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文學角度淺談《詩經(jīng)》的婚戀詩

摘 要：《詩經(jīng)》婚戀詩中無論是男女歡會的上巳節(jié)，女子對男子的大膽追求，還是所贈的“蕳”“荑”等定情物都蘊含著原始生活方式的影子。另一方面，新的文明方式的沖擊也表現(xiàn)出來：聘娶制度、父權觀念、貞潔意識。在這兩棲的文化生態(tài)下，潛藏著崇尚自由、崇尚愛情的人文精神，留下了中華文化源頭樸素的文史哲互根的痕跡。

關鍵詞：人文學 《詩經(jīng)》 婚戀詩 兩棲社會 文史哲互根

古代中國社會，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勞動力的多寡直接影響到物質資料的生產(chǎn)，而婚姻能夠促進人口的繁衍，對于社會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吨芏Y·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會之?！苯y(tǒng)治者甚至使用法令促進男女的婚配。婚戀作為一個文學主題引起關注，則不能不談到作為我國最早詩歌總集的《詩經(jīng)》，其中的婚戀詩數(shù)目超過全書的三分之一，歷代對于《詩經(jīng)》的婚戀詩都有所論述，可見這是一個頗值得研究的文化現(xiàn)象。

一、原始文化的孑遺：祭祀、巫術與生殖崇拜

《詩經(jīng)》收錄的詩歌主要從西周初年到東周初年，屬于周王朝的統(tǒng)治時期，與原始文明距離殊近，因此或多或少帶有原始文化的遺存。

程俊英注《詩經(jīng)》中的《鄭風·溱洧》時，點出其寫的是鄭國的上巳節(jié)，《韓詩》在解釋《鄭風·溱洧》時即有：“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兩水上。招魂續(xù)魂，拂除不祥。”上巳節(jié)是古代舉行“祓除畔浴”活動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洗浴是祓禊的主要內容。古人認為水、火至潔，可以去災，女子無子是為一災，所以這個節(jié)日又有乞子的傳統(tǒng)。這可以追溯到上古祭高禖神的傳統(tǒng)，高禖是主掌婚配與生子的大母女神，指代的范圍很廣，最早可能是女媧，后來是各個氏族的圖騰，再后來是各族的原始祖母。聞一多《神話與詩》即說：“古代各民族所祭的高禖全是各民族的先妣?！逼蜃邮且鸦檎叩氖拢椿閯t求偶。殷商原始祖母簡狄生子是在“行浴”時，周的原始祖母姜嫄履帝足跡生周始祖后稷也是在祭祀上帝的儀式上，這些傳說都很可能是在祭祀高禖神的時候發(fā)生，帶有乞子、求婚配的禱告。后來這個節(jié)日逐漸演變出游樂和戀愛等內容?！墩撜Z》：“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睂懙木褪巧纤裙?jié)。

《詩序》說：“《溱洧》刺亂也，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焉。”《魯詩》說：“鄭國淫辭，男女私會于溱洧之上，有洵訏之樂，芍藥之和?！币蚨多嶏L·溱洧》向來被解讀為具有性的意味，女性在其中居于主導地位，十分熱情、大膽，這可能是上古母系氏族社會的遺留，母系氏族社會男女性愛比較自由，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多{風·桑中》是一首抒寫男女幽會的詩，詩中的“桑中”“上宮”本來是祭祀的場所，但是詩中宗教氣氛不濃，只有男女之間的縱情歡愉。這跟《詩經(jīng)》距離原始文明不遠，男女之間沒有像后世那么多的約束有關，假如有后世的那種“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guī)定，則男歡女愛本來就諱莫如深了，又怎么會有這么大膽熱烈的歌頌呢？

《詩經(jīng)》中這些對祭祀的描述，許多是原始文明的孑遺，尤其在《國風》中，流傳到詩經(jīng)時代，真正祭祀的內容已經(jīng)比較少，男歡女愛的成分居多。從筆者前文所引的《周禮·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會之。”就可以看出，當時民風開放，一些祭祀往往是男女歡會的場所，這與祭祀高禖神乞求配偶和子嗣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與原始文明其藕斷絲連處不言自明。

除了祭祀是男女歡會的一個重要場所，從中可以看出原始母系社會的遺存外，在《詩經(jīng)》其他的一些婚戀詩中，同樣可以顯現(xiàn)。《詩經(jīng)》婚戀詩中的女性追求愛情大膽直露，女追男的詩歌數(shù)量頗多，《鄭風·叔于田》盛贊男子世所無雙，表達欽慕之情毫不隱藏；《召南·摽有梅》女子看到梅子落地，希望有人求婚的熱切宣諸于口；《鄭風·豐》女子后悔沒有接受男子的求婚，盼望男子再來，同樣處處可見女主人公的主動。這些都是母系氏族開放的男女交往風氣以及女性地位較高的一些遠古遺風。

《詩經(jīng)》 男女交往還經(jīng)常互贈禮物， 其中便有許多植物，如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邶風·靜女》） [1] “伊其相謔， 贈之以勺藥。” （《鄭風·溱洧》） 馬林諾夫斯基在 《野蠻人的性生活》 提到， 原始人認為有些植物有觸發(fā)愛情， 增加性魅力的功效。 這些所贈的 “蕳” “荑” 等定情物可能是源于原始的巫術。 也有一種說法， 認為植物有果實， 實與卵有一定相似性， 帶著隱秘的生殖崇拜。 《周南·芣苢》 《唐風·椒聊》 采集的芣苢和花椒就以 “多籽” 隱喻著 “多子”。

生殖崇拜是原始文明的一個很顯著的特征，原始陶器用稚嫩的筆觸雕刻的蛙、鳥、魚紋等都帶著強烈的生殖崇拜的意味?！对娊?jīng)》中有大量的起興，其中以魚類為“他物”起興的詩在《詩經(jīng)》中有很多，現(xiàn)代的學者一般認為這也是生殖崇拜的一種。聞一多在《說魚》中指出，因為魚類具有的繁殖功能，在《詩經(jīng)》中是配偶或者情侶的隱語，如《齊風·敝笱》等。有的學者則認為是因為先民有卵生意識，所以用魚表示生殖，再引申為性愛。總而言之，在《詩經(jīng)》中確實存在用魚表示女性的情況，如《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用“食魚”比喻“娶妻”，用魚比喻女子。

二、文明文化的沖擊：聘娶、父權及貞潔觀念

除了脫胎于原始氏族文化外，《詩經(jīng)》還帶有鮮明的向文明文化邁進的趨勢。我們不妨看看《衛(wèi)風·氓》，明明男女主角從小青梅竹馬，但是結婚時，女主人公卻提出“匪我愆期，子無良媒?！保ā缎l(wèi)風·氓》）這是“三重”“六禮”下婚姻聘娶制度的影響。“三重”是“重卜（重天意）、重媒人、重父母之命”，“六禮”即是《禮記》所說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是周代貴族婚娶制度的一大特點。在號為禮崩樂壞的東周時代，也保留著逐漸向平民輻射的一定強度。這個婚姻制度體現(xiàn)了從原始群婚制、對偶婚制向文明時代的一夫一妻制過渡，體現(xiàn)了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后對穩(wěn)定婚姻和專一性愛的追求。[2]關于婚娶制度，《詩經(jīng)》中著墨頗多，《鄘風·干旄》中的“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絲紕之，良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是納征；《召南·鵲巢》中的“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笔怯H迎。

伴隨著文明時代的到來，父權社會的影響逐漸加劇，女性地位逐漸降低。一方面，是女性更多地被男性審視，被男性要求，《周南·桃夭》對女子提出了“宜其室家”“宜其家人”的要求，這很顯然是男性對女性的要求，體現(xiàn)的是女性在宗法社會的價值定位和角色期待。另外，在社會分工中，女性的社會地位也有所下降，表現(xiàn)為婦女無法自力更生，男性才是社會的主要勞動力，思婦詩中男子不在家導致田地荒蕪的例子可為證?！短骑L·鴇羽》則描述了男子外出服徭役，擔心田地不耕，父母無以為生的景象。此外，禮法規(guī)定諸侯之女嫁到別國，只有父母在時才能回娘家省親，父母死后，則不能再回國，只能派大夫去慰問自己的兄弟。如《邶風·泉水》《衛(wèi)風·竹竿》都表現(xiàn)了遠嫁在外的貴族女子不能返鄉(xiāng)探親的怨愁心情[3]這同樣是女子受到許多約束的一個反映，諸如此類的例子在《詩經(jīng)》中還不少，這些皆體現(xiàn)了父權對母權的勝利，文明文化對原始文化的侵蝕。

在這個時代，女性也開始有了貞潔意識，這同樣作為區(qū)別原始文明中的群婚和混亂性愛的一個重要標志?！对娊?jīng)》中訴說對愛情婚姻忠貞的篇章俯拾皆是，許多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八郎蹰?，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保ā囤L·擊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唐風·葛生》）這樣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羈絆，是對純潔愛情的守護，是對專一愛戀的謳歌。這是女子貞潔意識的萌發(fā)，這里沒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嚴苛的禮教，雖說也是男性對女性的期待，但同樣表達了文明時代對專一愛情的期許。此外，男子忠貞專一的詩歌也可以見到：“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保ā多嶏L·出其東門》）可謂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先聲。

三、兩棲元典：人文精神的濫觴

由上述的論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處于原始文化和文明文化混合生態(tài)下的《詩經(jīng)》充溢著內涵豐富的人文情調。一方面是原始生態(tài)下女性對于愛情的熱烈渴望和主動追求，直率天真，大膽直露，難見欲說難休的扭捏之態(tài)，難見口蜜腹劍的心機之人。人與自然是那么和諧融洽！河濱之上，田野之中，隨處都可以萌生出愛情，果實可以是愛情的象征，池魚可以是愛情的催化劑，萬物與人仿佛是沒有隔閡的，人活于世，與天與地同在。另一方面，文明文化生態(tài)下，“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鄘風·柏舟》）是驚天動地的呼喊，是不愿委屈的反抗；“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王風·大車》）是決心錚錚，是生死不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保ā缎l(wèi)風·碩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周南·桃夭》）是新婦初嫁，艷若朝霞。在這兩棲的文化生態(tài)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人的存在是多么明顯，人的活動是多么生動，人的情感又是多么熱烈！這文學語境，有時是多重比興、多重隱喻，有時又橫空出世、直抒胸臆，但是潛藏的崇尚自由、崇尚愛情的人文精神立竿可見。

這種人文精神既被文學所修飾，又有著史學演進的痕跡，還夾帶著早期實踐中的粗糙的天人合一的面目，體現(xiàn)的是中華文化源頭處樸素的文史哲互根的痕跡。文學固不必言，史學價值則在其作為考察西周社會的重要材料時也一覽無余。而哲學方面，人與自然如此和諧接駁，樸素的天人合一觀頗粗略可見。當然，三者并不是互相分開的，天人相交處，歷史的語境與樸素直白而又如天機云錦一般的文學語言相映襯，三者渾然一體，不可湊泊，乍看是朦朧混沌，其實是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在這種原始與文明相交處，狂野激烈與追求秩序并行而不悖，反抗與約束找到了他們的契合點，人們在生活與實踐中，只需要依著自己的心，自己的情，出口便成詩，行走便是史，無須冥思便有哲。這是中華文化的源頭之一，郁郁莽莽、生機勃勃，無心處就是一幅秀麗山河。

注釋：

[1]以下所引《詩經(jīng)》內容均出自程俊英注：《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2月版，后文不再說明。

[2]袁定坤：《周禮與<詩經(jīng)>婚戀悲劇——<詩經(jīng)>婚戀悲劇探源》，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第118頁。

[3]吳賢哲，李珉：《先秦婚制和婚俗在<詩經(jīng)>婚戀詩中的反映》，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增刊，第116-117頁。

參考文獻：

[1]程俊英注.詩經(jīng)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欒棟.人文學概論[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

[3]魯洪生.《詩經(jīng)》婚戀詩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77-84.

[4]吳曉紅.中國古代女性意識——從原始走向封建禮教[D].蘇州：蘇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

[5]吳賢哲，李珉.先秦婚制和婚俗在《詩經(jīng)》婚戀詩中的反映[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S1）：116-140.

[6]袁定坤.周禮與《詩經(jīng)》婚戀悲劇——《詩經(jīng)》婚戀悲劇探源[J].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115-118.

[7]李虹.《詩經(jīng)》中“采集與婚戀”主題研究[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1）：241-244.

（黃少娜 廣東廣州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