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閱讀意義的七個觀念

曹文軒

關(guān)于閱讀的意義，我們可以說出來十條二十條。我這里也有七條，其中一些屬于我個人的表述，也有一些是對他人表述的引申——

一、閱讀是一種人生方式。

閱讀是對一種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認同。閱讀與不閱讀，區(qū)別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方式。閱讀的生活和人生的那一面，便是不閱讀的生活和人生。這中間是一道屏障、一道鴻溝，兩邊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象。一面草長鶯飛，繁花似錦，一面必定是一望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荒涼和寂寥。

一種人認為：人既然作為人，存在著就必須閱讀。人并不只是一個酒囊飯袋——肉體的滋長、強壯與滿足，只需五谷與酒肉，但五谷與酒肉所飼養(yǎng)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這種可以行走，可以叫囂，可以斗毆與行兇的軀體，即使勉強算作人，也只是原初意義上的人。關(guān)于人的意義，早已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便是：兩腿直立行走的動物。現(xiàn)代，人的定義卻是：一種追求精神并從精神上獲得愉悅的動物——世界上唯一的那種動物，叫人。這種動物是需要通過修煉的。而修煉的重要方式——或者說是重要渠道，便是對圖書的閱讀。

另一種人認為——其實，他們并沒有所謂的“認為”，他們不閱讀，甚至并不是因為他們對閱讀持有否定的態(tài)度，他們不閱讀，只是因為他們渾渾噩噩，連天下有無閱讀這一行為都未放在心上思索。即使書籍堆成山聳立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可能思考一下：它們是什么？它們與我們的人生與生活有何關(guān)系？吸引這些人的只是物質(zhì)與金錢，再有便是各種各樣的娛樂，比如麻將，比如賭博，比如洗腳房。至于那些明明知道閱讀的意義卻又禁不住被此類享樂誘惑而不去親近圖書的人，我們更要詛咒。因為這是一種主動放棄的墮落。幾乎可以說：這是一種明知故犯的犯罪。

二、閱讀與不閱讀是兩種存在觀。

古人對讀書很在意，盡管讀書人在社會上位置不高。但讀書與讀書人是兩回事?？床黄鹱x書人，但卻看得起讀書。于是留下了許多發(fā)憤讀書的故事。如“螢入疏囊”，如“雪映窗紗”，如“鑿壁偷光”，還有“頭懸梁，錐刺骨”之類的故事，等等。

但是古人對讀書的益處，認識似乎并不很深刻。在某些高雅之士那里，也有“讀書可以修身養(yǎng)性”的認識，但在一般人眼里，讀書的目的也就只剩下一個功利：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因此，過去一般讀書人，總不在一個較高的境界。雖也孜孜不倦，但讀來讀去，還是脫不去一番俗氣。很少有閱讀的快意，更少有達抵人生審美境界的陶醉。他們沒有看見一個精神的殿堂，沒有看出那書原是一級一級的臺階，讀書則是拾級而上，往那上方的殿堂里去的。

三、讀書可幫助我們壯大經(jīng)驗并創(chuàng)造經(jīng)驗。

天下事，多到不計其數(shù)，人不可件件親自實踐。人這一輩子，無論怎樣辛勞、勤勉，也無論怎樣東奔西突，實際上只能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經(jīng)驗生活，經(jīng)驗人生，個人之經(jīng)驗，九牛一毛、滄海一粟。由于如此，人認知世界，十有八九是盲人摸象，很難有對世界的完整把握。由于如此，人匆匆一生，對生活、對人生的理解也就一片蒼白，乃至空洞；人對活著的享受，也就微乎其微，生命看似蓬勃，但實際上只是虛晃一世。鑒于如此之悲劇，人發(fā)明了文字，進而用文字寫書。書呈現(xiàn)了不同時空里的不同經(jīng)驗。一個識字人，只需坐在家中，或案前，或榻上，或瓜棚豆架之下，便可走出可憐的生活圈欄，而蕩入一個無邊疆域。明明就是身居斗室，卻從別人的文字里看到了沙漠駝影、雪山馬跡、深宮秘事、坊間情趣……。讀書漸久，經(jīng)驗漸豐，你會一日一日地發(fā)現(xiàn)，讀書使你的心靈宛如秋天雨中的池塘，逐漸豐盈。其情形又猶如你從前只有幾文小錢，而隨著你對書的一頁一頁的翻過，你的倉庫一日一日豐厚起來，到臨終時，你居然覺得自己坐擁金山銀山，而你曾因擁有它而著實豪華地享受了一生。此時，你會覺得死而無憾，最后，滿足一笑，撒手人寰。

更有一點，卻未被多少人揭示：這世界上的許多寫書人，不僅僅是將自己的特別經(jīng)驗復述于人，還在于他們常仰望星空，利用自己的幻造能力，在企圖創(chuàng)造知識，以引發(fā)新的經(jīng)驗。這些知識導你進行新的實踐。這些知識預設于腦，使你在面對從前司空見慣的事情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新意。甚至干脆讓你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在未得這些預設之前，它們雖與你朝夕相處，你卻并未將其發(fā)現(xiàn)。一條水牛從梨樹下過，碰落了一些梨花。一個農(nóng)人，也許對此事渾然不覺，空空走過，但廢名先生卻覺得“落花水?！钡膱D景很美，于是就有了一番享受。廢名是個讀書人。你也是個讀書人。你讀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倘若日后你做事不順，但終究還是將事做成了--雖然此事從表面上看猶如“一襲馬林魚的骨架”，但你記得《老人與?！?，于是你在失敗中忽然有了一種優(yōu)雅的感覺。知識使你的經(jīng)驗屢屢增加，并使你的經(jīng)驗獲得了深度。你也活一輩子，但你這一輩子密度甚大，倘若浮到形而上的層面來論時間長短，你這樣高密度的一生與一個低密度或者沒有密度的一生相比，你扯下來就不是活了一生。壽有限而知無涯，而知卻可以使壽獲得形而上的延長，甚至是大大的延長。讀書人就有這點好處，沒有這點好處還讀什么書呢？

四、讀書養(yǎng)性。

人之初，性浮躁。落草而長，漸入世俗，于滾滾不息、塵土飛揚的人流中，人很難駐足，稍作停頓，更難脫濁流而出，獨居一隅，凝思冥想。只有書可助你一臂之力，挽你出這糟局。且不說書的內(nèi)容會教你如何靜心，就讀書這一形式本身，就能使你在喧嘩與騷動之中步入靜態(tài)。讀書具有儀式的作用。儀式的力量有時甚至超過儀式的內(nèi)容。時至今日，大工業(yè)轟轟隆隆，商業(yè)化鋪天蓋地，自由主義無節(jié)制張揚，現(xiàn)代情緒漫延滋長，人雖日益感到孤獨，卻又在眾人吵嚷中心神不定，陷入了更大的浮躁。人焦灼不安，從心底深處渴求寧靜和綠蔭。此時，人的出路也大概只在讀書了。那年，我在東京教書時，我的研究生們來信，說了他們工作之后的心態(tài)，覺得自己現(xiàn)在變得很難沉靜下來，對未來頗感慌恐。我寫信給他們說：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不將書丟掉，一切就都不會丟掉。

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就是不一樣，這從氣質(zhì)上便可看出。讀書人的氣質(zhì)是讀書人的氣質(zhì)，這氣質(zhì)是由連綿不斷的閱讀潛移默化養(yǎng)就的。有些人，就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他們這些毛坯而言，是毫無魅力的，甚至可以說很不完美的。然而，讀書生涯居然使他們由內(nèi)到外獲得了新生。依然還是從前的身材與面孔，卻有了一種比身材、面孔貴重得多的叫“氣質(zhì)”的東西。我認識的一些先生，當他們安坐在藤椅里向你平易近人地敘事或論理，當他們站在講臺上不卑不亢不驕不躁地講述他們的發(fā)現(xiàn)，當他們在餐桌上很隨意地詼諧了一下，你就會覺得這些先生真是很有神采，使你對眼前的這些形象過目不忘，永聳心中。有時我會惡想：如果這些先生不是讀書人又將如何？我且不說他們的內(nèi)心因精神缺失會陷平庸與俗氣，就說其表，大概也是很難讓人恭維的。此時，我就會驚嘆讀書的后天大力，它居然能將一個外表平平甚至偏下的人變得如此富有魅力，使你覺得他們的奕奕風范，好不讓人仰慕。此時，你就會真正領(lǐng)略“書卷氣”的迷人之處。

讀書能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前方，并引領(lǐng)我們走向前方。

讀書培養(yǎng)的是一種眼力——發(fā)現(xiàn)前方的眼力。不讀書的人，其實沒有前方，也是沒有未來的，也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現(xiàn)在，因此非常容易滑入庸俗的功利主義。讀書人讀著讀著，就有來了前方，風景無邊的前方。什么叫讀書人？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叫讀書人。

五、閱讀是一種優(yōu)雅的姿態(tài)。

人類無疑是一切動物中最善于展示各種姿態(tài)的動物。體育、舞臺、服裝模特的T型臺，所有這一切場所，都是人類展示自己身體以及姿態(tài)的地方。人類的四肢，是進化了若干萬年之后最優(yōu)秀、最完美的四肢。即便如此，人類依然沒有停止對自己的身體以及姿態(tài)的開發(fā)。人類對造物主的回報之一，就是向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造物主展示他們各種各樣的優(yōu)美姿態(tài)。但有一天造物主對人類說：你們知道嗎？人類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是讀書。

難道還有比讀書更值得贊美的姿態(tài)嗎？

我們當看到，人類的那些可以炫耀、可以供人們欣賞的千姿百態(tài)，正是在有了讀書姿態(tài)墊底之后，才達抵最美最高的境界的。而人類的笨拙、遲鈍、粗魯?shù)确N種蠢相以及一切丑陋的動作背后，也正是因為有一個姿態(tài)的缺失，那還是讀書。

六、閱讀從根本上講是一人道主義行為。

2012年年初，瑞典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艾娃女士陪同瑞典作家馬丁·韋德馬克到我家做客，共同商量一件事：作為瑞典作家的馬丁和作為中國作家的我，各寫一個題材一樣或主題道具一樣的故事，然后合成一本書，分別在瑞典和中國同時出版。聊天期間，馬丁無意中講了一件事：有個人家有兩個兒子，老大因為當時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未能升學，也就是說未發(fā)生閱讀行為，而老二則因為家庭經(jīng)濟情況得到改善，有條件上學了，也就是說，發(fā)生了閱讀行為。后來，一個科研機構(gòu)對兄弟倆的大腦進行了細致的科學測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不曾發(fā)生閱讀行為的老大的大腦，發(fā)育是不完善的。聽罷，我立即在腦海中迸發(fā)出一個觀念：閱讀從根本上講是一人道主義行為。此話一出，記得當時，所有在場的人似乎都震動了一下。

由此，我講到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從根本上講就是人道主義。因為馬克思、恩格斯一生最崇高的理想就是讓那些沒有條件上學讀書，無法接受知識、接受文化教育的窮人，能夠讀書，接受知識和文化教育。一個人有無閱讀行為，有無閱讀能力，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是至關(guān)重要的。真正的解放和平等，必然是建立在接受知識的條件和權(quán)利的平等上，若不是這樣，所謂的解放和平等就是一紙空談。我們在生活中也會看到大量支持馬克思主義的日常事實。一個人家，兄弟姐妹，有一群孩子，也是因為經(jīng)濟的原因，老大（可能是哥哥，也可能是姐姐）不能上學讀書，后面的弟弟和妹妹們卻因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都上了學，甚至還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多少年后，無論這些弟弟妹妹們對姐姐或者是哥哥多么好，這個哥哥或者是這個姐姐都不可能與他（她）的弟弟和妹妹們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的，因為這個沒有發(fā)生過閱讀行為的哥哥或者是姐姐，不可能像那些有閱讀行為的弟弟和妹妹們那樣豐富地去感應和欣賞天上那輪太陽和那輪月亮的。

七、天堂是一座圖書館。

博爾赫斯問道：什么是天堂？

博爾赫斯答道：天堂是一座圖書館。

也許真的有天堂，但肯定遙不可及。因此，這樣的天堂對于我們而言，實際上意義不大——一個與我們毫不相干的地方，能有什么意義呢？

但夢中的天堂確實是美麗的。它誘惑著我們，于是，我們唱著崇高的頌歌，意氣風發(fā)、詩性十足地出發(fā)了，走過一代又一代，一路蒼茫，一路荒涼，也是一路風景，一路輝煌。然而，我們還是不見天堂的蹤影。我們疑問著，卻還是堅定地走在自以為通向天堂的路上。

后來，圖書出現(xiàn)了，圖書館出現(xiàn)了——圖書館的出現(xiàn)，才使人類從凡塵步入天堂成為可能。由成千上萬的書——那些充滿智慧和讓人靈魂飛揚的書所組成的圖書館，是一個神秘的地方。任何一本書，只要被打開，我們便立即進入了一個與凡塵不一樣的世界。那個世界所展示的，正是我們夢中的天堂出現(xiàn)的情景。那里光芒萬丈，流水潺潺，沒有戰(zhàn)爭的硝煙，沒有貧窮和爭斗，沒有可惡之惡，空氣里充滿芬芳，果樹遍地，四季掛果，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

書作成臺階，直入云霄。

圖書才使我們完成了宗教性的理想。

尼采言：上帝已經(jīng)死亡。于是，世界覺得此事十分嚴重。其實，也就是那么回事。這個虛設的上帝去了就去了吧，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不是還有書在嗎？書也可以成為我們的依托。我們何不將書也看成是上帝？而且這是可以與我們平等對話的可親可愛的上帝。寂寥無依的夜晚，我們可以敞開心扉，將心中的委屈、怨恨以及無法言表的一切向它毫無保留地傾訴，并可得到它的指引。每一本好書，都是黑暗中的一道亮光。這一道道亮光，將給我們這一葉一葉暗空下的扁舟引航，直至尋找到風平浪靜且又萬家燈火的港灣。我們應有這樣的古風：沐浴雙手，然后捧卷。在一番宗教感覺之中，必將會得到書的神諭。

何不將閱讀作為一種信仰？閱讀就是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