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先是一聲。
接著是兩三聲。
老人抬起頭在門前的樹上瞅了半天,也沒尋見鳥的身影。老人以為他又出現(xiàn)幻聽了。這樣的事,以前也常常發(fā)生在老人身上。
過了幾天,老人從莊稼地里回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房前屋后到處都閃爍著鳥的飛影,像風(fēng)裹動的樹葉,在眼前飛舞著。寂靜的黃昏一下子律動了起來。
這一次,老人聽到了鳥兒們那潮潮的叫聲。
老人聳聳鼻子,是的,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了。
老人走進屋里,再出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木勺。木勺里是金燦燦的麥粒。老人抓起麥粒,一把一把地向道場上揚去。金黃的麥粒在黃昏中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后,就在道場上砸出了一聲聲鳥的叫聲。
啾。
啾啾。
啾啾啾。
老人坐在門前的那塊巨石上,一臉慈祥地看著那些鳥兒嘰嘰喳喳地搶食著地上的麥粒,好像那些鳥兒是他的孩子。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老人最喜歡的就是春天了。春天的黃昏,老人就喜歡坐在門前的這塊巨石上,看家家戶戶房頂上冒起的炊煙;看村里的男人們從地里收工趕著牛羊回家;還有那翅膀上掛著水珠的鴨子們,一搖一晃不緊不慢地從面前走過。
這樣的日子多好呀。
可這一切,對于老人來說,似乎成了記憶。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那個時候,這個村莊多美呀,人還沒到村莊,老遠就能感受到那熱鬧的氛圍。不說村莊,你就是走在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冷不丁,路邊的莊稼地里就會竄出個人來,嚇你一大跳。
老人記得,那時他還年輕。也是在春天的一個黃昏,他到了這個村莊。
他本來是路過這個村莊,去另一個村莊的。可走到這個村莊時,天就要黑了。因此,他走得有些急,就出了事。他的一只腳在邁出時,不小心踢起了一粒小土塊,那土塊就像一只鳥一樣飛了出去。他根本沒有想到,在他前面不遠處有個姑娘也正走在黃昏的路上,那土塊好像長了眼一樣,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前面走著的那個姑娘的屁股上。
他著實嚇了一跳。他想他是惹禍了。
這時,卻見那姑娘回眸一笑,說,不敢吧?
他沒想到,這意外飛出去的小土塊,讓姑娘誤以為是他向她傳達愛意了。
不敢吧?這似乎是帶著商量的口氣,還有姑娘那燦爛的笑容,一下子鼓起了他的勇氣。那時的他,也正氣盛著呢,心想,有什么不敢的!
他毫不猶豫地向那姑娘追過去。
也就是在這個美麗的黃昏,當(dāng)他和姑娘再從路邊的小樹林里一起走出來時,他就成了這個村莊的人。
他對姑娘說,不管發(fā)生什么變化,他都要守著這個美麗的村莊和她好好地過一輩子。
可現(xiàn)在,當(dāng)老人在春天的黃昏里坐在這塊巨石上時,所有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狗的叫聲沒了,雞的叫聲沒了,連同孩童的嬉鬧聲也沒了。
老人每天只能看著自己房頂上的炊煙一縷縷升起,再一縷縷飄散。
村莊還是先前的村莊,只是再沒有了早先的歡聲笑語。
村子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都搬走了。許多人都來勸他,讓他和他們一起走,搬到河川去,那里有寬闊的大馬路,出門就能買到想要買的東西??伤褪遣蛔?。沒有人知道他不走的原因。只有他心里清楚,他是在堅守著幾十年前那個黃昏他對她的承諾。幾年前她就去了,她就埋在當(dāng)年他們相會的那棵樹下。那棵樹現(xiàn)在也已成了老樹,將來,他要和她一起在這棵樹下守著這美麗的村莊。
鳥兒們吃凈了地上的麥子,一只只地飛走了。場院里一下靜了下來。
老人從巨石上站起身,天還沒完全黑。他開始動身向村外走去,慢慢地,他走到了幾十年前他和她相見的地方。幾十年了,這里幾乎沒什么變化。說沒變化也不對,路邊的那些樹都長大了變粗了。只是早些年又被人砍掉了。這兩年,老人又在那地方種上了小樹。老人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心血來潮,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然后,他像當(dāng)年那樣在路上走了起來。估摸著差不多了,他腳下一用力,一個小土塊就飛了起來。那土塊像一只鳥兒一樣向前面飛去。老人想在空中找到那土塊的身影,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只好豎起耳朵想聽聽土塊落地時的聲音。
他等呀等,黃昏卻是一片寂靜。
選自《牛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