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的五角錢

楊世運

五角面值的人民幣紙幣，圖案是什么樣子？大概很少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五角錢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初中二年級學生苗恬恬卻最熟悉也最喜歡五角錢的圖案。它背面的圖案是金色的國徽，正面是兩位少數(shù)民族姐姐的側(cè)面像，一位頭上戴著頭帕，另一位戴的是綴有銀首飾的頭巾。

苗恬恬的心里藏有一個小秘密，那就是，她覺得自己的長相和五角錢上那位戴頭巾的姐姐相似，鼻梁也是那么挺直，眼睛也是那么亮亮的。

當然，五角錢對于她的意義，不僅僅如此。苗恬恬在學校住讀。學校的生活，有太多的內(nèi)容和五角錢有密切關(guān)系：筆記本五角錢一本，鉛筆五角錢一支。五角錢在學生食堂的作用更廣泛，可以買一個饅頭，或者一碗米飯，再或者一份咸菜。

爸爸每個星期托人給恬恬帶一次生活費。

恬恬的家在大山深處的苗坡村。媽媽留守在家里種莊稼，照顧兩位老人。爸爸在窯店鎮(zhèn)打工。窯店鎮(zhèn)因有著悠久的燒窯歷史而得名。爸爸打工的窯口專燒泡菜壇子，產(chǎn)品銷往全國。爸爸領工資，不是像城里的工人們那樣一個月領一次，而是每個星期領一回。所以，爸爸也就每隔一個星期托人給女兒帶一次生活費。

替爸爸帶錢的人是開客車的司機穆叔叔?？蛙囀且惠v大中巴，白白的顏色，在公路上奔馳，像一只白鴿子在飛，從縣城汽車站飛到窯店鎮(zhèn)，又從窯店鎮(zhèn)飛回縣城。

苗恬恬到縣城上初中后，爸爸第一次到學校送生活費，是親自來的。親自來，要向窯主請一天假，還得花車錢。爸爸便想到了央求穆叔叔幫忙。爸爸本不認識穆叔叔，但他覺得穆叔叔這個人面善，一定肯幫忙。穆叔叔開的班車，每周周六收班最早，下午三點鐘就回到縣城汽車站。爸爸向穆叔叔說明了情況，穆叔叔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爸爸便托人捎話給恬恬，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三點之前到縣城汽車站等候穆叔叔，記住穆叔叔的車號。第一次穆叔叔捎錢給你，你只要對他說，我是苗恬恬，我爸名叫苗愛國，就行了，這就是接頭暗號。

爸爸每次托穆叔叔帶給恬恬的錢，數(shù)目都是固定不變的，三十元。三十元足夠恬恬一個星期的伙食費。恬恬是這樣安排的：早飯買兩個饅頭一份咸菜，午飯買兩份米飯一份咸菜，晩飯只買一個饅頭，因為早飯買的兩個饅頭只吃了一個半，留下的半個晚上吃。早飯買的咸菜也留了一半，所以晚飯不必買菜。全天伙食費共支出三元五角錢，一星期共支出二十四元五角。爸爸帶給的三十元便能余下五元五角。這富余的錢用途很大，比如買學習用品，又比如買肥皂、牙膏。

苗恬恬的生活過得很有規(guī)律，一周之內(nèi)最高興最值得期盼的事，便是星期六下午三點到汽車站等候穆叔叔。

沒料到突然出了意外，上周周六，穆叔叔沒給苗恬恬帶錢來。窯上最近生意不好，老板已兩個星期沒給工人發(fā)工資了，只管吃飽飯。爸爸托穆叔叔帶給了女兒兩只塑料袋，一只袋子里裝了六個冷饅頭，另一只袋子里裝了三包方便面，一包咸蘿卜干。爸爸還捎話說，先找同學借點錢用吧，老板說了，下個星期五一定補發(fā)工資。

見到苗恬恬滿臉失落的神色，穆叔叔嘆口氣說，莫難過，沒錢買飯票時到我家吃飯，我家離你們學校不遠，西外老街69號，我老伴姓張，你見了她，只說聲你名叫恬恬就行了。

謝謝穆叔叔，謝謝張阿姨！說完這兩句話，恬恬的眼內(nèi)已滿是淚花。

但是恬恬卻下決心不去打擾穆叔叔一家人，她一定要克服困難渡過難關(guān)。

恬恬的小錢包里還有她節(jié)余下來的兩元錢，本準備買一把新牙刷，現(xiàn)在暫時不買了。

爸爸帶來的饅頭，恬恬早上吃半個，留下半個作晚飯。中午多吃，吃一個。這樣，六個饅頭便解決了三天的問題。三包方便面，一次不能吃一包，分成六份，可以吃兩天。剩下兩天時間，靠錢包里的兩元錢維持。

計劃執(zhí)行起來才知道不容易，整天都覺得肚子餓。但是恬恬努力忍耐著，餓得難受時就多喝開水。含一塊咸蘿卜干在口里，也能減輕饑餓感。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曙光在前，離勝利的日子越來越近。

最后一天，星期六，計劃不周出了問題。

她身上有兩元錢，星期五一天花掉了一元。早餐吃了半個饅頭，留下半個作晚餐。中午吃得豐盛，買了一份米飯，炊事員阿姨給她盛飯時，盛得冒尖。她還喝了一碗自制的咸湯，是拿她節(jié)約下來的方便面調(diào)料用開水兌出來的。咸蘿卜干昨天中飯就吃完了，連著吃了兩餐白開水就白饅頭。

星期六買早餐時，窗口內(nèi)的阿姨對恬恬說，姑娘，我怎么見你天天都只買白饅頭白飯，一份菜也不買？當心長期下去營養(yǎng)不良！今天買一份咸菜吧，我多給你夾一些。

謝謝阿姨！恬恬把身上僅有的一元錢全部花光了。

有了咸菜的誘惑，恬恬的食欲更加強烈，不一會兒工夫，風卷殘云似的，一個饅頭就被消滅干凈了。這時候才覺得后悔，為什么忘了留半個饅頭，午飯該怎么辦？接著又一想，釋然了，因為今天下午三點鐘爸爸就有錢捎來了，中午餓一頓，沒關(guān)系的。

可是奇怪，臨近中午時，正在宿舍打掃衛(wèi)生的苗恬恬突然心慌力乏，呼吸也覺得短促。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員，每周周六上午都要打掃宿舍的衛(wèi)生。往日干活都沒覺得累過，今天是怎么了？

坐下來歇歇氣，也不起緩解作用。突然明白了，這不是病，是饑餓在向自己發(fā)動進攻。早上吃了一個饅頭，為什么消化這么快？也許是這一周時間每餐都只吃了個半飽的原因吧？

好在衛(wèi)生已基本做完了，又好在離下午和穆叔叔見面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苗恬恬收拾好打掃衛(wèi)生的工具，決定到教室去看書。讀書可以忘掉饑餓。

教室里有“圖書角”，書柜里有二十幾本圖書，都是班主任老師用班費買來的。班費由同學們自愿捐錢，班主任老師也捐。苗恬恬曾多次要求捐款，哪怕只捐五角錢也行。但是班主任不接受她的捐款，說，你家的困難同學們都知道。

二十幾本圖書中，恬恬最喜歡的是《世界著名童話選》。其中她最最喜歡的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快樂王子》，每讀一遍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今天，苗恬恬雙手捧起了一本新書。她聽同學們說過，這本新書特別好看，是一位在國內(nèi)外都很有名的中國當代兒童文學作家寫的小說。

書中寫的是大城市初中學生們的生活，其中有許多情節(jié)苗恬恬雖然看不懂，但她仍覺得很有趣。她不明白，大城市的學生們上學放學，為什么還要叫爸爸媽媽開著轎車接送？她也不明白，這些學生們?nèi)ゴ河危瑸槭裁匆獛敲炊嗪贸院煤鹊?，吃不完就當垃圾扔掉？她更不明白，他們只是坐著大巴車到郊區(qū)公園玩了一趟，為什么卻說見到農(nóng)村風光了，回校后還要以“農(nóng)村美景”為題寫作文？

繼續(xù)讀下去?？吹揭晃慌瑢W過13歲生日，舉辦生日派對，打扮得像一個公主。生日蠟燭點燃了，音樂響起，同學們齊唱《祝你生日快樂》。歌聲停，小壽星為大家切蛋糕。好大好大的一個水果奶油蛋糕……

苗恬恬讀不下去了。怪只怪“水果奶油蛋糕”這一行字跳出來搗亂，讓恬恬突然又感覺到饑腸轆轆。她急忙把書放回圖書角，回宿舍做作業(yè)去。做作業(yè)最能集中精力，忘掉一切。

走出教室，突然，走廊的地面上有一件東西吸引了苗恬恬的目光。錢！人民幣！沒錯嗎？是的，千真萬確，而且是一張苗恬恬最熟悉的五角面值的人民幣，還是新嶄嶄的！

苗恬恬彎下身，小心翼翼拾起這張五角錢，仿佛怕不小心碰痛了它。她望著錢上的兩位大姐姐，覺得兩位姐姐的微笑都更明顯了，好像在向恬恬問好。

“你們好！”恬恬甜甜地回了一句問候。她太高興太激動了，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午飯的錢有了！不必回宿舍去了，食堂已開門賣午飯了，不如直接進食堂。但是，苗恬恬卻在教學樓大門外止了步。她想起了那個丟錢的人，此刻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五角錢沒有？他或她心里是怎樣焦急？會不會到教學樓走廊尋找？會的，一定會的。

苗恬恬把這張嶄新的五角人民幣捧在手里，等著失主走來。

但是，五分鐘過去了，又五分鐘過去了，一直不見有人走來。教學樓里好安靜，樓外也靜悄悄的。

怎么辦？苗恬恬的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不再等了，她毅然決然地離開教學樓，先回宿舍取了今天早餐剩下的半份咸菜，接著徑直走進食堂。

恬恬今天的午餐好豐盛啊，一份米飯，半份辣椒酸菜。

下午三點鐘準時趕到汽車站。這一回恬恬沒有失望，爸爸帶錢來了，恬恬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小財主。

恬恬在返校的路上走進了文具店，店主孔阿姨熟悉恬恬也喜歡恬恬。恬恬今天不是來買文具，而是請孔阿姨幫忙換零錢，把她的一張五元面值的人民幣換開，其中需要兩張五角的，而這兩張五角的，其中又需要一張嶄新的。

孔阿姨在錢匣里找了一番，對恬恬說，你明天下午來吧，我收到有五角的新錢給你留著，如果沒收到，我明天中午到銀行給你換。

這一夜苗恬恬睡得好踏實，并且做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見自己也辦生日派對，地點在老家的小山村。參加派對的有穆叔叔和孔阿姨，還有兩位貴客，那就是從五角錢人民幣圖案里走出來的兩位姐姐。媽媽讓恬恬當下手幫著推石磨，磨黃豆煮豆花。吃豆花飯，這是大西南山區(qū)農(nóng)家待客最隆重的禮節(jié)。哈，豆花岀鍋了，冒著騰騰的熱氣……

星期天下午，苗恬恬趕到文具店，孔阿姨已為她準備了一張嶄新的五角錢人民幣。

星期一早晨，苗恬恬早早地就走進了教室。她手里捧著這張嶄新的人民幣尋找失主，每見到一位同學就把經(jīng)過說一遍。她說，星期六中午，我在我們教室門外的走廊上拾到這五角錢，請問是不是你丟的？你再好好回憶回憶，是不是少了五角錢？

全班同學都問過了，沒有人承認丟過錢。

那么，丟錢人就可能是其他班級的同學。苗恬恬有辦法找到他或她。

教學樓一樓，大門內(nèi)的墻上有一塊黑板，是告示欄。學校有什么重要通知都寫在黑板上，也允許同學們將尋物啟事、招領啟事之類貼在黑板的周圍。苗恬恬從作文本上剪下一張空白紙，制作了一份醒目的招領啟事。她將嶄新的五角人民幣正面向外，四角用透明膠紙固定，貼在作文紙的中間。啟事上說明，拾錢人是初二（3）班的苗恬恬，時間是周六中午，大約11點40分，地點是在二樓走廊上。啟事上注明請保留一周時間，又注明請失主自行取回錢幣。為了更加引人注目，苗恬恬還在“招領啟事”四個大字的下面畫了一幅圖畫，畫的是一朵玫瑰花，被幾片葉子簇擁著。可惜她手邊沒有彩筆，只能畫成一幅樸素的黑白畫。

招領啟事貼出后，一整天都穩(wěn)穩(wěn)地堅守在告示欄里，無人認領。

星期二早晨走進教學樓，苗恬恬發(fā)現(xiàn)她的招領啟事面目變了，變得更醒目也更美觀了！不知是哪位同學，用彩色筆仔仔細細把玫瑰花涂紅，把葉片染綠，還在玫瑰花的兩旁加畫了兩朵金色的祥云。真好看！

星期三，五角人民幣還是無人認領，但是招領啟事上的彩色小圖畫更多更亮眼了！有人畫的是笑臉符號，有人畫的是閃著金光的太陽，有人畫的是一顆紅色愛心。

叫人感到好溫暖！

一周時間過去，這張招領啟事成了一道令許許多多人駐足欣賞的美景。圍著五角面值的人民幣四周，萬紫千紅，各種美麗的小圖畫增添得更多了，朵朵花兒在笑，片片綠葉在舞蹈，而畫得最多最好看的，是一顆又一顆像花兒一樣在歡笑的愛心！

五角錢始終無人認領。班主任做出了決定，在班會上鄭重宣布：同學們，這一張嶄新的五角錢，就作為苗恬恬的班費捐款，大家說好不好？

好！全班同學齊聲回答，熱烈鼓掌。

插圖/胡媛媛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