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一
燈光在電瓶內昏睡,被開關突然叫醒,遲疑了一下,不情愿地亮起來。電量久已不足,燈光在饑餓中煎熬,支撐到現在,已如老朽之人,竭盡所能,亦照不到一米之外。它甚至不能照亮自己。黑暗稠濃得仿佛柏油,充斥于蛛灰四布的老房內,面對燈光虛張聲勢的驅趕,僅僅象征性地后退了半步,不屑一顧地包裹著它,隨時會一口將它吞滅。竇懷章望著虛弱垂危的燈光,在渾濁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有多少天了?呃,記不清了。維持記憶也需要能量,身體內殘存的那點兒精血膏脂,全都用來延續(xù)最基本的生命存在,無法供養(yǎng)其他不必要的功能。而所謂記憶,對竇懷章來說,似乎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如果曾有半生富貴,或者一時榮華,哪怕干過一件漂亮的事,在回想時足感自豪,記憶功能就有存在的意義。榮光往事譬如鴉片,能給人提供快感和力量,一次次回憶,就是一次次服食。街坊老莫得了癌癥,臨死前凄慘萬分,就是靠一遍遍想當年茍延殘喘。當年他是縣城造反派領袖,在縣城里呼風喚雨,說一不二。而竇懷章呢?從生到死沒有任何可資榮耀的事,反倒有無數狼狽難堪的經歷,回想它們,不但毫無益處,反而徒增煩惱。既然沒有鴉片可吃,就沒必要支起記憶的燈臺,攥著煙槍虛耗已近枯竭的能量。
如果還有回憶的力氣,竇懷章應該能想起董先生吃鴉片的情景。董先生有個書房,藏在石榴樹和竹子之間,很少用來讀書,只要進去,大多是抽煙。書房里有一張寬大的羅漢榻,鼓腿膨牙,雕鏤繁細,上置金絲楠癭木面的矮幾,陳列著一套精美的煙具。董先生去吃煙,總由周姐作陪。周姐是董先生從北平煙館帶回來的,馬臉魚目,鼻梁陡窄,多說有六七分姿色。但她有一手好煙活兒,性情也和順,又善猜人意,說起話來,一句句都鉆進人心里。董先生去北平做生意,光顧幾次之后,念念不忘,索性高薪雇請,把她帶回了潁川縣,專門伺候他一人。
按說,董先生的書房,竇懷章是不允許進的。竇懷章是老竇的兒子,下人家的小崽子。老竇跟了董家?guī)资?,看門護院盡心盡力,深得董家信賴,竇懷章這個小崽子也可以像公子從上海買的洋狗一樣,在董宅里到處走動。但是董先生的書房不同,那是禁地,除了董先生和周姐,只有太太和公子能去,而太太和公子又不去,平素人跡罕至,有著禁地所特有的幽靜和神秘。竇懷章能踏入其中,是沾小姐熙柔的光。那年他十二歲,熙柔九歲。他爹從串街的貨郎那里買了一只琉璃鬲孛,他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嘀嘟嘀嘟吹得滿腔歡喜。熙柔突然自大門內躥出來,從他手中搶過琉璃鬲孛,轉身如風而去。這是她愛玩的游戲,他需要做的是追趕。竇懷章躍身而起,大呼小叫著,緊跟熙柔在偌大的宅院里奔跑。春天的陽光仿佛透明的銀子,白晃晃地灑下來,滿世界都亮得晃眼。熙柔引著竇懷章跑到后院,在竹叢內鉆了一會兒,又躥到書房前,撞開門闖了進去。竇懷章想都沒想,亦尾隨而入。
當他在慣性作用下跨過門檻時,熙柔已經跳上床榻,撲到董先生身上。董先生突然被驚擾,哎哎叫了幾聲,并沒有發(fā)怒。熙柔又要搶煙槍,董先生不高興起來,瞪眼吆喝一聲,舉起煙槍作勢要打。煙槍一尺多長,黃潤如玉,前端鑲著一枚蒜瓣大小的洋瓷煙葫蘆。董先生因愛煙而熱衷收藏煙槍,有湘妃竹的,有象牙的,還有以名貴木材琢鏤而成的,竇懷章他爹曾有幸觀賞過,并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炫耀似的講給兒子聽。竇懷章盯著那支朝熙柔舉起的煙槍,猜它肯定是象牙的。象牙煙槍并沒有落到熙柔身上。熙柔看到父親發(fā)火,乖覺地縮到他身后,像只小貓呼哧呼哧喘氣。董先生見她不鬧了,就不再搭理她。周姐熟練地打著煙泡,不時地瞟一下熙柔。
小姐呀,出去玩吧。周姐笑瞇瞇地說:這里頭味兒不好,別嗆著你。
熙柔只顧喘氣,不理會她。竇懷章吸了吸鼻子,并沒有聞到不一樣的氣味。然后他聽到周姐對董先生說:孩子在,不吃了吧。董先生說:吃一個吧,煩得很。周姐遂給他裝上煙泡。矮幾上點著一盞帶玻璃罩的琺瑯彩箍銅煙燈,董先生將煙葫蘆湊到燈上,用細長的扦子將煙泡挑破,瞇著眼徐徐吸起來。白晃晃的陽光從半敞的窗子里射進來,打在羅漢榻鐫蓮雕鷺的圍屏上。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穿過白亮如銀的陽光,悠悠彌散進空氣里。一股溫醇的香味好似流水漫過來,浸進竇懷章的鼻子。竇懷章呆訥地站在羅漢榻前,內心興奮而局促,仿佛在旁觀一場神圣的儀式。董先生吃過一個煙泡,神情依舊不展。周姐收拾著煙具溫言勸慰。
你的家業(yè)雖大,也不是偷的搶的,全憑誠實做生意,天南海北打拼,一分一厘,一磚一瓦,都干凈清白。就算共產黨真打過來,也不能平白無故就奪去吧。他們要掌江山,還得咱們這些守規(guī)矩的紳商們支持呢。
董先生說:天下窮人多還是富人多?
窮人多。
共產黨要奪天下,就得發(fā)動窮人。要是你,你怎么發(fā)動?
周姐思考了一會兒,水彎眉間泛起一抹憂愁。打富濟貧。她說。
所以啊!何況我家老二還是國民黨的少將師長,跟共產黨打了很多仗。董先生仰臥榻上,長嘆一口氣。你也走吧,我給你備了一份盤纏,夠你回家過日子的。
熙柔早已在父親身旁歇過勁兒了,此時忽然爬起來,翻過父親去夠幾案上的煙槍,右手仍然攥著竇懷章的琉璃鬲孛。董先生要把她拖開,手力不勻,將琉璃鬲孛從她手中捋出來,順勢摔了出去。鬲孛薄如蟬翼,輕飄飄地跌到方磚地面上,一聲脆響,變成一堆棕色碎片。竇懷章號叫起來。
一刻鐘后,竇懷章攥著幾枚銅板回到大門口。銅板是周姐給的,賠償他的琉璃鬲孛。董家門樓很闊氣,高廣軒敞,可走大馬。朱漆大門外壓著一對麒麟抱月石鼓,右手墻邊安放一條椿凳,供門子憩坐。這是老竇的專屬坐具。老竇坐在椿凳上,悶聲不響地望著深長街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竇懷章走過來,像只懶散的猴子,趴到光滑的石鼓上。他擺弄著手中銅板,發(fā)出錚錚的聲響,意圖吸引老竇的注意力。那只琉璃鬲孛是五枚銅板買的,周姐賠了七枚,因此他內心得意,希望老爹能看到他的收獲。但是老竇毫無反應,似乎耳朵聾了。他故意將一枚銅板拋到地上。銅板撞擊青石地面,發(fā)出一連串好聽的聲音。老竇依舊充耳不聞。竇懷章索然無趣,將銅板撿起來,兩只眼瞪著他爹。
你在看什么?
看天。
天咋了?
天要變了。
竇懷章抬起頭來,眼光從檐椽下切過去,望向街宇之間那片有限的天空。天空干晴,布滿了銀白的陽光,看不到一絲烏云。竇懷章感到很奇怪:天怎么變呢?會變成什么樣子?
這一年的日歷頭上,寫的是民國三十七年。
二
民國三十七年太遙遠了,白紙黑字寫到書上的事跡都已模糊不清。竇懷章的記憶并不過人,莫說此夜此時,就算往前二十年,他還身強體壯,頭腦清晰,說起縣城的往事,他也大多想不起來了。
二十年前的一天,縣城政協文史委的幾位同志來考察。他們在街心站成一排,仰臉觀察祼露在外的檐枋、雀替和墀頭,對這些精鏤繁雕的藝術品贊不絕口,然后目光下移,盯著被青磚粗糙地封堵起來的大門,不住地搖頭惋惜。他們推開窄小的榆木門扇,旁若無人地跨進竇懷章的房間。
竇懷章的房間是原先董先生家的門樓。民國三十七年夏天,解放軍占領縣城,將董宅充公,當作團部駐地。老竇宣稱要翻身,請求人民政府把門樓分給他,他給董家看了幾十年門樓,現在要把它據為己有。他的請求獲得批準。貧民出身的團長厭憎一切有錢反動派,對于他們炫富擺闊的大門樓也非常抵觸,立即派兵破房拆院,開出一道新門。老竇用拆下的磚將老門樓前后封起,臨街裝上榆木門,當成了自己家。內部以原來的大門為界,前炊后住,因沒什么家具,也不顯得逼仄。政府應許了,這間門房就歸屬竇家,父死子繼,“四人幫”倒臺那年,竇懷章成了它的主人。文史委的同志們推門而入時,竇懷章正在擇豆角。同志們打量著臟兮兮的小廚房,盡皆痛心。其中一位抄起長把掃帚,拂去蒙絡在門頭上的煙灰和蛛網,隱約現出漆彩的顏色。四枚描金門簪之上有塊長方形匾額,上頭的字亦清晰可見。竇懷章聽到一個年輕同志念:“后裕前光?!?/p>
念反了。他說。
居中一位同志呵呵一笑,似乎表示贊同。那位同志年紀偏大,同伴叫他錢主任。錢主任接過掃帚,將一大團蛛網又蒙回匾上,然后背起雙手,跨過原先的門檻,走進臥室。內部墻壁上敷有粉灰,但因年深日久,粉灰已松散如酥,不小心一碰,便沙土俱下。頭頂上是杉木板搭的吊棚,原先里面藏有一口楠木棺材。棺材原本是為董老太太準備的,放置于大門吊棚內,則是古來相傳的風俗,取官財臨門之意。錢主任看罷多時,請竇懷章到街里說話。文史委要整理縣城文物,發(fā)掘老城歷史,董家作為潁川縣近代有著巨大影響的名門望族被他們列為工作重點。他們對董家大宅被破壞殆盡表示遺憾,希望竇懷章描述一下宅院的原貌,讓他們作依據畫張草圖,作為歷史資料存起來。
竇懷章對這幫人心存疑慮。他擔心這些人來意不善,意圖以歷史文物為名,將他的房子收歸公有。錢主任看出了他的擔憂,抽出一支過濾嘴香煙遞給他。
我們是搞文化的,沒別的意圖。錢主任說,你幫我們個忙,也是為文化建設做貢獻,是老城歷史的功臣,子孫后代都會記住你的。
竇懷章戴上這頂高帽子,有點兒飄飄然。他和錢主任對坐在小凳子上,口噙香煙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深邃而長久,直到煙頭燃燒至過濾嘴,他才開口說話。
真想不起來了。他說,時間太久了,忘沒了。
那董家的逸事呢?記不記得董家有什么逸事?
逸事是什么?
別人不知道的而且有意思的故事。比方說,董先生有個伺候吃煙的周姐,對吧?她跟董先生究竟什么關系?
竇懷章搖頭。不知道。
你就在董家大宅里住,怎么會不知道?錢主任說:她是不是董先生的情婦?
真不知道。我那時候還小,不懂這些。
那,還有個問題,董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坐車逃出去了,董先生為什么沒有一起走?他要一起走的話,是死不了的。錢主任說,是不是跟周姐有關?
竇懷章依舊搖頭。不知道。
錢主任神色頗失望。我想他倆肯定是有感情的,否則不會陪著死。錢主任說著,雙手壓膝站起身。你再想想,如果想到有意思的事兒,就告訴我們,好不好?我們會有獎勵的。
錢主任許諾的獎勵是二百塊錢。為了這二百塊錢,竇懷章努力回憶了很久。但是腦子里反復盤旋的,僅僅是俯瞰董宅的畫面。這也正是他在錢主任面前噙煙深思時腦海中所浮現的。那是1949年暮春的一天,他幫他爹翻修房頂。他們拆開幾片瓦,鑲進一塊半尺見方的玻璃,密封起來做天窗。裝完之后,他爹下去了,他騎在門樓頂脊上,俯視已歸新政府所有的董家大宅。雖然宅內庭院重阻,屋宇相疊,看不到角角落落的細節(jié),但是高坐樓脊之上,宅院的格局還是盡收眼底。他看到革命同志進進出出,在最遠處的夾縫里,一簇石榴花紅得扎眼。然后他聽到木板移動的聲音,爬到玻璃天窗邊往下看,只見吊棚里的棺材蓋子從內推開,一個腦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來。
至于其他的事,竇懷章真的都不記得了,否則他不會放棄那二百塊錢的獎金。他那時的確還小,對解放軍進城前后的喧囂與騷動全無感受,其時所發(fā)生的那些傳聞久遠的故事,他也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比如董先生之死。
董先生本來可以不死。他對逃亡準備已久,之所以遲遲未動,一是舍不得三世打拼攢下的基業(yè)和家宅;二是沒想到解放軍來得這么快。潁川是中原大縣,解放軍策劃攻城已久。兵者詭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董先生只懂生意,不懂兵法,眼見沒什么大動靜,不免心存僥幸。恰逢他弟弟又奉命戍防潁川,他就更不能率先逃亡,動搖民心了。忽一夜城外炮聲大作,炸彈如長了眼睛,齊刷刷飛向董師長精心布置的營盤。一時三刻炮收槍響,解放軍發(fā)起了進攻,董師長這邊的人已經死絕了。炮聲初起,董先生已知糟糕,命令兒子開吉普車帶家小先走。半個時辰后,他從馬廄里扯出一匹黑馬,意圖逃離縣城,然而剛到南城門,大隊解放軍戰(zhàn)士已經蜂擁而入。
董師長已經炸死,董先生作為劣紳代表游街之后,隨即押到城南槍決。曾經勢傾潁川的董家就此滅亡。老竇沒有去看東家吃槍子,而是急不可耐地要翻身,纏住進駐董家大宅的解放軍團長,要占有那個羞辱了他幾十年的大門樓。他這個荒謬的要求竟然得到了滿足。于是,街坊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滿城居民都在為新政權準備獻禮的時候,老竇卻在熱火朝天地封砌門樓。大家感嘆:共產黨是真的要改換門庭?。?/p>
街道里的老莫那時還是小莫。小莫呼喚竇懷章去街上看熱鬧。竇懷章欲去,卻被老爹叫住,勒令幫他砌墻。竇懷章垂頭喪氣,因此也無緣看到傳說中的那個故事。故事說:董先生游罷街,押赴刑場的路上,迎面見到周姐走過來。周姐挎著一只竹篾編的提籃,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但是神情很鎮(zhèn)定,仿佛不知道身處危險。董先生嚷叫起來。
你回來干嗎?
周姐笑嘻嘻地說:沒地方去。
董先生罵:天下這么大,藏不了你個小女人?
周姐說:天下這么大,沒一個地方有親人。
董先生嘆了口氣。那就一起死吧。
解放軍如他們所愿,將他們雙雙槍斃在了城南土坡下。據說,解放軍本來不想殺周姐,但是檢查她的挎籃,發(fā)現里面裝著兩罐上好的煙膏,解放軍是厲行禁煙的,只好把她也槍斃了。這個故事傳自街坊,竇懷章向小莫求證過真實性,小莫說是真的,他用兩只眼睛擔保??墒菐啄曛?,街坊里又流傳出另外一個版本:周姐并沒有被槍斃,而是替董先生收尸后,挖了個坑,把自己和董先生一起埋了進去。兩個版本在老城里爭了幾十年,各有言之鑿鑿的見證者,政協文史委搜史至此,亦分成兩派激辯不已,光相關論文就寫了四五篇,發(fā)到縣委主辦的《潁川參考》上。
文史委的錢主任對這樁傳奇公案尤其關心。他認為這是一個令人回腸蕩氣的愛情故事,足為本地歷史增色。他甚至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董先生不是有個女兒嗎?是不是他和周姐生的?幾天之后,他又來找竇懷章,試圖從竇懷章的記憶里發(fā)掘出支持這一假設的證據。竇懷章冷漠地推開他。
以前的事都想不起來了。竇懷章說,我得收拾房子,別站這兒,弄你一身泥。
三
竇懷章收拾房子,是準備給過繼來的兒子娶媳婦的。
竇懷章收拾的房子,并非自己住的門樓,而是緊貼門樓的兩間瓦房。這兩間房原本是董先生供家傭住的,解放軍團長進駐后,把它分給了老竇。老竇屢受優(yōu)待,請無不允,令街坊們俱感訝異。大家猜想老竇跟團長肯定有關系。但是猜想沒有依據,也無從證實,閑話在街道里繞來繞去,最終變成憤憤不平的牢騷。三十年后,大家的猜想終于落實:竇懷章獨身無后,從鄉(xiāng)下表叔家領回一個小孩兒當養(yǎng)子,街坊老莫覺得小孩眼熟,想來想去,想到了當年的團長。他私下里給小孩兒一塊糖,連哄帶騙盤問出了底細:小東西果然是團長的嫡孫子。
小東西來到竇家后,就住在那兩間大瓦房內。大家無不贊嘆團長的英明和先知先覺。這當然是調侃,但也包含惡意,似乎篤定了竇懷章要絕后,只能過繼團長的孫子。這種惡意源自于一個流傳已久的猜測:當年解放軍攻城,炮彈打得太準了,一定是有線人出賣情報。如今竇家與團長的關系大白于天下,人們前后印證,遂有充分理由相信告密者是老竇。告密雖然有功于新社會,但終究不太光彩,以此換取一門二屋三間房,難免有點兒惹人非議,而在嘴巴刻薄的“壞分子”們看來,竇家無后也就純屬活該了。
街道里的風言風語令竇懷章倍感苦惱,但又無力辯駁。風語之所以為風語,它四處飛播,卻又無形無主,要做斗爭,都不知該從何下手。況且竇懷章還心虛,并不敢理直氣壯地面對不懷好意的流言,對天擔保老爹的歷史清白。他想起了他爹死前說的一句話。他爹得了癆病,即肺結核,可能還有別的什么老沉疴,在床上耗了一年多,逐日消瘦,虎背熊腰的老漢最終熬得只剩一張皮。彌留之際,竇懷章聽到他嘴里囁囁喃喃:
只說打下江山坐江山,可沒說要死那么多人啊……
老竇雙眼密閉,似乎在說夢話,完了又長嘆一口氣。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老竇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聲音。竇懷章在街坊們的風語中回想起老爹這句遺言,恰如池魚食餌,痛癢自知,對于街坊的刻薄,也只好一體忍受。團長表叔驍勇善戰(zhàn),為新政權立下了卓著的功勛,可惜在民國三十八年春的一場戰(zhàn)役中犧牲,未能趕上坐江山。他的父母妻兒依舊在山窩里生活,也沒想到出來找人民政府要撫恤。三十年后,城里的表侄突然找上門來,要選個孩子去當城里人,一家人既興奮又欣慰,仿佛這就是當年老團長打天下的福報。竇懷章視養(yǎng)子如己出,盡到了他所能盡的全部責任,尤其是養(yǎng)子輟學之后,千方百計為他在國營面粉廠謀到了一份工作。竇懷章一生碌碌無為,為養(yǎng)子謀職成功,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杰作,也耗盡了他所有資源。養(yǎng)子二十七歲那年,他又張羅著給娶了媳婦。
養(yǎng)子結婚前的某一天,文史委錢主任和文管所趙所長聯袂來訪。他們說竇懷章所住的門樓房極具文物價值,想讓他拆掉前后磚墻,恢復原貌。竇懷章頓感緊張,心想他們終于開始下手了。他很后悔當年“破四舊”的時候沒聽老莫的話,把暴露在外的墀頭和雀替毀掉。那些東西刻得太好看,他不忍心,就和了一堆泥巴將它們糊起來,應付過老莫的檢查。早知今日,就不該心疼那些東西,最好連同門簪和匾額也一并拆毀,沒了這些,這個門樓就是堆破磚瓦,政府不稀罕,產權就不復危險。竇懷章呆著臉站在街沿,一只手插在褲腰里,懊惱得想抽自己幾耳光。趙所長見他裝聾作啞,沒好氣地搬出文物法相要挾。竇懷章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的,猶如一座座山橫空壓來,呼吸變得急促了。
我管你什么法!竇懷章壯起膽子嚷嚷。房子是我的,我不想拆就不拆,誰也管不著!
你的?趙所長揶揄。梁是你架的?瓦是你鋪的?別忘了,這可是董家門樓!
是董家門樓不假,但是國家分給我了。
國家能分給你,就能再收回來。趙所長說:就連你的命也是國家的,國家需要,隨時都得交出來。
竇懷章不語。會談不歡而散。竇懷章注視著他們的桑塔納驅塵遠去,回過頭來打量自己的門房。天空半陰不晴,太陽已偏西,光芒透過污濁的云層,將空氣炙烤得燠熱無比,但在地面并沒有印出萬物的影子。房頂上瓦松成簇,頂脊兩端的翹檐已經破損,前檐的瓦當也脫落了幾枚,暴露出瓦下的麻泥。那是電線工架線時搞掉的。老磚墻是用白灰砌的,磚方灰黏,一縫如線,百多年下來亦無剝蝕。老竇沿前柱封起來的墻板使用的草泥才三四十年,磚縫已被雨水沖刷得空陷進去。竇懷章看著這間門房,心中如曝如煮。做人做物都不能太超凡,像董先生,活著就被槍斃。再像這個被俗稱為走馬門樓的金柱大門,埋在磚墻之后數十年,仍然難逃被扒開的命運,連帶著自己也將失去一間賴以安身終老的房子。
但是,就這樣認了嗎?
竇懷章沒有多想這個問題。他不可能認,認了就完了。他沒有退路,所以決定抗爭。至于該如何抗爭,哎,誰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終不了當嚴打對象吃顆槍子。竇懷章在憂慮之中不安度日,夏去秋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趙所長和錢主任那日一去,居然再不曾蒞臨,似乎忘掉了這件事。第二年清明,錢主任再次出現。是時,竇懷章正坐在門口當街宰雞,準備給身懷六甲的兒媳婦熬湯養(yǎng)胎。他發(fā)現一雙皮鞋停到身前,眼光順著兩條腿望上去,越過深灰色毛呢中山裝,看到了錢主任那張笑瞇瞇的臉。錢主任跟他打招呼,儼然像老熟人。竇懷章警惕四望,沒有看到趙所長。
他出事兒了。錢主任說,他坐牢了。
趙所長的事兒出得很滑稽。他拿一只青銅爵向老領導行賄,老領導不懂文物,也不喜歡這只銹跡斑斑的金屬疙瘩,反而敏感地判斷出他是偷拿的公物,派人一調查,發(fā)現趙所長不但私藏文物,還利用職務之便暗中倒賣,大發(fā)橫財。竇懷章聽錢主任講罷,心頭大快,郁積多日的悶氣一掃而盡。錢主任撩開破布簾趄進房間,自顧自又看了一遍,然后出來跟竇懷章閑扯。
趙所長雖然犯了錯誤,但他對老民居的保護是對的。錢主任說,你不能因為他坐牢了,沒人管了,就不再上心,這些老物件還是得好好保護。
竇懷章一邊掏著雞腸子一邊唯唯應諾。幾日后,錢主任又溜達過來。竇懷章正躺床上聽收音機,看到棉布簾子掀動,錢主任笑瞇瞇地跨進房門。錢主任已然以老朋友自居,坐到臟膩膩的床沿上,跟竇懷章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如此扯了半個時辰,錢主任忽然湊近竇懷章。
老竇,跟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兒?
想跟你換換房子。
錢主任已經退休了,作為一名在文化戰(zhàn)線上工作了一輩子的人,他對老民居充滿感情,就想找一個竇懷章這樣的老房子,住到里頭安閑養(yǎng)老。如果竇懷章有意,他愿以城關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交換。
不換。竇懷章干脆利落地回答。
要不,用商品房換?我在西街有間門面……
不換不換。
錢主任尷尬而去。竇懷章估摸他已走遠,爬下床來,仰臉端詳老門頭上的東西。他不信錢主任真愛這破門洞,如果有什么東西讓他稀罕,必定是門頭上那些被稱為文物的花里胡哨的玩意兒。擋在墻內的門簪和匾額久經油煙熏烤,已經滿體污膩,看不出什么好。檐枋上雕著龍鳳獻瑞的圖案,原來敷有彩漆,如今已大多剝落。嵌在枋柱之間的雀替,是透雕的金蟾,被半埋在了磚墻里。這些木雕雖然精彩,但在竇懷章眼里,終不如兩個墀頭好看。墀頭是石質的,爐口浮雕八仙,左右各四,花墩則是牡丹卷草。人物衣帶飄舉,神情惟肖,花草則重瓣繁葉,欣欣向榮。所有意象皆盡其妙,生動無比,顯然是高手做工。竇懷章斷定,錢主任看上的,肯定是這對東西。但是文物這東西,饑不能食寒不能衣,再被政府盯上,不能挖下來賣錢花,錢主任換來有什么用?倒春寒的風順著老街灌過來,竇懷章袖手而立,吸溜著鼻子揣摩錢主任的心思。后來他想到了“文革”時的一件事?!拔母铩敝?,他曾跟在老莫身后破四舊,一日闖進東街一個老教師家。老先生祖上很有錢,到他中落,而他又是個敗家子,曾拿一百畝地換了一方端州紫云硯。還聽說他年輕的時候,看上了一個浙商的碧玉簫,浙商讓他拿老婆來換,他竟然真把如花似玉的老婆送到了浙商家。老莫搜出端硯和玉簫,當場砸為齏粉。老先生吐血不止,隔日而亡。竇懷章從此有了個感想:有些文化人是神經病,喜歡什么物事就想據為己有,不管事實上值不值錢,反正他們不惜代價。大概錢主任就是這號人吧。雖說墀頭不能拆下來,但是住在這房子里,就跟他自己的也差不多。何況,南關的房子,西街的店面,老實說也不貴,比起一百畝地差遠了。
竇懷章冷蔑地笑一聲,裹緊春寒侵透的破棉襖回到屋內,重新躺到亂糟糟的破床上。因無窗子,屋內暗如瀕夜,唯一的光線來源,是房頂上那塊半尺見方的玻璃。竇懷章仰臥在死棉縫套的被褥之間,望向頭頂的木板吊棚,從縫隙里看到一條刺眼的白。
不會換的。他閉上眼睛,心頭喃喃自語。別說兩居室,就是兩幢樓也不行!
四
兩幢樓換一間破門房,沒有任何一個開發(fā)商會答應這個要求。天底下最貪婪的釘子戶也開不出如此離譜的條件。2014年,潁川縣城商品房均價四千,將土地、稅費、建筑、營銷等各種成本加起來,每幢樓房至少要建到八層以上才能賺錢。就按八層算,兩幢樓,怎么著也得上千萬。而在中原小城,發(fā)生意外事故死個人,賠償標準不過十萬二十萬。還好這個所謂的“條件”,只是竇懷章二十年前的一個比喻,借以表達當時的態(tài)度。開發(fā)商并沒有聽到他說這句話,否則可能已經作為突發(fā)意外事件的主人公,登上了地區(qū)報紙的社會新聞版。
開發(fā)商是政府請來的。老城改造規(guī)模宏大,本地開發(fā)商實力都不夠,兼之這些地頭蛇們總想利用地頭之便跟政府玩花招,縣委書記經過慎重思考,決定邀請外地大老板來做。老房拆遷是重中之重,書記有令:敢有不顧大局、抗拒拆遷者,家屬暫停工作,孩子不準入學,斷水斷電斷網絡,所有后果統統自負。有書記撐腰,拆遷工作進展順利,劃定區(qū)域內的居民紛紛搬走。有限的幾個釘子戶抵抗了數月,最終意識到不自量力,相繼敗下陣來。過了重陽節(jié),全部釘子戶只剩下了竇懷章這一戶。
這一年竇懷章已經七十八歲。以今人的物質條件,七十八歲尚不至老朽,竇懷章卻已經耳目昏聵,腰佝齒疏,必須扶杖才能走到街道盡頭。他和他的老門樓房像根生硬的楔子,不和諧地扎在已被夷為平地的老街區(qū)。隔三岔五會有人登門探詢。
老頭兒,想好沒有?
這句話竇懷章一般不回答。接下來對方會抽出拆遷補償協議書,在他眼前晃動。
簽了吧,好不好?
這時竇懷章才回應:不簽。
登門的人分兩撥兒,一撥兒是政府的拆遷辦,一撥兒是民間的拆遷公司。兩撥兒人輪番上陣,一個負責好話說盡,一個負責壞事做絕,剛柔并濟,軟硬兼施,所到之處,無往不利。但是到了老竇家,這些招數都不靈了。竇懷章的養(yǎng)子早已下崗,媳婦亦無業(yè),沒有工作可以讓政府“暫停”。他們的孩子初中畢業(yè)后已外出游蕩,不知去向,準不準許他入學也沒有任何意義。事起之后,養(yǎng)子兩口子就躲到山窩親娘家去了,拆遷公司就算想下手也逮不到人。開發(fā)商很煩躁,向拆遷公司老總施壓。老總被老板質疑能力,深感羞辱,于是在重陽節(jié)后的一天,親自登門拜訪老釘子。
我給你爭取了一萬塊錢。老總說:給你的賠償本來就比別人高,再加這一萬,你該知足了吧?
竇懷章懷抱老式黃河收音機,背靠床幫佝坐在小馬扎上,對老總的話充耳不聞。老總頗感無奈。我可真是仁至義盡了老叔。他瞪著竇懷章嚷叫。我的臉都叫你打腫了,要不是我家老頭兒死前有交代,讓我照顧你,我早他媽捶死你一百回了!
老總家的老頭兒是老莫。老莫是聞名縣城的老流氓,而竇懷章一輩子都是窩囊廢,兩人雖然一起玩過,但是終究談不上交情。但在“文革”之后,老莫對竇懷章委實不錯,就連養(yǎng)子的工作也是他幫忙謀到的。老莫如此厚待竇懷章,不是街坊情深,而是感恩回報。竇懷章救過他的命。
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
秘密的源頭遠在六十年前。那一年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在小滿前后下了一場冰雹,幾乎造成一場饑荒。但是對于那場密如雨雪的冰雹,竇懷章已無任何感受,他在這一年的所有記憶,全都集中在了一個坯墻半圮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泡桐樹,還有一株夾竹桃。夾竹桃正值花期,喇叭狀的花朵緋紅如妝,繁密地掛滿枝頭。老莫——那時是小莫——把三十歲的女主人摁在夾竹桃下干凈的地面上,在娃娃的哭號聲中將她強奸了。
少婦的男人曾在國民黨縣黨部工作過,1951年鎮(zhèn)反時被槍決。少婦受辱,無處訴苦,在當晚懸梁自盡了。“文革”結束后,全國上下大平反,少婦的家人翻出舊賬,狀告老莫強奸民女致死。老莫對控訴矢口否認,說他那天一直在街坊竇懷章家玩,根本沒有去過民女家。法庭傳喚竇懷章作證。竇懷章站在證人席上,少婦在老莫身下拼命掙扎的場景填滿腦海,滿耳朵都是娃娃尖厲的哭聲。他卻說:是的,老莫一直在我家,我們兩個玩擺方賭花生,玩了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作偽證,卻沒有其他證據反駁。老莫于是被判無罪。老莫兒子的話喚醒了竇懷章花費二十年才逐漸淡忘掉的記憶,夾竹桃下那一幕再次浮現腦海,仿佛當年的老電影,雖然因時光久遠而褪色,但是依舊有著足夠的真實和清晰。
想打就打吧,別聽你爹的。他對老莫兒子說:打死不要你賠。
吔,倚老賣老是吧?你當我不敢?
你敢,你當然敢,潁川縣還有你爺兒倆不敢干的事嗎?來吧,打死我。
莫總抓起協議書朝竇懷章臉上抽去,眼看抽到臉上,卻往上一挑,掃著稀拉拉的頭發(fā)飛過去。此時竹簾撩起,一個白花花的腦袋鉆進來。莫總和竇懷章齊齊回頭望。莫總不認識是誰家的老雜毛,竇懷章的老眼則分辨出是久違的錢主任。錢主任畢竟當過官僚,身上還殘存一點兒氣場,莫總不便再用他的方式游說竇懷章,而且房間內濃烈的屎尿氣味已使其無法忍受,遂踢翻一把凳子,腋夾黑包悻悻而去。錢主任還沒有適應房間內的光線,摸索著往里走,來到黢黑一團的竇懷章面前。
那人是誰呀?
街上的小流氓。
來干嗎?
逼我搬遷。
錢主任罵了聲渾蛋,然后質疑竇懷章:我聽說開發(fā)商給的賠償不錯,也夠合理,你干嗎就死心不搬呢?差不多就行啦,做人不要太貪。
我不要他們新房,也不要他們錢,我就想住這兒,不行嗎?
那恐怕不行。錢主任說,個人得服從大局。
竇懷章郁郁不樂。你不是說這房是文物嗎?文物也拆?
錢主任嘿嘿笑起來。文昌廟都拆了呢,還說你這破門樓?見好就收吧。
竇懷章沉默。錢主任撇開他,摸索著退到門口,將竹簾摘下,榆木門洞開,放光進入房間,又開始欣賞門頭上那些東西。竇懷章說:錢主任,幫我找點兒水吧,渴得很。
你碗里不是水嗎?黃顏色,還是飲料呢。
那是尿。
竇懷章已喝了一天尿。水與電從拆遷之初就停了,竇懷章的飲食全賴養(yǎng)子不定時運送。竇懷章雖然已老態(tài)畢現,但生活尚能自理,每日以煤球燒火做飯。養(yǎng)子為了多求賠償,一開始非常支持老頭兒當釘子,唯恐他虎頭蛇尾堅持不久。拆遷辦一直與養(yǎng)子保持電話談判,一周前突然下了通牒,如果再不簽協議,開發(fā)商將考慮放棄他們的房子,到時候將用圍墻把他們的破房圈起來,不給他們進出的通道——其他地皮都是開發(fā)商花錢買下的,人家沒義務給他們開一條路。這意味著他們將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養(yǎng)子惶恐不已,跑回來勸養(yǎng)父結束抗爭。不料他的請求被老頭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養(yǎng)子對老頭兒的行為無法理解,認定他是有意坑害自己,因為自己不是他親生的,憤怒之余,就不再供應食物和水了。竇懷章無水可飲,又不敢出去買,害怕前腳離開,房子后腳就被拆掉,無可奈何,只好喝自己排出來的尿液。
錢主任深感震驚,大罵養(yǎng)子畜生不如,開發(fā)商沒有人性。罵累后,他說:這樣吧,我給你弄一桶水,但是你得給我個東西。
墀頭嗎?
不是。
哦?竇懷章扭頭盯著錢主任。錢主任越老越胖,站在門口處,仿佛一只負光而立的烏龜。你想要什么?
這塊匾。錢主任指著門頭上的匾額。你把這塊匾給我,以后你的水我全包了。
竇懷章嘿嘿笑了笑。他是嘲笑自己判斷錯誤。笑聲擠過干涸的咽喉,在脫水的黏膜上扯開一道道裂縫。行啊,給你。你想要什么,都給你。竇懷章說:你先去給我弄水。
錢主任再看一眼匾額,歡天喜地地買水去了。所有人都是肉眼凡胎,只有錢主任一眼認出了匾額的不同尋常:堅厚的木材是整料的檀香紫檀,“光前裕后”四個行楷大字和上下落款,則是帝師翁同龢的手筆!初次邂逅匾額的那一刻,錢主任的眼光照亮了世界,內心歡喜若狂,卻能不動聲色。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就像癡心書生迷上良家婦女,日夜尋思如何拐為己有。拆遷開始之后,他隔三岔五來此踅摸一趟,盼望渾水摸魚,跟拆房的蠢工人談個價錢買下來。此時夙愿得償,他老人家如何不樂?他愉快地趕到小賣部,看了看桶裝純凈水,掏出一塊錢,買了一瓶250 mL的。
桶裝的太沉,我老了,扛不動。錢主任將那瓶純凈水遞給竇懷章。今晚上我?guī)藖砣∝?,順道給你送幾桶。
竇懷章默然接過礦泉水,一口氣喝下大半。錢主任在匾額下看了又看,歡喜得無可名狀。竇懷章冷漠旁觀,想起了十二歲時的那只琉璃鬲孛。確切地說,他不是想到了那只以破碎告終的鬲孛,而是想起了吹鬲孛時的快樂。那快樂簡單純粹,卻又仿佛擁有一切,并為之感到幸福。然后他想到了熙柔,想到了董先生和周姐,以及周姐賠償他的七枚銅板。所有殘存的記憶在礦泉水的滋潤下突然完整地冒出來,如同穿越時空映照在沙漠邊際的海市蜃樓。
天還早,過來說會兒話吧。竇懷章說,我給你講講董先生的逸事。
哦。錢主任漫不經心地回應。你說吧。
還有別的,你肯定想聽。
你說吧,我在聽。
你還是過來聽吧。竇懷章說,你不是想知道董先生為啥沒跟家人一起走嗎?
五
幾十年來,談到當年的巨變,所有人都認為除了被殺的董先生,董家人都逃脫了。
事實并非如此。
解放軍攻城那夜,是農歷十五。望日的月亮圓滿皎潔,灑下的清輝如空蒙之水。夜雖未央,人已初靜,宅院內唯有蟲鳴不休。董先生在蟲鳴聲中忐忑入睡,還不曾一見周公,突然被掀天揭地的驚雷炸醒了。驚雷驟如暴雨,密不容風,充滿了毀掉舊世界的雄心和霸氣。董先生知道,從即刻起的二十分鐘內,是他們逃亡的最后時機。但是當他沖進女兒的房間時,卻只看到一床空被子。
此時熙柔正在酣睡。時局不靖,董先生夫婦無心督管熙柔,周姐也已經走了一個多月,熙柔得大自由,每日與竇懷章追逐嬉戲,快樂得像在天堂。這一天她已經瘋跑很長時間,晚飯之后,又跟竇懷章捉迷藏,躲到書房后的竹叢內不久,困意襲至,就趴到一塊花崗石上齁齁睡去。她睡得如此香甜,整個縣城都在解放軍的炮聲中崩塌了,她的小臉卻只是在婆娑竹影下恬然一笑。她是被她父親弄醒的,但真正清醒過來,是在跨院的馬廄里。她驚訝地發(fā)現身在父親懷中,而父親正用另一只手慌張地解馬。
干嗎呢?她問。
董先生說:逃命。
捉迷藏嗎?
逃命啊,我的祖宗!
董先生抱著熙柔策馬沖向宅門。此時炮聲已息,槍聲滿城,老竇拉開厚重的鎏釘大門時,密亂的行軍聲已從街巷里傳來。董先生料已逃不出去,在馬背上將熙柔舉起來,從門樓后檐下的小窗把她塞進吊棚。老竇扶門而立,聽到董先生焦躁地吆喝:快,鉆到棺材里去,別出聲!然后董先生打馬出門,行不數丈,解放軍已經擁堵過來。
所以,董先生其實是在大門口被捕的,而不是傳說中的南城門。人們以訛傳訛,大概是因為功虧一簣的逃亡更具傳奇性,也更容易打動聽眾。董宅的人早都逃散了,只剩下老竇父子忠誠堅守,董小姐的藏身之處遂成為只有他們知道的秘密。第二天大軍進城,老竇即以看門的奴仆要翻身為名,向老表要來了門樓的所有權,將它封閉起來,然后暗作手腳,把吊棚鋸開一角,設置成活板,以木梯連通上下。在這個搖身一變成為革命之家的門樓房內,熙柔暫時獲得了安全。一并獲得安全的,還有那塊后來讓錢主任魂牽夢繞二十年的紫檀匾額。
老竇曾嘗試為熙柔尋求赦免。他從容詢問團長,如果把董先生逃跑的家屬捉回來,將會怎么處置。團長是個立場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對國民黨反動派和資產階段土豪劣紳懷有深刻的仇恨,聽了老表的話,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人槍斃,小孩關起來改造!老竇就把后頭的話咽了回去。幾日后大軍出發(fā),奔赴新的戰(zhàn)場,但是縣城的革命氣氛并不因此稍減,新生的人民政府對反動勢力反撲保持著強烈的警惕,各種清肅運動連綿相繼。老竇擔心吊棚不能長久藏身,想把熙柔易姓改名送到鄉(xiāng)下去??墒且淮蚵?,鄉(xiāng)村容身更難,兼之除了團長家,他也并無其他靠得住的鄉(xiāng)下親戚。熙柔只是個孩子,當慣了大家小姐,難免脾性驕縱,老竇最擔心的事,就是她情緒發(fā)作,不顧一切哭鬧起來,于是反復告誡她驚動街坊的危險。為了增強震懾使告誡更具說服力,老竇天天給熙柔講故事,諸如誰家的小孩因為哭鬧被捉住,在哪條街口被殺掉了,誰家的丫頭不聽話偷跑出去,被逮走賣到了毛子國。開始幾天,熙柔對這些勸誡聽不大進去,等老竇一本正經地講完后,她問:我爹呢?
老竇一愣,正猶豫該不該對她講實話,竇懷章已經在旁邊說:你爹死了,拿槍打死的。
熙柔怔了一下,然后哭起來,眼淚清明如露珠,一時涌滿眼眶,隨即又沖開睫毛,像山溪一樣滾向臉龐。但是哭聲很小,嚶嚶而泣,猶如出卵不久的雛鳥,想要傾盡力氣表達喪父的悲傷,卻只敢在鷹隼盤旋的天空下發(fā)出低啞的嘶鳴。老竇將熙柔抱進懷里。熙柔在老竇汗氣濃烈的懷中瑟瑟顫抖。
為什么要殺我們?熙柔說,我們又不是壞人。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何況老竇一個文盲,不懂政治規(guī)則和歷史大義。老竇所能做的,僅僅是將她隱藏起來,至于能藏多久,亦只能聽天由命。他安慰熙柔:別擔心,等過去這一陣兒,你娘和你哥就回來啦。此話雖是安慰,也代表了老竇的某種愿望和事實可能。戰(zhàn)爭方興未艾,最后勝利的會是誰,尚且沒有定數,也許過些時日,國軍就會反攻回來吧。若能熬到那一天,他老竇也算對董家有個交代了。
要隱藏熙柔,更大的危險來自竇懷章。竇懷章正值年少好動的時候,小孩子嘴巴又不嚴,萬一露出馬腳,必將無法收拾。老竇憂心忡忡,反復向兒子描繪事情敗露后的種種慘狀,意圖以恐怖教育拘束他的莽撞。竇懷章看到過死人,所以對父親的夸張描述深信不疑,遵照父親囑咐,很少出門跟街坊少年廝耍。況且那些少年們對他并不友好,相比之下,他更喜歡跟熙柔待在一起。他陪熙柔睡在吊棚上,共同抵抗棺材帶來的恐懼。最初那段時間,熙柔常常發(fā)呆,不斷從睡夢中驚喜,然后偷偷啜泣。竇懷章會替她抹淚,勸她別哭,如果無效,就學父親講故事嚇唬她。更多時候,他們在玻璃天窗下玩石子,擺方,挑花線,畫畫,晚上則并排而臥,眺望天窗之外狹小的夜空。夜空里寥寥幾個星辰,一小片云朵,月亮有時走進來,或者漆黑一團。而在白天,偶爾會看到飛鳥掠過,那是熙柔最開心的時刻。
老竇雖不識字,畢竟在士紳家待過幾十年,知道讀書有利于人心平和。董先生和公子的書房都被清空了,所有書籍都丟在一間庫房里。他以生火為名,搬回來很多。其中不少是中外小說和詩歌,這些屬于公子。但熙柔識字有限,老竇教不了她,就又去庫房翻來字典。在低矮狹小的吊棚里,做人的意義僅僅剩下活著,而哥哥這些書,無疑為熙柔打開了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原本瘋張的小女孩,在棺材旁邊一天天變得安靜。老竇覺得自己做對了。
竇懷章開始感到被冷落。他不喜歡那些書。他看著熙柔越來越不愛說話,也變得悶悶不樂。晚上躺在一起,熙柔更多時間是望著天窗發(fā)呆,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跟他聊天,一起想象遙遠的天空之上是否居住著神仙,或者討論有沒有法術可以讓人變成鳥兒飛出去。很顯然,她越來越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而且不愿與他分享那個世界的快樂。有好多次,竇懷章爬上吊棚,卻看不到她,找來找去,發(fā)現她躺在棺材內,默默地盯著房頂的檁條和望板。她的眼睛很亮,令人聯想到水晶,但是臉色卻像幽谷里的池水,平靜得沒有一絲表情。竇懷章隱約感到不安。他對老竇說:我覺得這不好。
老竇說:她安靜,就安全。有什么不好?
竇懷章想了想,不知道該怎么講,只好嘟噥了一句:我覺得她快成瘋子了。
兩人的疏遠從熙柔初潮之后更加明顯。一日竇懷章爬上吊棚,發(fā)現熙柔坐在涼席上,恐慌無措地盯著兩腿之間。她穿的老粗布褲子是竇懷章的,此時褲襠處殷紅一片。竇懷章以為她要死了,飛奔出去向老竇告急。老竇聽罷,只是呵呵笑了笑,讓他以后不準再上吊棚去睡。他不知所以,感到很訝異,還有一點小小不明的曖昧,似乎這個殷紅的意外包含著某種令人心悸不安的東西。他已經注意到了熙柔身上發(fā)生的更加突出的變化。這一年他十七歲,熙柔十四歲。熙柔在吊棚上已經生活了五年。
之后的一年,竇懷章一直沉浸在難以言喻的躁動之中。他越來越渴望與熙柔待在一起,卻又本能害羞,唯一能做的,只是躺在老爹身旁,在越來越頻繁的失眠中呆呆地望著頭頂的吊板,想象著上頭的熙柔在干什么。他開始熱衷于滿街亂竄,還常常夤夜不回,仿佛家里是難挨的火坑,而街巷則是密如蛛網的河渠,可以讓他在穿游中獲得某種身心的清涼。這年小滿前后,先是下了場暴雨,繼而下了一場冰雹,縣城到處刷起標語: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據說是鼓勵農民兄弟與自然災害作斗爭。竇懷章無所事事,唯有繼續(xù)走街串巷,消耗青春期過剩的精力。這天上午,他鉆進新安街,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內百無聊賴地行走。新安街是條死胡同,將近胡同底,他聽到有一座院子里傳出娃娃哭叫,還有一種聲音,好像是打架。院墻是夯土而成,被暴雨沖塌,閃開一個竹筐大的豁口。他從豁口望進去,看到年少的老莫將一名少婦壓倒在夾竹桃下,正在做柴狗們在街頭常做的事兒。老莫發(fā)現了他,沖他擠眉弄眼地笑了笑,像在炫耀他正干著的好事。竇懷章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老竇出去了,門樓房內安靜得像墳墓。竇懷章在房間里呆立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升梯爬上吊棚。熙柔正在睡覺,呼吸均勻而安靜,仿佛一條魚,或者是只貓。一本不甚厚的書丟在耳邊,牙黃的封面上印著一個大胡子洋鬼子,其下是書名,五個字,竇懷章只認得三個:惠×曼詩×。
熙柔睡得很淺,也許她只是在閉目沉思,竇懷章一碰到她,她的眼睛就睜開了。竇懷章遭遇到了劇烈的抵抗。這種抵抗跟老莫身下那名少婦一模一樣,以至于竇懷章認為這是正常的反應。但是熙柔的反抗很短暫,不到兩分鐘就停止了,任由竇懷章像公狗一樣在她身上動作。竇懷章深感意外,有點兒不知所措,就尷尬地停了下來。熙柔將他推開,靜靜地背過身去。竇懷章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話:
我會對你好的。
他又想了想,補充說:就像你爹對周姐那樣。
熙柔冷冷地說:周姐是婊子。
竇懷章跪在熙柔旁邊,呆怔如泥塑。艱難地捱了一會兒,他想到了討好。你想要什么,你告訴我,我去給你弄。
我想要自由。熙柔說,你能給嗎?
竇懷章默默地退了下去。這天晚上,他照例與他爹各睡一頭。他還是睡不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瞪著上頭的吊板。外面在下雨,大一陣小一陣無止無休。竇懷章聽到房間內也有滴水的聲音,很微弱,但亦點滴不絕。他想,大概是房瓦漏水了,然后滲透吊棚,淌了下來。熙柔的被褥是不是也被弄濕了呢?他想上去看看,又猶豫而止。不知過了多久,老竇醒過來,吃力嗅嗅鼻子,蹬了竇懷章一腳。什么味兒?這么腥?老竇一邊說,一邊摸出火柴點起油燈。
是血。
六
棺材是紅心柏木。據說柏木可以防穿山甲和白蟻,而且千年不腐。棺頭上刻著一個碩大的草體壽字,棺身是二十四孝圖,間以松鶴鹿桃之類吉瑞之物。在漫長的六年里,這只棺材做過熙柔的床,做過熙柔的房,當它重新成為棺材時,它埋葬了熙柔。
要把偌大的棺材從吊棚上弄下來,是很不容易的事。而要在床下挖一個足以盛放它的坑,也需要很多時間和力量。老竇父子在雷雨的掩護下忙到天亮,終于將熙柔安放到了地下,然后趁著大雨未息,將房間徹底善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竇家父子癱坐在凳子上,話都說不出來,仿佛把一年的力氣都用盡了,三魂七魄也累死了一半。老竇很頹唐,兩只眼睛憔悴地盯著竇懷章。
這是怎么回事兒呀?他說,好好的為什么要自殺?
竇懷章心虛地勾下頭??赡苁强磿磯哪X子了,有一回她對我說,她想要自由。竇懷章說,就不該讓她看那些書。
老竇神色變得很茫然。自由?他喃喃自語,是活命要緊,還是自由要緊?這傻妮兒啊!
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當初,老竇還認為國軍有打回來的可能,經過幾年形勢發(fā)展,再有這想法,就無異是癡人說夢。那么熙柔要藏到什么時候?她尋了短見,的確令人傷悲,然而用人民政府的辯證法來看,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解脫嗎?她解脫了自己,也解脫了老竇父子。老竇這樣想著,感到一點兒寬慰,甚至還有一絲慶幸,疲憊地睡了一覺后,心情就好了點兒。再過去幾年,與董家有關的所有人和事,就都成了憶苦思甜的控訴對象和大字報里的階級仇恨。熙柔的音容笑貌也漸漸不再生動,最終變成了一張制式化的黑白照片,封存在了老竇塵埃遍布的記憶之中。他越來越關心另外一件事:竇懷章似乎對女孩兒沒有興趣,到了婚娶的年齡,卻頑固拒絕所有形式的說媒和相親。
一輩子不再討老婆,是竇懷章唯一能為熙柔做的事兒,雖然熙柔并沒有讓他這么做。在市井之間長大的文盲竇懷章眼里,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情就是董先生和周姐。雖然熙柔討厭周姐,但并無損董周之愛的堅貞和可歌可泣。竇懷章是個怕死的人,做不到陪熙柔死,那么,就一生不娶吧。他做到了。
竇懷章是個怕死的人,所以他為老莫作偽證。不是老莫逼他,而是他聯想到了熙柔。他有種很荒唐的邏輯:如果老莫可以逃脫懲罰,那么做了同樣事情的自己,就也不必遭受法律的制裁。這件事徹底毀掉了他的名譽。他在人們的唾棄中虛耗歲月,并使養(yǎng)子養(yǎng)孫在街坊面前無法抬頭。養(yǎng)子對他老早就沒有了感恩之心,何況他們所住的兩間瓦房,事實上來自于他們的親爺爺,而非聲名狼藉的竇家。
養(yǎng)子對竇懷章的厭憎,在他頑固拒絕搬遷之后達到了極點。無知的養(yǎng)子哪里知道竇懷章的苦衷!如果放棄這間門樓改造的破房,開發(fā)商破拆開挖,床底下的秘密必將暴露,而他竇懷章也將毫無懸念地被逮捕,甚至被一顆子彈了結殘生。這是他不能承受的結果,他不光怕死,還怕坐牢。
就讓我自自然然死吧。他對錢主任說:你看我這身體,我還能活幾天呢?等我死了,熙柔終究會被挖出來,所以啊錢主任,我想托你個事兒,我死以后,你幫我跟政府說說清楚,讓政府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這個要求,是竇懷章與錢主任所做交易的一部分,代價是那兩只青石墀頭。錢主任很快活地答應了。竇懷章視力不好,仍然看到他白胖的臉上透泛出非常喜慶的紫,不用說是興奮所致。離開之前,錢主任言之鑿鑿,天黑后他將跟兒子一起開車過來。其時已近黃昏,也就是說,用不了多久,竇懷章就可以吃到可口的食物,喝到甘甜的水了。
可是錢主任爽約了。竇懷章苦苦等到天亮,亦未見他來。已經臟得失去顏色的塑料筐里,丟著一只發(fā)霉的干饅頭。竇懷章用嵌滿灰垢的指甲,緩慢地將霉點摳除,沾著碗里剩余的黃水,一小塊一小塊吃了下去。沒什么不好吃的,現在這人啊,多好的東西,沾點灰就丟掉,真是作怪!吃完之后,竇懷章緩緩躺到床上,以龜息的方式進入休眠。這是延續(xù)生命最好的辦法。他要放棄所有不必要的生理功能,包括抱怨和回憶,以換取盡可能多一秒的活著。也許錢主任有事耽擱,過會兒就會來吧,竇懷章不能讓自己在此之前死掉,否則將有多冤!死亡是永恒的,而活著的光陰卻很有數,他不愿以任何原因削減有數的光陰,提前墮入勢必萬古不復的永恒黑暗。
龜息終究抵擋不住饑渴的侵襲。竇懷章昏昏沉沉地躺著,仿佛一塊沉默的草地,平鋪在貧瘠荒涼的戈壁上。當吊棚縫隙里的那條白光完全消失之后,饑與渴的烈火開始燃燒,從四面八方席卷整個草地。竇懷章被烈火燒醒,意識到錢主任仍然沒來,不禁有些憤懣。難道他想白落匾額和墀頭,連區(qū)區(qū)一桶水都不愿給嗎?想到水,竇懷章覺得自己正在變成干尸,五臟六腑都已枯萎。再熬這一晚吧,如果錢主任還不來,自己鐵定活不了,那就在臨死之前放把火,把這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東西,連同匾額和自己統統燒掉。房子是自己的,匾額也是自己的,誰也別想拿走!
想到這里,竇懷章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妥。嚴格地說,這個門樓房并不是他的,它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此時就在床下。據說人之將死,會看到熟悉的亡靈,自己也快要死了,那么熙柔是不是也該出現了呢?也許她已經出現了吧,只是房間內黑作一團,他昏花的眼看不到。打開燈吧。
燈光正在電瓶內昏睡,被開關叫醒,遲疑了一下,不情愿地亮起來。電量久已不足,燈光在饑餓中煎熬,支撐到現在,已如此時的竇懷章,竭盡所能,亦照不到一米之外。沒有熙柔。沒有任何人。竇懷章吃力睜開渾濁的眼睛,只是在虛弱的燈光里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到頭兒了嗎?他想:從拆遷開始到今天,有多少天了?呃,記不得了,總之很多天。撐了這么久,撐不過今晚了嗎?
電瓶燈在竇懷章疲憊的注視下開始閃動,閃一下,便暗一層,幾下之后,終于悄然無力地隱滅在了稠濃的黑暗里。就在此時,竇懷章的瞳孔驟然一亮。亮光從門口傳來,隨即映透了陰暗的房間,浩大的火苗夾雜著他已然麻痹的鼻子所聞不到的汽油味,像暴風一樣席卷了破敗的房子。竇懷章掙扎欲起,卻被絕望的饑渴死死釘在床上,眼睜睜看著火龍躥上梁柱,吞噬檁條,然后分兵而下,點燃棗木老床和床上死棉縫套的被褥。竇懷章看著火苗四面八方將自己包圍,焚盡他身邊的一切,包括時間和空間。然后火苗退去,饑渴已不復存在,竇懷章知道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在殷紅的火海里看到了熙柔。
他還看到了錢主任。錢主任站在火海之外,望著化成灰燼的匾額號啕大哭,猶如失去心愛玩具的小孩兒。昨天他與竇懷章作別,因為過于亢奮,心臟病突發(fā),猝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而在遼闊的工地內,有個人正狼狽奔逃,身上濃烈的汽油味熏壞了擦肩而過的空氣。是的,竇懷章沒有看錯,那是他親愛的養(yǎng)子。
選自《芒種》2016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張啟智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