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子 一種能夠直抒的美好

方晨子的作品來自其生存中最為簡單的感動，而其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助長其創(chuàng)作能在瞬時間轉化為一顆五彩斑斕的通天樹，時間的累積和沖蝕構成方晨子作品中痕跡的重疊和破損，在無限幻化的大干世界里，根源卻是一種能夠直抒的美好。

I ART：你早期畢業(yè)于中央美院國畫專業(yè)，我們知道“國畫”是一個清末面對西風東漸一個自我防衛(wèi)的民族性稱謂。其實國畫也包涵當時清末民初宮廷畫、文人畫，以及一些與西方藝術相結合的藝術形式。其中海派藝術是最為明顯的。而清末海派四家都來自沿海三省，像浙江，上海。江蘇，而且我們知道江蘇揚州以前就是國畫革新最早的地方，像我們熟知的“揚州八怪”。你最初對國畫的喜愛是從哪種形式進入的？你是怎么看待一百多年間西方藝術在古今交流的異同的。

方晨子：魏晉時期就有了佛教藝術，比如敦煌壁畫、克孜爾千佛洞等，六朝以后就有了文人士大夫畫，歷經各代；五代時期始設宮廷畫院，就有了宮廷繪畫，直至清末：元明之際還有“學人畫”，元黃公望、明遺民漸江，自號“大癡學人”、“漸江學人”。雖歷史改朝易代，然藝術有傳承，各存異彩。魏晉盛唐的壁畫如同歐洲中世紀宗教繪畫一樣輝煌璀璨：在士大夫畫和文人畫中則體現了傳統(tǒng)文化的活力和畫家的革新精神；宮廷畫受約于帝王的喜好，多偏重技術屬性而缺失繪畫精神；學人之畫治學抱嚴肅敬畏之心，為學高雅脫俗，人品畫品皆為一流。

清代以降，四王摹古之風影響近兩個世紀，同時，石濤、八大在作品中所呈現的革新精神，其影響更加深遠。之后的揚州畫派、海上畫派，他們以文人的生存方式，借筆墨直抒性情，別開生面。現在美院的中國畫教學仍繼續(xù)臨摹他們的作品。

中國畫的理論構建了中國繪畫的基本體系，形成具有中國文化特征、重品格和意象審美的藝術樣式?，F代畫家中的林風眠、張大千、徐悲鴻等在作品中汲取西方元素，但氣息還是中國的。無論借鑒古今還是融貫中西，都有益于中國畫的多樣性發(fā)展，更具活力。很難說我是具體受到什么影Ⅱ向或從具體的哪種形式開始學習。尤其我們這一代，中國的美術教育和招生體系都在變化過渡中，尚未完善。我考中央美院國畫系時還考色彩一門，而我是畫油畫考進去的。兩年后國畫專業(yè)就取消了色彩考試，以書法取代。但進校以后的基礎課，依然畫著一個月一張的西式素描。所以從小學畫開始，到進入專業(yè)院校，中國畫教學模式一直離不開西畫，而我們所處的大的環(huán)境，也讓我們始終在吸收不同的文化養(yǎng)分。我從小就經常到各處游覽，從敦煌、云岡到吳哥窟、金字塔，從臺北故宮到盧浮宮、奧賽美術館。所有走過的地方、經歷的事情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內心感受，也從而影響著我創(chuàng)作的圖式。很難具體說哪些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或看到的什么起到了什么作用，這些缺一不可，共同影響著我的眼界、心靈和審美。但不管受著何種影響何種教育模式，在繪畫語言中，我始終在尋找最貼近我內心世界的表達方式。而并不局限于一個視角。東方或西方，沒必要區(qū)分那么明晰，在創(chuàng)作的表達過程中，東西方的融合與穿梭都是依據我想表達的而隨心隨感抒發(fā)。

I ART：不同的藝術書寫方式會表達出不同的精神氛圍，你的作品例如像《1月23日，晴》，雖然是以傳統(tǒng)的工筆入畫，但同時也能看到基督教早期細密畫和一些尼德蘭地區(qū)祭壇畫的構圖方式。在中世紀晚期。文藝復興早期有位著名的藝術家博斯就以其異想天開的形象和荒誕的構圖名垂古今，那么你是怎么看待這種藝術形式上的重疊和相似的，幻想對于你意味著什么？

方晨子：中西方文化的互相影響在近千年的時間中一直都存在著。18世紀歐洲洛可可藝術中常見的花卉紋樣和渦卷曲線的裝飾風格都是來自中國明清時期的瓷器與服飾紋樣，而巴洛克繁復的浮雕紋飾早在中國唐代的大智禪師碑和章懷太子墓碑上都可以找到原樣；畢加索的繪畫也有很多是西方寫實與非洲木雕的結合，晚年也有大量來自中國畫的靈感，梵高的作品里也有過鮮明的日本浮世繪的符號。藝術無國界，感受為上。絹本還是布面，水墨還是重彩，石綠還是熒光綠，線條還是沒骨，平涂還是渲染，都是形式，它們最終都是在為我的要表達的內心而服務。

繪畫就是在記錄自己的內心感受，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經歷，我就記錄著我的快樂幸福、憂郁糾結，記錄時間、夢境，一直自言自語。我不會刻意去為了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沒有內心感受的創(chuàng)新會過于刻意。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性格，經歷過不一樣的成長背景，表達自己不同階段的不同感受，只尊崇自己的內心，畫面的呈現和個人的性格一樣，一定會有獨特的面貌。那么重復他人重復自己的幾率就會減少。畫面里同樣有花有烏有紅黃藍色，但意義不同、組合方式不同，從不同性格的畫家手中流出，面貌一定不同。其實一個人的繪畫語言，是匠氣的模仿、還是真誠抒發(fā)自我，是完全可以看出來的。

I ART：最近階段的作品中會用到《向時間致敬》、《不曾謀面的明天》這樣的主題，那么你是怎么看待時間的？是否在時間有其他維度可以被發(fā)覺？我們知道中國“散點透視”和西方的透視不僅構造的空間不同，在時間感上也是取向不同，你的作品中很多時候會采用拼貼、蒙太奇等繪畫語言，是否也是想構成你自己對時間和空間的定義。

方晨子：莊子說“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人在經歷不管是幸福、美好或是苦痛、糾結，回頭看，都是一瞬的事。美好與苦痛，悠然與煩躁，是時刻存在并交替的。你不可能一直快樂無憂，也不可能永遠與坎坷伴隨，生活是無法預料的，不停變化的一切不可能只停留美好，但是我可以在作品中搭建一個理想國，只記錄美好的瞬間，呈現定格的美妙，這是從事繪畫的人應該慶幸和驕傲的。

我對于作品的“寓意”不是直接的，而是傳遞的、聯(lián)想的，需要借助諸多符號元素傳達。這些符號不是臆造的，有原型的變異，并透過時間和空間推移，體現構成的多樣性，讓不同形式作品在風格上豐富，更有可讀性，這種可讀性就是作品與觀者共同完成的。中國的詩歌、戲曲等都具有這種屬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歐洲的幾次展覽中，很多國外的觀眾站在我的畫前可以看很長時間，讀的很仔細，有好幾個看完以后來告訴我他們感受到了幸福感和甜蜜感，看的過程非常愉悅。我很感動于他們有這樣的體會，更加體會到藝術無國界。你的作品無論造型語言是如何不同，但對人類美好的認知是相通的。只要是真情實感的傳達，誰都可以體會到。

I ART：創(chuàng)新對于今天來說是很難的，藝術家不知不覺中就會邁入到別人或者重復自己的泥沼當中，你是怎么做到的。以及是否能談談你在這個過程中要面對的問題和一些挫折。

方晨子：我一直比較抗拒藝術家這三個字，所以也不會給自己的身份標注這個名稱。可能是我個人太過放大這個名稱的字眼，能在某個專業(yè)領域可稱之為“家”的已經少之又少，何況是藝術這個大范疇。藝術作品與年齡、歷練都息息相關。藝術家的稱謂是生命與作品的疊加。寫進美術史中的藝術家們供我們學習與膜拜，但我不會拿自己作比較，刻意的比較和追趕是不切實際的，也是痛苦的。畫畫這件事對我而言是一直本著兒童涂鴉一樣的心，孩童會畫畫是天性，拿起筆畫的都是自己想畫的，自己覺得好看的顏色就拿來涂抹。從事專業(yè)繪畫當然多了許多理性，也會受到材料和技法的影響。但內心里一直都是在畫自己的生活，畫自己所向往的、喜歡的一切元素。不會刻意思考表達的深度和廣度。

I ART：本科畢業(yè)之后你選擇的是讀中國傳媒大學影視專業(yè)，我們可以看到你早期的作品已經出現很多劇場化和鏡像化的語言，那么從國畫跨越到影視你是怎么說服自己做出這種改變的，你獲得了什么？

方晨子：讀廣院影視美術的研究生，心態(tài)上和我畫畫的心態(tài)一樣，就是覺得好玩兒，央美四年結束就想上個其他學校，接觸一下繪畫以外的其他藝術門類而已，沒有別人想象中的那些疑問“為什么要考這個專業(yè)”“怎么說服自己換一個方向”，我自身完全沒有經歷過這些糾結和疑問。就像我在美院四年是在工筆人物工作室，但后來的創(chuàng)作也并沒有局限在人物或山水花鳥。從選擇院校選擇專業(yè)到創(chuàng)作元素和生活態(tài)度，一直以來都是比較隨心的態(tài)度，想嘗試的、想接觸的、覺得能讓自己輕松快樂好玩兒的，都盡可能去做。換個院校深造也沒有那么難，這本身也不是跨學科，還是在美術范疇。在廣院的三年，如我想象中一樣，把在美院期間只局限于國畫的視野和思維完全放開了。雖然接觸的影視設計領域并不是和畫畫有直接關系，但潛移默化的影響還是比較多的，電影、話劇、舞臺、服裝等等方面都讓我的眼界不再只停留在繪畫一國畫。

關于有些畫面有“劇場式”的呈現，其實和我所謂的影視專業(yè)并沒有直接關聯(lián)。舞臺是一種虛幻的美好，舞臺表演也可以說是一場美麗的幻覺，大幕拉上，盛宴結束，猶如12點以后的灰姑娘。我們的生活也是如此，社交工作中盡可能呈現美好，在這真假難辨的舞臺上，有時候是尷尬艱難的獨角戲，有時候是被操縱禁錮住的提線木偶，有時候是貌似花團錦簇風光熱鬧的集體舞會，而一切結束，獨處的時間才是大幕合上后真實的生活。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幾乎都是如此，總是來回穿梭在背景幕布的前后兩面，這個幕布可能是家門內外，呈現著不一樣的自己，也有可能是社交網絡的一個發(fā)布按鈕，點贊的外人猶如觀眾，理解和想象著另外一個你。所以我的有些作品有劇場式的元素，一方面覺得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另一方面，我所畫的一切都是想只呈現美好。每個人都喜歡美好，喜歡美好的自己、喜歡美好的事物。有些文學作品或繪畫作品喜歡拆穿謊言剝落出一個殘酷的現實，體現某種黑暗面，而我更愿意凝固住美好，這兩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無關對錯，只是個人的感受。我還有一些作品的構圖呈現是水跡，也是類似舞臺聚光燈下一樣，只是短暫而美妙的停留，很快就會消失不見。用這樣的形式、收集一切美好的元素呈現在畫面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是幸福和享受的。

I ART：我們可以在你的作品中看到很多類似與童話和寓言一樣的場景，這是否與你的生存經驗有關？作為80后藝術家。你是怎樣看待自己的藝術家身份與以往有種某種啟蒙或革命，先鋒激情的前輩的不同的？

方晨子：其實我更想說的是，畫畫這種隨心隨性完全感性的事情，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那么多深刻而有哲理的想法。是每個人不同的經歷、眼界和審美在成長的過程中無意識形成了很多感受，即便不是畫畫的，也會有個人獨有的生活感受。再現影像于畫面上是我一直反感的方式，有些畫家的作品不是來源于生活，而是來源于攝影圖片和雜志、熒屏。我的堅持在于我的畫面從大的主題到里面的每一朵花都來自于我的生活。因為曾處在糾結與迷茫，于是有《未曾謀面的明天》，因為常常因一件小事而莫名喜悅就有了《一勺糖的膨脹》；因為經歷過與時差相伴的異國戀而有了《我睡了，你餓了》：因為想記錄下結婚紀念日而有了《1月23日，晴》。等等。畫畫就是在記錄自己抒發(fā)自己，沒有任何雜念，也沒有多么高深莫測的隱喻，更不為任何名利。

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有時候手在先腦在后，有時候大腦多年積累的感受和記憶在操控著雙手，有時候無意間看見的和發(fā)生的事情又觸及到靈感。所以繪畫感受和創(chuàng)作元素是很難講清楚它的發(fā)生原因。宋人小品里勾畫的都是他們的生活，賞花泛舟飲酒作詩；我的畫面元素也都是來自我的生活，我很喜歡種花栽樹，家里的小園子有芍藥茶花櫻花含笑薔薇等等各種花朵，也有葡萄蔬菜等等自己種出的純有機食品，蝴蝶小烏也經常來光顧覓食。所以在我呈現的畫面里，花植是常在的身影，也時常有蝴蝶鳥雀的身影，也因為自己家有小園子，所以有時也會有園林的景象出現在畫面中；我喜歡動物，在家養(yǎng)了一只暹羅貓。又因為我更喜歡讓我有距離感、冷酷美的大型動物，專門去了南非看野生動物，把喜歡的長頸鹿大象都放進了畫里。我喜歡古舊的小物件，也喜歡現代產品，案頭有友人送的漢唐小陶俑，也有我從各個國家?guī)Щ貋淼暮猛嬗炙滋椎募o念品，這些也都能在我的畫面里看到。也許有人會覺得我畫面的元素在其他畫家的畫里也會見到，又或者覺得是否有些繁雜，但這就是我的真實生活，如同寫生一般把很多元素放進畫面，重組一個它們的小世界。我的生活是被這些美好圍繞，我也愿意呈現每個人都會喜歡的這些自然和美好。（采訪/撰文：李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