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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你有多遠

      2016-05-14 16:39:08李月峰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媳婦兒

      李月峰

      1984

      鐘紅?麻將牌呀,我們有二十五六年了吧,那會兒還沒有我兒子現(xiàn)在大呢,十五六歲,我和她都是九中初三6班的,兩家也不遠,我家住樓,我爸廠里的家屬樓,簡易的那種,鐘紅家住青磚瓦房,是五臺子的老住戶,這地兒現(xiàn)在叫和平小區(qū)。她家跟我家隔一條馬路和一小片蘆葦塘,現(xiàn)在有的小孩兒都沒見過蘆葦啥樣兒,那時候我們出了門就是蘆葦,到處都是,有連成片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邊兒的,也有方圓十幾平米的小葦塘。奇怪不?蘆葦見縫插針地生長,門邊墻根連窗臺上都能躥出幾株來,現(xiàn)在連毛兒都見不到。冬天去鐘紅家老方便了,葦塘結(jié)了冰,打著滑溜哧就溜過去了,幾分鐘的事兒。夏天不行,得繞道兒,趟葦塘也行,就是不知道哪兒水深哪兒水淺,也怕扎腳,有蘆葦根,還有水蟲,有一種蟲子粘腿上就不下來,我們叫它吸血蟲。我跟鐘紅關(guān)系挺好,她上學早,比班上的同學小一兩歲,初中畢業(yè)時我們幾個去照了張相片留念,我,鐘紅,還有個叫凌二蘋的,就我們仨,我跟二蘋到現(xiàn)在還有來往呢。照片是兩寸的,上面題了四個字,“青春紀念”,照片都有點發(fā)黃了,照相時按大小個兒排的,鐘紅個兒最高,排在最右邊,我在中間,二蘋在左。在班上,她坐我后排,梳兩條辮子,梳辮子的已經(jīng)不多了,都興燙頭,我們不敢全燙,學生不允許燙頭,我們燙頭簾發(fā)梢什么的,把頭發(fā)蓬起來堆在額頭上,像雞窩——老師語,我們以為是時髦。燙頭的工具是燒熱的筷子和爐鉤子,不留神頭發(fā)就燙焦了。除了燙頭發(fā),我們用燒黑了的火柴棍描眉,把眉毛描得又黑又粗。老師見了我們的焦頭發(fā)和黑眉毛就要罵,教導主任動不動就到各班突擊檢查,拎著剪子,誰的頭發(fā)有卷兒或蓬起來就剪誰的頭發(fā),左一剪,右一剪,瞎剪,狗啃似的。有個天生卷毛兒的同學最倒霉,每回都首當其沖,越辯解剪得越厲害。除了剪頭發(fā),誰要穿喇叭褲,順著褲角就給撕開,一直撕到大腿根兒。教導主任還有件法寶——黑炭筆,見誰的眉毛黑,就在眼睛下面添兩道,畫得像熊貓。當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準備幾個大號的發(fā)卡,一有風吹草動就滿頭別發(fā)卡。挺有意思,最后這一年根本就沒學什么,心都長草了,搞對象,去舞廳,打架,爭風吃醋,溜旱冰,扎堆在電影院門前招搖。我們玩兒克郎球,有點兒像小型的臺球桌,球桌擺在馬路邊上,我們男男女女一幫一伙的邊打球邊打情罵俏,說白了就是小混混。老師整天罵我們,你們完蛋了,你們沒希望了,不三不四的一群不要臉的敗類。有一回,老師罵得不過癮,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嬲”字, 我們不認識,知道不是個什么好意思,但也滿不在乎。

      班主任老師姓孔,教化學的,長一對大招風耳朵,四十多歲快五十了吧,他隨便給我們起外號,鐘紅的麻將牌就是他最先叫的,他要抓誰的毛病不是直接點名批評,而是將我們的名字顛倒過來叫,鐘紅兩個字倒過來就是紅鐘——紅中——孔老師說,你就一張麻將牌嘛。班上還有個叫朱迅的,在班主任那里就是“訓豬”。我叫唐秋,老師諷刺意味十足,你是秋唐?我看是臭糖。我們背地里叫班主任老師大娘兒們,除了招風耳朵,他還長個大屁股,走路像女人一樣甩著屁股,怎么看都挺可樂。后來他就捅了婁子,班上有個叫潘曉蓮的女生,孔老師沒把她的名字倒著叫出來,而是說,我看你就別叫潘曉蓮了,叫潘金蓮正合適。曉蓮媽媽不是個善茬兒,也多少知道潘金蓮是個什么貨色,可有個好熱鬧瞧了,曉蓮媽帶著曉蓮的兩個舅舅和一個大姨夫,氣勢洶洶就殺進了我們教室,指著孔老師的鼻子問,你把我姑娘叫成潘金蓮是什么意思?你說!你想當西門大官人嗎?你個操蛋玩意兒,你老婆你妹妹你姑娘才是潘金蓮呢!平日里耀武揚威罵我們是一群敗類的孔老師一下子就威風掃地了。最后還是校長出面向曉蓮媽賠禮道歉了,孔老師也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了,換了一個姓姜的女老師,姜老師有癲癇病,被我們氣犯過兩回,但我們也很快就畢業(yè)了。

      鐘紅被罵的時候不多,她在班上不顯山露水,也不拉幫結(jié)伙,學習成績在班上不靠前,也不是最后,中不溜兒,總穿一雙黑板鞋,有白邊的那種,黑鞋白邊倍兒干凈,沒有白鞋粉就用白粉筆畫鞋邊,走哪兒哪兒有粉筆的痕跡,有點兒像犯罪現(xiàn)場警察畫腳印似的。她有些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也許是因為她有點兒口吃,但她跟我們說話時不僅不口吃語速還相當快。但我的確見過她口吃,口吃得厲害。不上課的日子我就找她玩,上課的日子逃課跟另一幫伙伴玩兒,我們?nèi)齻€一幫五個一伙,燙頭發(fā),畫黑眉毛,穿奇裝異服——包屁股的喇叭褲——招搖過市,哪兒人多往哪兒湊,也打群架。女生不像男生打架好動家伙,抽耳光,揪頭發(fā),扯嘴丫子,扒衣服讓對方丟丑。看見街上單個兒的姑娘脖子上的紗巾好看,或發(fā)卡漂亮,就合伙搶了來,才不管路人的“橫眉冷對”呢。伙伴們當中誰有了情敵,就幫誰收拾那個情敵?,F(xiàn)在想想,那會兒挺作的,但有句話,叫青春無悔,十五六歲,正是叛逆的年齡,什么都不懂,又覺得什么都懂,再說,誰管我們呀,在學校,老師罵我們完蛋了,沒希望了,是敗類。小時候聽慣了類似于“人民的敗類”這樣的話,那得多罪大惡極呀,我覺得老師是推卸責任。在家里也一樣,父母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加破口大罵,大人們指望我們出息,成龍成鳳,他們自己呢?在廠里為漲幾塊錢的工資相互暗算,為分房子打得頭破血流,鉆門盜洞攀有后門的高枝兒,要么就搞破鞋,這叫上梁不正。所幸,我們并沒完蛋,我們同學當中就有當上老板的,不是小老板兒,是蓋樓建市場的大老板。有的出了國,揣了綠卡,從地球上的一個國家回到這一個國家,就像我以前去鐘紅家一樣方便。

      我找鐘紅玩沒什么花樣兒,我們聊天,但話差不多都是我說的,我跟她什么都聊,她嘴嚴,不會到處亂講的。比如,我們那個幫里面誰又跟誰好了,誰又跟誰不好了,誰又被誰弄了,弄得屁股都變形了,等等。我也跟她講我的第一次,在哪兒發(fā)生的,是個啥樣人。我還跟鐘紅講,以前沒搬家時鄰居中有一對夫妻,四十多歲,都是老師,女的是教音樂的,男的在后勤處當個小頭目。那男的有一天見了我就說,小秋,你來我家,我給你五塊錢。頭回我沒理他,我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誰會平白無故給你錢呀。第二回他又說給十塊,我就生氣了,他可能是覺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姑娘,想占便宜吧。我就說,叔,你以后再說這話,我就告訴你家阿姨去。他一下子就老實了,他怕老婆。鐘紅羨慕我,覺得我厲害,她不行,遇見事畏首畏尾。她繼父剛到她家時,她跟她媽和繼父一張床上睡覺,有一回她繼父隔著她媽的身子竟然把手伸進了她被窩,她嚇得動也不動,連氣都不敢喘了,這種事發(fā)生過兩回。說起來她繼父還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軍人呢,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本應(yīng)該是個大官,因為犯錯,在市政公司管個倉庫。鐘紅原本不知道,有一年她家來了兩個穿中山裝搞“外調(diào)”的人,在屋子里談話時,被鐘紅偷聽到了,繼父犯的大概是男女作風問題。但那兩個人不是來追究她繼父,而是為了另一個曾跟她繼父共事的人。鐘紅就猜測她繼父之前沒結(jié)過婚,是個老光棍,或許就跟他犯錯有關(guān)。我記得當時問她發(fā)生那種事為什么不跟她媽講,她說哪里敢,她媽能把房蓋掀了。到白天,她繼父就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似的,看參考報,聽廣播新聞,跟鄰居的女人嘻嘻哈哈說笑,她媽見她繼父那樣就生氣,把氣都撒到鐘紅身上,找個由頭罵她,鐘紅說她到了初中還挨打呢。有那么一回,看著她媽狠歹歹的眼神,鐘紅突然間就明白了,她媽其實對繼父在夜里的行為是知道的。最早的時候鐘紅跟我講她媽是后媽,開始我還真信了,后來見了她媽之后,我就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就別提她跟她媽長得有多像了,我覺得鐘紅說自己媽是后媽挺可憐的,好好兒的,誰會說自己媽是后媽呢。

      那天我去鐘紅家時,她媽在院子里做煤坯,家家都生爐子,不買蜂窩煤就得自己做煤坯。鐘紅媽很漂亮,我見過的同學媽媽中,她媽是最漂亮的,但她媽總皺著眉頭,一臉的苦大仇深。鐘紅告訴我,她幾乎沒見過她媽有開心笑過的時候,沒一天她媽是不罵人的。這天鐘紅在屋子里聽電臺,她的一個哥哥跟新談的對象在另一個屋子里看電視。鐘紅有四個哥哥,這個談對象的是三哥。鐘紅媽一邊做煤坯一邊生氣一邊罵,她媽不罵她哥專罵她,罵得很難聽,小養(yǎng)漢逼懶得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你看看老劉家的小榮,再看看老遲家的大霞,什么活兒都不讓大人伸手,人家養(yǎng)的真是姑娘,我養(yǎng)的是個什么玩意兒?整天聽戲匣子聽會了什么?趕明兒懶得連逼都帶不動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沒出現(xiàn),鐘紅會不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yīng),反正,我進屋時說去幫你媽干一會兒吧。鐘紅就沖出了屋子,逼逼逼,我這個逼還不是你這個逼生出來的,你罵別人就是在罵自己。她媽丟下手里的活兒,在院子里四下踅摸,找打人的家什。她媽拾起了半塊磚頭,對鐘紅的腿就砸下來,一下子把鐘紅砸哭了,她不躲,反而往她媽身上靠,你砸你砸你砸!你砸死我得了,攤上你這樣的媽我早就不想活了。她媽拾起磚又砸,我攔都攔不住,第二下鐘紅就倒下了。我說你快跑呀。她說我看她今天能把我砸死?她媽說我今天就砸死你,你死了我去大牢里頂罪。這時她三哥的對象出來了,搶下鐘紅媽手里的磚說,大媽你這是干嗎呢,你真下得去手,有這么打自己姑娘的嗎?你把她腿打斷了,不是還得你花錢給治嗎?鐘紅媽說你別攔著我,不用你們管,兒子大了我管不了,她這個小養(yǎng)漢逼兒翅膀還沒硬呢我管得了,她腿斷了我給她治。鐘紅三哥跟在后面一把拉開對象,拉走了,頭都沒回。她三哥一走,鐘紅媽一屁股坐地上號啕起來,門外不少鄰居和過路人探頭探腦。

      鐘紅那天在我走時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句話,早、早晚,我、我不不是死了,就是走得、遠、遠的,這一窩,是冷血、動物。接著,就出了那樁事件,我估摸著就因為此,鐘紅終于離開了家。初中畢業(yè)時鐘紅十六歲,她找了份工作,在毛巾廠當學徒工,上班三班倒,中班的上班時間是夜里十二點,廠里有班車接送,班車點離鐘紅家有十分鐘的路程。是一個星期二的午夜,鐘紅被人強奸了,就在她趕去班車站點的那段不長的路途上,那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十多分鐘,包括她反抗的時間,但她的反抗毫無效果,在體能上,他們沒對等可言。不過,她反抗得激烈,事后,她在胳臂上、身上、腿上都發(fā)現(xiàn)了瘀傷。鐘紅獨自在黑暗中又待了十多分鐘,她找到被甩到一邊的背包,里面裝著飯盒,她已然下了決心,把突如其來發(fā)生的悲劇埋進心底,它只能作為個人的一個終身隱秘記憶。自然,她沒趕上班車,就算時間來得及,她也不能若無其事地去上班,衣袖被扯掉了一半,一臉凄惶,會令人生疑,她想的是悄悄回家,躲進自己的房里。她有了自己的房間,由一間大屋子間壁出來的一個小空間,一張單人鐵床,還有兩個摞在一起的木頭箱子,墻壁的另一頭睡著她最小的哥哥。她上夜班這天因為家里人都睡了,屋門是不上鎖的,她進自己的房,要經(jīng)過她媽和繼父的床前,她去而復返驚動了她媽和繼父,要么就是她太緊張,踢到了什么東西。她媽問她怎么回來了,她說沒趕上班車,她媽生氣說你走得晚了,她又答班車沒來。鐘紅無法抑制她抖動的聲音,實際上從事發(fā)到此刻,她的身體一直在抖。她顫抖的聲音讓繼父產(chǎn)生了懷疑。她進到房里時,聽到繼父在跟她媽嘀咕些什么,她媽起了床,敲她的門,她不開,她媽就大喊大叫,把全家上下都喊醒了。鐘紅開了門,她媽瞇縫著眼睛上上下下審視她,怎么回事?她媽問,繼父跟在后面,甭問,肯定出事了。她媽沖過來揪住她大聲問,快說,怎么回事?

      鐘紅的痛苦這會兒才真正開始,她是這樣對我敘述的,她媽和繼父跟她的哥哥們意見分歧,而且,吵得厲害。她繼父主張報警,她哥則認為這樣一來就要滿城風雨,不是最好的辦法。鐘紅面朝墻壁躺在床上,場景有些奇怪,沒有一個人來問她的傷和她的感受,甚至都沒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定一個事實,她被強奸了。這些親人像跟她沒有直接血緣關(guān)系似的,她講當時也沒聽進去他們都吵了些什么,亂糟糟一片,然后,她感覺到筋疲力盡,身體開始疼痛,她哭了,之前,她似乎忘了疼痛也忘記了哭,她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和悲傷,她的憤怒悲傷不是因為被強奸的事實,而是她家人的情感上的冷酷。

      第二天,警察找上門來,她繼父還是報了警,他就是要把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鐘紅說她繼父是恨她的,因為她不是個“溫順”的女孩兒。面對警察的詢問,她矢口否認,她沒有被人強奸。警察很吃驚,問她身上的瘀青是怎么來的。她說跟人打了一架。警察問她跟誰打的架,為什么打架,她緘默不語。警察又是哄又是威脅,否認事實沒有好處,顯而易見你就是被強奸了,不承認說明你幼稚和愚蠢,難道你是心甘情愿的?還有,知情不報是包庇,是縱容壞人,也要承擔法律責任。鐘紅到這會兒只有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什么都不講,也什么都不承認,如果她繼父報了警,那就找她繼父問去。她媽默認了繼父的做法,對她死不認賬很惱怒,最讓她媽擔心的還是后果,要領(lǐng)她去醫(yī)院做檢查,鐘紅說寧可死也不去醫(yī)院,她媽罵她你是不是丟臉丟得還不夠,非要弄出個野種出來才罷休,鐘紅說野種就野種,又不是你的野種。她媽發(fā)作了,對她又是一頓暴打。好像是過了大半年吧,就聽說鐘紅去了濱城,在那里找了對象,她沒告訴我,有一陣子我還怨她不夠意思。我還欠鐘紅一場電影呢,我跟鐘紅看過一次電影,唯一的一次,片名我忘了,很多年后看《泰坦尼克號》時,我忽然就想起跟鐘紅看的那個電影,應(yīng)該是它最早的一個電影版本,還是黑白畫面呢。電影票是我買的,鐘紅沒有錢,她媽從不給她一分錢花,我記得那個學期繳學費,她是班上最后一個上繳的,還被老師批評了一頓。電影票分大人和兒童兩種,我買了兩張兒童票,省下的錢跟鐘紅買紅小豆冰棍吃。誰想那天碰上一個過于認真的查票員,他其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又沒有多少人在看嘛。他對我和鐘紅說,要么補全票,要么就走一個。我看出鐘紅不愿走,她想看完那部電影,她也難得看一回電影,我就說,你看,我走,我正要去二蘋家呢。出了電影院,我琢磨著去哪里玩兒,聽到身后哧哧的笑聲,我回過頭,鐘紅跟在身后,我說,你怎么出來了?她走過來,親昵地摟著我肩膀,破電影。我就捅她一下,她一癢,收回了胳臂,我就跟她說,下回再請你看電影,買大人票。鐘紅伸出小手指,我們勾了一下,鐘紅又說一句破電影。說起她我就真的特別想她,她怎么也不回來看看呢,記她媽的仇吧,哪有母女間記仇的呢,我媽我爸也沒少打我,現(xiàn)在早忘了。鐘紅走的第三年,我見到她媽了,她媽開了間小賣部,我打那經(jīng)過,問,小紅回來沒?她媽說,別跟我提那個小騷逼。幾年前我又碰到她媽了,她家始終在老地方,只不過瓦房變成了樓房。她媽老得不像樣了,一只腳還跛了,拄著手杖,我問,大娘你不開小賣部了?她媽耳朵好使,說腦筋壞了,算不開賬了。我問,小紅回來沒?她媽就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小紅的同學,以前我總?cè)ツ慵彝?。她媽說我都不認得你了,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我說四十多了。她媽說,瞧你這大閨女多好,你媽身體還好吧。我說挺好的。她媽說,你媽有福氣啊,生了你這閨女在身邊,養(yǎng)閨女比養(yǎng)兒好哇,我沒福氣,我沒生養(yǎng)閨女。她媽說話時嘴唇哆嗦著,看得我心里挺難受的。你們說的事,我不信,打死也不信,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弄錯了吧。

      2006

      算起來我們也有七八年沒見了,這年我們一起在省文學院新銳作家研習班學習,省里這片地兒寫得較為得意或自以為未來會有點兒名堂的作者都來了,三四十口子,濱城來了三個,兩男一女,女的就是鐘紅。她挺傲慢,不合群,跟同來的兩個作者也不大接近。研習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我們這幫男生私下里按魅力指數(shù)給女生排隊,鐘紅排在首位。你要說她有多漂亮還真不是,但她很特別,那種淡淡的冷漠很性感,很吸引人。研習班為時兩個月,我對鐘紅最初的看法也在改變,她的傲慢更多的是緣于她的自閉,她身上就像戴了層盔甲,把自己鎖在里面,她害怕與人交流,也不擅交流,不是所有寫作的人表達能力都強,鐘紅最典型。我們經(jīng)常集體上討論課,談各種話題,輪到讓鐘紅講話她就緊張、窘迫,總說自己談不好或談不出什么來,要么干脆拒絕談話,某個時候她會讓氣氛冷場。有個沈陽女生認為鐘紅在裝彪賣傻,總用話敲打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要跟鐘紅較勁,有一回她問鐘紅“莘莘學子”一詞怎么念,鐘紅把“莘”讀成了“辛苦”的“辛”。沈陽女生說你的語文老師肯定教過幼兒園小班。鐘紅很多時候聽不出旁人的話外音,這方面,她反應(yīng)遲鈍,沒心機。不過,能感覺到,鐘紅身上的確有一種很堅硬的東西,這讓她很多時候看上去不近情理,不給別人面子。有個著名作家來研習班給我們作報告,很牛烘,問我們看沒看過他寫的小說,我們恭維說看了。著名作家一指鐘紅,你,看過我的書沒有?鐘紅搖頭。著名作家說,那你一定也不看卡夫卡,更不看博爾赫斯吧,貝婁呢?鐘紅說,我只是沒看你的而已。氣氛就有點兒尷尬了,班長趕緊出面圓場。班長來自阜新,是個政府機關(guān)干部,他先介紹了一番著名作家的來歷,他父親也是作家,部隊作家,他從小就在作家的家庭中被熏陶,班長歷數(shù)了著名作家在名刊上發(fā)表的作品,又說研習班的學員少有作品在全國有名的期刊上發(fā)表。著名作家來了一句,你們不能只看瓊瑤和三毛。他提到了當下風靡一時的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侃侃而談,目光多半是盯著鐘紅,仿佛臺下只有她一個學員似的。鐘紅并不回避他,當作家一再重申讓我們看奧斯特的作品時,鐘紅開口了,我倒沒覺得奧斯特有多么了不起,還有,看瓊瑤和三毛的書也沒什么不好,非要把瓊瑤列入通俗之列,那么,奧斯特也就是男版的瓊瑤。鐘紅提高了聲音,我給大家推薦道克托羅,也是美國作家,我正在看他的《襤褸時代》,不是一般的精彩,精彩得很呢。鐘紅話音一落,著名作家站起來了,你叫什么名字,看來我們會成為朋友。鐘紅說,作家可以跟一個收破爛的做朋友,就是別找作家當朋友,假惺惺的友誼,你捧我一句,我贊美你一下,不小心說了句實話就會遭到絕地反擊。著名作家盯住鐘紅,我看好你,你必成大器。沈陽女生小聲說,干哈呀,賣淫嫖娼也得找個對的地方吧。鐘紅轉(zhuǎn)身瞅那女生,女生說,瞅我干哈呀。鐘紅就走到女生面前,說,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沈陽女生說,我說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鐘紅說,量你也不敢再說,你敢說我抽你,你信不信!沈陽女生說,你敢!鐘紅抬手就打了沈陽女生一耳光,她出手極快,我們一時都愣住了,沈陽女生瞪起眼睛,你打我?!鐘紅一言不發(fā)回到座位上。沈陽女生反應(yīng)過來后就沖向鐘紅,被班長拉住,她又羞又怒,罵鐘紅傻逼,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混進作家隊伍中的騙子,能把“別墅”念成“別野”的白癡。本來氣氛挺緊張的,沈陽女生這句話卻讓我們哄堂大笑,沈陽女生自己都笑了。其實,我們對此都不太以為然的。另一回,來了一個高校講師,女聲女氣,翹著蘭花指,像個偽娘,給我們講了些文學理論方面的東西。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這講師準備了一摞他多年前出的一本書,當場簽售,我們都不好意思不買,紛紛掏錢買他的書。鐘紅沒買,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沒買,我們佩服是佩服,但的確也做不到她那樣。

      有人給我們這個班起了個別稱,黃段子研創(chuàng)組織,除了請名家名人講座,外出參觀采風,喝酒,我們更多的時間是用來編排黃段子的,頭天編排完,第二天拿到班上或酒桌上演練。有天,我們被安排去看二人轉(zhuǎn),到沈陽似乎就得看二人轉(zhuǎn),就仿佛去北京要看故宮一樣。出發(fā)前,車上的人還沒到齊,有個丹東的男生講了一個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黃段子,全車人都哄笑起來,只有鐘紅沒笑,問,莎士比亞怎么了?她不問還好,一問,我們都笑翻了。開始我以為鐘紅笑點高,事實上她只是沒有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她想問題只朝一個方向,我大概是想說她有點“一根筋”,也可能有人會說她率性吧。鐘紅自己是不講笑話的,我記得她講過的唯一的笑話是這樣的:有一個縣里要接待上面來人檢查工作,傳達“三個代表”精神,縣長親自迎接上面的人,見只有兩個人,縣長就說,不是三個代表嗎,那個代表哪兒去了。這笑話讓鐘紅來講,一點都不招人笑。后來聽說她嫁給了一個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這事兒聽上去不像真的,鐘紅結(jié)婚倒沒什么意外,但要說她嫁個日本人就太不可思議了。我認為在寫作方面,她還是有些潛力的。

      有兩次我來濱城出差,時間充裕,跟研習班上學習的一個同道聯(lián)系上了,由他召集濱城一幫寫東西的男男女女喝酒,我提到了鐘紅,但沒有人接我的茬兒,只有一個據(jù)說是退下來的前作協(xié)秘書長,調(diào)侃了一句,鐘紅?鐘紅是誰?沒聽說過,不認識,來,咱喝酒。過后,研習班上的那個同道對我說,鐘紅不是作協(xié)會員。鐘紅早幾年前打過一場持久的官司,從表面上看,是由一起賣盜版書引發(fā)的作者與銷售方的官司,但實際上,那家銷售盜版書的書城是文化局下屬的一個贏利部門,有人提醒過鐘紅,打這官司等于浪費時間,也浪費人力財力。結(jié)果怎么樣,法院認定原告與被告不存在直接的法律官司,干脆駁回了她的起訴。事后有記者采訪她,她說自己不相信很多東西,但還是相信真理的,通過這起官司,她意識到,真理在普通民眾手中時,如果你不使用它,它是真理,若是使用它,就不是真理。她說這話干嗎,她以為她是誰?她就這么不識時務(wù)。

      那事件發(fā)生后,有人打電話給我,我很震驚,至于嗎,辦法總會有的吧。

      1986

      她在俺丈母娘家住了幾個月,跟俺媳婦兒結(jié)婚好幾年,不知道她還有個大姨,小紅是大姨的閨女,家里就這一個閨女,老疙瘩。那天跟媳婦兒一進門,丈母娘就告訴俺們這是誰誰,從哪里來。丈母娘臉上一點兒笑模樣兒沒有,俺就知道,她不當俺丈母娘的意。小紅家那地方,俺知道,俺們打井的到處走,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這回休一個月的假。俺孩子一直是丈母娘帶著,俺在家也不愿跟俺待,俺休假這一個月隔三岔五送孩子到丈母娘那里,小紅已經(jīng)找了個活兒,俺輕易碰不到她,丈母娘滿心不悅,給俺絮叨大姨的不是,說大姨可攪牙了,家里給說的親相不中,自己找了一個,跟著就走了,那個大姨夫是個買賣人,手里有點兒銀子,家里還有個大老婆,找了大姨,就跟原先的大老婆分開了,明面上是分開了,人家是原配,大姨夫就兩邊走動,兩家十多個孩子,大姨總為錢跟大姨夫嘰嘰,給那邊多了這邊少了的,大姨夫急眼了就動手。俺丈母娘說大姨沒少挨打,剛成親兩天就被揍了,為了一條緞子被面,被大姨父拿給了那邊。丈母娘說也是大姨活該,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誰讓大姨眼里只有錢,以為找個有錢人就能過好日子呢。原先大姨兩三年來一次,看看老媽,等俺丈母娘成親了后,就不大來了,姊妹倆基本沒啥音訊往來,就連大姨和姨夫離婚又找了一個后的也是小紅這次來才知道的。姊妹倆最后一次見面是老媽去世,大姨來奔喪,為了老媽留下的財產(chǎn)跟丈母娘和兩個舅舅干了幾仗,以后,就斷了關(guān)系。小紅那次跟大姨一起來的,她八歲,這一晃就差不多快十年了,丈母娘說都不知道她咋找來的,她跟她媽只在丈母娘這里住過一個晚上。丈母娘說看那個意思她就不走了,還要在這里找下個婆家,俺可不能留她,過幾天俺就得把這話說給她聽,這閨女眼里不抓色,整家子忙忙活活,她屁股也坐得住,坐那里一動不動,一手不伸,再說了,她歲數(shù)也不好,社會上那么亂,再出點啥事,可擔不起這責任。俺丈母娘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好像小紅若在眼前就立馬趕她走似的。俺就勸了丈母娘幾句,別急著把話說得那么早,住幾月再說,小紅看著也本分,她不干活兒可能不是因為眼里不抓色,她是不知道干啥才好,也不知道咱讓不讓她伸手,看她那樣兒在外面也不會招災(zāi)惹禍,長得也不難看,說不定很快連活兒帶婆家一起找到了呢。丈母娘嘟噥道,哪家會讓兒子找個外地戶口的臨時工。俺一尋思,可也是,那當兒戶口還是非常要緊的。沒幾天,假期一過,俺啟程走了,地質(zhì)隊的活兒就這樣,說走就得走,俺走的時候,小紅在一家塑料廠干活兒,她不?;匕痴赡改镞@里。到年底俺回來過年,沒再見到小紅,過年也沒來拜個年,丈母娘一家誰都不提她,就好像她從來沒出現(xiàn)似的。過了幾年,有天俺媳婦兒從外面回來問俺,記不記得那年她大姨家的小紅。俺說記得。媳婦兒說今兒看見她了,變姿色了。俺說咋沒讓她來家里耍。媳婦兒說咋沒讓,讓她也不能來。俺不明白,咋不能來?親戚里道的。媳婦兒說那年走得挺鬧心,俺媽丟錢了。俺問,喃(你)媽丟了多少錢?媳婦兒說,誰知道,她自己都沒個數(shù)。俺說,沒數(shù)咋知道丟錢了?媳婦兒說,俺媽那人你還不知道嗎,有時二乎乎的。俺說,喃媽說小紅拿錢了?媳婦兒說,小紅來了俺媽就絮叨丟錢了,錢在家還能丟,這輩子都沒丟過錢,彪子都能聽出啥意思來。俺覺得俺丈母娘這事兒做得有點不地道。小紅的事俺知道的也就這么多。

      1997

      紅姐跟俺不是一個科的,她來那天還是俺接待她的呢。有人介紹她過來,是個記者介紹的。她一進門就問,于科長在嗎?俺問她你是來應(yīng)聘的吧?她說是。俺說你先填張表吧。她就坐俺對面填上了。她那天穿藍色的連衣裙,頭發(fā)又長又直,大眼睛烏黑烏黑的,有點兒像瓊瑤小說里的人物。她把表填好了,俺就把她帶到俺們?nèi)耸驴崎L那里。大約二十分鐘,科長跟她一起出來了,科長對俺說,小申,邵主任今天有事,你把咱這兒的情況跟鐘紅介紹一下,領(lǐng)她熟悉熟悉,給她辦個員工卡,員工手冊什么都讓她看看,鐘紅從明天開始正式上班。紅姐是來頂替休產(chǎn)假的辦公室文秘的,她的主管是邵主任。邵老頭子以前在部隊是教導員,搞思想工作有一套,口才也一流,老板的講話稿和年終總結(jié)啥的都由老頭子寫。以前的文秘也寫過,她寫的邵主任要大力修改,邵主任就對文秘的工作不太滿意,這回換了文秘,不知道老頭子會不會滿意??崎L給了任務(wù),俺立即照辦,領(lǐng)紅姐在辦公區(qū)各處走了一圈兒,老板辦公室,主任辦公室(行政文秘也在同一個辦公室),工程部,監(jiān)理部,材料科,總務(wù)室,醫(yī)務(wù)室,食堂,球童和工人的換衣間,男女宿舍,最后就是坐球童車在球場轉(zhuǎn)了一圈,紅姐一路上都在說,太美了,簡直美得讓人想哭。紅姐眼睛真的就濕了,俺們成天在球場,沒感覺了。

      俺們這里是一家高爾夫球場,金石高爾夫球場,在金石灘的滿家灘,離市區(qū)有八九十公里,東北最大的高端俱樂部,標準的十八球洞,舉辦過國際賽事,來俺們這里消費的多是外資老總和領(lǐng)導干部。市委領(lǐng)導接待外賓或中央領(lǐng)導還有其他省市高官時都要來球場轉(zhuǎn)一圈,報紙上說,這座城市有兩張名片,一張是足球,另一張就是高爾夫球場。因為離市區(qū)遠,交通不方便,沒有大公交只有小公汽,小公汽也只通到金石灘,到球場還有一段距離,只有打摩的或坐出租車,摩的五塊,出租車起步價就七塊,劃不來。球場招聘的工人和球童多是來自村里的漁民,他們離家近,不用住宿,但辦公室的人員,除老板和邵主任有專車接送外,其他人就得住宿。公司的班車每周發(fā)兩班,周一和周五,周一接俺們上班,周五送俺們回家。有時候俺們會說這就像蹲監(jiān)獄,到點了就放風了。

      紅姐在球場沒待多長時間,這讓俺們都挺意外的,將近三個月,她差不多成了球場的風云人物,從上到下,老板,打雜的清潔工,都知道有這么個鐘秘書。紅姐所以有名是因為她干了兩件夠展揚的事。九七香港回歸,舉國歡慶,俺們雖是私企,但也得跟著潮流走。俺們那個老板土包子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他不開口講話還行,一開口講話就露怯了。俺們打怵他給俺們開會,一開會他就點化這點化那,沒主題沒重點禿擼翻張不知所云,邵主任得給他做“翻譯”,俺們背地里都議論他這樣的也能掙到錢,那錢肯定不是好道兒上來的。虧了俺們有一個曾經(jīng)的部隊教導員邵主任,他提倡搞企業(yè)文化呀凝聚力呀企業(yè)形象什么的,香港回歸文藝晚會的事兒就是文化上的事兒,就被提上了議事日程,聽說還要請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呢。最忙碌的已經(jīng)不是邵主任了,是紅姐,她策劃了整臺晚會,主持人也是她,還找了工程部的一個叫張繼強的小伙兒跟她一起主持。張繼強那些天就光練普通話了,要不就跟在紅姐屁股后跑前跑后的,我們都叫他跟屁蟲,叫了他也不生氣,俺就跟定紅姐了咋的。邵主任指示每個部門都要拿出節(jié)目來,要紅姐給節(jié)目把關(guān)。俺們都挺興奮的,在球場工作好幾年了,第一次覺著是球場的人,得出份力。那天紅姐血姿勢,高領(lǐng)白挽霞子——喃們不懂,就是襯衫嘛——藍色一步裙,黑色高跟鞋,長長的頭發(fā),她一上臺,俺們就鼓掌。晚會的開場白是紅姐跟張繼強的一大段詩朗誦,百年的孩子回歸了啥啥的,氣氛血感人,張繼強可能是太緊張了,腿直抖,聲兒都岔了。紅姐那穩(wěn)當,有范兒。紅姐做的第二件事是給球場辦簡報,以前邵主任開會時提到過,這是企業(yè)凝聚力的一部分,但始終沒辦起來。紅姐把簡報辦起來了。簡報是要印刷的,但老板不批這筆錢,他整天就想著多賣出去幾張會員卡,一張卡要十多萬,金卡二十幾萬呢。紅姐真有辦法,她把寫出來的小段文章用A4紙打印出來,再張貼到更大的紙上,貼滿了,用復印機拷貝出來,《金石月報》就這樣出爐了。簡報內(nèi)容欄目都是模仿報紙的做法,金石要聞啦,球場動態(tài)啦,典型人物啦,好人好事啦,她還把球場內(nèi)的風景一期一景地介紹出來。比如,龜裂石,到金石灘的人都要看看這塊石頭,它形成于六億年前,是天下第一石,因為紋路像烏龜?shù)谋?,所以稱作龜裂石。俺們球場里由沉積巖形成的象形風景還有好多呢,大鵬展翅呀,恐龍?zhí)胶Q?,貝多芬頭像啥的,讓紅姐生動地一描述,還真挺有意思。俺們球場有幾棟像童話故事里的紅色木制小別墅,俺一直都不知道建別墅時沒用一根釘子,是木頭相互榫合而成的,不光俺不知道,辦公室好多人都不知道,紅姐讓俺們長了知識。紅姐還讓俺們知道怎樣養(yǎng)護草皮,修剪,打孔,鋪沙,噴灌。又說養(yǎng)護工是多么多么的辛苦,球場那么大,養(yǎng)護工要走遍每一寸草皮。就連球童和拔雜草的女工紅姐都顧及到了,他們的喜怒哀樂啥的,那陣子紅姐在球場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在指點她,鐘秘書,她就是鐘秘書。邵主任那張核桃臉就像朵花似的,跟俺們每個人都說紅姐工作細致認真,讓俺們向她學習。簡報第一期是月報,到第二期就是半月報了,可惜,只出了四期,紅姐就走了。俺們猜測她離開的原因,都是冒蒙瞎猜,有說是老板娘讓她走的,因為紅姐在這里對她是個威脅,老板娘雖然人不在球場,但有很多親戚和親信,有人向老板娘告密說老板教紅姐打高爾夫球。俺們員工是不允許下場打球的,但有個練習場可以在規(guī)定時間里練練桿。那天不光紅姐在練習場,俺們都在,老板開著球童車過來,他看了一會兒,說紅姐打球像耍大刀,他就給紅姐做示范。老板就是個不著調(diào)的人,高興了能跟女工一起拔草,不高興了罵大街,連邵主任那老頭兒都被他罵過呢。他有一次還在會上說紅姐簡報上寫的那些東西像女教師寫的,也不知道他這話是好呢還是不好。還有的說紅姐是因為張繼強才離開球場的,張繼強想跟紅姐好,紅姐嫌他比自己小,沒同意,張繼強就鬧心了,天天喝酒,喝了酒就到女宿舍撒酒瘋。讓俺說,紅姐讓老板娘攆走的,不是這回事兒,俺覺著是因為這里的氣候太潮濕了,有一回紅姐到俺們?nèi)耸驴妻k公室送簡報,她胳臂上一層小紅疙瘩,俺科長說是濕疹,她也起過。紅姐說她從來沒起過紅疹,很癢很難受,科長告訴她抹點紅霉素藥膏試試,紅姐試了也沒好。她說過這地兒不能常待的話,邵主任跟老板提出要買抽濕機,這筆錢到老也沒批下來。至于張繼強,紅姐沒來球場時他就喝酒,跟辦公室的同事喝,喝完了來俺們宿舍侃大山,喝上酒的人都興奮,又是唱又是跳的,跟撒酒瘋沒關(guān)系。

      紅姐走了一段日子,還有人議論她,焦點就是她到底結(jié)沒結(jié)婚,有沒有孩子。這事兒俺和俺科長知道,她來球場填的入職表格里有,她是離異的,俺們科長說這是個人隱私,不能往外傳,俺沒跟別人說過。辦公室有人問過紅姐,她反問說你看我像結(jié)婚的人嗎?她不談自己的家,不跟別人閑聊天,她找人說話都是要了解事情,沒事做時她就看書。她桌上有很多小說,她也能坐得住,有時到了中午,不喊她一聲,她就要錯過打飯時間了。反正就有一天,紅姐不再來了。

      2005

      跟小鐘不太熟,有兩次飯局,谷又良帶她來的,我跟小谷是同行,都做律師,但他比我做得好,是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他那個事務(wù)所在濱城還是有些名氣的。我了解小谷,他做律師真沒得說,當年和平廣場建設(shè)方和投資方的官司轟動一時,據(jù)說市長都出面進行了調(diào)停,小谷是原告代理律師,官司打了四年,經(jīng)過一審二審終審,原告勝訴。從那時起,找小谷打官司的人海了去了,有些小官司他不太愿接,也就推薦給了我們這些關(guān)系較好的哥們兒,這是份人情。 他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姻有個女兒,現(xiàn)在也十六七歲了,第二次婚姻維持了不到半年,個中原因當事人不說,別人也不好過問。

      我工作的律師事務(wù)所有個年輕的律師小錢,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小谷來找我時他們是見過面的,又聽我說他離婚了,小錢就有些意思。我沒有刻意撮合,小錢才二十多歲,小谷已經(jīng)是“二進宮”了,雙方的條件不太對等,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組織幾次飯局,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見面,怎么談是他們的問題,說白了,現(xiàn)在的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愿擔這個責。他們應(yīng)該是談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中午吃飯時間——我們在樓下的飯店統(tǒng)一用餐,月底結(jié)算——我早早回到了辦公室,前一個晚上沒睡好,想補一覺。辦公室是開放性的,有隔斷間,我的桌子在最后一排,小錢和另一個年歲稍長些的女律師回來時沒看到我,就聽小錢跟她說起男朋友的事,我一聽就是在說小谷。她說沒見過這么溺愛女兒的男人,都那么大了,還給她洗內(nèi)衣內(nèi)褲和襪子,她實在是看不過去,就提醒過他,應(yīng)該培養(yǎng)女兒自己照料自己,就比如洗衣服這事兒,她得自己洗了,她現(xiàn)在不洗,將來她丈夫給她洗嗎?小錢覺得這話沒什么錯,可男朋友卻火了,說女兒從三歲就跟他一起生活,他對女兒怎么樣,不需要別人來指手畫腳,還說要給他女兒攢大筆的錢,將來就算什么都不會干,也請得起保姆。小錢有些忿忿,他給女兒花錢從不吝嗇,他女兒過生日大操大辦,趕上辦婚宴了,一個十幾歲的女生用好幾千塊的手機,我過生日沒禮物不說,請我吃頓飯還要算計,還說我不能跟他女兒爭風吃醋,你說,他是不是有心理問題。年歲大些的女律師說,你黃花大閨女,干嗎找個離婚的。小錢說,他人長得帥氣,收入又高,家里的房子也大,開始我想他比我大很多,會寵我的。女律師說,跟這樣的人結(jié)婚,你永遠都別想,他愛你絕到不了愛他女兒的那份上,將來的羅亂很多。小錢嘆著氣說,其實,我也有點明白,任何女人都不如他女兒重要,真不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才能受得了這些。

      見到小鐘是小錢之后很久的事了,想必,他們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小鐘氣質(zhì)蠻好,謹言慎行——最初的印象,她在一家臺灣人投資的大型購物中心做行政助理工作,酒至半酣時,她就沒那么矜持了,也就暴露出些問題,我的意思是說,她對生活中事物常識性的認識挺匱乏,你能想像嗎?她以為山藥是長在樹上的;當你告訴她這座城市道路的劃分東西是路,南北是街時——有的城市正相反——她會驚訝;在街上看到地產(chǎn)商打的廣告,其中有一項優(yōu)惠政策,現(xiàn)交一萬抵五萬,她就以為有了這項優(yōu)惠條件,五十萬的房子也能很便宜買到手。這其實不過就是地產(chǎn)商玩的文字游戲,一套房子的全部款項僅僅有一萬塊是可以抵五萬的,而不是兩萬抵十萬的累加,如果一套房子允許你用一萬抵五萬的話,那么,總房價一定都超過八十萬了。聽小谷說,她連電視機的機頂盒都不會使用,她不是裝傻就是真傻,但看得出來,小谷很在意她,認為她單純,這回他是動真格的了,他的一個客戶為答謝他打贏了官司,送他一條狐貍皮毛圍脖,除了狐貍嘴和眼睛是黑的,通體全白,極漂亮,也昂貴,幸好他意識到這圍脖對于他女兒來說太過老成,就送給了小鐘。當小鐘知道我妻子在一家大型購物商場工作后,就問我可不可以請我妻子幫忙退掉或代賣那條狐貍圍脖,她在商場里看到同款的圍脖,兩萬多塊。她說如果退不掉也賣不掉,寧愿不要它,我把一只狐貍扛在肩上干嗎,我又不是動物愛好者,而且,對我來說,它太貴了,是需要匹配的,一個乞丐若是戴一枚鉆戒是不是很滑稽?

      后來,我又見過小鐘一回,在一家小型高爾夫練習場,她在那里面做服務(wù)員也兼指導教練,教一些生手如何握桿和擊球。當然,她跟小谷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了,我們也僅僅是打聲招呼。那件事發(fā)生后,我才知道她寫過不少小說呢,再見到小谷時我提到了小鐘,他顯得冷淡,說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似乎在有意撇清他們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或許他們真的沒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吧。

      1999

      俺跟喃講,俺了解,她是個雞,挺拽的,在零點和夜貓子里都做過,有時還叫不動她臺——一只雞還挑三揀四的。她講普通話,俺們這幫里的一個哥們兒教她講濱城話,她笑得要死,就因為俺們說“銀”她說人,她說,那么銀行的銀怎么發(fā)音,俺哥們兒說銀哪。喃看她吧,還真不像干這營生的,一本正經(jīng)的,俺那哥們兒說她在床上是個騷貨。俺們呢是出來耍的,俺們是男的,也不算五馬六混,都做點小生意,開個小店租個攤位什么的,大錢咱賺不來,也就養(yǎng)家糊口唄。愛喝個小酒,打個小麻將,找個女人玩玩樂樂,跟喃講實話,老婆有年頭了,摸哪兒都木滋滋的,操逼都提不起勁來。話說回來了,俺們也不想鬧大幅勁了,包二奶換老婆什么的,有孩子呢,隔三岔五弄個情況扯個淡唄,再說,女人稀賤,一百塊想干啥就干啥。俺哥們兒包她臺那回,倆人嘮嗑唄,這女的沒一句實話,虛里冒套,云山霧罩的。她講她二十二歲,俺哥們兒說你可不像二十二,她就講她長得成熟,等到她五十歲時,也不會老。俺哥們兒說她奶子小,她就講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牛奶子大,未必它能讓人接受。俺哥們說你是不是生過孩子,她講沒生過,不過流過產(chǎn)。俺哥們兒說你不稀泡俺吧,你肚子上這條道是哪來的。她講流產(chǎn)時月份大了才有了這條妊娠紋。她老能編故事了,像真的,講她對象在打罪,就是蹲監(jiān)獄,她對象用磚頭把人腦子打壞了,判了十二年,她在等對象,都等好幾年了,她還等。俺哥們兒還挺佩服她,問她為啥不干點別的要賣呢,對象知道嗎?她講這的確是個問題,但不關(guān)乎賣與不賣,關(guān)乎個人方式,對她來講,這就像一種寂寞中的療傷和自我安慰,越是垃圾的東西越有吸引力。這話喃們懂嗎?反正俺們是不懂,賣就是賣,啥寂寞不寂寞的傷不傷的。俺哥們兒還問她心里有沒有數(shù)跟過多少男人,她講這無關(guān)乎數(shù)字,一百等于十,也等于一。喃說她講話待不待人恨,血待人恨,讓人聽得半懂不懂的。人就不能撒謊,總有露餡的時候,那回俺那哥們兒抬一幫人喝酒,把她也叫來了,我還聽他在電話里講價呢,她來了,巧了,哥們兒當中的一個是她前婆婆家的鄰居,看見她就問,你不是浩子的媳婦兒嗎?哎媽呀,喃就別提她那血彪樣兒了,翻著大眼皮,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很抱歉。那哥們兒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不認識俺?你跟浩子剛結(jié)婚時俺過去坐你給俺點過煙忘了?她裝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喃們猜咋樣了,她沖俺們點點頭,走人了,俺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她撂得那個快呀。打那回,俺們就再看不見她了,有哥們兒說她不在東區(qū)這片兒地玩了,到西區(qū)賣逼了。喃們講的那事吧,俺信,這女的夠狠的。

      1987

      鐘紅在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報社當過通訊員,我是文藝副刊編輯。有回搞千字征文活動,主題是“夢想與追求”,編輯部收到四百多名作者和讀者寫來的稿件,鐘紅的《十七歲的夢》是其中一篇。她的文筆清麗流暢,我當時揣測應(yīng)該是個三四十歲的作者,文章字里行間透著一種成熟的意味:不怕夢想破碎,因為可以重新鼓起風帆,我并不在乎天黑,太陽會照常上升,追求和夢想永遠都是我的憧憬……我喜歡她的語言。這次征文我們本打算評出一二三等獎,但有點小問題,本市幾位有知名度的作家也寫了征文稿,怎么說呢,差強人意,但如果你不給他個獎,多少有點那個。干脆,我們部主任說不分名次,選出了二十篇都冠以優(yōu)秀獎。鐘紅在獲獎之列,她寫得的確好。那時電話不普及,我給每個獲獎的作者寫信通知來報社領(lǐng)獎,獎品是三本書和一本證書。鐘紅領(lǐng)獎的時間很靠后,差不多只剩下兩三個人沒領(lǐng)獎了,她告訴我接到信的第二天就想來,但她在火車站當臨時工,流動貨車的售貨員,白天沒有空閑。我見到鐘紅時著實驚訝了,沒想到她竟然那么年輕,不到二十歲的樣子,身材纖瘦,頭發(fā)扎成長長的馬尾,有點兒羞澀。她似乎不太擅于跟人交流,我問一句她答一句,她講話沒有本地口音,我問她老家是哪里的,她說了一個地方,我笑了,我姑夫的部隊在那里。我問她來濱城多久了,有什么親戚。她說來快兩年了,對象家是濱城的。我問她結(jié)婚了嗎。她說沒有,對象家不同意。我問為什么。她猶豫了一下,對象的父母希望他找個本地姑娘。這是個老話題,不足為奇,即使是現(xiàn)在,濱城本土很多做父母的都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找外地對象。我生于斯長于斯,清楚外界人士對濱城的評價:沒有底蘊,文化沙漠。也聽過外來人講濱城人的素質(zhì)如何低,又如何天生具有一種諂媚心理——針對當官的或權(quán)威階層——城市里到處都充斥著小市民那種沾沾自喜和妄自尊大。

      大學時的幾個同窗結(jié)伴來濱城游玩,在飛機上,就碰到兩個女子吵架,地方口音濃重,不能是外來人,而這一架幾乎吵到飛機降落。同窗在濱城的幾天里,每天都能遭遇吵架的,街上,公共汽車上,飯店里,郵局,或海濱浴場。最奇葩的一回是在超市,一個女人買了幾個熟包子,或許是太餓了,當場就開吃,賣包子的售貨員要她先去結(jié)賬再開袋,結(jié)果就是雙方出言不遜,買包子的向柜臺里的售貨員丟包子,售貨員也將熱氣騰騰的包子向外丟,成了包子大戰(zhàn)。同窗沖我調(diào)侃,吵架罵街也算你們?yōu)I城的一大特色吧。我說別一概而論,只是某些人頭腦發(fā)熱而已。腦袋發(fā)熱的不光是平民,有一屆領(lǐng)導班子的女領(lǐng)導,要給濱城改名字,大大濱城,從“大”字上做文章,要成為有大背景、大底蘊、大文化、大碼頭的都市。這有點可笑,你是不是得從小處著眼,培養(yǎng)人們的文化素質(zhì),跟城市名較什么勁呢。南京有一個落馬的高官就曾要把整座城市的屋頂都涂上紅顏色,除了權(quán)欲的作祟,大概就是一拍腦門子的主意。當然,濱城沒改成大大濱城,那位女領(lǐng)導也不在領(lǐng)導崗位了,是退了還是出了別的事,不得而知。

      那次征文活動之后,我又約鐘紅寫了幾篇小稿,還讓她為攝影作品配過文。我記得她曾給一幅小草的攝影作品配了一首小詩:沒有家,卻擁有每一寸土地,沒有深遠綿長的根,卻在哪里都能發(fā)芽生長,瞧這干裂的土地上,也有它,羸羸小草的春天。因為這首詩,我問過鐘紅是不是喜歡蕭紅的作品。讓我沒想到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蕭紅是誰,而且,她沒看過幾本文學方面的書。以前她沒有錢買書,周圍沒有看書的人,她大哥倒是有些書,像四大名著、《鏡花緣》、《啼笑因緣》什么的,但她大哥不給她看,倒是借給鄰居家的一個姑娘看,姑娘來還書時鐘紅也只看了封皮的書名。鐘紅還笑著給我講了一件事,她同學的哥哥有很多小人書,同學偷偷借了兩本給她,她媽為了什么事生氣,把小人書丟到爐膛里燒了。她還不了書,逃了兩天的課,同學跟她打架,她打不過同學,又被告到老師那里,老師找她談話,老師說借人東西不還是小偷行為,你想當小偷嗎?本來鐘紅在老師眼里還是個挺不錯的學生,她還不出小人書,也不肯說理由,老師就鼓動同學孤立她,整個小學時代,她都背負著小偷的罪名。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明白了鐘紅文章里的那種成熟,有透視世事的況味。我認識很多外來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一種故鄉(xiāng)情結(jié),但我沒從鐘紅身上看到這種鄉(xiāng)愁,她從來都不提她的故鄉(xiāng),偶爾提到一兩句,也是戛然而止,仿佛再講下去就會被擊潰。

      我在1994年時辭了公職,當時我丈夫外派日本工作,我就跟著去了大阪,那時候鐘紅已經(jīng)有了兒子,她跟婆家人相處得不好,我沒有身臨其境,沒法去評斷。我在日本待了七年,遭遇婚變,帶女兒回了濱城。原先的報社回不去了,工作難找,四處托人,總算在一家企業(yè)找了份管檔案的活兒。我一直跟女兒生活,她大學畢業(yè)后去了日本,投了她爸爸,我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但還在繼續(xù)工作,只要企業(yè)讓我干,我就不能停,女人一停下來就完了。幾年前的一個時候,我遇見了鐘紅,在一家飯店,一個搞網(wǎng)絡(luò)的朋友讓我寫寫日本見聞什么的,鐘紅跟一些人也在那家飯店吃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還是那一頭長發(fā),還是那張少有笑容的臉孔,認出我的剎那,她眼圈一下子紅了,哽咽著叫了聲玉玲姐。

      鐘紅是個實現(xiàn)了理想的人,她成為了一個作家,令人羨慕,她天生有一種文藝和憂郁的氣質(zhì),至于她實現(xiàn)的理想是不是給了她所要的一切,我就不知道了。怎么說呢,她的東西我看過幾篇,也沒細看,一是沒時間,再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進去大部頭的文學作品了。開始我揣測她寫的東西比較文藝和小資范兒,但我錯了,她把人寫得太壞了,我倒希望她寫些文藝的,無傷大雅的東西。對于發(fā)生的那事件,我無法想像,但希望它沒有發(fā)生。

      2000

      鐘紅,我不喜歡用電腦寫信,可寫小說我寫不下去,就在小說的后邊寫起了這信,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道怎么說。

      天又冷了,去年這個時候,于寒冷之中,你瑟瑟發(fā)抖來到我身邊,開始了我們的戀愛歷史。說心里話,作為一個熱衷于游戲的男人,我并沒把這一場艷遇看得多么重要,不是我無恥,在我過去的生活里,這樣的故事并非特例。但我自信我是一個敏銳之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的與眾不同之處——或者說,與我相同之處,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這多好呀,簡直是同志。在我看來,同性間的識見相當只有精神上的這一極快樂,而異性間的識見相當則可以導致精神與肉體這兩極上的雙重快樂,這是一種難以尋覓的、可遇不可求的、應(yīng)該倍加珍惜呵護的快樂。我相信命運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塑造法,可它在我們這里,卻對不同的人做出了異曲同工的塑造,真是讓我開心極了??隙ㄅc年齡有關(guān),因此,一年里,我一直要求自己盡量適應(yīng)你的某些與我觀念相左的東西,以養(yǎng)護我們的緣分。真的鐘紅,我只看重你的個性與需求,怪癖與乖戾,可我也有我的個性與需求,怪癖和乖戾呀。我知道你也在適應(yīng)我的,做了許多犧牲,這我不勝感激,我認為我們?nèi)松^價值觀上的那些相通的東西,必然帶給我們雙倍的快樂。這是我喜歡你的重要之點。

      還有另外一點,甚至是更重要的。我真的不看重物化的能量,我重視才華的標高,在這一點上,你給我的驚喜真讓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寫出那么漂亮的小說。也許因為我太看重小說了吧,你的出手不凡佳作迭出,真的催生了我一些挺幼稚的夢想,我總想,在這片土地上,卻有我們這樣一對隱秘的情侶,我們在所有的地方都珠聯(lián)璧合,小說的品格,思想傾向,性欲的類型,生存的態(tài)度,都那么一致,這多好玩呀,多奇妙呀,這本身即含有耐人尋味的無窮樂趣。我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我對此的欣悅??赡芪抑幌脒@些而忽略了你生活上的困窘是自私自利的表現(xiàn),不過,我不想做出深入的解釋,我只想告訴你的是,你和你的小說,是這一年里出現(xiàn)在我精神生活中的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事件之一,因為有了它們,我的認知能力和藝術(shù)自覺,都得到了提升。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邊,充滿了我們在一起時的文學談話和肉體放縱,一切都那么美好,它會讓我一生的記憶都因之而多姿多彩的。

      在海邊的那一周,你表現(xiàn)得那么得體那么賢淑,讓我享受到的快樂無以形容——不僅僅是性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感覺上的。你的率真坦誠與尖銳苛刻相映成趣,你思想的穿透力與行為上的溫和柔順就好像不應(yīng)該屬于同一人,但它們又并置于你身上。我真的是喜歡你呀!我的剛?cè)岵呐耍?/p>

      可是,鐘紅……我現(xiàn)在心緒很亂,有點言不及義了。我想說的只是,為什么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情感都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擊。也許在有些地方,由于我未身臨其境,還不能很好地理解你,體諒你,我想我是會努力讓自己設(shè)身處地的;而另一方面,我對你也有個小小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心平氣和一點,至少身心的健康也需要我們這樣。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原諒,上一次,與你通完電話后,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破口大罵,繼而一怒之下,撕碎了你送我的胖妞圖片;因為自從她成了我的“情人”之后,就一直壓在我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邊?,F(xiàn)在,它棄我而去了,你能再送我一張嗎?不那么胖也行,比如,再送我一個穿一襲藍色連衣裙,梳著披肩長發(fā)的,身材修長目光淡淡的,鼻子上有一處疤痕的瘦削的……咳,我這等于放屁了吧,你不會滿足我的,你是一個冷酷的愛人。是的,我什么也不能給你,便無法得到你的贈予和恩賜??墒牵矣窒氲玫?,我真苦惱呀。

      鐘紅,給我寫封信好嗎,我有點害怕你電話里那種冷酷的聲音,算了,你不肯寫的,我替你給我寫,像手淫那樣。你不寫信沒關(guān)系,忘掉我也沒關(guān)系,但請求你好好寫小說,別像扔掉我那樣扔掉小說,你全身心投入地寫它五年,看看五年能否給你一點回報。祝福你鐘紅,你那么優(yōu)秀,老天爺應(yīng)該眷顧你的。

      鐘紅,我太想你了,你收緊的腹肌,你驚恐的眼神,你夢囈般的話語……有一次,你在信中寫道,“像我這樣一個……一個月才一次”,鐘紅,那時候我就暗下決心,我要盡量縮短我們分離的時間,可是,現(xiàn)在都兩個多月了,我們這樣無謂地耗損著我們充滿活力但也有限的生命???!真是傻逼!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擱筆之前,又試著與你通話,我本來對電話溝通就不感興趣,電話是一項最為功利的工具,它只負責了解接第六車廂還是第七車廂,我真恨它,卻不能不依仗它……你能正常講話了,我很高興,但愿時間能消除你的怨憤,對我正確視之。

      鐘紅同志,您好!

      您的兩篇小說都看了,《逃離》正薦給負責定稿的同志,試試看吧。

      您的文筆很好,文學功底較深,對社會、對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感悟,所以都想借助文學(小說)宣泄出來,因此,作品感情也都很真誠。

      但作為小說這種藝術(shù)式樣,我認為應(yīng)該有相應(yīng)的故事(外殼),沒有故事,就難有情節(jié)和真實感人的細節(jié),就只能是作者的議論和變相議論,這樣很難寫深,更難出新。因為生活是無窮的,而感想(感悟)是有限的,如果真正抓住生活,有了故事,有了情節(jié),就會永遠有寫不完的小說。現(xiàn)代派文學大師海明威有一句話,他說,“寫小說,把人寫活,把生活寫活,就有了一切”。主題議論,感慨,那是評論家做的事情。您寫小說代替評論家說的話太多,您說是嗎?

      希望您大膽擴展視野,努力創(chuàng)新,我相信您一定能寫出有深度的大作來。

      謝謝您的信任。

      鐘紅小姐你好!

      大作《離婚戰(zhàn)爭》終于浮出了水面,這樣,你和我都松了一口氣——拖得夠久的,原本覺得題目太直白,想建議你改一下,最后決定還是這樣用了。另寄兩本樣刊,查收。

      現(xiàn)在你應(yīng)當考慮寫一個篇幅大一點的作品,把在今天社會條件下,有著各種經(jīng)歷、教養(yǎng)、性情、內(nèi)心的女性生活匯總一下,寫出這些女性在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理解和方式,以比較大的角度和集中的思路將當代女性的真實境況表現(xiàn)出來。這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寫得出來,還是要看你的儲備和愛好,然后再來決定。我的意思是,一個好的作家應(yīng)當不滿足于發(fā)表,而是要設(shè)法把自己寫作的名聲搞大,引人注目,要對人的思想、文化界的思想造成沖擊,以尖銳的聲音從眾多的人聲中讓自己“響亮”起來,這是你應(yīng)該思考的一個方面。

      鐘紅你好!

      這是一封遲到了很久的回信,因我個人原因,我現(xiàn)在還不想講自己的事,請原諒。

      首先想到的問題是怎樣跟你講清楚日本的情況。日本是個不可思議的國家,日本人更是無法理解,尤其是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不工作,就是婚前工作,也只是一些端茶迎客的輔助性工作。在公司就是花瓶。男女工資不一樣,女性連名片也沒有,因為其工作性質(zhì)不需要。但只要是男人,哪怕是一個傻瓜也要盡心服務(wù)。在家庭中更甚,男人早晨上班,女人要早起做飯,送男人出門,男人晚上或加班或去娛樂,不論是工作辛苦還是酒喝多了,進門就是包一放,拿起報紙,女人要送上茶,再放洗澡水,男人收拾好自己就休息,女人還要清理衣物,打掃衛(wèi)生間,最后才休息。這個時間要在十二點以后。日本女人之能干,忍耐力之強,令我大吃一驚,中國女人不能同日而語。中國女人同日本女人相比,無論素質(zhì)、氣質(zhì)、為人處世、性格、脾氣都在其之下。我自認為氣質(zhì)在容貌之上,處世待人接物能力高于一般人,在日本,我就太普通了。

      日本人對中國,印象極差,中國人在日本人眼里如蠻夷、土人、怪物,連對中國人吃的飯都感到奇怪,中國人就是沒有教養(yǎng),沒有文化,只能干粗活的人種,對中國有很大的偏見。我的談吐和衣著常常引起日本人的驚奇,不相信我來自中國,也難怪,在東京,只要闖紅燈,大多是中國人,余下是東亞的小國家的人。在站臺上,一眼就能分別出中國人與日本人,中國人大多站無站相,坐無坐相,喧嘩吵鬧,隨地吐痰。即便是我們,收入也跟日本人一樣,能力不輸于日本人,但是,只要把中國人的身份一拋出去,就被另眼看待。日本人看文憑比中國人還厲害,中國人看文憑再看能力 ,日本人眼里文憑同能力畫等號,就是這樣,我們的社會地位是零,根本談不上上層與下層。所以,如果沒有文憑來日本是很難的。

      再說日本男人。如果說日本女人各方面在中國女人之上,那么,日本男人不僅各方面不如中國男人,還是大色狼,日本色情業(yè)居世界第一,日本男人是最不負責任的男人,勤勞、忍耐力強的日本女人養(yǎng)出的是極壞的日本男人。在日本,妻子不反對丈夫到妓院,只要不養(yǎng)二房就行,在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男人作主,妻子不能跟丈夫頂嘴。其實,在日本的中國人,個個都很辛苦,也沒有一個人想在這里長期生活的,大家都存這個念頭。那么,為什么遲遲不回國呢?原因在于日本的錢好掙,這是主要的,其他的還有社會秩序好,生活便利等優(yōu)勢,來日本吃得下苦掙幾年錢,倒是一個比較好的途徑,以婚姻為跳板,這樣的犧牲太大,而且,找不到像樣的日本男人。

      我的想法僅供參考,這邊我正在為你尋找,如有合適的,會將情況告訴你,你自己酌情處理。

      祝你幸福!

      2002

      她手里沒錢,租的房子只有二十九平米,大七樓的,她在那家公司能開一千六七百塊的工資,沒有保險,也沒有其他福利待遇,差不多一半的工資都交了房租。她患眼疾做手術(shù)時,跟我借的錢,但她的手術(shù)并不成功,到后來她的這只眼睛幾乎沒有視力。我們是在諾亞方舟認識的,有人說那地方是同志去的,我覺得自己不是同性戀,那回我們?nèi)ツ抢锷磉叾加心邪椤i_始都各自有桌,人多時,被服務(wù)員請求拼桌,于是,就擠到了一張桌上,我跟她挨著,我們相互笑笑,我很想跟她講話,就夸她頭發(fā)漂亮。諾亞方舟是慢搖吧,音樂充滿了暴力,能把人的心臟震出來,說話要貼耳朵才能聽見,我問她能受得了這些類似于金屬撞擊的聲音么,她說她是第一次來這里,還受得了。我問她叫什么名,她說叫鐘紅,在一家私企上班。我說我在一個培訓班教小孩兒彈古箏。鐘紅就看我的手指說,音樂家的手。我說我不是音樂家,湊巧會彈,還是半路上學的,因為那會兒很無聊,培訓班若是請專業(yè)老師就得花大價錢,我要便宜得多,也就教小孩兒入入門而已。我拉她下場跳舞,面對面跳,間或貼近耳朵講一兩句話,我比她小兩歲,但感覺自己比她大,她看上去可真年輕啊。舞池里人多,我倆的身子不時被擠得貼在一處,我們就笑,后來索性就摟在一起跳,搖擺舞變成了貼面舞。我有種感覺,就像認識她很久了,很親切。那天我們留了電話,沒幾天我找她,朋友送了兩張野生動物園的門票,我約她去看放養(yǎng)的老虎和獅子,她只有周六和周日有時間,我除了每星期十幾個小時去培訓班授課,其余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我也沒干別的。我離婚了,好幾年了,原因在我,是我把前夫推向別人的懷里,也不知道為什么那陣子特別煩他,不愿讓他碰我,他就找別人發(fā)泄欲望,一來二去,跟個女的有了感情,那女的還懷上了。我們沒孩子,他向我全都坦白了,我本來沒想離婚的,他也不想離,那女的打電話給我,說我占著茅坑不拉屎,說我的身體是一片撒什么種子也不發(fā)芽的鹽堿地,我腦袋一熱,就離了。其實我跟前夫感情沒破裂,如果我們能夠好好溝通,也到不了那地步,離了也就離了,沒怎么太后悔,松了口氣似的,可能我有點性冷淡。我的情況比鐘紅好,自己有處小房子,還有點積蓄,我是獨生女,父母就怕我缺錢花,如果不經(jīng)常去啃啃他們,他們會覺得寂寞,好像我用不上他們了,他們希望永遠都做兒女的依靠,可憐天下父母心。那處房子是當初撿的便宜,前夫的表姐和老公移民去了澳洲,連哄帶勸讓我前夫買下他們的房子,只花了幾萬塊,到我們離婚時,房子歸了我,現(xiàn)在五十萬都賣得出去,房子天價啊。打去動物園那天起,我和她就經(jīng)常見面,看電影,泡吧,逛街,游泳,爬山,露營,在周邊景區(qū)一日郊游,每次都是我的主意,她樂于響應(yīng)。有一回我路過李寧體育用品店,正趕上店慶,所有的商品都在打折促銷,我看中了一套明黃色的運動裝,就買了兩套,送她一套,她比我瘦,沒我高,我在學校曾打過籃球,在隊里,我的個子算矮的,但離開球隊,我就比同齡人高很多。那兩套運動裝一大一小,像情侶裝,有時走在街上,看到一對情侶穿同樣的衣服感覺很好,還有一家三口穿一樣的,很逗。衣服給她時,她說要給我錢,我瞪她一眼,她就笑笑說,打她成年,這是第一次有人給她買衣服。我很詫異,你之前交的男朋友都沒給你買過嗎?她想了想,搖搖頭,連自己都奇怪。她提到過去的一個女同學,她們是好朋友,給她買電影票和零食,看來,我很有女人緣,你看,我們在一起都是你花錢。我說我比你有錢,誰有誰花。跟她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快樂,我想她也一樣,若是她下班走出公司看到我等在那里,臉上的欣喜是裝不出來的。偶爾,我們一起出去玩得太晚,我就讓她跟我回家,她很樂意,因為我那兒可以洗澡。她說她廚藝很好,我就讓她星期天過來,兩人去市場買了菜回來,她做菜時,我就跑下樓去小店買兩瓶啤酒,其實我倆都沒有酒癮,酒是應(yīng)景物件,邊吃菜邊呷一口,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美好又愜意。

      我到現(xiàn)在也不認為我是個真正的同性戀,她也不是,那件事就像做夢一樣。是一個星期六,我倆在勝利廣場露天茶座上吃冰淇淋,她要的草莓味,我的則是巧克力口味,我說這個很好吃,用小勺喂她一口,順手又嘗了她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她問哪個味道更好,我說都不錯,說完內(nèi)心涌上一股異樣,我潔癖,以前從不跟前夫親吻,與別人吃飯時特別不喜歡別人夾菜給我,而我卻把自己的勺子遞進了她的嘴里,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子。吃完冰淇淋,我倆勾肩搭背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就變天了,云彩一下子變得很厚很黑,隨之雨不由分說就下了起來,街上的人不是逃進商場店鋪里,就是鉆進出租車,平日里出租車好像總跟在你的屁股后頭按喇叭,天氣一變,出租車每輛車都滿員,想拼車都難。我倆站在商場的櫥窗前避雨,我留意到一個細節(jié),一滴雨落在她鼻尖上,她伸出舌頭似乎是要去舔雨滴,很孩子氣也很滑稽??吹轿易⒁馑?,她不好意思了,說,這雨一時停不下來,我們還等嗎?我伸手拉住她的手,她說你的手怎么這么燙,我說大概是發(fā)燒了吧,她說發(fā)燒是會傳染的,我們就笑,一起沖進雨中,像兩個逃犯一樣狂跑,腳下濺起的雨水幾乎越過了頭頂,她發(fā)出尖叫聲和笑聲,我叫道,瘋了!她說瘋了,我們都瘋了。到家時我們成了澆湯雞,我將浴霸通上了電,我脫光了衣服,她也脫光了,跟我搶著擠到噴頭下面,她的身體光鮮而又干凈,乳房像剛發(fā)育的少女,我看她時,她也盯著我的前胸看,我感覺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我向她伸出了手,她就像事先知道一樣,先是畏縮了一下,也朝我伸出了手。欲望來得那么強烈,在我的身體里涌動,尋找出口釋放,我的嘴唇貼到她的唇上,仿佛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們摟在一起,渾身抖動著,我還聽到她牙齒咯咯地響,等到我們牽牽絆絆地進了臥室,倒在床上時,她就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她,我們變成了一體。第二天我醒過來,她已經(jīng)走了,從那天起,我們沒再見面,意外發(fā)生的事就像一種懲罰,毀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什么東西,有時我懷疑它是不是真的發(fā)生了,但馬上就想起那時的真實感覺,之前和之后,我再也沒有過的感覺。我給她打過電話,她也接了,但口氣謹慎,讓我跟著也謹慎起來,我們突然就覺得沒什么話可說了,扯了幾句空洞的廢話,很做作,完全是我沒想到的,我倆仿佛都因?qū)Ψ疆a(chǎn)生了自我的意識。那時我就想,如果還有機會,我會不會再做呢?答案是確定的,不想,有的事,一生只做一次就夠了。掛電話前,她說,忘了那事吧,我說你也是。大約過了一年,她打電話給我,她在醫(yī)院里等著做眼部手術(shù),錢不夠了,我把錢送過去了,其間還去看過她一回,她讓我把銀行的賬號告訴她,我說算了,她堅持,我就告訴了她。等我再去,她就出院了,那錢在兩年后她才還上。我猜想她沒有別的朋友,甚至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希望她能遇到一個溫暖的人,當然,這很難,當你遭遇一個惡劣的男人之后,接下來遇到的都像是從一個子宮里出來的孿生兄弟,這可能就是命,她早就認命了。每到年節(jié),我都給她發(fā)祝福的短信,她回的短信惜字如金。隨著我生活的變化,結(jié)婚,生孩子,我們的關(guān)系似乎有所緩和,但也僅僅是短信多了些,也不算太多,一月兩月有那么兩三回,內(nèi)容還多是關(guān)于我孩子的,我就是那個時候知道她沒做過手術(shù)的眼睛視力也在下降。

      ……

      1994

      她跟俺叫嬸兒,俺跟喃說道說道,老話兒講,有狠心的兒女,沒狠心的爹娘,讓俺說,這小媳婦兒是個狠心的娘,哪有不看孩子的娘,小兩口子離了,不是孩子給喃們攛弄的,是喃們自己沒弄好。俺家老頭子跟浩子大侄兒他爸是工友,老王在鐵路車輛段做維修,俺老頭子在機務(wù)段跑車,住街坊,老哥倆兒沒事兒湊一塊下個棋啥的,老王有點兒急歪,心腸不壞,他一退,浩子就接了他爸的班。一條街上,俺看著浩子長大的,他跟俺老疙瘩同歲,上面有四個姐,下面一個弟,那個弟二乎乎的,道三不著兩的,小時候倒溜精溜精的,淘得厲害,從屋頂摔下來過,這一摔,腦子二乎了。要說浩子,人不糙,沒歪毛病,俺尋思過把俺老閨女許給他,倆孩子長大了倒沒小那會兒好了,這樣的事不勉強,老街坊還是老街坊,老哥們兒還是老哥們兒,鄰居軋好了比親戚強。浩子處了對象,過年了想領(lǐng)來看家,聽說是個外地的,他媽一輩子剛強,不想在兒子找對象上掉了面子。要說起來呢,他家四個閨女,三個都找下了不糙的女婿,大女婿是自來水公司的,二女婿在派出所,三女婿在電業(yè)局,四的還沒結(jié)婚,也放出話了,家里有自來水的,派出所的,電業(yè)局的,就差煤氣公司的了,這湊齊了老王家可就夠展揚的了。老話兒說了,閨女嫁得再好,也是外姓人,關(guān)鍵是兒子找個啥樣的。俺知道老王婆子攢著勁要找個超過俺小閨女的,俺也跟老疙瘩講,個頭兒不超過一米八的就甭相看。聽說浩子跟對象倆人在一個啥寫作班上認識的,浩子好寫好畫,過年俺家貼的福字對聯(lián)都是他寫的,話該咋說就咋說,浩子這小子的確不糙,心眼也實誠,上班開第一個月餉錢都交他媽,一分不留,要抽煙再跟他媽要。他媽給一塊拿一塊,給五毛拿五毛,不像他那個二乎弟,想穿好的吃好的,總伸手跟他媽要錢,出門還打出租車,嘚瑟的,越大越添了毛病了,小偷小摸,不上外面偷,就偷自己家的,偷街坊的。上回俺劈柴,一把新斧子掉腚兒就不見了,哪兒去了?還能哪兒去?上老王家找沒個錯,要是錯了俺就遭雷劈。俺就說,這小的就是塊荒料,小的孬,就顯出大的好了,浩子又聽話又孝順,誰想呢,為了這個對象,浩子的犟勁兒可就上來嘍,九頭牛拉不回來嘍,非要處這個對象,家里越是不同意,這小子越是一條道兒跑到黑。老王婆子不同意不光是因為她不是咱這地界的家,一個小閨女活潑著點哈,可喃不知道,那張小臉繃得緊緊的,老王婆子說她長了一張喪門星的臉,就像誰欠她二百吊似的。浩子跟他媽吵了幾架,領(lǐng)著那個對象找房子倆兒住一塊了。喃說說現(xiàn)在的孩子,也不知啥叫丟人,俺們這條街老張家二閨女,沒結(jié)婚,大了肚子,好家伙,就沒被街坊鄰居唾沫星子淹死。人有臉,樹有皮,沒有個臉皮還叫個人?老王婆子要臉面,她丟不起這個人,緊著趕著給浩子辦了事,聽說那個小媳婦兒不夠歲數(shù),不夠也得辦,不辦哪天大了肚子,那人可就丟大發(fā)勁兒了。新房就在樓下,矮趴趴一間小房,就擱得下一張床,俺看老王婆子也沒正經(jīng)心給浩子辦事兒,那屋里也沒見娘家陪嫁啥的,估摸著倆兒過著過著也就散了呢。沒操辦喜桌,喜字倒貼了滿屋子。開頭兒俺也覺著小媳婦兒像她婆婆講的那樣,不抓色,看人就低頭,一說話就臉紅,叫聲嬸兒跟蚊子哼哼差不多。時間長了呢,再仔細端量端量,這媳婦兒也不糙,能干,俺一去老王婆子家,就見她洗衣服,一洗就一大盆,冬天冷,那小手通紅通紅的,可憐不見兒的。那年大年初三,俺去老王家,好家伙,大閨女和女婿,二閨女和女婿,三閨女和女婿,四的還沒處對象,加上幾個孩子,一大家子坐在屋里看電視嗑瓜子打撲克,熱鬧著呢。小媳婦兒呢,一個人在廚房里剁餃子餡呢,剁了一盆白菜餡,又剁一板子肉餡,切一盆韭菜。俺們住的是日本房,土暖氣,廚房在北窗,沒個熱乎氣,死冷死冷的,那媳婦兒見了俺笑笑,說嬸兒過年好。唉,俺回家就跟老頭子講,小媳婦兒可憐不見兒的。老頭子罵俺,干點活兒又累不死人。俺知道干活兒累不死人,可要是俺老疙瘩嫁出去就跟小媳婦兒似的,俺可舍不得,俺不會讓她嫁這家人。

      第三年,那媳婦兒生了,這是第二個了,第一個浩子他媽不讓生,因為查出了是個閨女,老王婆子要抱孫子。那媳婦兒坐月子俺去了,送過去五斤紅皮雞蛋,中午那會兒,八月份,大熱的天,就那間小矮房,一點氣兒不透。浩子上班去了,老王婆子給媳婦兒下了掛面,里面臥了個雞蛋。下半晌俺又去看看,一碗面條剩下半碗,俺就說這碗面條還吃不下?媳婦兒說,嬸兒,這面酸。俺嘗了一口,的確酸,俺知道是咋回事兒,掛面擱得時間長了就會發(fā)酸。俺就說,這老王婆子咋侍候的月子。小媳婦兒笑笑說,媽沒時間,浩子晚上回來會做排骨湯。老王老兩口子跟小的弄了個冷飲攤兒,天越熱越忙活,那些年,錢可沒少讓這老兩口子掙。可也不能就光顧了掙錢呀,唉,小媳婦兒可憐不見兒的,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俺們這旮旯生孩子有個老規(guī)矩,媳婦兒滿月了得挪窩,回娘家,那媳婦兒不能回娘家,聽說是個后媽,浩子上俺家來跟俺商量,讓小媳婦兒住兩天,就是個意思。俺沒意見,俺家房子寬敞,就剩老疙瘩沒出閣了,還住廠宿舍,就俺倆老幫子。俺說,行,讓喃媳婦兒過來吧。那媳婦兒就抱著孩子過來了。俺一看那小媳婦兒,瘦得都脫了相了,人家媳婦兒坐月子,像發(fā)面團,她可倒好,倒坐成了瘦子。小媳婦兒就在俺這里待了一天,浩子事先沒跟他媽商量這事兒,晚上老王婆子找上來了,把小媳婦兒接了回去,又回頭問俺,俺那媳婦兒沒跟喃們講啥吧。俺就沒好氣了,她講啥?她能跟俺講啥,俺又不是她婆婆。老王婆子訕訕就走了。按說,老王家得了大孫子,那個買賣也掙了錢了,四閨女也找下了婆家,家具廠的,會打家具,有手藝,這事事都遂了意了,多好,可老話兒就是個沒錯,天有不測風云哪,這不,老王就出事了,在路上騎自行車,被車撞了,叫啥“太脫拉”,大車,讓大車撞一下還有個好兒?當場就沒氣了,直接送進醫(yī)院太平間了。街坊們都議論,這老王家生了一個走了一個,有啥說道吧,終歸不是個吉利的事。老王婆子的天可就塌嘍,也是,少時夫妻老來的伴兒,老來老來伴兒沒了,又是橫死,哪能不糟心,嚎一氣罵一氣,罵誰?罵小媳婦兒唄,那個小喪門星,她一進這個家門,就把災(zāi)禍帶進來了,早不下孩子晚不下孩子,她下了孩子沒倆月就把旁人妨死了,就是個禍害精。俺們?nèi)瘢瑒褚矂癫蛔?,就可憐那個小媳婦兒了,眼睛腫得像桃似的,浩子也成了悶葫蘆。到出殯那天,俺家那口子跟著去送送老伙伴兒,在醫(yī)院太平間,老王家一門,兒子閨女,女婿外甥們,都下跪給老王磕頭,也不知犯了啥邪行,那小媳婦兒就是不跪不磕頭,浩子按都按不下去,說啥,沒生沒養(yǎng)沒感情。這就是她的不對了,閨女女婿可以不跪不磕,那是外姓人,媳婦兒是家里人,再有委屈,給老公爹下個跪磕個頭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老王婆子哭也不哭了,罵也不罵了,讓浩子把小媳婦兒轟出去,小媳婦兒沒等浩子轟,自己轉(zhuǎn)身就走了,走得那個快呀,掉腚兒就沒影了。第二天一大早,俺們還都沒端起飯碗呢,就聽見老王家吵成一鍋粥了,這又是咋了?俺擱了飯碗就去了。喲,是小媳婦兒跟婆婆吵呢,以前俺是聽老王婆子要吵就吵,要罵就罵,這回小媳婦兒不讓戧了,也是又吵又罵的,聲音比老王婆子的可高了去了。老王婆子手指浩子,兒啊兒啊,你哪里撿來的破爛貨,來禍害咱這個家呀。小媳婦兒就喊,你才是破爛貨,你們一家人才是破爛貨!老王婆子差點兒沒背過氣去,兒啊兒啊,你今天不收拾這個喪門星,俺老婆子就不活了,讓地兒給喃們。小媳婦兒一下子把飯桌掀了,碗哪盤子哪都摔地上了,好哇,要收拾就一起收拾!浩子動手了,一拳打小媳婦兒臉上,沒個輕沒個重的,那血一下子就躥了出來,俺嚇得腿都軟了,可別再出人命嘍。小媳婦兒瘋了,拎起凳子就一通亂砸,電視砸了,鏡子砸了,玻璃砸了,大柜砸了,逮啥砸啥,可亂了套嘍,派出所都驚動了。驢屎■一份,窩里斗還見了官,丟不起這個人哪。小媳婦兒進了醫(yī)院,聽說鼻梁斷了,縫了二十多針。俺就跟俺老疙瘩講,找人家也好,娶媳婦兒也罷,可得看準嘍。又有老話講了,不是冤家不聚頭,老王婆子跟那小媳婦兒就是冤家對頭哇。

      話說回來了,咋說,是個當娘的,也不能一擱就把孩子擱了這些年,也不來看看,那老王婆子倒是說過,小喪門星要是來看孩子就打斷她腿,話是那樣說,還真能那樣辦?我看不能。這小媳婦兒,嘖嘖嘖。

      2008

      我是朝陽來濱城的,初中畢業(yè)就干上服裝這一行了,最初是給人打工賣服裝,后來自己開了這間店,她是看了我貼在櫥窗上的招聘廣告進來的,穿得挺拉風,很吸引人眼球,是個有穿衣品位的人。我問賣過服裝嗎?她說沒賣過,但賣過別的。我原本打算雇個年輕的女孩兒,原先店里的女孩兒提前回了黑龍江,臨近春節(jié),正是賣東西的旺季,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我說那就試試吧姐。賣了兩天,我覺得還行,雖說跟顧客打交道不是太熱絡(luò)和八面玲瓏,但給客人推薦服裝還是挺到位的,她建議客人試穿的衣服,效果都出奇地好。我干的年頭不少了,總結(jié)出賣服裝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得有天賦,還得能琢磨出點人的心理,較之我過去聘用過的年輕店員,她給別人一種信任感。但我也發(fā)現(xiàn)點問題,她看衣服標簽時差不多要貼到眼睛上了,我就問,姐你近視眼怎么不戴眼鏡呢?她說戴近視鏡不管用的,是眼疾,她說了一個名稱,是什么“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啥的,我沒聽懂,也不知道是個啥病,就算是病,就治唄。

      店里沒客人時我跟她閑聊天,問她以前都干過什么工作,她說干過短途導游,快遞接單員,信托公司咨詢顧問,校對員,還在一家由一對韓國夫婦開的料理店當過店面經(jīng)理。我說姐你朝鮮話一定很好,她說一句都不會說,跟韓國老板夫婦交流用日語和英語,無論是日語還是英語都半熟不熟的,那對夫婦倒會講幾句漢語,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當初她是當服務(wù)員的,但那對夫婦卻讓她當了主管。我說姐你在飯店干過怎么也沒吃胖呢?她身材保持得挺好,身上一點贅肉都沒有,我說姐你健身吧,她說以前每天跑步,后來因為腳踝受了點傷,就改成徒步走了,每天至少走四公里,還是快步走,走路挺有好處,心情不好郁悶了,或有解不開的疙瘩了,快步走上半小時,走累了,出汗了,包袱就放下了,你可以試試。我說我肯定堅持不下來,在健身房辦的年卡,去不了幾回,都浪費了。她給我看了她兒子的照片,那小孩兒像餅干盒上的娃娃,太可愛了,眼睛特別像她,又大又亮。我問她為啥離的婚,她想了想說,不懂愛情的時候談戀愛,不懂婚姻的時候結(jié)婚,等到什么都懂了,也晚了。我說不晚,等我?guī)湍憬榻B一個,她就笑笑,說早就不想這樣的事了。我說你還這么年輕,你得再結(jié)婚。她說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結(jié)婚,我太自私,不會去費力愛一個人,這種想法,別人也會有,大家還是省省勁更好。我就當她說說而已,我大伯哥跟大伯嫂離了,大伯哥也離開朝陽投奔了我和我老公,我就想介紹他們認識,回家跟老公講,老公就特意到店里看看她,說挺好,就是怕她看不上我哥。我說不能,大伯哥雖然是個開挖掘機的工人,但掙得多呀,一月能開一萬多塊錢呢,我做生意都掙不過他,現(xiàn)在沒有房子,但說買就能買上的。我就跟她說,姐,我把我大伯哥介紹給你吧,你們歲數(shù)啥的挺相當?shù)?。她愣了一下,看著我,好像我說錯了什么話似的,最后她笑了,直搖頭。我說我大伯哥人挺好的,他離婚是因為大伯嫂打麻將上了癮,整天冷鍋冷灶的不像個家樣兒,大伯哥脾氣挺好,抽點煙,但不喝酒,沒有吃喝嫖賭的壞毛病,也不像東北有些男人愛打老婆。我這樣一說,她不笑了,認真起來,說她不想再結(jié)婚,婚姻就像做生意一樣,得經(jīng)營,她沒這個能力。我說那你也不能一輩子一個人啊,她說為什么就不能一個人呢,人都是獨自地來,也肯定不會有人陪你一起去,一個人也沒什么不好。我回家就跟老公講她連相看都不相看,老公說我就知道,打眼一瞅,這女的不是個簡單的人。我說有啥不簡單,不就是一個給我打工賣服裝的,我心里還挺有氣。

      要說我老公挺有眼光的,有一天店里來了一個女的,她們相互認識,那女的說,你現(xiàn)在還寫吧,你應(yīng)該寫,你寫的比那些人強多了,我是不寫了,沒什么意思,那點稿費不夠吃飯呢,可惜你不會裝傻賣萌,不會拍馬屁,不然名和利都有了,知道吧,今年誰誰得了銀果獎,天哪,就他寫的那些爛詩,散文寫得像說明書似的,濱城最高文學成就獎給了這種人,不是把別人都當成瞎子嗎?就聽她說,狗屎吧。那女的說,他倒是獲過不少獎,你聽說過小芹海參獎嗎?笑死人了,反正這個乒乓球不是落在他身上就是落在別人的身上,就那么幾個人。那女的走后,我問她,姐,你寫作嗎?她點點頭,寫點東西。我說我有個表弟在省作家協(xié)會你認識不?她說可能不認識,因為她接觸不上那里的人。我表弟是朝陽農(nóng)村的,三十歲前在家務(wù)農(nóng),一邊種地一邊寫作,有文章在當?shù)貓蠹埡鸵恍╇s志上發(fā)表,他非常努力,天天點燈熬油的,漸漸就有了農(nóng)民作家的身份和頭銜,認識一些省里的人,后來就調(diào)到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了,還當了個副主任,我們這些親戚都挺羨慕的,誰想一個十多歲還用袖口抹大鼻涕的鄉(xiāng)下娃這樣有出息。表弟是個有心人,這點得佩服他,他家種水稻,當初成麻袋往省里送大米,給他認識的作協(xié)里的那些人,后來送的東西就不算是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了,山雞,笨雞蛋,豬肉,木耳,人參,水果啥的,有一年有個雜志編輯,聽說還是個副主編,也是省里的,要在樓下蓋小房,表弟連夜將水泥磚頭啥的送過去,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東西都沒白送。其實,我也是干夠了服裝的,也不太好干了,現(xiàn)在年輕人買衣服都上淘寶網(wǎng),要是有人能幫我找份體面的工作,我也不吝嗇送點禮啥的。

      她在我這里沒干太久,她說過這只是她階段性的工作,春節(jié)一過,就不干了,再沒見過她。

      2014

      這是俺老爹老媽的房子,他們老了,俺們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兒子結(jié)婚用,俺跟俺那口子就搬過來了,很長時間,俺都不知道對門住著人,沒動靜,晚上也沒見點燈,直到那回施工隊鋪設(shè)地下啥管線,把水管挖斷了,俺們這片地兒停了好幾天水,自來水公司每天傍晚用水車送水,全樓的人下去拎水,俺一出門,她提個紅桶也出門,俺說,喲,是鄰居,有空過來坐呀。她笑笑,沒說個啥,戴個帽子,四十多歲的樣子,俺六十歲了,下樓比她快,她一步一停的,俺還以為她腿有毛病呢。俺回家跟老頭子就講,對門住個女的,老頭子說遇見一兩回,她買菜回來,戴個帽子,低著頭,不看人。俺說,不糙個人,年輕的。這里是老城區(qū),俺們這棟樓,年輕人不多,都是離退下來的老年人,平日愛聚堆,愛跳廣場舞,打打牌啥的,社區(qū)也搞活動,唱歌啦跳舞啦唱二人轉(zhuǎn)啦,俺們都跟著湊熱鬧,圖個樂和,她沒參加過。俺就問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說這戶人家不熟,連姓啥都不知道,搬來大概有個三兩年了,除了買菜,沒見她下過樓,有鄰居在郵局見過她,不管天冷天熱,都戴著帽子,低著頭,小心走路。俺住了一年多,沒見她家有親戚走動,就一個人兒,連過年都沒見啥動靜。有時俺們一個樓住著的老姊妹一起議論她,估摸著是個離婚的,連個孩子都沒有嗎?又說了,年歲不老,咋也不找個活兒干呢。打俺停水那回見到她,過了一年,出事了,出事前倆月,俺還敲過她門,家里來了十好幾口子親戚,吃飯凳子不夠坐,俺就去跟她借凳子,敲兩三聲門,沒動靜,俺就喊,是鄰居,對門的,家里來客了,借凳子用用,你有吧。這回她應(yīng)聲了,開了門,兩把椅子就搬到門口,在家里還戴著帽子,俺尋思她別是個禿頭吧,跟俺老頭子講,老頭子說別扒瞎,又不是七老八十的。還凳子時,俺還把親戚帶來的柑橘裝了幾個給她,她堵在門口,沒讓俺進去坐坐,俺給她柑橘時,她猶豫一下,接過去了,小聲說謝謝。俺覺得這人生分,不好交,以后再有個啥應(yīng)急事兒,俺不會去求她。那天星期五,俺去幼兒園接大孫子來家里過周六周天,大孫子上樓就說奶奶有股味兒,俺講啥味,喃人小鼻子就是尖,俺啥也聞不到。早起老頭子去鍛煉,回來時說不對勁,有股煤氣味,俺就趕緊去查看,前些天東關(guān)街那兒有老兩口就被煤氣熏死了,俺對這事挺上心。家里煤氣閥關(guān)得好好兒的,老頭子就四處聞,樓上樓下的鄰居也都警覺了,根源就在俺對門那家,敲門沒人應(yīng),報了警,消防隊架了梯子砸碎了她家玻璃,把她抬出來了,俺們嚇了一跳,擔架上的人是她嗎?一頭白發(fā),老長,像白毛女似的,怪不得總戴著帽子呢。后來聽社區(qū)的人講,社區(qū)的人是聽片警講的,就算她沒讓煤氣熏死也活不了,胃里頭有不少安眠藥,這不是好意(故意)的嘛!沒幾天,來個女的,又高又壯,后面跟個男的,也又高又壯,從對門屋里往樓下搬東西,一趟又一趟,都搬到樓前面的空地上,俺們都趴窗看,一堆書,都是書,俺還尋思咋也不小心地搬呢,都堆在那兒,像個小山似的,有鄰居就上眼前了,拾起一本看看,就聽那女的吼,放下!喃猜怎么著,那女的把書點著了,一本一本地點,多可惜,賣給收廢品的也好哇。有人報警了,警察來了,書燒得也差不離了,警察也說不出個啥來,人家燒的是自己家的東西,燒完了,那女的和男的把黑灰裝進袋子里,連灰都沒留下,走了。那塊地留下一圈火燒過的黑印,下了一場雨,黑印變淺了,又下了一場雨,黑印沒有了,啥都沒有了。

      選自《上海文學》2016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崔 欣

      本刊責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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