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工老廖伯

李俏紅

老廖伯長得胖胖的，是我父親所在學(xué)校的一名校工。他到那所學(xué)校工作的時間比父親還早。當(dāng)時，母親在外地工作，父親在學(xué)校做教務(wù)主任，工作繁忙，基本顧不了我。所以，我繞膝撒嬌的人就是老廖伯。

老廖伯的工作是敲鐘，那時學(xué)校上課、下課沒有電鈴，只能聽老廖伯的鐘聲。他的房間里有一只鬧鐘，他看著那鬧鐘，一到時間，就到操場旁邊的那棵大樟樹底下，握著那根粗粗的繩子，一下一下有力地拉動，悠揚的鐘聲就“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徹整個校園。隨著鐘聲，孩子們像歡快的小鳥，一下子全飛出了教室。那棵樟樹上掛著一口好幾個人都扛不動的大鐘，所以敲起來聲音特別洪亮。我生性好奇，每次牽著老廖伯的衣角去敲鐘時，總想自己也試試，可拉過繩子來，發(fā)現(xiàn)重量好沉，我小小的個子根本敲不響那口鐘。

除了敲鐘，老廖伯還干不少雜活。那時學(xué)校沒有自來水，食堂灶頭旁邊有一口巨大的水缸，學(xué)生們的用水就取自那里。每天清晨，老廖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到遠遠的井里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水缸裝滿，然后是幫學(xué)生蒸飯、燒火做菜。

我有一只小小的飯盒，上面刻著我的名字。每次從家中量好米，我就會先到食堂找到老廖伯，然后他手把手教我淘米，因為個子小，爬上兩個臺階還夠不著鍋子，經(jīng)常是老廖伯過來把我的飯放到鍋子的正中間。看著我那只特別小的飯盒穩(wěn)穩(wěn)地放在最上面，心里就感到特別開心。至于吃飯，我有一半時間是與老廖伯一起吃的。飯盒自然是老廖伯早早就幫我拿出來的。老廖伯最喜歡吃紅燒肉，有肉的時候，他就自己開一個小灶，炒上滿滿一大碗，抿一口米酒，吃一塊肉。然后，臉龐紅紅地給我講他為什么特別愛吃紅燒肉。

“我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到這兒來的。那是1949年，我被捆著雙手帶到這個山區(qū)，當(dāng)時我20歲出頭，從沒有離開過老家，心里害怕極了。可有一天，我正迷迷糊糊地縮在一個屋子的墻角，突然進來幾個人，幫我解開了雙手捆綁的繩子，又親切地問我是哪里人，還問我餓不餓。我說餓了，他們就給我端來一大碗紅燒肉。真香啊，我長這么大還沒吃到過這么好吃的肉，一下子碗就見底了?！崩狭尾f，吃完紅燒肉后，他才知道來救他的是解放軍。他們告訴他，中國解放了，從此人民翻身做主人了。

“跟著解放軍，天天有紅燒肉吃?！被谶@點，老廖伯就跟著解放軍留了下來，從此沒再回老家。老家其實沒有什么親人了，后來，老廖伯就成了學(xué)校的一名校工。

老廖伯不識字，但特別喜歡孩子。夏天的夜晚，我們這群沒有家長管的教職工子女就會在他身邊圍成一圈，聽他講故事：嫦娥奔月、猴子撈月、后羿射日、精衛(wèi)填海……每一個故事都非常好聽。如果哪個小孩在一邊吵鬧或不聽話，他就會說“挖心肝”和“吸血鬼”的故事，他說如果哪個小孩哭了，給路過的“挖心肝”的人聽見了，晚上就會上那個小孩家去挖了那小孩的心肝下老酒。結(jié)果嚇得我們大氣也不敢出。晚上回房間去睡覺，再也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大家手牽著手回去，遇到小樹林，就一陣狂跑，睡覺也不敢關(guān)燈。但是越害怕卻越喜歡聽，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整個夏天。

學(xué)校放假了，我們都離開學(xué)校，但老廖伯放假也住在學(xué)校里，因為他沒什么親人，在我的印象中，這么多年來，只有一個遠房的侄兒來看過他。后來，我聽大人們說，老廖伯也曾結(jié)過婚，但他的愛人因為難產(chǎn)過世了，孩子也沒有活下來，從此他就再也不談婚娶。

開學(xué)后，我拿到學(xué)校發(fā)的新書回到了老廖伯的身邊。彩色的新書是我最喜歡和珍愛的，聞著淡淡的油墨香，總是特別開心。老廖伯會為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疊牛皮紙，然后幫我包書皮。他用一把小尺和剪刀，細心地包上帶護角的書皮。拿著包好的書本，我好得意。有這又厚又硬的牛皮紙的保護，一個學(xué)期用下來，我的書是嶄新的。

偶爾，有村民家中辦喜事，會給老廖伯送來喜蛋。那染成鮮紅的雞蛋，在我眼里特別漂亮。如果我去，他就會隨手塞兩個在我口袋里，叮囑我回去熱熱吃。

遇上星期天鎮(zhèn)上有物資交流會，老廖伯也會帶我去逛集市。老廖伯去是為了買一些日常用品，我跟著去只是為了解饞，因為集市上會有很多小吃。沒逛多久，我就會在集市邊上的小吃攤坐下，吃香噴噴的油煎包子，再上一碗小餛飩。我一邊坐著慢慢吃，一邊等老廖伯逛好街來帶我回去。如果吃好了，老廖伯還沒來，我會到菜市場旁邊的空地上看小人書，風(fēng)送過來小筍和蘿卜的清香?；厝サ臅r候，老廖伯肯定會買上一點好吃的，然后我們便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老廖伯還種曇花，種了好幾年都沒開花。有一年終于開花了，結(jié)果曇花開放的那個夜晚成了整個學(xué)校的節(jié)日。不僅所有的老師都圍到食堂那小小的天井里看曇花，學(xué)生也趁機不晚自習(xí)了，里三層外三層地來參觀。我記得，那晚上老廖伯像喝醉了酒似的陶陶然，不斷地向人們介紹他種花的經(jīng)驗。大家也熱情地感慨曇花的美麗和難得。夜深了，人漸漸地散了，可老廖伯卻意猶未盡，一直守到曇花一朵朵凋謝。那時，幼小的我還沒有讀過一首有關(guān)曇花的詩，但因為老廖伯的曇花，心中已經(jīng)對“曇花一現(xiàn)”有了感性的認識。

后來，因為要進城上學(xué)，我就離開了老廖伯。中間也時?；厝タ此看?，他都是樂呵呵的一張笑臉，問我的成績，問我的生活，我一一相告。

再后來，學(xué)業(yè)忙了，功課重了，就回去得少了。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后，有一回還特意去了那學(xué)校，兒時的景象都已不復(fù)存在，那小小的食堂也早就沒有了。好在老廖伯還在，只是他已經(jīng)退休多年。他熱心地帶我去參觀新的校園。此次來，我才知道他一直用自己的退休金資助家境困難的學(xué)生，每年都資助好幾個。他笑呵呵地說：“我孤身一人，用不了這么多的退休金。我喜歡孩子，多幫幫他們。”

老廖伯挺長壽，85歲那年過世的，他無兒無女，但十里八村的人全都自發(fā)來送他，送行的隊伍排得老長老長。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