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雯
摘 要:作為私淑仲尼的孔門學人,孟子面對的已不僅僅是“春秋無義戰(zhàn)”的時代,更是戰(zhàn)國時“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的時代,而諸侯之于儒士不過是借其說以巧飾,徒養(yǎng)而不用。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一脈相傳的學術背景無疑會讓孟子對孔子作《春秋》有著最切實的體會,洞悉到孔子之著《春秋》正是其“藏道于民”的行為,如此,我們讀孟子之評《春秋》才能隨之入乎中,“深得孔子《春秋》之學而神明之”。
關鍵詞:孟子;春秋;經(jīng)學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7-0091-03
作為一部彪炳后世的著作——《春秋》,從其問世以來就受到了經(jīng)學界和史學界的關注,在這里,筆者欲從孟子對《春秋》的評價中,來探尋《春秋》一書經(jīng)學價值。
孟子作為私淑孔子的孔門學人,他對孔子在“天下無道”后退而著述這一行為是深為理解的:戰(zhàn)國時期國家之間“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1],較之“春秋無義戰(zhàn)”更為血腥和冷酷;諸侯之于儒士不過是借其說以巧飾,徒養(yǎng)而不用。因此,同為儒門的孟子才會對孔子的《春秋》一書有著最切實的體會,孔子之著《春秋》是其“藏道于民”的行為,正是基于對孔門學說及孔子其人的理解上,孟子才能入乎中,“深得孔子《春秋》之學而神明之”[2]。
《孟子》一書中有3章4處談及《春秋》,分別是《滕文公下》和《離婁下》和《盡心下》,所謂辭約而義博,雖僅有3章4處,孟子卻為后來研讀《春秋》者提供了入其門以尋其徑的坐標。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 《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薄峨墓隆?/p>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峨x婁下》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彼善于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薄侗M心下》
在這里,孟子提出了4個可供后人參詳?shù)膯栴}:一是《春秋》和《詩》的關系;二是《春秋》和《乘》《梼杌》的關系;三是事、文、義三者間的關系;四是《春秋》對后世的影響。
一、《春秋》和《詩》的關系
關于《詩》的緣起,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言:“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證也?!盵3]而所謂“《詩》亡”的詩指《詩經(jīng)》中的<頌><大雅><小雅>及<國風>中的<周南><召南>,這些都是描寫君王活動的詩”[4]。這些詩的缺失,正和周王室東遷后王室衰弊相系,“周之東遷,晉、鄭焉依”[5]。于此可見當時王室之衰弱,而在公元前707年,周桓王親率陳、蔡、衛(wèi)等諸侯國伐鄭不成反被射中肩膀,天子威嚴掃地,從此一蹶不振。當周天子“王道蕩蕩”難以為繼之時,就出現(xiàn)了孔子在《論語·季氏》中所說的“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反?,F(xiàn)象,《詩》中所稱頌王道之跡的詩亦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在這個問題上,錢穆先生所論最為詳盡不過:“《詩經(jīng)》,固然可說它是一部文學書,但同時也可說它是一部歷史記載,不僅‘雅頌是史,即諷刺亦何嘗不是史。到后來,王者之跡熄了,諸候不常到朝廷來,朝廷也沒有許多新的功德可以歌唱,專是些諷刺,那究不可為訓,所以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盵6]
到了春秋后期,權力更由諸侯而下移至大夫,如魯國的“三桓”,以下謀上,“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7],民風澆薄,大道不行,正是在此時代背景下,孔子有懼于人倫綱常的顛倒錯亂,才退而編著《春秋》,使其在《詩》后而繼起,此之謂“<詩>亡而后<春秋>作”。而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進一步發(fā)展了孟子此說:“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卑此抉R遷之言,孔子不僅整理編纂了《書》,而且正是因為《詩》《書》的廢棄和缺失,才使得孔子之作在《春秋》時,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正如趙伯雄先生所言:“孟子此說實際上是在給《春秋》定位,他把《春秋》看做是與《詩經(jīng)》相連續(xù)的、同為體現(xiàn)王道的經(jīng)典。有王者存在的時候有《詩》,無王者存在的時候則有《春秋》?!盵8]
二、《春秋》和《乘》《梼杌》的關系
《乘》《梼杌》是當時晉、楚兩國史書的稱謂,所謂《乘》本自田賦、乘馬等軍備記錄,《梼杌》本為一惡人名,因為歷史主要是寫惡人事的[9]。而孔子之《春秋》和前兩者相比,卻有其不同之處,據(jù)《左傳·昭公二年》記載,韓宣子為晉世卿,可是直到去魯國行外交之事時,方能一“見”《易象》和《春秋》,可見,這些后人日常習之的文化典籍,在當時是何等的珍貴,觀一國之史已屬不易,而若想編著一部編年體史書,孔子還需占有更多的文史資料,而這正是孔子所編《春秋》與“晉之《乘》,楚之《梼杌》”的不同之處,除此之外,不同于其他史書作者,孔子對這部史書是傾注了個人情感的,而這種感情是建立在他遍干諸侯,卻無人愿行其道的基礎上的,“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治《春秋》”[10],正如錢穆先生所言:“春秋是孔子足于魯國所寫的一部世界史?!盵11]
而《春秋》所記之事,更值得我們一探深意,《孟子·告子》中曾說過:“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笨梢娞熳优c諸侯之間的互動是通過巡狩和述職兩事實現(xiàn)的,可是《春秋》一書中卻多以諸侯之間的會盟聘問為主,這種大事件書寫的轉(zhuǎn)移,其實是孔子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真實的春秋時代,就是“大抵因天子名存實亡,所以諸侯間的互動成了當時的大事,有書寫的必要”[12]。
因此,孟子所言實是說出了《春秋》在史學上的表層價值,卻沒有進一步對其進行探賾發(fā)微。
三、事、文、義三者間的關系
《春秋》是一部具有垂范后世價值的史書,但是,若我們只將其當做史書來看,那就是“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因為孟子曾引孔子之語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盵13]那么孔子所竊取之義到底是什么呢?《史記·太史公序》中司馬遷曾引其師董仲舒之語言之:
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微,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弊釉唬骸拔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狈颉洞呵铩?,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正是有感于大道之不行,孔子才以一士人身份借《春秋》以“筆伐”,將“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者皆記于春秋,以達到其“正名”的書寫目的,而欲實現(xiàn)這一目的,在當時就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對內(nèi)正父子君臣之名,所謂親親尊尊。二是對外嚴夷夏之防,所謂名夷夏之辨。
陳立夫先生在《春秋大義述》的陳序中曾言:“《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綱紀陵夷,經(jīng)滿華夏,孔子述而不作之圣,憤然憂之……而獨于《春秋》一經(jīng),則毅然取史氏之舊文,加以筆削,垂萬世之法,微言大義之所存,蓋有在于識矣。挈其要領,則大一統(tǒng)與攘夷狄二者為先。”[14]而有感于王室東遷后“周道衰微”,孔子不得不將夷夏之防的重責寄托在齊桓晉文這樣的霸主身上,可是《孟子·梁惠王上》中曾言:“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如此說來,孟子言“其事則齊桓晉文”豈不是前后相悖,其實這涉及到《春秋》一書中“文”“事”“義”之間的關系。
《禮記·經(jīng)解》言:“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薄皩佟痹凇墩f文解字》解為“連也”[15]。“比”在《說文解字》解為“密也”[16]。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孔子以一垂暮之年來編著當時的“通史”,事多時遠,若是一一具陳,恐力不逮也,所以只能條陳其事,于微言上寄托大義,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春秋》著作,其事煩劇,下較漢晉,殆力倍而功半焉。文不得不省,辭不得不約,勢使然爾?!盵17]
如此我們再觀孟子所言《春秋》的“其事則齊桓晉文”就可以有更深入的理解了,齊桓公在管仲的輔佐下驅(qū)逐以夷狄,又興滅國于衛(wèi),與楚簽訂“召陵之盟”,雖然齊桓公有僭越周天子職權之嫌,可是若無齊桓公和管仲,中原各國百姓就只能接受孔子在《論語·憲問》中所言的“吾其披發(fā)左衽矣”的結(jié)果了,面對的就不僅是諸侯國的滅亡,而是華夏文化的滅亡,所以孔子在《論語·憲問》中對管仲不死公子糾的行為并未加以抨擊,反而看到了他在維護中原文化傳承上所起到的作用:“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由此觀之,孟子所謂齊桓晉文之事偏指以力服人的“霸道”,此與仲尼之徒所倡的商湯文王所行之“王道”背道而馳,所以“仲尼之徒無聞焉”,無聞并非沒聽過,而是不值得聽,更不值得在國君面前陳說,而孔子在《春秋》中所言之事卻是站在中原文化的高度上來評說的,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還是要在“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旗號下進行,即便周天子名存實亡,卻也不能任臣子隨意召之,“禮”之于國的重要性不可偏廢,所以孔子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齊桓、晉文,但是對二者的評價卻不盡相同,晉文公是在稱霸后以諸侯王的身份召見周天子,而齊桓公的“攘夷”則是在“尊王”的旗號下進行的,因此,孔子《論語·憲問》中說:“晉文公詭詐而不正派,齊桓公正派而不詭詐。”
文、事、義就是將孔子擔心“載之空言”之義,賦予了“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之事,并以“屬辭比事”之“春秋筆法”書之,這樣,才使得一部《春秋》有了“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18]之譽。
四、《春秋》的影響
《春秋》的影響首先體現(xiàn)在孟子對孔子之作《春秋》的精神承襲上,孟子在談到孔子編著《春秋》一書時,曾引孔子所說:“知我者其春秋,罪我者其春秋?!笨鬃由钪砸皇咳松矸荻珜懸徊渴窌?,并且還對其寓以褒貶,這種行為無疑是一種“僭越”,所謂“《春秋》,天子之事也”。而孔子有感于王道之不行,人心的澆薄,才毅然擔當起這重振禮法的重任,因此孟子將孔子之作《春秋》與大禹治水、周公兼夷狄并稱為三大功績,而孟子也慨然自道自己和孔子一般無二,也是想在這亂世中通過一己之力以達到“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19]。所以他倡導士人應“養(yǎng)志”具有“大丈夫”的精神;重氣節(jié),不食嗟來之食;藐大人,以“道統(tǒng)”來對抗“政統(tǒng)”;不趨利,以“王道”抗衡“霸道”,這種挽救人心之弊,明于仁義之道的行為和孔子之作《春秋》又有何不同呢?
其次,《春秋》對后世的影響體現(xiàn)在“春秋為漢立法”上。周予同先生在《〈春秋〉與“〈春秋〉學”》一文中說:“《春秋》本是一部很平常的歷史……但《春秋》所以影響到中國的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社會思想這樣的久且大,那完全是因為后人研究《春秋》、利用《春秋》而形成‘《春秋》學的關系?!盵20]縱覽《漢書》,我們看到了以《春秋》大義為旗幟,漢代的統(tǒng)治者無論是在“緣經(jīng)術以飾吏治”這樣的日常事務中,還是在討匈奴、立嗣位、平叛亂這樣的國之大事中都隨處可見《春秋》的影響,由此可見,“忠孝節(jié)義”“正名”“大一統(tǒng)”“九世復仇”“原心定罪”等觀念已深入人心,皮錫瑞說:“孔子手定六經(jīng)以教后世,非徒欲使后世學者,誦習其義,以治一身,并欲使后世王者實行其義,以治天下?!盵21]孟子并未如后來漢代公羊?qū)W派那般認為孔子是“素王”,但是《孟子·公孫丑下》中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而《孟子·盡心下》則記載孟子對這個話的解釋:“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痹诿献涌磥?,孔子的學說及其人的德行才干無不具備了王者的素養(yǎng),可惜不為當世所重,于是只能退而編書,將其一生的抱負與才干付諸于對古代典籍的整理與編著中。
最后,《春秋》對后世具有警策作用。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彼抉R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也說:“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乎《春秋》?!笨梢姡跐h代,《春秋》大義就已深入人心,而每在亂世中,《春秋》更是懸掛在那些政治野心家頭上的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他們縱然可以以勢抗世,但是對《春秋》所昭示的君臣大義卻不能不心有余悸,即便是想篡權,也不敢如春秋時期之齊國崔杼那般明火執(zhí)仗的弒君篡位,所以后人說:“《春秋》之法行而亂臣賊子無所容其身,故曰懼也。凡篡弒之事,必有其漸,圣人隨事為之杜其漸?!盵22]
綜上所述,孟子對《春秋》經(jīng)意的詮釋上,雖然未及后世公羊、谷梁學派那般全面和深入,但是孟子對其書其人的深入“體貼”,無疑為后來學者一窺《春秋》之堂奧打開了洞悉其要旨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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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