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四大名著

目田菌

小的時候不喜歡看字書，喜歡看圖，家里有一套四大名著的少兒版，就是一頁幾張圖，配上些許文字，將故事講個大概。這類連環(huán)畫，且稱為“小人書”罷，好看且易看，我便囫圇全讀了，張口也能說個“三英戰(zhàn)呂布”、“三打祝家莊”的故事給學(xué)校的同學(xué)們聽。謝冰心聽她舅父給她講《三國演義》故事，便自己拿起書來讀，我也差不多，知曉了故事的大概，也惦記著那名著的原文，不覺，也就把四本書一知半解地讀下來了。

那時候讀書，也就是看故事，并不會去想作者為什么會這樣寫，也不會去想字里行間隱藏著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三國演義》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激蕩歷史，《水滸傳》是英雄好漢們“替天行道”，《西游記》只記得勇猛無畏的孫行者、貪吃貪睡貪色的豬八戒?！都t樓夢》印象最淺?；蛟S是絮絮叨叨的家長里短引不起我的興趣，講句玩笑話，即便是“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就那時的我來說，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久前又重新翻了翻四大名著，帶著十幾年前的印象，又一次逐字逐句地讀起來，居然越看越深入，但同時也越看越悲涼。這四大名著，其實竟是四大悲劇故事。合上書頁，不由感慨：這四部書，除了《三國演義》外，其余三本根本不適合兒童去讀。

我這番言論或許武斷了些，這里的不適合讀，并非指完全不能讀。而是說兒童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很難理解書中人物的悲劇性，也不會去深入勘察人物性格的變化。當(dāng)他們認(rèn)為主角是“好人”時，主角所做的事便都是好的。而當(dāng)主角做出“好人”不會做的事，那么大家有可能會不假思索地認(rèn)為那也是一件好事，“壞人”亦然，因此，兒童很容易做出如下的判斷：當(dāng)曹孟德踏麥田違背軍令時。割發(fā)代首便是“收買人心”，而劉玄德摔阿斗，便是真情流露了。

《三國演義》畢竟好理解，它是一個宏大背景下的時代故事，英雄們悉數(shù)登場，逐鹿中原，有時爾虞我詐，場面浩浩蕩蕩，官渡、赤壁，南征、北伐，天下三分，一切都很直白。

要理解《西游記》，便有了難度。有人會說，《西游記》有什么難的，不就是師徒四人取西經(jīng)的故事嗎？動畫都不知做了多少了。話并沒有錯，我們與孫猴子一同成長，看過了他拜師學(xué)藝，看過了他占山封圣，看過了他大鬧天宮，看過了他被佛祖收服，接著，他便是護(hù)衛(wèi)取經(jīng)人的第一弟子了，一路降妖伏魔，結(jié)局也是大團(tuán)圓的，師徒四人歷經(jīng)劫難，取得真經(jīng)，修成正果。

不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嗎？但是我想，人們甚少留意到，一路上，猴子是在變的。這個變可不是七十二般變化，而是那個浪漫主義的大鬧天宮的猴子，最終紫金袈裟披身，成了斗戰(zhàn)勝佛，曾經(jīng)食草木，飲澗泉的石猴不見了，他需要融入取經(jīng)團(tuán)隊，需要天上神仙的幫助，需要忍受神仙們自己放下界的妖怪們，再不能一棒子打死妖怪了事了，或許這是理想主義的破滅罷。取經(jīng)三位徒弟中，他最愛師父，卻最不受師父信任，三打白骨精時，莽撞的猴王“打死”了妖精，卻被師父趕走了，被豬悟能請回之后，便不再沖鋒陷陣，之后，大多是先誆八戒上前打探，若八戒勝了，算八戒的功，若八戒被擒了，自己后出動，也能救回。年少的我，以為這是保存實力，是“智謀”，或許猴子知道。這是“老成”了罷。

《紅樓夢》的少兒不宜，并不在于里面“不雅”的內(nèi)容，如賈瑞照風(fēng)月寶鑒，府內(nèi)扒灰，茗煙的粗口，賈璉的色欲。少兒不宜的，是復(fù)雜的關(guān)系，雙關(guān)的話語，人物的內(nèi)涵。賈府興衰，想來更是未經(jīng)歷者不能知，兒童天真無邪，若不是有像魯迅所說“自小康之家墜入困頓”的經(jīng)歷，怎么會去關(guān)注家中眾人，揣摩心思，對人情世故有所體悟呢？賈府眾人都有著比千的心眼，在大家族里生存如履薄冰。林黛玉雖然聰慧。但心眼太重；薛寶釵賢淑知禮，卻過于迎合；鳳姐兒權(quán)欲極重；王夫人偽善心腸。紅樓人物，反復(fù)比對，我倒是對薛蟠這個人物有了好感。薛蟠雖背負(fù)了一件命案，但直來直去，毫不含糊，強(qiáng)搶香菱的理由是并非香菱妖艷，而是“不俗”，不知比賈府中的老色鬼們高了多少。二十八回中眾人行酒令，薛蟠一句“女兒悲，嫁個丈夫是烏龜”開頭，一句俗不可耐的小令結(jié)尾，在眾人面前不造作，倒平添了幾分豪氣，薛蟠并非大奸大惡之人，雖然是癡愚蠢笨的二世祖，卻也有幾分真。

《水滸傳》則愈發(fā)復(fù)雜了，幼時總以為里面講的是好漢們的替天行道、懲惡揚善。但里面好漢首領(lǐng)宋江卻猥瑣陰險，豪氣全無，反而一心只想著招安，梁山千的也多是打家劫舍的強(qiáng)盜行為。后來才知道，這不是一本英雄主義的反叛史詩，也不是行俠仗義的武俠小說，而是只屬于成人的黑道故事。里面的人物并不稱自己為“英雄”，而是“好漢”，他們在乎的并非正義，而是快意恩仇、江湖義氣。書里沒有懲奸除惡，沒有希望救贖，只有社會的黑暗，只有“逼上粱山”四個字。

林沖妻子被人強(qiáng)占，平凡的生活就此被打破，林沖不斷選擇忍耐，逆來順受似乎是底層官吏的唯一選擇，直到草料場事件林沖終于忍無可忍，殺了陸虞候、差撥、富安，奔上了梁山。武松亦然，為武大報仇時，武松尚相信法律、公義，醉打蔣門神也不過是精神的一陣頹廢，到張都監(jiān)與蔣門神合伙騙武松時，武松被突破了最后的底線，沖向鴛鴦樓，只見血光，“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水滸傳》的世界，好人無路可走，只有壞人才能活得快活。這是一個逼得好人去做強(qiáng)盜的世界。但如果只有逼人上梁山，《水滸傳》其實并不復(fù)雜，《水滸傳》真正不適合兒童的地方，在于它描繪了一個形象生動的黑色世界：李逵回家探母，老媽被虎吃了，回粱山向大家哭訴，眾人的反應(yīng)是“大笑”；為了騙朱仝入伙，全然不顧朱仝的心情，眾兄弟合計，劈死了小衙內(nèi)；李逵劫法場，一路劈去，砍死的都是看客……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端疂G傳》楔子中也講得很清楚，洪信放出的并非天罡地煞星宿神仙，而是妖魔。

借用一則評論，四大名著每一部都是記錄失敗的史詩：《三國演義》是一部失敗的平天下史，《水滸傳》是一部失敗的治國史，《紅樓夢》是一部失敗的齊家史?！段饔斡洝肥且徊渴〉男奚硎?。四則悲劇故事組成了中國的四大名著，幼時讀書，看故事，只覺得酣暢，今則重讀，看人物，看背景，看字中隱藏的自己，唏噓不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