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前 身
我的前身是一匹馬,不打響鼻
也丟掉了韁繩,張?zhí)闶俏ㄒ坏淖藙?/p>
不喜歡跪臥,不愿意在安徽度日
也不到呼倫貝爾草原,草原的野心太大
我上山,做一匹土匪的馬
湘西或者云南,吃臘肉,喝酒鬼酒
娶一個狐貍
騎,或者被騎。座椅都是一座高山
嘍羅就是巉巖,我的子孫,肯定不叫馬
叫牛羊,叫野菊,叫土豆,漫山遍野
沒事我就率領(lǐng)它們,遠(yuǎn)征沙漠,談判,重建家園
我老了,一樣流著清澈而懺悔的淚
我病了,豹子郎中含著靈芝來救命
最終我會死掉,像一匹
真正的馬,站著死掉,被風(fēng)追悼,被鷹隼
當(dāng)做美味
天下的畜牲都這樣,雖然認(rèn)命
但更認(rèn)理。所以我的靈魂,飄來飄去,一直在尋找
值得信賴的同類
黃泥坡,妖精
多么喜歡把草木掰開,少年
每一節(jié),都流出蜜一樣致命的漿汁。
清晨、黃昏,萬物妖嬈,妖精漸漸成形
你摘云,寫詩,左手持刀劍
像踢踢噠噠的木馬,用右手服解藥,施巫術(shù),
想與后山的野獾和解
當(dāng)你抄起雙手,巡邏帝國。蝴蝶不堅貞
屎殼郎也很浪子。青草長起來,比十七歲的
胡茬更茂密,可靠些
蘿卜的憂傷,小梨花的乳房
九月的安徽一陣陣雨,少年的鐵涼河水暴漲
在回首中,黃蜂和長尾鳥,替你沉溺
只有那些不可以擦拭的藍(lán)天之藍(lán)
只有那些不可以被丟掉的菊花燈
照耀,讓逃離的少年持續(xù)遠(yuǎn)行
不至于被黑夜
甜死,被黃泥坡的日頭
埋死?,F(xiàn)在想來,其實
甜死也好。
問 路
夕風(fēng)起時,月亮還在趕路,鮮花尚未鋪滿
牛羊入谷,白白的牛羊,側(cè)身入谷……
牛羊入谷,牛羊有細(xì)細(xì)的骨殖
山谷緩緩關(guān)上大門。噓,親人們,你別打聽——
水畈:一個村婦
一個村子,白虎昂首,簇?fù)硐热?/p>
陸續(xù)坐轎下山。青龍吸水,鯨吞天仙河,浪花卻被折疊
衣角已不翻卷
白墻紅瓦,端端正正,像一群無怨的孝子……
栗樹,松樹,山芋藤,柿子軟紅,密不透風(fēng)的
寂靜,何曾漏下消息。晉,唐,宋,元,明
光陰的骨殖,堆積如山。
驚起幾聲犬吠,我看見:是她在斑鳩里獻(xiàn)身
她洗菜,做飯,喂養(yǎng)家禽,雜草叢生的一生。
她散落在韭菜、黃瓜,從木頭里取燈,從河流里取水
抵擋灰塵,散落在山崗,墻角
她的一個,最后的一個,白發(fā)開始垂地,挎籃而過
——你覺得那是一陣遲緩的風(fēng)
——你覺得那是老暮的石頭,茫然,荒涼……
一只鳥,突然,容顏正嫩,從河面飛起,
搬走了想像。我記得,上一輩子,它還沒去過遠(yuǎn)方
取 出
我取出肋骨
我取出斑駁的晚風(fēng)
我生長白云,在血脈里散步
我生長溪流,無名的樂器
給植物命名,辨認(rèn)鄉(xiāng)愁
我取出胎記,腳印,讓水畈村指證
像一把小提琴,徘徊山谷
松濤打拍子。蔥郁,高聳,往后山攀爬
我取出蟲鳴,年幼的蟋蟀在野
我取出插進(jìn)田畝的雙手,神的通靈彈奏
我取出,它已不在任何地方
它無處不在,如同體溫
我飲下甘露,患上懷鄉(xiāng)病
我飲下毒鳩,以毒攻毒
再寫黃泥坡村
從湖北到安徽,從大別山到羊角尖
從安慶到岳西,到霍山,金寨,英山,武漢,合肥
繞了一大圈。都有荒僻連著,皖西南,
方圓逃不過
兩公里的黃泥坡村
黃泥坡往下,一個祖母的搖籃,溫暖
散淡,滿含離別的咒語
往上,是丫頭尖。再往上
是天,不死不老的天。它不是
神山,村里無神。神趕往西藏、青海
這里只剩下松、梓、楓、桃、李,
笑春風(fēng),和一群
聚結(jié)在墓地,不斷抽煙的舊人
都曾是我的親戚。包括黃世美,徐正喜
劉二家的黑狗,孬伢的汗巾,榆樹發(fā)射
春天的子彈
我們長久地凝望,啞默,勞作,直到
矮下去,矮到與鐵涼河的冷夜齊平
我不知道怎么愛,對他們,我
愛得不夠多。我已欠一身爛債,愛恨交加
似乎我還要輸下去,與黃泥坡村對賭
在坡地上,豪賭一生,用命運(yùn)
山中寄遠(yuǎn)
有時候,風(fēng)看我。
風(fēng)若不來看我,就有點想。
彼此在信里拍拍肩,兄弟,你好!
花楸葉子做的信。
有時候怕麻煩,讓溪水不著一字
嘩嘩流到遠(yuǎn)方。上岸是黃泥坡村。
下河是水草。中間隔著沉默的紅月亮
你知道,我直接寄給你的,一定
像這幽僻的山谷。就像我多年前
就睡在樹蔭旁
一個木訥的黑臉少年,
探究季節(jié)、牛羊變幻。
永恒就來自,那白云開合的一瞬——
現(xiàn)在凹形的山谷很快吸收掉了一噸孤獨(dú)
那些懷孕了的野果,喝月光
我想俯身舀銀子
結(jié)果變成一首菊花詩,
開在清涼的小徑。
三祖寺
法師的上頭,是菩提葉
菩提葉上頭,是更高更藍(lán)的天
法師坐在客堂里
現(xiàn)在,一個外鄉(xiāng)人,和他討論佛法
經(jīng)書沙沙,仿佛誰在泅渡一個透藍(lán)的海
經(jīng)書下面,可能是坐化的舍利
客堂再往上,是上院,
黃復(fù)彩,我的老哥,在看僧人給他岳父
誦經(jīng)超度:菩提菩提,上天入地
法師,法名寬容,
頭頂不著一草。
我因此原諒了人世的悲喜,
為什么像雜草叢生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