嚴密的分工,一部分占領(lǐng)雞鳴鎮(zhèn),另一部分駕船撤離了。
官府這才著急起來,組織衛(wèi)所去打雞鳴鎮(zhèn)。屯田衛(wèi)所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的,誰知,常年不打仗,加上腐敗分子克扣軍餉,強占衛(wèi)所的田產(chǎn),軍戶們偷偷逃亡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根本組織不起一支馬上能戰(zhàn)的正規(guī)軍。即便這樣,官府還是勉強試了試,結(jié)果是,那些絲毫沒有戰(zhàn)斗力的兵士,只是隔老遠朝鎮(zhèn)子里放箭,等倭賊一沖出來,他們轉(zhuǎn)身就逃。逃回來的兵士為了盡可能地免責,把倭賊的功夫傳得神乎其神,說他們能徒手接住射過去的箭矢。
相比之下,倭賊就有組織得多了。從鎮(zhèn)子里逃出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據(jù)他說,倭賊們早上聽到公雞打鳴就準時起床,吃早飯,然后開會布置任務(wù)。誰誰去洗劫甲村,誰誰去洗劫乙村。每隊都有螺號手,一旦情況不妙就吹海螺,放信號,附近的同伙就飛速趕來救援。傍晚,留在大本營的總螺號手吹響歸營的號角,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歸隊,清點戰(zhàn)利品。
“雞鳴即起?看來倭寇是考察過了,才選擇了雞鳴鎮(zhèn)作為大本營。”雞鳴鎮(zhèn)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公雞,清晨時分,啼叫聲此起彼伏。其實,我想說點玩笑話讓自己放松放松。說實話,聽到從外面強行住進來這么一支有組織有規(guī)模有紀律的賊寇,我還是挺害怕的。
“我還沒聽說過能徒手接住箭矢的厲害角色?!壁笞硪撞幌嘈胚@個傳言。他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樣的高手沒見過?所以他的判斷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
“你難道就不想去看看?反正也不遠。說不定倭賊里真有這樣的高手,我?guī)煾刚f過,矮人有天賦?!蔽艺f。
“我才不去呢?!壁笞硪渍f,“我要干的事不是這個。這是官府的事?!?/p>
“可是……你要是去劫了島,回來發(fā)現(xiàn)城鎮(zhèn)里到處都是倭寇,簡單說,縣城被他們給占了,那怎么辦?”我覺得我的擔憂不是多余的。衛(wèi)所里的兵士跑了十之八九,沒有兵,營盤是空的,還不很簡單就讓人給占了?
“打仗唄?!彼p描淡寫地說,“攻城拔寨。”
“你有兵嗎?連衛(wèi)所里的兵都跑了?!?/p>
“這他媽還真是個問題。我手里只有那三五十號人。”他環(huán)抱雙臂不耐煩地踱步,劍在腰間一抖一抖的。
從海上撤離的倭寇卷土重來,輸送了更多的軍備力量補充到雞鳴鎮(zhèn)?,F(xiàn)在雞鳴鎮(zhèn)上到處都是倭寇,排成長隊在田間地頭走來走去。間或他們到四鄰八鄉(xiāng)去劫掠燒殺一番,隨處可見某座房子焚燒的煙火。
碼頭當然也是不安全的。何止是碼頭,連海上都危機四伏,漁民們動不動就會看到倭寇的船只迎面駛來。海上發(fā)生劫掠事件多起,官府只好動用水師進行剿伐。百姓們都知道,咱們這里是有水師的!但他們也同樣知道水師根本靠不住,水寨早已名存實亡,戰(zhàn)船也都沒了。多數(shù)被跑掉的水兵駕走了,剩下一艘半艘的,因為沒人保養(yǎng)和看護,順大臺風漂走或刮散架了。官府臨時組織了一小撮人,打算在海上攔截一下倭寇,結(jié)果可想而知,三下兩下就敗了。
我恰好看到了那場無法稱之為戰(zhàn)斗的戰(zhàn)斗,所以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我記得一共有三人生還,連滾帶爬地游上岸,其余的都中箭或是中刀,掉到大海里喂魚了。實事求是地說,那幫倭賊還真稱得上驍勇善戰(zhàn),別看個子矮小,但騰跳力強,紛紛跳到我方的船只上,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他們一律手持怪模怪樣的彎刀,不知道把刀設(shè)計成那樣子用意何在。
那是一次近海戰(zhàn)斗,怎么說呢,明擺著,讓人家打到家門口了。我當時趴在一個魚攤子后面,瑟瑟發(fā)抖。幸好我長得短小,容易藏匿。
我預(yù)感到,倭寇還有更多的想法。于是我找隗醉易交流這事,隗醉易問:
“還能有什么想法?”
“你覺得他們打算一輩子待在雞鳴鎮(zhèn),抓些女人睡睡覺生些孩子,在這里安居樂業(yè)嗎?日本就沒有這樣的鎮(zhèn)子嗎?”我循循善誘。
“你不就是想說,他們遲早會攻打縣城,然后一路南下嗎?”
“我記得你說,南部沿海的倭寇比這里還猖獗。這么發(fā)展下去的話,這些賊人遲早要在哪個地方會和?!蔽曳路鹨呀?jīng)看到了那一幕場景。
顯然,我們的分析預(yù)示著一場可能到來的災(zāi)難?!拔覀兪遣皇菓?yīng)該干點什么?特別是你,你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江湖高手?!?/p>
“你別吹捧我了,我想干的事不是這個?!壁笞硪拙X地把思路轉(zhuǎn)移到他的既定方針上去,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相處這么多日子,我已經(jīng)多少對他有些了解,他巴不得朝廷倒臺?!暗教幎际腔杪樀娜耍o他們點教訓(xùn)也好?!惫唬@么說。
“可是,你別忘了,還有鄭窈窕呢。她還在城里,在妓院待著呢。倭寇雖然矮,但是人多?!?/p>
我一提到鄭窈窕,隗醉易就心煩起來。他雖是武林高手,但同時也是擅長吟詩弄賦的才子,才子都是多情的。
“英雄總是為紅顏所累?!彼f,“不過你倒提醒了我,做人要及時行樂。”
于是隗醉易就抓緊時間行樂,基本上每晚都去青樓會會鄭窈窕。有一天他半夜回來,睡不著,在廂房里折騰半天,跑到我房里,說要跟我聊聊。我說,聊吧,聊一天是一天。
“鄭窈窕也問了相同的問題?!彼f。
“什么問題?”我并非明知故問,而是不敢相信一個妓女會琢磨國事。
“她問我,要是倭寇攻占了城池怎么辦。”隗醉易又說,“她不知道我要去干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仿佛是在為自己辯解。
我直覺,鄭窈窕即便知道了隗醉易要去劫島,去救她父親及其他在隗醉易眼里看來非救不可的重要人物,她也不會贊成這種建立在對倭寇坐視不理的前提下的行為。雖然鄭窈窕是一個妓女,但她并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妓女,她是兵部尚書的女兒,通曉琴棋書畫、歷史當下。
說實話,我也很迷茫,不知道應(yīng)該干點什么。碼頭那邊危機重重,許多魚販子都識時務(wù)地歇菜不干了,只有我還一如既往地往返于碼頭和縣城之間。我倒不是非要去販賣海物不可,只是,那是我這一生唯一能干的事。我的“大個子”也是生來如此,它一定也不喜歡閑著。所以,只要有一個漁民還在出海,我就要販賣海物。
車輪行走,輻條此起彼伏,周而復(fù)始。這就是我和“大個子”的宿命。雖然我總是挑小路走,近碼頭時先找地方躲藏起來,觀察好形勢再去跟魚販子交易,但有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碰上了倭寇。
我是在返回途中碰到那幫倭賊的。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來,共有五人,霎時就把我和“大個子”圍在中間。說出來真是丟師父的臉,我當時嚇得差點尿了褲子。五個倭寇大概是看到我長得比他們還矮小,根本不必大動干戈,索性調(diào)笑一番再說。他們揪扯我的胡子,嘰哩哇啦地亂說一通,我猜大概意思是說我不是小孩,而是個大人。個子像六七歲的小孩,臉上卻長著濃密的胡茬,我這副形象讓他們笑得快要岔了氣。
他們不停地推搡我,逗弄我,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很愛轉(zhuǎn)圈。我很緊張地觀察著他們身上的兵器,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兩人手拿彎刀,兩人手拿長槍,另外一人拿著一把弓矢。這些兵器看起來都挺精巧的,倒是跟我的小劍有點般配。除了這些兵器,這五人全體光著腳丫子,上身只穿一件單衣,下身更甚,奇怪地只有一片布兜,僅能遮住襠部而已。他們的頭發(fā)也不像我們留得那么長,而是短短的還剃成半月形。先不說審美差異,單說說咱們老祖宗留下的古訓(xùn):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梢娰量懿惶⒅匦⒌?。
過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生死存亡之際,我竟然還抽空想了想古訓(xùn)。由此可見,人在面臨重大危險時,思維是很活躍的。我想到古訓(xùn)時,還強烈地想到了我的父親。雖然他待我涼薄,但老天知道,那會兒,我想他想得要命。我甚至想,今天我空風華就是死了,也不丟失一根頭發(fā),那是我爹娘給的。
我本來想,讓這些倭寇逗弄逗弄就算完了,只要他們放過我,我就推著“大個子”趕緊走人。師父說了,做人要低調(diào)。但是這幫人逗弄我也就罷了,大概覺得無聊了,轉(zhuǎn)而去逗弄“大個子”。他們可能見過侏儒——我猜日本也會有侏儒——卻沒見過侏儒的獨輪車,因此備感好奇,東摸摸,西踹踹,有一個倭寇干脆弓下身子推起了“大個子”。聽隗醉易說,倭寇大部分是日本的浪人和武士,想必從沒推過獨輪車,這可把“大個子”害慘了,不說也罷。
這可是我不能容忍之事,我可以受辱,我的“大個子”不能受辱。總之,等到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我終于爆發(fā)了。我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從“大個子”身下抽出小劍,刷刷刷連著三劍,干倒了三個倭寇。
連著干倒三人,是我最快的速度了。還剩下兩個,情況就不那么樂觀了,因為他們有了喘息的時機。說真的,從頭至尾我都怕得要命,我想,我大概根本就不是當劍客的命,劍客的字典里應(yīng)該沒有害怕兩個字。
兩個倭寇現(xiàn)在不敢掉以輕心了,一人持刀,一人持弓矢,窩著身子跟我對峙。持弓矢那人覺得手里的武器不利于近身肉搏,頻頻打算去撿他死去的同伙的劍或刀,卻被我死死盯住。我們對峙了良久。師父教我要沉住氣,事實證明這太管用了——最后還是倭寇沒沉住氣,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持弓矢那人猛然朝我逼近,意欲牽制我,以便讓同伙下手。我瞬間就看出了他們的意圖,說真的,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迅速的臨陣反應(yīng)能力。他們大概都認為侏儒善于在地面戰(zhàn)斗,我偏出乎他們的預(yù)料。我忽地騰跳起來,腳尖在旁邊的一棵老槐樹上用力一點,借力,改變方向,轉(zhuǎn)瞬就把小劍刺向了持劍倭寇的頭頂。
說真的,當我拔出小劍時,整個人都處在極度的驚訝之中——難以想象,剛才那一式的方向、速度、力量怎么會那么恰到好處,簡直是鬼斧神工,多一丁點嫌多,少一丁點嫌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功夫到了這樣出神入化的程度,那就唯有認為這是巧合了。或者,是師父冥冥之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最后剩下一個倭寇就好說了,我那時候已經(jīng)殺紅了眼,而且技術(shù)上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怎么說呢,想讓自己出個笨招都出不了。我是怎么殺了最后一個倭賊的?很簡單,我從倒數(shù)第二個死掉的倭賊頭頂上拔出劍,落地之前,順便用它抹了最后一個倭賊的脖子。
我殺了五個倭寇。這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我沒看錯你?!壁笞硪渍f,“這下我就放心了,鄭窈窕就交給你來保護。我回來時,你要把她好好地交給我?!?/p>
這么說,隗醉易是鐵下心要去劫島了。我知道,像他們這種江湖中人,都是固執(zhí)的理想主義者,或許他們必須這樣活著,否則,人生了無意義。
隗醉易定下了出海的日子,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提前找人夜觀天象,得知那幾天無風無浪。作為他的房東兼好友,我必須去碼頭送他一程。此一去,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相見。
他帶領(lǐng)著三十幾號人,分乘三艘海船,兵器、糧水都準備齊全。在碼頭上,我給隗醉易倒了一碗酒,說:
“隗兄,就此別過?!?/p>
隗醉易一口喝干了酒,把碗還給我,說:
“拿回去,還能用。鄭窈窕交給你了。要是我沒回來,你接管?!?/p>
“我此生不嫖妓。”我說。
“你是天底下頭號大傻瓜。不解風情?!?/p>
“我又不寫詩?!?/p>
“我知道,你自卑。”
他此去兇險,我也懶得跟他在嘴皮子上一較高下,我們再次抱拳準備別過。誰知,就在這關(guān)頭,上次從雞鳴鎮(zhèn)逃出來的那孩子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呼小叫:
“他們在攻城!”
當啷一聲,我手里的碗落地摔碎了。這真讓人心疼。
看來,我的預(yù)感沒錯,倭寇打算攻克縣城,然后長驅(qū)直入,向西,向南。我看了一眼隗醉易,又看了一眼。隗醉易說: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只能說,你猜對了。你是個杰出的軍事家,比那些吃皇糧不拉屎的家伙強。”
“情況如何?”我問那氣喘吁吁的小孩。
小孩比比畫畫地說:
“城里的守衛(wèi)朝下射箭,倭寇能用手抓住,然后再搭弓反射回去。守衛(wèi)都嚇壞了?!?/p>
還真有這事!我又看了一眼隗醉易,我賭他會跟我進城。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好半天,我都快沉不住氣了,在心里央告了好幾次,讓師父給我點力量,讓我沉住氣。終于,他氣急敗壞地說:
“空手接箭?看看去。”回頭又朝三艘海船吆喝,“愣著干什么?下船啊!”
船上的人面面相覷,接著都呼呼地下了水,朝岸上跑,水花四濺。
那是一場很恥辱的戰(zhàn)斗,我們跑到城下的時候,沒看到傳說中的倭寇空手接箭,只是看到城墻上的守衛(wèi)朝倭寇徒勞無功地射箭。因為平素缺乏操練,素質(zhì)太差,加上讓倭寇嚇破了膽,手腳哆嗦,箭好歹算是射出來了,但軟綿綿的沒什么力氣。有一支好歹算是插進了倭寇的屁股,讓那家伙一把就拽了下來,然后,那家伙好像撓癢癢似的拍了拍屁股,朝城墻放了個響屁。
射箭素質(zhì)低,放鳥銃也不是對手。我們老遠就看到城墻上的守衛(wèi)手里端著鳥銃,但槍聲卻稀稀拉拉。隗醉易罵道:
“媽的!不是鉛子掉地上了,就是火繩沒接好。都是些吃屎的?!?/p>
這可真不像風流才子說的話。
這還不算,忽然城墻上有人大叫道:
“西門攻破了!”
隗醉易更生氣了,帶頭就往西門跑,邊跑邊罵:
“倭賊還挺懂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各個擊破呀!”
等我們跑到西門,看到果然城門被破,里面的官兵都虛張聲勢地沖了出來,其中還夾雜著城里的百姓。兩支隊伍短兵相接,明顯可看出技術(shù)上的懸殊。倭寇每人雙手握雙刀,上下翻飛,白光一片,霍霍生風。而且他們上下左右地騰挪跳躍,像猴子似的,讓人難以鎖定。我方兵士本來戰(zhàn)斗力就弱,見敵人如此驍勇善戰(zhàn),氣勢上首先就敗了,多數(shù)人虛晃幾下就逃回城里去了。
形勢很危急,要是讓倭寇追進城里,麻煩就大了。而且此時我們看出倭寇是有陣形的,并不是像我們一樣,散兵游勇,亂七八糟。城墻根下有個穿紅衣服的頭兒,騎在一匹馬上,手里握著一柄扇子——不同于諸葛亮的羽扇,但功用相同——很有規(guī)劃地揮來舞去,陣形接著就變了。隗醉易嗷地大叫一聲:
“鄭窈窕還在城里呢!”
他的人馬跟著他就往前跑。倭寇沒防備后面忽然來了包抄的,穿紅衣服的頭兒立即揮舞扇子,變換陣形。隗醉易說:
“嘿!擺陣呢!我管你什么陣,弟兄們,抄刀,死命地追!”
凌晨時分,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倭寇悉數(shù)安全撤回了雞鳴鎮(zhèn)。我們進城以后,隗醉易先跑到青樓去會鄭窈窕。我想,他們應(yīng)該好好吟吟詩作作賦睡睡覺,隗醉易今天功不可沒。
我一個人落寞地回家,跟隨著我的只有“大個子”。在戰(zhàn)斗的過程中,我一直推著“大個子”,它幫我擋了幾支箭。倭寇個子雖矮,四肢卻孔武有力,其中有一支箭居然射進了上好的陰沉木里。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拔了出來,但木頭上還是留下了一個洞,像傷疤。
這就是那年春夏發(fā)生的事情:由于倭寇的突然出現(xiàn),打亂了隗醉易的既定規(guī)劃。他沒有一天不嚷嚷,要干他該干的事,不再管倭寇的事了。嚷嚷歸嚷嚷,他卻一直留在這里,跟倭寇戰(zhàn)斗著。他擴大了隊伍,從外地帶回了上百人,又在本地招募了一些漁民。江湖中人總是很神秘的,有許多辦法。官府兵力不行,只好巴結(jié)隗醉易,他們做了一些交易,使這些民兵有了糧餉和裝備。裝備不僅包括盔甲,還有鳥銃。
這么一來,隗醉易就更走不了了。他痛罵官府是群狡猾的騙子。“我就是想看看倭寇空手接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壓根不想留在這里?!彼f。但直到他戰(zhàn)死,都沒親眼見到倭寇空手接箭那一幕。
是的,隗醉易最終戰(zhàn)死了。那是第二年的事情。他用十五戰(zhàn)十五捷的驕傲戰(zhàn)績,把自己送進了墳?zāi)?。至于倭寇,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消滅的,還需要時日……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劫島的計劃,但每次想起,就被眼前的事所干擾?!鞍Γ€是先干掉倭賊再說。總不能由著他們來搶咱們的地盤。大明該滅,但得由我們自己人來滅。島就在那里擺著,一時半會兒消失不了。”
關(guān)于隗醉易的死,沒有什么好說的。像這種江湖中人,武藝越高強,死越是瞬息之間的事。就連我這個低調(diào)之人,也只是僥幸沒死而已。我丟了一只眼睛。日本人四肢太發(fā)達了,那支箭像閃電一樣刺進了我的左眼。
我有生之年遇到過許多次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每到那個時刻,我都強烈地想念我的父親。我拼力保全自己的身體,因為古訓(xùn)教導(dǎo)我,那是在守孝。那支箭射進我左眼以后,我想起三國時的夏侯惇,便決定效法他。我拽住那支箭,把它小心翼翼地拔了出來。還好,如我所愿,左眼球也順利地給拔出來了。
然后,我把我的左眼球吃了下去。
從此,我這個短人就更殘廢了。為了美觀一些,我像別人一樣,找了塊黑布,把空空的眼洞擋住了。但他們不知道,我那只眼并沒有廢,我仍能看得見。因為我沒把它丟掉,而是吃進了肚子里。它在我肚子里炯炯地亮著,比在眼眶里待著的那只都明亮。
一個夜里,我躲在青樓后門口。沒有月光,小巷子里暗黑。老鴇打開門,朝我懷里塞了個包裹,說:
“鄭窈窕沒了。出血太多了。孩子總算還活著。趕緊走吧,再別來了。唉喲,我這干的可是殺頭的事兒,她們是有圣旨的?!?/p>
我把包裹放進藤筐里,推起“大個子”一路疾行。
再后來的事兒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日子過著,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成為了歷史。我繼續(xù)往返于碼頭和縣城之間,干著我的魚販子買賣。只不過,我販賣的海物比以前減半了,因為要騰出一只筐來給我的兒子。那包裹里的兒子也按部就班地成長著,小胖手里抓著海物,尖聲細氣地叫賣: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海蠣!花蛤!扇貝!海虹!還有魚!
我再也不寂寞了。我給兒子講很多人和事,比如我的師父菇蒲散人。我猜他大概煉成了仙丹,羽化成仙了。
城里的許多人都猜測著那孩子的來歷,有些人猜得很對。
孩子越長越大,開始問我一個問題:
“我娘真的是妓女嗎?”
我能怎么回答呢?我只好說:
“你爹是江湖高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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