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山
摘 要:孤獨是很多文學(xué)作品的母題,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塑造了新、舊中國百年間生活在社會底層形形色色的平民形象,作者通過對作品中人物“言說”的關(guān)注,揭示了生活在中國底層平民的人生困惑,展現(xiàn)了生活在中國底層平民的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世界。
關(guān)鍵詞:《一句頂一萬句》;平民;孤獨;精神世界;生存狀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7-0178-03
正如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所說:“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fù)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xiàn)實,唯有孤獨永恒?!薄肮陋殹奔仁且环N生活情緒,也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更是一種不可改變的人生命運。這種命運不僅僅存在于布恩蒂亞家族,也不僅僅只屬于拉美,作為全人類所必須面臨的一種命運,“孤獨”是人類生存的真相,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實寫照?!肮陋殹弊鳛槲膶W(xué)作品的重要母題,在諸多文學(xué)作品中常有涉及。無論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還是耶茨的《十一種孤獨》,“孤獨”都是一種極其真實的存在感,一部人類始終無法逃脫的命運悲劇。而劉同的《你的孤獨,雖敗猶榮》則把孤獨看作是人們無形的忘我成長,人從害怕孤獨到接受孤獨,從面對孤獨到習(xí)慣孤獨,從厭惡孤獨到享受孤獨。孤獨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既是惡魔也是天使,而不管怎樣,我們終究都是要去面對孤獨的。周國平的《愛與孤獨》則揭示了孤獨源自于愛,把孤獨作為人類珍貴的精神世界,把孤獨作為對愛永無止境的追尋,于是我們都成為了在這條無盡的道路上奔走著的人。堪稱“中國版《百年孤獨》”的《一句頂一萬句》可謂是中國小說的“國風”。作者透過人們生活中的日常對話,深刻地揭示了生活在中國最底層平民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存境遇;通過祖孫兩代人的一去一回,試圖追問橫在東西古今之間現(xiàn)代中國的“大歷史”,“一句”道出了中國式的孤獨感和友情觀,描述了中國式平民的“百年孤獨”。
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上半部分是以《出延津記》中的楊百順,也就是后來小說中的吳摩西的成長經(jīng)歷為主線,而下半部分《回延津記》則以楊百順后人牛國興的人生遭遇為主線,通過這兩條主線,共同塑造了這新、舊中國百年間生活在社會底層形形色色的平民形象,作者通過對作品中人物“言說”的關(guān)注,揭示了生活在中國底層平民的人生困惑,展現(xiàn)了生活在中國底層平民的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世界。
一、“說得著”與“說不著”
小說一開篇就講述了楊百順父親賣豆腐的老楊和馬家莊趕大車老馬的關(guān)系,道出了生活在中國底層平民的友情觀。在眾人眼里老楊和老馬看似朋友,可現(xiàn)實中他們這朋友卻并不過心,原因是老馬總欺負老楊,這種欺負并不是打過、罵過或是在金錢上占了老楊的便宜,而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老楊,但是老馬說起笑話又離不開老楊。即便如此,老楊還是處處巴結(jié)著老馬,凡事都找老馬商量。時隔40年后,老楊中風患病在床,段胖子鐵匠鋪的老段前來探望,說是探望,實則卻為了聽老楊的一句話,為了解開這個埋藏在心里已久的疑團,“經(jīng)心活了一輩子,活出個朋友嗎?”其實疑惑的不僅僅是老段,大兒子楊百業(yè)也就是楊百順的大哥也深感困惑,“老馬是個趕大車的,你是個賣豆腐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當年人家不拿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jié)他做朋友?有啥說法不?”老楊的一句“事兒不拿人話拿人”道破了這孤獨的由來,這種對友情的認識,即人和人就是“說得著”和“說不著”的關(guān)系。小說中的人物總是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給別人。他們沒有自己的主見,總喜歡聽別人說理,讓別人出主意;他們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總希望找個能傾述的對象,從而獲得心靈上的慰藉。就這樣,言說幾乎成為了人們?nèi)康那楦屑耐?,成為了人們情感表達和情感發(fā)泄最重要的方式,人們甚至為了一句話苦苦行走,為了一個理兒而不停尋找。
小說中的人物都在窮其一生來尋找那個能說得著的人,人們之間能否“說得著”便成為了決定他們關(guān)系發(fā)展的關(guān)鍵所在。正如楊百順和李占奇能成為好朋友并不是因為他們相互處得來,或者你在這件事兒上幫過我,我在那件事兒上幫過你,他們倆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他們共同喜歡一個人——羅家莊做醋的羅長禮,喜歡他是因為喜歡看他喊喪。興趣和愛好使他們能有的說且說得著,正應(yīng)了那句“志同道合”,相反“志不同者,則不相為謀”,也就自然說不著了。小說中不僅楊百順和李占奇因為興趣說得著,這種因“志同道合”而說得著的人還有喜歡噴空的楊百利和牛國興,喜歡“手談”的老史和蘇小寶等。他們都只是為了擺脫生活的枯燥,為了追求生命的自由和生活的快樂,而暫且找一個相伴而行的人,也就是所謂說得著的人。然而這種因為共同愛好而走到一起的朋友關(guān)系是極其不穩(wěn)定的,常常會受到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干擾或者壓力而最終導(dǎo)致崩潰。
說得著使有著共同愛好的倆個人走到了一起成為了朋友,同時說得著也使得兩代人成了彼此的依賴。小說中楊百順的名字并沒有讓楊百順萬事順利,反倒四處碰壁,自入贅賣饅頭的吳香香家后,楊百順便改名吳摩西,吳摩西與吳香香說不著卻與吳香香的女兒巧玲說得著。與巧玲說得著,皆源于巧玲只是個不諳世事且對世界的認知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尚且單純,還沒有接受那些所謂世俗禮儀和傳統(tǒng)教條約束的孩子,而吳摩西生活在復(fù)雜多變卻又難以左右的現(xiàn)實世界中歷經(jīng)苦難、四處碰壁,心中苦悶難以發(fā)泄,此時巧玲便成了吳摩西的精神寄托和心靈慰藉。因為吳香香與吳摩西說不著卻與鄰居老高說得著,于是吳香香與老高偷情直至私奔,一番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吳摩西被岳母逼得無奈只好選擇帶著巧玲假意尋人,結(jié)果不曾想?yún)s在路上丟了巧玲,失去巧玲后的吳摩西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在苦苦尋不得后,吳摩西選擇了離開這個悲傷的故地,從此把自己喚作曾經(jīng)喜歡喊喪的羅長禮。也許失去了巧玲,吳摩西便失去了說得著的人,“喊喪”便成了一種與逝者、與歷史、更是與自己的對白。小說中這種隔代說得著的還有老曹和改心、曹青娥和百慧。與同輩人說不著,卻能與隔輩人說得著,由此可見他們的精神世界是何等的孤苦,而沒有言說的對象便成了他們一生中最大的孤獨。
這種言說也是心靈上彼此的慰藉,這種言說是忘年的更是忘我的。在他們的一生中什么都比不上找到一個真正說得著的人。他們甚至可以遠離家鄉(xiāng)奔走千里之外,甚至他們可以放棄一切與說得著的人私奔。說得著已然沖破了傳統(tǒng)的禮教束縛,讓人忘卻了道德底線和法律規(guī)范而一度成為最高的價值標準與精神追求。
在中國古代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便有著這種強烈的訴求?!笆繛橹赫咚?,女為悅己者容?!焙螢橹赫??即了解、信用自己的人。何為悅己者?即賞識、喜歡自己的人。知己自古便象征著友情的最高境界,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中國的友情觀。歷史上,管鮑之交情篤意深,鐘子期、俞伯牙一曲成知音,雖說“文人相輕”,但“元白情深”。這種知己便是這說得著的人。
這種對知己的渴求,不僅屬于知識分子、顯貴達人,同時也屬于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極少被關(guān)注到精神世界的普通平民百姓。這部作品第二個特征便是借助言說——源自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普通平民百姓的言說。正如劉震云自己所說:“‘一句頂一萬句,或許一些人覺得這句話應(yīng)該適用于歷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但我把這句話放在小人物身上,它卻大放異彩。我這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我對他們說的是一句知心話?!眲⒄鹪谱约阂仓v到自古這“一句”的重要:“譬如講‘一智能破千年愚‘一語定乾坤,說的都是‘一智‘一語的重要。還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十年書讀下來,能讀到多少話?但不如十年后一席話來得重要。一是說這席話如醍醐灌頂,二是說起碼有十年白活了,學(xué)來的,每天說的,全是廢話?!毙≌f《一句頂一萬句》中人們?yōu)榱藬[脫內(nèi)心全然的孤獨,為了傾瀉內(nèi)心埋藏已久的苦悶,為了釋放生命無限的能量,尋得那份理想中的自由,他們強忍著心靈的疲憊,承受著生命的頹廢,哪怕是尋遍千山萬水都在所不辭,只求尋找到那說得著的人甚至只為了一句話,圖一個說法。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種尋找是相當艱辛不易的,常常使人陷入“無話可說”和“無人可說”的尷尬境地。曾經(jīng)種在內(nèi)心深處孤單的種子在尋不得之后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的洗禮便成長為全然的孤獨,并在內(nèi)心最深處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他們卻依然踽踽前行在尋找的道路上。說得著與說不著使人們在生活中患得患失,時而孤獨,時而不覺孤獨,“孤獨不是永遠,卻是一種必然”。
二、世上的事兒都“繞”
既然一切都可以言說,那么孤獨可以由言說中產(chǎn)生,也自然可以靠言說去擺脫,又何來“都說論理好,真論起理來,事情倒更難辦了”?究其原因,就在于個“繞”字。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繞。如果說說得著是小說中人們最高的價值準則和精神追求,那么“繞”則是人們的處事習(xí)慣和處世哲學(xué)。
楊百順不喜歡隨其父老楊學(xué)賣豆腐,偏偏喜歡賣醋的羅長禮喊喪。楊百順13歲那年的秋天,因病留在家看家,后來為看羅長禮喊喪,偷偷溜出家門來到15里外的王家莊,不幸的是,等到楊百順回了家,卻發(fā)現(xiàn)丟了只羊。賣豆腐的老楊由丟了羊繞到“不是羊的事,說瞎話”,再由“說瞎話”繞到“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楊百順被逼無奈只好離家出走。小說中,往往一件事總是壓著兩件事甚至更多事的分量。又如剃頭的老裴一次去鞏家莊為人剃頭,路上偶遇其外甥春生,于是帶回家中吃飯。那天正值二女兒梅朵的生日,老裴的老婆老蔡在家烙餅,也正是由于春生多吃了餅,老蔡與老裴發(fā)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不是為春生多吃了餅而是說到了17年前老裴的姐姐和村里的貨郎相好,再由老裴的姐姐說到老裴在內(nèi)蒙那次犯的事。老裴一氣之下打了老蔡一巴掌,不料卻招來了凡事愛講理的老蔡的娘家哥蔡寶林。蔡寶林放下了春生吃餅不說,一竿子支出了幾十年說到了老裴的爹娘,這理也就越繞越遠,事也自然越扯越長。在蔡寶林“主持公道”下,老蔡還給了老裴一巴掌。然而在事后的老裴是越來越不甘心,雖然前后都是一巴掌,然而卻是兩回事,最后老裴一怒之下動了殺心。老裴其實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殺講的理,也不是殺這個理,而是殺這個“繞”,因為他覺得“替別人背黑鍋還不算冤,替自個兒背黑鍋可就太冤了”。正在去往所謂殺“繞”的路上時,他遇到了因丟羊有家回不得的楊百順,聽了楊百順的傾述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的事都“繞”,也算是認了命,沒了殺心。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被“繞”出來的,原延津縣的縣太爺老胡喜歡當木匠卻陰差陽錯做了官,不懂仕途存亡之道,卻最終得以告老辭退。
小說中的每個人究其一生都在追問自己是誰,將要去哪兒,他們時常陷入進退兩難不自由的境地。生命作為一種特殊的感知和體驗是一個極其寶貴的過程,而活著則作為一種最真實的存在并不是無限的輪回和往復(fù)循環(huán)。要想活著有意義,人生就得有目的,否則,沒有了方向,人們就會在未知的恐慌和孤獨的深淵中漫無邊際地繞來繞去,不只在言說上繞,在做事上也繞,不只精神上繞,生活也隨著繞,最后繞來繞去雖然繞來了故事萬千,同時也繞盡了人的一生。從楊百順到楊摩西,從楊摩西到吳摩西,再從吳摩西到羅長禮,一直都在“繞”。牛愛國從當兵到妻子與人私奔假意外出尋找,從在泊頭公路附近的“老李美食城”與章楚紅的相遇,到最后千里迢迢地尋親還鄉(xiāng)。他們漫無目的地四處漂泊,如一片隨風飄蕩的孤葉,本想會隨遇而安,卻不料給了這孤葉滋生的土壤。沒有目標,使他們在命運輪回中不停地繞來繞去,而“繞”又使他們內(nèi)心從起初的孤單最后成長為一種全然的孤獨。
小說里的“繞”無疑不是人們對事物本源和命運歸宿的追問,而是對人生遭遇的迷茫。這種迷茫同時體現(xiàn)著他們精神世界的空虛,也反映了最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和不如意,他們難以去左右命運,繞出去便可通達,繞不出去便只有執(zhí)迷。他們執(zhí)著地相信命運,始終堅信著“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沒法挑”的信條,不去突破牢籠反而是將自我束縛,在命運輪回里繞來繞去不得出路因而無限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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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文江)
赤峰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