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堂
打小時候起,祖母就常常跟我講仙人妖怪的故事。
我出生在靠東海西岸的一座大城市中。我父親并不是當?shù)厝?,是浙江慈溪人。在老家有一片茶園,被國家收購后,我父親到了這座大城市做了一處建筑工地上的倉管,并在那里與母親相識,生下了我這個兒子。
工地事多,再加上母親生下我后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父親無暇分身照料。于是我出生不到三個月便強行斷乳,離開父母膝下,寄養(yǎng)在祖母處。
祖屋坐落于一片陽光明麗的土地上,河套的白石間,潺潺的溪邊,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河邊的矮柳那裹著綠絨的枝條沐浴著溫柔的陽光。在這里松山、小溪、枯木、石頭、爐火的炊煙都能構(gòu)成獨特的風景。特別是在暮靄的稀薄日影下,那些漆黑的瓦房屋檐比丹青還要美地浮現(xiàn)在朦朧間。
我喜歡這里,小時候的我常常被祖母背在身后在田野里散步。祖母身子骨健朗,膚色白皙,完全看不出歲數(shù)。由于走得慢,外加上適宜的風,我被這種一晃一晃的節(jié)奏通常搞得昏昏欲睡。我這個人奇懶,從小不喜歡哭鬧,也懶得走動,用我祖母的話說就是管教起來很省心。有鄰里說可能是知道雙親不在身邊,所以我變得格外懂事,對這種說法雖然心里不認同,但我還是很高興。
不管在哪里,做怎樣的事,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如果急忙去做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念頭。我喜歡用無聊來消磨時間,稍有空閑我就會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平躺下來,渾身上下我的每一個毛孔中都散發(fā)著一種近乎不上進的氣息。面對這樣的自己,我不免暗暗著急,心里有一種痛切的感覺。我想改變自己,不住地琢磨著辦法,常常想著想著,瞇縫起雙眼,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
我喜歡一個人清閑地待著,最理想的場所就是佛寺的后院。祖母是虔誠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就會上廟進香。那天祖母的圍裙口袋里總是裝有大量小額零錢,廟門口的乞丐有一個算一個,每個人都能均等地得到祖母的照顧。時間久了,那些乞兒我都面熟,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擁有健全的身體還非要坐在這里希望得到可憐呢。我問過祖母但祖母沒有回答我,好像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祖母一到廟門口,我就會徑直走向后院。祖母不會攔我,因為施舍、進香、求簽解簽需要很多時間,讓我一個孩子全程陪同,祖母暗地里也覺得于心不忍吧。
寺廟的后院很大,種植了大量的栗子樹和銀杏樹。除了掃地的僧人,很少有人走到這里,這里很安靜。我常常坐在樹下發(fā)呆,到了秋天,銀杏葉變色,飄落下來,在地上鋪上厚厚一層,我就干脆躺下來,撿起身邊又大又圓的栗子,插上火柴棒,把它們一個個變成陀螺。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香客不少,但寺廟里有很多地方殘敗卻得不到修繕。前殿朱漆斑駁的碩大圓柱,金身殘缺的佛像,角落里用來接漏的木盆,外加上周圍樹木眾多,大樹們像油紙傘一樣伸開樹枝,遮蔽在寺廟上方,讓整座寺廟越發(fā)顯得陰暗。這副衰敗的模樣引來了許多烏鴉。白天這些大鳥停在高高的枝頭上肆意地啼叫。一到傍晚,卻不知都飛到哪里去了,一只也看不見。附近的住家好像很討厭這種黑羽毛的家伙,說它晦氣不祥,拿竹竿驅(qū)趕,可似乎越趕越多。我倒是不討厭它們,躺在銀杏葉上常常與它們四目相對。我發(fā)現(xiàn)它們各有各的長相,也有喜怒哀樂。我給它們?nèi)∶?,它們用叫聲回?yīng)我。有時候,我覺得它們比起人更像是我的朋友。
至少,它們從來沒有欺侮過我。
我是早產(chǎn)兒,天生體弱,隔三差五就會感冒發(fā)燒。由于母親孕中受驚,出生時我的左腳比右腳短一截。先天跛足,愈發(fā)覺得低人一等。班上的同學知道雙親不在身邊,便肆意地欺侮我。在我面前模仿瘸子走路的樣子嘲笑我。上體育課,老師為了照顧我,總是讓我在教室休息。無事可做的我為了打發(fā)時間,只有看書。
不用說,身體的殘疾成為了我交朋友的一道障礙。走路不穩(wěn),稍一走快就會栽跟頭。念書之前,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讀書后,這種同正常人的差距感愈發(fā)擴大了。班上的其他同學可以自由地跑啊跳啊,參加運動會,一起去郊游。雙腿邁著同樣的節(jié)拍,暢所欲言。而我卻做不到,有誰愿意和我邁同樣的步伐呢?和我這樣的人并肩走一定很丟臉吧?通往外界交往的大門徹底封死了。
我想和大家的走路姿勢一樣,在家拼命練習。對著衣柜的大鏡子,我仔細地審視著自己,不停地變化著角度。一個星期,一個月,我的內(nèi)心開始焦灼不安。
不難想象,像我這樣的一位少年,想用后天的努力來改變先天的殘疾是多么地困難。我費盡力氣好不容易使自己不再搖晃著走路,卻在一次意外中跌入了地獄。
一天下課后我立馬把剛布置下來的作業(yè)做完了,正當我拼命趕向廁所的時候,外界的現(xiàn)實無情地在我面前鋪展開來。上課鈴聲敲響了,著急的我失去了重心,摔倒了。
所有的畫面瞬間變換了顏色,我預(yù)想的人生軌跡脫位了……看來,不管怎么努力,我終究是不同的。在廁所的門口,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尿臊味的少年,橫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失聲痛哭。
我喜歡聽故事。
每天睡覺前一定要聽一個故事才會稍感安心。祖母深受其苦,搜腸刮肚將腦中僅有的幾個故事說上一遍又一遍,但我仍然很喜歡。祖母所講的故事大都是鬼怪神仙的故事,從佛寺的壁畫中我也了解一些,什么做惡事遭報應(yīng)啊,什么十殿閻王生死簿。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聽著聽著,眼前好似出現(xiàn)了彩色的活動畫面。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逆襲的故事。據(jù)說一個老實的善人身有殘疾,因做了許多好事被仙人賞識,不僅賜他黃金萬兩,還把他的殘疾也治好了。這個故事給我的觸動很大,幻想著有一天我也能得到仙人的眷顧,一夜暴富。讓那些平日里嘲笑我的同學、藐視我的人在我的面前磕頭認錯,痛苦懺悔。說給誰聽都不相信吧,教室黑板前一個忘帶作業(yè)罰站的少年腦中竟然想象力大爆發(fā),妄想借助超自然力量一雪前恥。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呢?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個抱有強烈自卑感的少年,認為自己在這世界上比誰都要可憐,這樣的超離現(xiàn)實的幻想頻頻在腦中閃現(xiàn),這感受不是普通人能體會的。
我感到,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似乎有一個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坎坷命運在等待著我。會發(fā)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那很痛苦。
“尿褲子”事件對我造成了沉重的壓力。只要耳邊響起他人的笑聲,我就覺得十分刺耳。雖然并不十分確定那笑聲是否是嘲弄聲,是否針對自己。但每次聽見,我總不自覺地就會面紅耳赤,低頭不已。我想轉(zhuǎn)校,可祖母不同意。附近十里外倒是還有一個學校,但我走不快,根本沒法按時上學。
不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都巴不得全校師生快點兒失憶。希望我的丑態(tài)早些被人忘記。只要所有的人都忘記了,這件事就會像沒發(fā)生過一樣。為了能讓自己重新抬起頭來,我每天都在祈禱。
愿意和我說話的同學越來越少,坐在教室里的我仿佛變成了透明人。我看到大家的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摔倒那天就深深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有個男生從廁所里出來,看了一眼倒地的我后,跨過去急急忙忙朝教室奔去。那雙眼睛——居高臨下的眼睛,就好像看見了一具在郊外被輪胎碾過的動物尸體,污穢而骯臟。
想起那些毫無意義的練習,我覺得十分愚蠢。
我變得不想回家,常常放學后沿著開滿燕子花的小路走下去。我走得很慢,再陡的坡道也不能絆住我的腳,烏啼聲在前方為我引路。到達后,我坐在樹根旁邊,看著日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干。我的生活已經(jīng)和外界無關(guān),一旦踏出那條界線,隱形的刀斧利劍就會向我殺過來。
成群的烏鴉見我到來,從樹上紛紛飛落下來,蹦跳著靠近我。我把褲兜里的青豆掏出來喂它們。它們的小腦袋變換著各種角度啄食著,有時還會爭搶。它們肯接近我,停歇在我肩上,讓我很感動。這些鳥兒不在乎我的外表,我也不在乎它們的黑羽毛,我們就像一條船上的人,形成了某個同盟。我想,所謂的友誼,就是指在平等的地位上所建立起的感情吧。
這輩子命中注定我不被別人所接受,這種孤獨感越來越強,快要撐爆我的大腦。突然在一天,達到了頂點。那件事沒有人相信我,站在我這一邊。大家不理解我的行為。那本筆記本本來就和我沒關(guān)系,我沒有必要干涉,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在班上,有個美麗的女孩,叫雅枝。她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論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電影明星一樣。也許是家境優(yōu)裕,雅枝對待別人的態(tài)度都很高傲。即便這樣,班上的男生還是很喜歡她,我也不例外。那一天輪到我值日,倒垃圾時,我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有一本作業(yè)本,上面寫著雅枝的名字。
一定是嫉妒雅枝的人的惡作劇。
我把它撿起來,悄悄帶回了家。
假若我是一個稍微有一點警惕心的少年,一定會在大難臨頭前有一點作為。如果沒有的話,那結(jié)局一定會為自己太過于天真的想法而悲嘆。我心中美好的預(yù)想沒有實現(xiàn),眾人的嘲諷一下子剝奪了我的五感。當我把作業(yè)本還給雅枝時,雅枝竟發(fā)起怒來:
“真是惡心,你這個瘸子!”
雅枝的話猶如雷電一般鋒利而耀眼,我呆若木雞,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大家聚攏過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本本子是我撿到的。”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雅枝,她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后呈現(xiàn)出一副慍怒的表情,面色慘白,望向窗外。雅枝的同桌也是個女生,看看我又看看雅枝,從我手里把本子接過去。
“還要它干什么啊?!被這種人碰過,臟死了!”雅枝搶過本子,扔向我身后。
我屏住呼吸,慢慢轉(zhuǎn)身,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座位。美好的預(yù)想被切斷了,這是一條通向未來卻又布滿陷阱的道路。我看見雅枝知道真相后的一絲動容,這就足夠了。她的盛怒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掩飾自己的尷尬吧,只要這么想,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一顆可以寬恕他人的心。回家的路上,我的腳步充滿了自信。關(guān)于這一點,我自己也甚感驚訝。
生活并不是很富裕,祖母經(jīng)常把甘薯放進大米里一起燒煮。不僅是早飯,午飯和晚飯也都吃甘薯飯。祖母考慮我正處于發(fā)育階段,每天還會額外給我一個雞蛋。我的肚子像是總填不飽似的,老是覺得餓。在大城市打工的父親經(jīng)常寄來一些好吃的東西。半夜三更,我常??覆蛔≌T惑,偷偷打開柜子偷吃。祖母看見了,也不斥責,在我身旁蹲下一起吃。
“我們就像兩只老鼠?!弊婺负呛切χ?。深夜的星空時常有流星落下。
因為身體上的殘疾,我一生出過不少丑。
小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何為不幸。我這樣說并不是指我成長于衣食無憂的大富之家,雖然肚子經(jīng)常餓,但我絲毫沒有體會過“不幸?!钡母杏X,換個準確的說法就是,就算我身處不幸當中,我自己也察覺不到。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我在上學之前被禁止獨自出門,我唯一接觸的人大都是串門來的左鄰右里。他們一見到我總是面露擔憂嘰嘰喳喳個不停:
“這孩子真可憐,想吃什么?看,姨帶來了紅糖糕、芝麻餅?!睍r間一長,頭腦簡單的我竟把“可憐就有好吃的”這一謬論深植于大腦??吹接衼碓L的客人我隨口就說:“我真可憐啊?!比缓髲埓笞彀偷戎鴦e人的喂哺,忽略了一旁淚水漣漣的祖母。
長大后回過頭來想一想,竟發(fā)現(xiàn)年幼的自己頭腦簡單到如此可怕的地步。通常嘴里說著“好可憐”的人,是比被施者地位更高的施予者啊,被人可憐的茫然比起“可憐”更為不幸。
我感到晴天霹靂,讓人發(fā)狂。當時的我非但沒有慚愧,反而暗自竊喜,等待著被施舍。這成為了我幼小而悲哀的一段滑稽影像。
祖母的頭七,父親趕回了老家。他穿一身黑色站在幽暗的房間里,像舉行某種儀式一樣,在祖母靈柩前擺上飯菜點上香,低著頭像向看不見的神靈祈禱一般。親戚們個個表情肅穆,寂靜無聲,這一情景對我來說晦澀難懂,但又不知開口問誰,只是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看著地板上的木紋。
祖母的臉埋藏在潔白的菊花叢中,白色的花瓣把死者的膚色襯得分外明亮。所謂的死亡,是去一個永遠不會返回的地方吧?這是我第一次感觸到逝去的含義。屋中所有的人都望著我和祖母的訣別,他們希望我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我張了張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眼角也沒有淚流下。我是不是不愛祖母呢?我對此產(chǎn)生了懷疑并深深自責。
屋外的黑色鳥群瘋狂地在天空盤旋著。
“你一個人坐火車可以嗎?已經(jīng)五年級了,應(yīng)該沒問題吧?”
辦完喪事的父親走之前突然這么問,嚇了我一跳。老屋已經(jīng)沒有人能照顧我了,我必須和父親在一起,我要回到我的出生地去。
雖然不喜歡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但聽過不少繁華大都市傳聞的我還是很興奮,大叫:“可以的?!毕氲阶约嚎梢宰疖嚲透吲d不已,當然也有點害怕,一點點。
這里是浙江省慈溪市中京原,是一個再鄉(xiāng)下不過的小地方。這里有一個很小的火車站,兩年前我跟隨祖母去鄰鎮(zhèn)辦事坐過火車,沒有大人陪同的火車旅行還是頭一次。我希望盡早動身,但出發(fā)日還在定在了下個禮拜一。
出發(fā)前一天我拎著塑料袋往寺廟的方向走去,烏鴉們看到我,四面八方從樹葉的陰影里朝我飛過來。其中一只飛落在陽光下的一塊石頭上。我凝視它明亮的眼睛,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烏鴉,因為它的體形至少有平常烏鴉的兩倍大。它是首領(lǐng)。
它的頭轉(zhuǎn)向我。
我把包裝袋撕開,把薯片掰碎,扔給它們。它們直起身子,大大地張開它們的上下顎,發(fā)出如汽車警報器般的尖銳嘶吼,聲音在山壁間回蕩。
“你要離開這里了,這些零食分給你的好朋友吧,和他們好好地告?zhèn)€別?!?/p>
爸爸走之前,除了塞給我一張火車票外,還有一大包零食。
但我沒有朋友,爸爸不知道。
我站在堅硬潮濕的沙地上,眺望遠處的小山。我從來沒有認認真真看過高聳于群山的天空,迎面吹來的風始終帶著這片土地的氣息。在這個小坡上我曾被人欺辱過,當我拼命掙扎的時候,是這些黑羽毛的家伙趕來救我。有一大群非人類的朋友,這成為了我的驕傲。
“離開了這里,以后誰來保護我呢?”我穿著學生制服,收縮著膝蓋,拘謹?shù)囟自谏车厣舷胫?。朝霞隱退,天空云層攢聚。我邁動腳步匆匆下山了。
居住的房子是一棟陳舊而灰暗的兩層建筑。說是建筑,其實只是用纖維板臨時搭出來的一個箱子而已。我一邊望著父親忙碌的身影,一邊望向窗外的蘇州河。河水呈孔雀尾羽一樣的濃麗深綠色,像一片寬肥的蘆葦葉伸展向前方。
父親在桌上擺上幾個盆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會燒什么菜,你高高興興地吃吧。”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面前的這個男人用微弱的音量說了這么一句話后,開始坐下來吃飯。飯碗里那像小山一樣的米飯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黑洞里。我端起湯碗喝了一口,麻油的香氣讓我腦中關(guān)于老家的記憶更加鮮明耀眼。
這里的學校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什么。身體上的殘疾仍是我通往外界的一道阻礙,嚴重的地方口音更是雪上加霜。我原本以為這趟列車是駛往繁華大都市的,現(xiàn)在我只覺得它是向著死亡驛站前進的。
“學校怎么樣?”父親一只大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父親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來了。
“很好?!蔽彝嶂^眺望窗外,父親的關(guān)心引不起我的任何感動。
我就像一只脫了殼的寄居蟹離開故鄉(xiāng),被放逐到這個滿是危險的水泥叢林中,開學不到一個月,我就被盯上了。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弱者的氣息,引來了肉食動物的覬覦。
我被一時的恐懼懾服了,看了看聚集在巷尾的那群人。面前的高個少年望著我,嘴里依舊哼著小曲兒。這時太陽從云層里探出,或是我產(chǎn)生了錯覺吧。眼前的景象全都產(chǎn)生了異樣,暗渠、垃圾桶、磚塊,巷子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出現(xiàn)了細細的裂紋。
綽號叫赤鼠的少年漸漸停止了哼唱,遞給我一個冷笑的臉色?!霸趺礃??想好了么?加入我們吧?!闭f完,赤鼠用兩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開始搖晃起來。我用忠誠小狗般的表情抬眼望著他。赤鼠高興起來,大聲狂笑,他的笑聲在巷子里回旋、震蕩。
每次做那樣的事,我的胸口就會一陣憋悶,胃部也沉重起來。我知道這么干不對,屢次想逃走,但想被認同的欲望一次次打退了我的理智。正如我屢次做的那樣,我很感謝赤鼠帶我進了社團,讓我有了可以交談的朋友。赤鼠用他那雙丑陋的單眼皮和親切無比的交談方式,治好了我殘缺的心理。我品嘗到了一種平等對話的喜悅。雖然對方一直聲稱自己所做的不是壞事,但我早就清楚,這些事是多么陰暗,但我的良知早被親切的語言抹殺盡凈。
赤鼠經(jīng)常帶一幫人去偷郊外的服裝倉庫。我的腿腳不便,被命令負責望風。被扔出窗外的衣服在我的腳下漸漸堆積,毫無秩序散亂地存在著。我的心一陣狂跳,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警報器響了。
我跑得慢,被抓住了。
天空低垂,雨滴敲打著四周的青草和杜鵑花的葉片。我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順著來時的路返回,全身的疼痛就如內(nèi)衣里被放了無數(shù)只蒼耳,千萬遍刺痛了我的肌膚。
當晚,我和父親解釋了些什么,記不清了。父親靠在窗欞上不發(fā)一言,這一切與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樣,父親的冷靜來得太突然了。在父親面前我一直都是一個好孩子,準時上學按時交作業(yè),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等于是向父親展露了從未料到的另一面。
父親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姿勢和眼神,以及迎向月光的額頭上的皺紋在斥責我,也在擔憂我。事后我在父親的不言不語中明白了這一點。父親的冷靜和面容比以前的記憶更加鮮明地保留下來了。
“你這是在犯法啊,以后不要這樣做了?!备赣H面露擔憂,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撫摸著我額前的碎發(fā)。
我的臉漲紅了,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當兒,猝然響起了一個刺耳的聲音,我仿佛一下子變成了鳥,我的喉嚨里泄露了一聲鳥的啼鳴。
“我再也不干了?!蔽摇巴邸钡囊宦暱蘖顺鰜?。
“這就對了。”父親微笑起來,眼淚滑過臉頰而不留任何痕跡。
重新回到學校讓我深感快活。一旦遇到赤鼠我就繞道行走。然而我不知道我能躲多久。赤鼠對我沒有把他供出來很高興,往我書包里塞進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我走快他也走快,我冰冷的態(tài)度使他大吃一驚。
“你現(xiàn)在走路一點也不像個瘸子?!?/p>
赤鼠的話把我的記憶拉回到初次相識的同一位置。
蟲牙到了疼痛難忍的時候,就該拔掉。我轉(zhuǎn)過身,把書包移到胸口,把那些強塞進來的小玩意兒扔在地上,然后抬頭望向?qū)Ψ侥请p單眼皮眼睛。那蟲牙拔掉了,雖然看不到滴滴鮮血,但我的五官與它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我高興起來,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表情。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我無法解釋為什么要笑,這笑就好像自然而然出現(xiàn)在我的嘴角上。
赤鼠看到我笑,立即變了臉色。
“你等著!”
隨著一聲叱罵,赤鼠斜睨我一眼,倏忽轉(zhuǎn)過身走了。當時我猛醒過來,意識到事情沒這么簡單。
翌日被逼進墻角的我無路可逃,拳頭像雨點打在我身上。我漸漸跪了下去,汗珠從我的鼻梁上滑落下來。我要死了,我是這樣想的。然而,父親那張皺紋包裹的臉突然掠進我的視線。眾人的拳頭不再落在我身上,轉(zhuǎn)向年邁的男人。父親怒吼著像只發(fā)狂的野獸,突如其來的感動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我沖上去用腳踹著,撲上去用牙咬著。
“你怎么來了?”我一下子緊張地口吃了,等著父親來回答。下一句話使我感到愕然。
“這幾天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沉默了。
父親慢慢地扶著墻壁站起身來,說了句:“回家。”我緊跟上去扶住他,從他那制服短褲下頭露出來的小腿,顯得羸弱不堪,仿佛用腳尖隨便一踢就能把他踢到世界另一頭似的。
此時天邊飄著溫柔的晚霞,萬里晴空流動著紫紅色的云影,即將沉入地平線的落日將父親的影子拉得老長,就像一只巨大的烏鴉。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烏鴉,他是首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