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鬼（短篇小說）

巧言

每逢鄰居有人結(jié)婚，鬧洞房的都走光了，王大寶都還悄悄地躲藏在新房后面的陰影里“聽新房”。今天是刀妹結(jié)婚，是刀妹呀！王大寶直立著耳朵，生怕漏掉了一個細節(jié)、一點響動、一聲呼叫、一聲呼吸……看他沉醉的樣子。下雨了，淋濕了，他好像都不知道。唉，好可憐的王大寶。

王大寶已經(jīng)不是調(diào)皮的小娃娃，也不是十幾二十幾歲的好奇鬼，他已經(jīng)是三四十歲的王大寶了。但是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

“媽媽，我要討老婆?！彼孟耩嚹c轆轆的孩子，他幾乎天天向著媽媽要討老婆。每次“聽新房”后，王大寶都要這么地鬧鬧。但這一次卻特別地兇，自從刀妹結(jié)婚了，就好像王大寶的希望樹被人連根拔走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已經(jīng)三天不出門了，不吃，不喝，不見人，更別說外出繼續(xù)撿廢品了。

“大寶，大寶，你開開門，你出來吃一點東西吧，就是出門來讓媽媽看看也行。不要再折磨我了，討債鬼，背時鬼。我都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我求求你了，你饒了我吧?！眿寢層痔е埻耄驹陂T口。

“還不是你，把我生成這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婆也討不到。你少來煩我，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還有什么臉面活著？”他手里揮舞著大菜刀，聲嘶力竭地叫喊?？站破?、煙頭滿地。

外面風(fēng)和日麗。是撿廢品多么好的日子。

媽媽奇怪，她想不通。小時候，寶寶一直是一個很溫順、很聽話的孩子啊。唉，也不知道從哪天起，她們母子就變成冤家了。

媽媽記得，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接回家，寶寶高興地告訴媽媽說：“媽媽，我會寫寶寶的名字了?！眿寢尶洫?wù)f寶寶聰明，寶寶進步大。媽媽做好飯了，卻不見了寶寶，到門外、街道叫了一遍，沒有?；丶疫M屋一看，寶寶躲藏在屋子里寫字呢。吃好飯，在給寶寶洗澡的時候，洗了臉，洗了手，媽媽看到寶寶的小雀雀上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媽媽仔細看，才知道原來寶寶的小雀雀上寫的都是許多的王大寶！媽媽忍不住笑了說：“寶寶會寫字了好呀。但是，以后寶寶不要把名字寫在雀雀上了，雀雀是寶寶的，別人是拿不走的。雀雀上了墨水，媽媽不好洗干凈。”兒子憨態(tài)地笑著。也許從那時起，我是男人的意識，就已經(jīng)悄悄地開始深植在王大寶的內(nèi)心里了。

還在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起，寶寶的書包就總是鼓鼓囊囊的。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他就知道尋找廢銅爛鐵，哪怕是一顆鐵釘，一個瓶蓋，一個飲料瓶，特別是易拉罐瓶、銅絲、銅線。廢品總是占了書包的一大半，總是弄臟了或者劃破了課本、作業(yè)本，因此老師在家長會后還專門找媽媽說過這事。周末他就劃著滑輪車（那時他還沒有輪椅），到拆房蓋屋的工地附近，到垃圾堆中撿拾他的寶貝。

“媽媽，你等一下，那邊墻腳邊有一個易拉罐?！边@小孩子心靈，眼尖。

“寶寶，我們不撿了，啊。老師說了要講衛(wèi)生。再說媽媽還趕著去上班，再耽擱了，媽媽就要遲到，就要被扣工資了。六十年代到現(xiàn)在，媽媽都一直每個月才能領(lǐng)到二十八塊錢。被扣了，

我們娘倆吃什么？穿什么？哪里還有你的書錢、學(xué)費和新衣服呢？”“不，媽媽我就要，那可是易拉罐，比一大

把釘子還值錢呢?！眿寢尣焕硭瑥街卑押⒆铀瓦M了學(xué)校大門。媽媽是街道皮鞋廠的正式工人，滿大街地撿

廢品，媽媽怕別人笑話，更怕別人因此看不起自己的兒子。那時候人們的觀念都那樣。

放學(xué)回家大寶自己洗衣服，還幫媽媽洗菜、掃地。從三年級開始，大寶不要媽媽接送了。他自己劃著滑輪車上學(xué)。撿到廢品就放到滑輪車后面的掛藍里。

賣了廢品，大寶就請同學(xué)們吃早點，吃冰棒，吃冰激凌，吃涼粉、涼蝦什么的。而且每天都忘不了給刀妹帶回來一份冰激凌。所以時間長了，他身邊就總圍著一群同學(xué)。遇到上坡的路段，同學(xué)們就幫他推車。路上遇到廢品，也會有同學(xué)撿給他。慢慢地，學(xué)校里搞什么捐款，搞班費，搞校服什么的，他都不告訴媽媽，就自行解決了。

“寶寶，這是一個星期的早點錢、零用錢，你要計劃著用，別濫花錢?！焙孟窬褪侨昙壍臅r候吧。

“媽媽，我不要，我有錢。”“寶寶，你這身新衣服哪來的？”“媽媽，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新校服。老師說，

以后我去上課，都要穿新校服了。”“哦，你瞧瞧，還是李寧牌的，好漂亮呀。

是學(xué)校發(fā)的？”“嗯，是學(xué)校發(fā)的?！薄鞍眩敲炊鄬W(xué)生，學(xué)校得花多少錢喲？

這新書包也是你們學(xué)校發(fā)的？這回你們學(xué)?？墒谴蠓狡饋砹搜健！薄皨寢?，買校服的錢是學(xué)生家長湊的。還開家長會了呢?！?/p>

“什么？學(xué)校開家長會了？那你為什么不告訴媽媽？傻兒子，你這不得讓老師給狠狠地批評了嗎？”

“媽媽，老師沒有批評我。買校服的錢我已經(jīng)交了，新書包是我自己買的?！薄笆裁?？什么？寶寶，這得多少錢??？你哪

來這么多的錢？你是不是學(xué)壞了？”把媽媽急的。

“媽媽，你放心，我不偷不搶，我的錢都是我撿廢品賣得的。媽媽，以后你就不用給我早點錢 、零花錢啦?！?/p>

“寶寶，你最重要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別為了撿廢品，分了心，影響了學(xué)習(xí)。以后不要再撿了，按？媽媽再怎么加班加點地辛苦，也一定能養(yǎng)活寶寶的，寶寶要聽話。”那時候單位已經(jīng)開始實行計件工資了。

“媽媽，我不影響學(xué)習(xí)的，我是男子漢！”天真的童聲是那么的響亮悅耳！

孩子真懂事了。把孩子擁在懷胞里，眼淚溢滿了媽媽的臉頰。

唉，在那艱難的日子里，寶寶從小就懂得疼媽媽，多懂事，多可愛喲。

可如今，他怎么就會變成這樣了呢？

“唉，早知道會是這樣，我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一把掐死了你?，F(xiàn)在我也不恨你爸爸了，我也理解他了?！碑?dāng)時，寶寶已經(jīng)一歲多了，都已經(jīng)學(xué)說話、學(xué)走路了，有一天他病了，發(fā)燒、哭叫，以為只是感冒了，結(jié)果吃了半個多月的草藥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而且那雙胖乎乎的小腳突然就不會走路了，才急忙領(lǐng)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小兒麻痹癥。問她們?yōu)槭裁床辉缫稽c送來醫(yī)治？小兒麻痹癥，是什么病??？那時什么都不懂。她們都以為是一般的感冒，就那么給耽擱了。后來又跑遍了所有的醫(yī)院，醫(yī)生一看是小兒麻痹癥，就直搖頭，連安慰性的針?biāo)?、藥片都不開了。沒有辦法了?！伴L痛不如短痛?！彼陌职终f。要把他掐死或者扔了。寶寶清亮亮的眼睛看著爸爸媽媽，甜甜的小嘴叫著爸爸媽媽，那么親切，那么可愛……媽媽的心碎了一地，她一直都感覺是自己虧欠了孩子。她恨他，怪他狠心腸，冷血動物！因此她就跟他沒完沒了地吵?！拔乙呀?jīng)吃苦受累一輩子了，現(xiàn)在也想像你爸爸一樣一逃了之?？墒?，我都老了，逃不動了。唉，為什么呀，為什么？我會生了你這么一個討債鬼、背時鬼?！爆F(xiàn)在，她真的老了，她的內(nèi)心疲倦了，好像一棵腐朽了的老樹，表面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可內(nèi)心已經(jīng)空了，實在是支撐不住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就才會說為什么！”王大寶把大菜刀猛力摔到門上。一聲撞擊，大菜刀掉在地上。他在里面牛叫鬼叫地哭起來。

門外滿面淚水的媽媽渾身在發(fā)抖。

“你，你你，你有本事你自己討一個漂亮的老婆回來，你有本事你到外面社會上去抖威風(fēng)去……”過去，媽媽是從來都不說這樣傷心的重話的。說出了口，她自己就從心底后悔莫及。媽媽怎么會不知道兒子心里的傷口痛楚呢？許多事，媽媽也是沒有辦法呀。唉！她早已經(jīng)被歲月薰脆了的心，一碰就碎了。

王大寶喜歡刀妹。刀妹比王大寶小許多，從小就叫著大寶哥長大。上學(xué)的時候，天真活潑的小刀妹就好像系在王大寶輪椅左右的鈴鐺。上街的時候，健康的刀妹就好像王大寶的跑腿。上學(xué)路上，他們總是等到著一齊去，一同回來。刀妹弱小的身體還想幫助他推滑輪車，她可愛得讓他開心好笑。他總是給刀妹買她從小最愛吃的冰激凌，買最愛穿的花裙子。下雨了，刀妹就給大寶撐雨傘。

王大寶讀完小學(xué)，就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同學(xué)們上操、跑步、跳高、下河、上山、爬樹……甚至撒尿尿這樣的小事，也好像一面放大鏡，在暴露著他心中隱秘的疼痛。有一天，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同學(xué)們齊整地站在河坎上，比賽誰的尿尿撒得最遠。他看到他們齊整地站在那里，回頭叫他，“大寶，快來?！毙标桙S亮的光，照在他們興奮的臉上的時候，他的大腦僵硬了。王大寶不敢把小雀雀拿出來了，他呆呆地坐著，他們站著，他看到了自己明顯的差距與懸殊。還沒有參加比賽，他心里就認輸了，只能認輸了。從此這泡尿，王大寶開始咀嚼什么叫認命的滋味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人就是那么的莫明其妙。隨著身體和心理的成長，他越來越感覺到了他與健康人的差距與懸殊。他受不了老師、同學(xué)看他的各種眼神，他越來越敏感，內(nèi)心越來越感覺到自卑和痛苦，好像大寶的內(nèi)心里一直在下雨，都濕得發(fā)霉了。

王大寶不上學(xué)了。自己一個人盡量找沒有人的地方到處轉(zhuǎn)悠，不論刮風(fēng)下雨，日曬風(fēng)吹，一個人，孤獨地，靜靜地，悄悄地，就那樣，天天如此。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悄然打拼著自己的夢想。他在撿廢品，賣錢。王大寶偶爾撿到塑料袋，就突然想到了他特殊的用途。后來他就有意地撿了收藏起來，用來應(yīng)急時接尿、接大便，他很為自己將廢物利用高興了好一陣子。每當(dāng)看到那些垃圾堆中螞蟥一樣的避孕套，他的褲襠卻高高地撐了起來，他就用鐵鉤子恨恨地敲打避孕套。但他也為自己能發(fā)現(xiàn)某件廢品的價值，而高興半天，好像自己跑丟在荒野外，被好心人撿到抱回家了一樣！也以賣了錢，能夠為自己自食其力而感到暗自高興，以經(jīng)濟自強能力來增強自己的信心，并以此打發(fā)消磨寬泛無邊的時間。

皮鞋廠破產(chǎn)倒閑了。媽媽下崗失業(yè)了。媽媽在街道邊支了一個賣多依和涼拌的小攤。

每當(dāng)兒子大寶把賣廢品的錢交在媽媽手中的時候，她臉上總是掛滿了溫?zé)岬臏I花?！皟鹤影?，你年紀(jì)輕輕就知道分擔(dān)媽媽的辛苦了，為家庭頂著天了?！薄皵€著，留給兒子治病?！薄皵€著，給兒子娶媳婦。”媽媽的心里五味雜陳。

刀妹的腦袋只長頭發(fā)，不長知識。她沒心沒肺的，腦子笨死了。她喜歡唱歌、跳舞，拼音總不會，數(shù)學(xué)更不會，語文造句也不會。她就每天下午大寶哥大寶哥地叫著跑來找他。王大寶也不厭其煩地教她。要是有一天她不來，或者來遲了，他心里就會有一塊地方總是空落落的。好像只有在刀妹面前，他就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殘疾人，而是一個受到尊重，受到信任，受到依靠，聰明有用的正常人。每當(dāng)此時，他才是直立地站在大地上，他的精神和內(nèi)心就好像大街口的那一棵大榕樹一樣，巍然屹立在風(fēng)雨中。

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刀妹也不讀書了。她說，“我不是讀書的料，還是回家拿鋤頭修地球吧?！彼f要跟大寶哥一起撿廢品，她媽媽立即黑了臉地說，“只有豬才拱垃圾。那些下三濫的事也是你一個大姑娘能去做的嗎？”刀妹只能早上賣菜、白天挖地種菜、養(yǎng)豬、洗衣、做飯……王大寶收廢品也經(jīng)常繞道去她賣菜的地方，遠遠

地看著她賣菜、收錢，等著她一起回家。刀妹的攤旁，經(jīng)常有父女倆在賣多依果。刀妹說，那父女倆是多依林寨子來的，說那姑娘是一個啞巴。還說那啞巴姑娘的媽媽癱瘓在床上，她爸爸經(jīng)常到山上摘來多依果，然后就帶著她進城來賣多依果。她們經(jīng)常互相幫忙看著攤子，有的時候刀妹也會買她們一斤兩斤多依果。剩菜一把兩把的時候，刀妹就把它裝在大寶哥的車兜里，“大寶哥幫我處理一下?！彼膊煌妻o。任她怎么做，他都喜歡。

刀妹是王大寶的太陽，是月亮，是他的鄧麗君。他的心都在圍繞著她在轉(zhuǎn)。

王大寶的腦子里晃動著他與刀妹一起上學(xué)回家、教她作業(yè)、看她賣菜的種種情景，特別是刀妹模仿著鄧麗君的樣子，唱著鄧麗君歌曲的情景?？墒?，現(xiàn)在，刀妹已經(jīng)嫁人了，王大寶的六神就慌了。

“大寶，想不想要討老婆？”有人故意逗他。“冬天就要到了，有了老婆，晚上睡覺才熱乎的?！?/p>

“……”王大寶搖搖頭。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子咋討老婆呢。

“王大寶，你不知道吧？與老婆睡覺，就好比上天一樣的好著哩?！?/p>

咋有那么神呢？大寶心想著。我自己哪一天才能夠上天呢？不知道的東西讓他更加感覺到神秘和好奇。

“大寶，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都要討老婆的。有了老婆，才有人給你洗衣服、做飯，你不是男人么？難道你的那雞巴就不會脹么？它不會也殘疾了吧？哈哈……”

“屁話，你才不是男人呢?！?/p>

王發(fā)順悄悄從后面過來，掏了一把王大寶的鳥巢?！巴?！那么大大的一大條！”

高高大大的馬中華跑過來，快速拽下了王大寶的褲子。他那雄糾糾氣昂昂的一大長條與自己萎縮干癟的雙腿，極不相稱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哈哈……”

“哈哈……”

“你們這是欺負人，污辱人！你們不道德！”王大寶的眼睛里流出了屈辱與憤怒的血紅淚水。他在旁人的恥笑聲中悲憤地劃著輪椅回家了。無聊的人們也許不知道，他們專挑大寶最痛處扎呢。王大寶不再告嘴給媽媽了，他不愿意再把痛苦累加到媽媽衰老的心房里去了。傷心痛苦的他手拿快刀，想自己了結(jié)算了。但是一看到媽媽回家了，他手中的快刀就掉落在地上。媽媽沒有看出大寶的心事。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我們母子相依為命，我又怎么能自己一走了之，丟下你孤苦地去面對苦難呢？他因此把快刀揣在褲后兜里。誰要再說我不是男人，誰再敢掏我的鳥巢，我就要宰了他！他心里發(fā)起狠來。

他們在大寶的心里點起了鬼火。

“殘疾人討老婆的多啦。你可以找政府嘛。政府不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嗎？”是啊，殘疾人啞巴、瞎子，甚至像他一樣的也有討了老婆的。王大寶也知道。他的心就逐漸地活泛起來了。王大寶的腦子里就真地浮現(xiàn)出縣政府大門里那紅光搶眼的“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大字來了。是啊，我不也是人民么？也應(yīng)該讓政府為自己服務(wù)一次吧！

王大寶到老街道口的“署光打印部”花錢讓人打印了一份結(jié)婚申請書，復(fù)印了一大摞，揣在各個衣兜里。王大寶咔嗒咔嗒地上了政府門前的臺階，來到政府辦公大樓前，他要找縣長。王大寶的輪椅里，隨時都放著兩只代步的小方凳。在大街上，在大路上，他靠輪椅行動，在上下樓梯、上廁所等輪椅不能到的地方，他就以小方凳代步。他咔嗒咔嗒地向電梯走去，保安說電梯只在上班和下班的時候才允許使用。他只好咔嗒咔嗒地一級級臺階、一層層樓地上到了六樓。他說，“我要找縣長?！鞭k公室的秘書說縣長不在。王大寶掏出申請書雙手給秘書遞上說，“政府，我要討老婆。”秘書把他咔嗒咔嗒地領(lǐng)到了一樓的信訪局。信訪局只有李局長一個人。李局長笑瞇瞇地讓他坐下，倒了一杯開水，遞給他，讓他慢慢地說。王大寶掏出申請書雙手遞上說，“政府，我要討老婆。”……最后，李局長說，你等一下。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起電話來。這樣，王

大寶和他的申請書就轉(zhuǎn)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記科。

咔嗒咔嗒地聲音停止了?！懊裾?，我要討老婆。”王大寶又從衣兜里掏出了一份申請書遞上。民政局婚姻登記科的高科長說，不用了，我這里已經(jīng)轉(zhuǎn)來了一份了，你收起來吧。并把手上的材料向王大寶抖動了下。王大寶堅決伸著雙手地遞著?！懊裾?，我要討老婆?！蓖醮髮氂种貜?fù)地說。高科長把手中的材料放在辦公桌上，接過了申請書，又倒了茶水遞上。

“你坐。你喝茶。”

王大寶說，“領(lǐng)導(dǎo)你忙，我不坐。我不喝茶。謝謝?！蓖醮髮毱綍r也很少喝水，渴了也盡量地忍著，是為了不給自己增加麻煩。而現(xiàn)在，他是怕給領(lǐng)導(dǎo)添麻煩。

“同志，你叫王大寶？”高科長看看申請書，又看看面前的人。

“是，我叫王大寶。領(lǐng)導(dǎo)要看身份證？還是戶口本？”說著他就滿衣兜地翻轉(zhuǎn)起來。

“先不用看了?！?/p>

“哦呵呵，那么說，我可以討老婆了？”王大寶驚喜地笑起來。

“哦，是這樣。王大寶同志，你的情況呢太特殊了。”

“這么說，你不同意我討老婆了？你憑什么？”

“也不是。王大寶同志，你的情況呢太特殊了?！?/p>

“哎呀呀，領(lǐng)導(dǎo)，你這是說什么呢？我聽不懂嘛，你說什么呢？”

“特殊，特殊，我到底特什么殊了？法律規(guī)定，公民有結(jié)婚權(quán)利和婚姻自由。我又不要討兩個三個老婆，有什么特殊的？你別瞎扯了，我也認得字，我讀過小學(xué)呢?！?/p>

“你懂法就好?？墒?，婚姻法第五條說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愿，不允許任何一方對他方加以強迫或有第三者加以干涉?！?/p>

“婚姻法第八條還說，要求結(jié)婚的男女雙方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guān)進行結(jié)婚登記。你這？你的女朋友呢？你得親自把她領(lǐng)著到這里來，當(dāng)面進行登記才行。還要雙方的照片呢。結(jié)婚證上要貼

男女雙方照片的?！?/p>

“我要是自己能找到老婆，我還來找你們政府干嗎？”

“同志，王大寶同志，你不要急嘛。你坐。你喝茶?！?/p>

“坐坐坐！喝茶！喝茶！坐坐就有老婆了嗎？喝茶就有老婆了嗎？不要急，不要急，你站著說話腰不疼，你飽漢不知餓漢饑。我都三四十歲了，我已經(jīng)等到了三四十年了，我老娘都要等得老死了，我能不急嗎？”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王大寶憤憤地離去了。高科長無可奈何地癱坐在高背椅子上。

王大寶喜歡刀妹。他知道自己那是癡心妄想，想也白想，只是空歡喜，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他無法不讓自己的心去想刀妹的純真、善良與可愛。他希望自己多撿廢品，多掙錢，要讓刀妹過上幸福的生活。他努力，更努力，要讓刀妹愛上自己。但是，現(xiàn)在，刀妹已經(jīng)嫁人了，王大寶的心開始流浪了。在孤獨寂寞的晚上，他一個人面對著天空，遙看月宮，他想那月宮里的嫦娥，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的孤獨寂寞呢？他經(jīng)常想起在夢中自己是白馬王子，他希望自己徹底離開這個傷心的世界，飛到遙遠的月宮，去陪伴嫦娥。

KTV歌廳洗腳洗頭店，聽說都可以花錢請小姐做那個的，可是他們叫保安攔著，不讓王大寶進。大酒店、大賓館可以開房，聽說都有小姐服務(wù)，也不讓王大寶進去。王大寶說“老子有錢！”他們說王大寶不要來搗亂，他們說他形象不好，不要影響他們的生意。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墒菫槭裁此麄兌家床黄鹞遥圬摎埣踩四?？

其實王大寶也有過女人，他唯一接觸過的女人，唯一把他當(dāng)男人看的女人。刀妹出嫁后，王大寶經(jīng)常毫無目標(biāo)地東游西逛。有一天晚上，王大寶依然在東游西逛，他看到在巴廳門外有一個妹妹。王大寶就向她表示了意思。她說要王大寶給她兩百塊錢，她跟到他的住房里，把門關(guān)上，要王大寶先給她錢。王大寶就給了新新的兩百塊錢。她還左看右看。王大寶說看什么看，那是新錢，假不了。她笑了一下說，要王大寶脫了褲子。王大寶就照著她說的做了。她說，還不行，要王大寶平平的躺在凳子上。王大寶不好意思那樣。她說，那我走。王大寶說，行行行，我聽你的。就平平的躺在凳子上了，他的小鋼炮就直立立地對著天花板。他用褲子蓋在不爭氣的雙腿上。她用左手摸了一下王大寶的小鋼炮。她說，這小鋼炮，還真的不錯。她用右手掀開他的褲子看了一眼大寶的雙腿，又迅速蓋上，然后她遲疑了一下，卻連裙子也沒有脫，短褲也沒有脫，她就那么地只是雙腳叉在王大寶上面，屁股蹲下來，再蹲下來，在王大寶的小鋼炮上嘭嘭地舂了四下，就四下，王大寶清清楚楚地記得的。在她那么猛烈地沖擊下，王大寶控制不住地一激動，精水就飛射了出去，好像高射炮，打在了她的大腿上、裙子上，她抓起一團衛(wèi)生紙往大腿中間一夾，就完了。難道討了老婆也就只能是這樣舂幾下？王大寶知道，她是在耍他、騙他。電視上、錄相里，都有做愛的鏡頭，她以為殘疾人就什么都不懂得？但是王大寶忍了，畢竟他是殘疾人。但人生的第一次就這樣了，他心多有不甘。臨走到門口，她還回頭來說，要王大寶不能告訴任何人。他能找誰說去呢？

他的第一次雖然不完整，但是，只有這個妹妹，把他當(dāng)男人看了，給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的體驗啊，他心里感到非常的珍惜和幾分的安慰。哪怕每天就那么地得舂幾下，特別是得抱著那一對大奶奶，讓王大寶也心滿意足了。他非常喜歡她屁股蹲下來，再蹲下來的時候，那一對大奶對他歡快地笑著跳舞。王大寶也不奢望她給自己生個一男半女的了。他這樣子，已經(jīng)連累媽媽一輩子了，他不愿意再連累自己的后代，更不想讓后代有一個自己這樣丟臉的父親。王大寶也希望自己與其他男人一樣，有自己的老婆，有老婆給自己煮飯、洗衣服，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最重要的是好讓他的老娘，也能在她死前看到她兒子是有媳婦的人了，不用再當(dāng)心她死后兒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了，讓老娘能安心地、放心地逃往陰曹地府，徹底地獲得解放了。

唉，好可憐的王大寶！

可是這個妹妹消失了。就是那一次以后，王大寶就再沒有找到她了。這次親身的體驗讓他永遠也忘懷不了，越發(fā)激活了壓抑在地下深層的火苗。唉，老天爺，你為什么要讓自己的雙腿殘疾了呢？為什么就不讓我的雞巴殘疾了呢？那么地受折磨！唉，王大寶真想把自己的雞巴一刀就割掉了，把它丟在大街上喂流浪狗了。

王大寶的兩只干癟無力的腿，好像枯樹枝，夸張地飄渺在天空的秋風(fēng)里！好像心中的一塊永遠也扯不掉的羞恥。我已經(jīng)努力了！我已經(jīng)盡力了！吃的好了，穿的漂亮了，街道寬大了，樓房高了，可是自己還是這個社會的廢品，是社會的傷疤，是媽媽的心痛！他傷心！他痛苦！王大寶突然看到大街綠化帶邊上，有一對流浪狗，屁股對屁股地交接在一起，看它們瞇眼享受的樣子。他撿到幾塊半截磚頭猛力打去，“我讓你們好在！”“我讓你們上天！”“我讓你們上西天！”兩只狗都急了，一只往上拖，一只往下拉，兩只狗都在痛苦地叫著。王大寶，王大寶啊，你連流浪狗都不如啊。他的眼淚浸漬著痛苦的內(nèi)心。而在王大寶的睡夢中，反復(fù)地出現(xiàn)自己是一個驕傲的白馬王子。他天馬行空，自由飛翔，傲視凡界。七仙女如大雁一般，時刻尾隨在他的左右。

我還有什么心思，再去撿破爛撿廢品了呢？王大寶走在路上，走在大街小巷里，滿眼里晃動的都是女人，一會兒是刀妹，一會好像電視電影錄相中做愛的那樣的瘋狂女人，一會兒竟然是那兩只連在一起的流浪狗。而更多的時候是自己兩只干癟無力的腿，好像枯樹枝，夸張顯眼地飄渺在天空的秋風(fēng)里！好像兩條腐爛發(fā)臭的死蛇，卻在緊緊地纏繞著他，永遠也擺脫不了他心里羞恥與失望的烏云越來越厚重。

突然就雷聲大作，暴雨傾盆。大人帶著小孩子，家長帶著學(xué)生，人跑，車擠，上演著滿大街的瘋狂。只有王大寶無法跑，他擠不過人群和汽車，他跑不過風(fēng)雨。

暴雨還在繼續(xù)地下著，風(fēng)猛雨緊，千線萬線，好像要把天與地縫補起來。大街成了大河。人跑光了，汽車只有偶爾跑過一輛，好像河里的船掀起一陣浪花。那兩只交歡的流浪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此時，大街上只剩下了輪椅上孤零零的王大寶！分不清楚他臉上是淚還是雨水，他多么地希望，自己的心里也有這樣一場暴雨，能徹底地縫合他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他更希望，這雨水就是刀妹長長的發(fā)絲，把他包裹起來。

我是男人?。∥业碾u巴沒有殘疾??！我要討老婆！我要女人！性的欲望燒烤著王大寶的每一根神經(jīng)，燒得他心焦毛黃，雞巴硬如鐵棒，整天整夜睡不著覺，坐臥不安。做人咋這么難呢？他應(yīng)該咋個整呢？那些貪官污吏都有三妻四小的，甚至情人一大堆的。為什么？我連一個老婆也不能有呢？我活著，除了我的雙腳不能走路，其他的一切都正常。雖然我不能種田種地，但是我能自己養(yǎng)自己，家中的電視機、電冰箱等家當(dāng)都是我自己撿垃圾撿廢品賣錢買來的。我靠雙手把垃圾、廢品，變成資源，變成我的財富與生活，我自力更生，自立自足，我已經(jīng)努力了，盡力了。但是，社會及人們?yōu)槭裁匆盐乙伯?dāng)做垃圾、廢品呢？王大寶心里憤憤不平，一股從未有過的人生失敗的感覺，猛烈電擊他的全身。

我是殘疾人，但是，這都是我的錯嗎？我也想在十七八歲就談戀愛，二十二歲就登記結(jié)婚；我從生下來就沒有站起來過，所以我比你們?nèi)魏稳硕几胱鼋∪娜恕＠咸鞝斠呀?jīng)對我不公了，不讓我堂堂正正地、頂天立地地做一回人了，難道人們還要剝奪我談戀愛、登記結(jié)婚的權(quán)利嗎？還要剝奪我做男人的權(quán)利嗎？王大寶的腦子瘋狂地膨脹起來。

本性，本能，就是生命的原始力量。一棵樹，如果被折了頂，它就要長出許多的橫枝側(cè)芽；一株苗，它要是被石板壓在下面，它就要走歪門邪道。野草要開花，桃樹要結(jié)果，生活的需求和性的饑渴，是人生命活著就無法放棄的關(guān)聯(lián)選擇。雖然他早就認命了，但是，身體內(nèi)在的本能的力量，加之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齡，在驅(qū)逐著王大寶的內(nèi)心狂奔。

在陽光燦爛的下午，咔嗒咔嗒地，王大寶來到大街十字路口的人行天橋上。他解開了褲子，讓他的小鋼炮露天放置著。他就那樣地坐在那里，等待著一場伏擊戰(zhàn)的開始。

大街上車來人往，天橋下十字大街口的紅綠燈交替閃爍著。

很快，看到有女人過來了，而且很年輕很漂亮！興奮的王大寶急忙就把小鋼炮對準(zhǔn)她們。

突然，一對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寶的眼角邊。熟人？還有個女的？刀妹？不！刀妹已經(jīng)嫁人了，她再也不來擺貨攤了。哦，那不就是原來在刀妹攤子邊賣多依果的啞巴父女么？啞巴父女推著裝著多依果的車，從天橋下走過。大寶急忙本能地一提褲子。在同樣是殘疾人，而且她還是女人，啞巴父女像一面鏡子。在她他面前，大寶突然感覺到羞愧，感覺到無恥。迷失的良心和人性，突然回歸到大寶的靈魂中來了。

有一股正氣從他的胸中挺拔著升起來，王大寶好像感覺到自己突然死而復(fù)生了！王大寶臉面火辣辣的一陣發(fā)燒，羞愧不已，慌亂地低著頭。

一陣陣風(fēng)刮起來，天空傳來沉悶的雷聲，要下雨了。在路上的人們，內(nèi)心一下子煩躁、慌亂起來。

“嘭！”“嘭??！”

巨大的撞擊聲和幾聲尖銳的剎車聲，從天橋下傳來。

一幅血紅的慘境塞滿了大寶的眼睛——一輛出租車撞翻了啞巴父女倆裝著多依果的推車！然后出租車再撞到了公交車！

多依果四散滿地，啞巴的爸爸血紅一片……

王大寶驚呆了！

“快，快打 110！”有人在喊。

王大寶心急手忙地在掏著手機……

回家的路上，大寶突然注意到了大街拐角處的性用品商店。那個夜幕下閃著五彩光芒、特大號的“性”字特別的吸引人的眼球。他在門口站了半天，終于鼓起了勇氣進到里面。哇，大寶一眼就看上了那個驚艷的西施！賊眉鼠眼的店主早看穿了大寶的肌肉和肋骨，堅決地說：“一口價?！?/p>

大寶有“媳婦”了，而且是美女西施。但是他不讓任何人知道，更不敢讓娘知道。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