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熊

廖小琴

1

聽到那聲巨大的“轟”時，熊七七正吃著一塊媽媽留下的蛋糕。

“快躲起來！”熊七七好像聽到黑森林里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在朝他大喊。

熊七七鉆到一朵花里。媽媽曾說過，遇到危險時，躲進花里最安全。

媽媽說得一點沒錯，熊七七一躲進花里，“怦怦怦”跳個不停的心便慢慢安靜了下來。他側(cè)耳傾聽著外面。

那聲“轟”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被吸入了黑色的大地?？墒?，熊七七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們是地球上唯一幸存的熊族，除了人類，也是地球上唯一幸存的動物，就只有我們仨了?！睆男。职趾蛬寢尵瓦@么告訴熊七七。熊七七不明白。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不僅生活著熊，還生活著大象……”爸爸解釋。

“什么是大象？”熊七七問。

“大象很高很壯，有一條長長的鼻子?！?/p>

“他們很可怕嗎？”

“不，他們一點也不可怕，相反他們還很溫順?！?/p>

“那他們?yōu)槭裁磿В俊?/p>

爸爸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說：“除了大象，還生活著貓、兔子、猴子……”

“什么是貓？”熊七七的問題又來了。

最后，爸爸沒有辦法，只好翻找出《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在那本書上，熊七七知道了以前的天空是藍(lán)色的，不像現(xiàn)在的天空總是紫灰；以前的草都匍匐在地，不像現(xiàn)在的草直聳云端；以前的花體形都很嬌小，不像現(xiàn)在的花比熊還碩大。

在那本書上，熊七七讀到大象、兔子、猴子……書上說，它們都生活在森林。熊七七好羨慕那時的生活，好羨慕那種有大象、兔子和猴子的森林！

“咚！”突然，又傳來一聲巨響。是人類來了嗎？媽媽曾說，人類是這世界上最可怕最兇猛的動物了。

“他們長得很可怕嗎？”

“不，相反，他們長得很可愛?！眿寢屨f。

“那他們有著魔鬼樹那樣的長手咯？”對熊七七來說，沒有比魔鬼樹更可怕的“手”了，一次熊七七就被它死死纏繞，如果不是爸爸及時趕到，那只“手”絕對會勒得他沒了呼吸。

“不，他們才沒有像魔鬼樹那樣的‘手，他們的手都很短?！?/p>

“那他們肯定有月齒花一樣尖尖的牙齒。”月齒花的牙齒像一枚枚涂抹了月色的珍珠，若有誰膽敢觸碰它，就會被其死死咬住。熊七七很怕月齒花的牙齒，每次看見，都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

“不，他們才沒有像月齒花那樣的牙齒，他們的牙齒都小小的?！?/p>

熊七七不明白，“人類既沒有長長的手，也沒有尖尖的牙，怎么會是世界上最兇猛最可怕的動物？”

媽媽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聽說正是因為他們，地球上的其他動物才全都慢慢消失?！?/p>

“那我們?yōu)槭裁礇]有消失？”熊七七問。

媽媽憂傷地看著熊七七，沒有回答。

“那我們?yōu)槭裁礇]有消失？”熊七七又問爸爸。

爸爸也憂傷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很久以后，當(dāng)媽媽病逝，當(dāng)爸爸去世，當(dāng)某一天他獨自坐在屋頂仰望星空，知道他們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時，熊七七才突然明白他們當(dāng)時的沉默和憂傷，也就在那一刻，他心中的孤單突然變得好大好大。

“啪！啪！”有聲音朝熊七七的木屋走來。

怎么辦？

熊七七想立刻跳出那朵碩大的藍(lán)麗花?？墒?，能逃到哪里？他連距離木屋500米遠(yuǎn)的地方都沒有去過！

“只有在這500米的范圍內(nèi)，我們才最安全?！卑职终f。

“才不會被那些人類抓到嗎？”熊七七問。

“是的?！?/p>

熊七七很聽話，從不跑到更遠(yuǎn)的地方。爸爸和媽媽離開他后，他也繼續(xù)待在木屋附近，還好，地下室存儲著熊族歷代的食糧，令他的生活有足夠的保障?？墒牵绻祟悂砹嗽趺崔k？爸爸和媽媽都說，應(yīng)該盡快躲起來。

熊七七只好繼續(xù)躲在花里。

“啪！啪！”聲音越來越近，距離熊七七不過10米了。

熊七七屏住呼吸，偷偷從花蕊的縫隙看過去：

一只眼！一只手！一條腿！

熊七七忙閉上眼睛。他回憶著爸爸和媽媽講述過的人類，回憶著《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關(guān)于人類的描述：一種直立行走的族類，臉上有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眉毛，身上有兩手、兩腿……

可是，那本書出版于一千多年前，而爸爸媽媽的講述則是來自于爺爺?shù)臓敔敾蚴悄棠痰哪棠獭?/p>

熊七七鼓足勇氣，又偷偷看向外面。這次，他看得更清楚，看見那個“人”除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條腿外，還有锃亮的腦袋，魚鱗般的皮膚。

“人”在一朵碩大的藍(lán)鶼草旁停下，然后掏出一個閃閃發(fā)亮的東西。

2

星小綠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頂，原本計劃直飛水壺星，結(jié)果燃料不足，只好“轟”的一聲，降落在這個看上去臟兮兮的星球。

降落前，星小綠馬上查看了這座星球的星況：

地球，太陽系從內(nèi)到外的第三顆行星，曾生活著眾多族類，一千多年前因人類無節(jié)制的污染和核試驗，導(dǎo)致除了人類以外的族群全部滅絕。

人類？是綠星上那種超級喜歡吃綠棒冰的家伙，還是綠星上那些喜歡玩推球游戲的東西？據(jù)說，吃綠棒冰的好戰(zhàn)分子就曾差點將綠星帶入滅頂之災(zāi)，而那些喜歡玩推球游戲的暴君則差點將不屬于綠族的人趕盡殺絕。

“人類，棲居在地球上的智慧生物，善于思考，善于建設(shè)，也善于破壞，曾將地球營造為宇宙間最美麗的星球之一，但在幾百年間又迅速地將其破壞為最糟糕的星球之一，現(xiàn)正努力將其恢復(fù)至從前的模樣?！?/p>

星小綠瀏覽著星際資料，又查看了幾張人類的圖片，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中年人……

“天啊，他們的品種可真多?！毙切【G關(guān)了資料庫。他想，還是綠星族最好，都一個模樣，都從同一個巨大的母體誕生，除了在眼睛的顏色上互相區(qū)別外，不用那么麻煩地還從鼻子、耳朵、腿、頭發(fā)等外形上去區(qū)別，這大概就是高等生物和低級生物之間的差異吧，越高級區(qū)別越小，越低級同族之間區(qū)別越大。

飛碟“轟”的一聲落下后，星小綠就迫不及待跳出了碟艙。他沒想到在外太空看上去臟兮兮的地球，居然到處都是五彩斑斕的花草。

星小綠用單腿小心地觸摸過那些艷麗碩大的花，又打開暗藏在嘴巴下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涌動著的花香和草味頓時充盈了他薄薄的胸腔。

“呵呵，沒想到這地方還不錯。”星小綠說。

星小綠打開飛碟的面板，將它朝向太陽，只要等它吸足光源，他就可以再次出發(fā)。每一個綠星族的孩子在即將成年時，都必須進行一次星際之旅，否則會被族人笑話，星小綠也不例外。

“喀嚓?！蓖蝗?，星小綠藏在鼻子左側(cè)的“耳朵眼”捕獵到一撮細(xì)小的聲音，雖然，那聲音就像一枚羽毛落在棉花上。難道這里還有別的東西？星小綠耳朵眼上的細(xì)須慢慢探向面前斑斕的花、詭譎的草，最后停留在一朵藍(lán)麗花上。

“噗通?！蹦鞘且活w心跳的聲音，星小綠忙從肘彎處的皮膚下，掏出閃閃亮亮的顯示儀，湊近那朵花：儀器上立刻顯出一個長著四條腿的毛茸茸的東西！

人類？星小綠嚇了一跳。

可是，資料上不是說人類只有兩條腿、兩只手嗎，怎么會有四條腿？星小綠一拍額頭，兩只手放下，和兩條腿一起，看上去不就是四條腿了嗎？可是，為什么會有一身“毛”？也許，“毛”是他們的衣服？星小綠開始后悔沒及時更新飛行器里的資料，否則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瞎琢磨了。

星小綠探測到躲在花朵里的“人”沒有武器后，就將臉湊了過去。

“咕嚕?！彼f。

3

熊七七看見星小綠湊近花朵時，就知道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你就咧開嘴，朝他們嘴角上翹?！眿寢屧f。所以，當(dāng)星小綠湊過來時，熊七七就用練習(xí)了很久的“笑”，對他咧開了嘴。

星小綠不懂藏著的那個人為什么會突然張大嘴。

“也許，那些牙齒是他暗藏的武器？”星小綠“唰”地退至5米遠(yuǎn)的地方！

星小綠一動不動地看著躲在花蕊中的熊七七，熊七七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星小綠。熊七七覺得自己的笑起了作用，于是他便一直張著嘴，讓自己的嘴角上翹。

太陽落山了，天空置換成了月亮的舞臺；起風(fēng)了，森林的花啊草啊全都發(fā)出一陣陣尖叫。

“那是她們在歌唱?！眿寢屧f。

“可是，她們聽上去好像在尋找朋友?！毙芷咂哒f。寂寞時，熊七七好希望能遇見別的東西，哪怕是一只螞蟻，一只瓢蟲，可他們都只存在于那本書上，從不曾真的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熊七七的世界除了頭頂?shù)奶炜?，就是方圓500米高大的草、碩大的花了。

“咕嚕?！毙芷咂呗牭綄γ娴男切【G又叫了一聲。

“咕嚕?！鼻椴蛔越?，有口水滑進了熊七七的喉嚨。

“咕嚕?！毙切【G說著綠星族的“你好”。

“咕嚕?！毙芷咂哂质箘诺赝萄柿艘豢谕倌?。

于是，星小綠突然笑了起來，臉上凸顯出先前掩藏著的一張管狀的嘴。

“嘰里呱啦米亞哥??？”星小綠問。

“咕嚕?！毙芷咂叽髲堉?，繼續(xù)吞咽。

“天啊，我這是在地球上，怎么能用綠星語呢？”星小綠用唯一的綠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光光的額頭。

“你是誰？”于是，星小綠換成了能和宇宙萬物交流的綠歌語。

熊七七聽懂了星小綠的話。這個人類難道不知道我是一只熊？熊七七有些納悶。

“我叫星小綠，你叫什么？”星小綠又問。

我叫熊七七。熊七七想回答，可是他的嘴仍大大張著，令他說不出話。

“你是地球上的人，對嗎？”星小綠問。

聽了星小綠的這句話，熊七七嚇了一跳：他以為我是“人”？這么說，他不是“人”？

熊七七從花里站了出來。他合攏嘴，生氣地說：“我怎么會是‘人？我是一只熊！”

突然站起的熊七七也嚇了星小綠一跳，“熊？”

什么是熊？星小綠急忙打開他腕上的資料庫：

綠毛熊，生活在綠星上的一種袖珍熊，只及綠星人的拇指大；藍(lán)耳熊，檸檬星上一種會飛翔的熊，以花粉為食；紅鼻熊，月果星上一種能躺著行走的熊，極其脆弱，一不小心就會碎裂……

星小綠查不到地球上的“熊”。他有些傻傻地看著和他差不多高矮的熊七七。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熊。”熊七七重復(fù)。

“資料說，地球上只有人類?！毙切【G說。

“那一定是你的資料不對！”

星小綠點了點頭，這完全有可能。

這時，熊七七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盤子”。那個盤子朝著天空，銀光閃閃。

“那是我的飛船?！毙切【G以為熊七七對他的飛船有興趣。

“你真的不是‘人嗎？”熊七七問。

星小綠愣了一下。

我當(dāng)然是人啦，星小綠想說，但他綠星人的頭腦讓他很快意識到了熊七七的真實意思。

“我是綠星人，不是地球人?！毙切【G看著熊七七仍防備自己，又補充說：“綠星人和地球人不一樣，至少我們的樣子不太一樣，對吧？”

說完后，星小綠的管狀嘴咧開了，向上翹去，與此同時他聽見從熊七七怦怦跳著的胸腔中傳出悠長的一聲，那是在長久的緊張后松了一口氣的聲音。

4

當(dāng)天空中第10008顆星星升起時，熊七七總算弄明白了星小綠是誰，星小綠也明白了熊七七是誰。

“這么大的森林，只有你一只熊？”綠小星明白過來后，倒吸了一口氣。

熊七七點了點頭。

“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看星星、一個人想心事……”熊七七一邊慢吞吞說著，一邊拿出了櫥柜里的蜂蜜餡餅、蜂蜜果醬、蜂蜜啤酒，全是他平時最喜歡吃的東西。

綠小星從來不吃其他星球上的東西，但那些蜂蜜做成的東西真是太誘人了，所以他還是忍不住用管狀的小嘴吸了一些。就這樣，熊七七和綠小星，一個慢慢吃著，一個慢慢吸著，他們聊了許多，聊綠星上的熊，聊星際旅行，聊黑森林，聊地球上消失的物種。

“唉，也不知道人類現(xiàn)在究竟怎么樣了?！毙芷咂咄蝗粐@息道。

“你想知道他們的近況嗎？”綠小星問。

熊七七點了點頭。

晚上，熊七七和綠小星爬上屋頂。他們并排躺在上面看星星。

自從爸爸媽媽走了后，還從來沒有另外一個人，不，是另外任何一種東西陪熊七七看過星星呢，所以他覺得那晚的星星特別地大、特別地明亮。而綠小星呢，他壓根就沒有躺著看過星星，他沒想到原來自己經(jīng)過的那些星球，從地球上看去竟那么小、那么美。他倆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熊七七忍不住輕輕碰了碰綠小星，綠小星也忍不住輕輕碰了碰熊七七。

綠小星覺得自己有些想念綠星，想念家了，他用唯一的那只手輕輕握住了熊七七的手，熊七七也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們手牽著手，看著星星，直到它們?nèi)珡奶炜罩新[去。

“七七，你愿意和我去綠星嗎？”綠小星問。

熊七七不說話。

“我的飛船還能坐下一個人，不，一只熊。除了那些喜歡吃棒冰的家伙和玩推球游戲的暴君外，綠星人都非常友好，你會和他們?nèi)汲蔀榕笥?！而且，那里的天空比這里更澄凈，那里的花朵比這里更迷人，那里的樹木比這里更漂亮，空氣中彌漫著清涼的薄荷味，河流里流淌著五顏六色的甜泉，你喜歡吃的蜂蜜餅干、果醬、啤酒，我們?nèi)伎梢詾槟愫铣?，更重要的是，你在那里將會擁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不再孤單，不再寂寞?！?/p>

“你說，那些人類現(xiàn)在究竟怎樣了呢？”熊七七又突然問道。

綠小星不明白熊七七為什么要揪著這個問題。

“地球上只剩下人類和我了吧？”熊七七說。

“如果我走了，地球上就只剩下人類了吧？”熊七七又說。

綠小星不得不點了點頭。

吃過早飯，綠小星和熊七七玩了一會兒桌球，還打了一會兒牌，當(dāng)他們坐在木屋前的百瑰花下休息時，熊七七又問綠小星：“爸爸媽媽說人類很厲害，可是這么多年過去，為什么他們卻從未來過黑森林？是不是他們?nèi)枷Я?？?/p>

綠小星想了想，站起來，打開了他昨晚偷偷更新的資料庫：

由于高智能電子產(chǎn)品廣泛應(yīng)用于生活，環(huán)境又遭遇嚴(yán)重破壞，人類幾乎全都宅在鋼鐵修筑的城堡里。他們的大腦因太多記憶和思考被電腦所取代而變??；由于能通過液體和藥片獲取必需的營養(yǎng)，人類的牙齒、下顎等逐漸萎縮不見，嘴巴也變得更?。坏驗樗麄冮L期盯著電子屏幕，所以雙眼是過去的3倍大，不過因用眼過度，眼紋也較多；而且，由于他們長期忙于上網(wǎng)、聊天、娛樂，所以進化出了八只手，以便能同時進行更多的事……

“他們?nèi)己煤玫模F(xiàn)在你可以放心地和我一起走了吧？”綠小星闔上資料庫，看了看不遠(yuǎn)處吸足燃料的飛船，又轉(zhuǎn)身認(rèn)真看著熊七七。

熊七七點了點頭。

熊七七帶上了爸爸媽媽的相框，帶上了那本《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還帶上了所有的蜂蜜。

“好啦，我?guī)湍銓⑺械臇|西都帶上吧。”綠小星看著不停往飛船搬東西的熊七七，笑了起來。他從飛船拿出一柄縮小槍，朝著熊七七的木屋“啪”的一聲，木屋便突然變小了，成了一棟能抱在熊七七懷里的玩具屋了。

熊七七抱著他的房子，坐在綠小星的旁邊。

“坐穩(wěn)咯，我要啟動了?！本G小星說。可是，熊七七卻瞅著他，突然說道：“小星，你能將地球也縮小嗎？”

“你想干什么？”綠小星嚇了一跳！

熊七七沒有回答綠小星，他抱著房子跳出了飛船，“對不起，親愛的小星，雖然很想很想和你一起去旅行，很想很想去你的星球看看，很想很想擁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但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只熊呢，沒有熊的森林會很寂寞吧？只有人類的地球也會很孤單吧？”

綠小星聽了熊七七的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好點了點頭。

綠小星駕著飛船離開了，他看著地面上孤零零地朝他揮手的熊七七，突然覺得這個只擁有一只熊的星球真是好特別、好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