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他主持自編教材,提出中國大學教育需“知中國,服務中國”
人物簡介:張伯苓,1876年4月出生于天津,1951年去世。創(chuàng)辦南開中學、南開大學、南開女中、南開小學和南渝中學(現(xiàn)重慶南開中學),接辦自貢蜀光中學,形成了著名的南開教育體系。
1898年7月,威海衛(wèi)。22歲的張伯苓站在通濟輪上,看著清朝的黃龍旗被降下,升起了英國的米字旗。就在前一天,這面黃龍旗才代替日本的太陽旗被升起。根據(jù)《中英訂租威海衛(wèi)專約》,正在占據(jù)威海衛(wèi)的日軍需按約撤出,威海衛(wèi)由清政府接收后,再轉讓給英國。
這場“國幟三易”的鬧劇讓張伯苓不禁慨嘆:“念國家積弱至此,茍不自強,奚以圖存。”“自強之道,端在教育”,他于是離開海軍,回到天津從事教育。“‘棄武從文的決定,誕生了南開大學,也開啟了先生(指張伯苓)半個世紀的教育救國路。”南開大學校史研究室主任張健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先生逝世前曾說:‘我死后一定要埋在南開,要看著南開。1986年,南開人將他和夫人的骨灰合葬于南開大學中心花園張伯苓半身銅像后。盡管先生離開我們已65年了,但南開人從來沒有忘記過他?!?h3>“南開,難開,越難越開”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1898年11月,賦閑在家的張伯苓迎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被后世譽為“南開校父”的天津名紳嚴修。嚴修想在嚴氏家館里推行新式教育。他聽說張伯苓曾在北洋水師學堂學習,便想聘請其為家館老師,教授英文、數(shù)學等“洋書”。兩人一見如故,張伯苓正式開始了自己的從教之路。未來聞名于世的南開學校便濫觴于這個僅有6個學生的家館。
在嚴氏家館,學生除了要讀半日經(jīng)書和半日“洋書”,還接觸了當時罕見的近代體育。當士大夫、讀書人還是寬袍博帶、邁著方步時,張伯苓已經(jīng)帶著學生跳遠、踢球、賽跑。他曾把兩把木頭椅子搬到院子中,又在椅子中間放上一根長木棍,讓學生練習跳高。新式教育方法和教學內容,開一時風氣之先,很快讓他聲名鵲起。
不久,富商王奎章也請張伯苓去其家館任教。他上午教嚴館,下午教王館。隨著他聲譽日隆,想求教于他的學生逐年增加,他感到力不從心。其時,日本教育正蓬勃發(fā)展,吸引眾多國內教育人士去取經(jīng)。于是,嚴修和他兩次東渡日本。張健說:“嚴、張去了日本后,深受觸動。他們發(fā)現(xiàn)兩館辦得再好,也畢竟是家塾。為了讓更多人受益,1904年從日本回來后,他們就以兩館為基礎,成立了‘私立中學堂,面向社會招生,張伯苓擔任監(jiān)督(即校長)?!?/p>
私立中學堂起初仍設在嚴宅。1907年學校遷至天津“南開洼”,改名為“私立南開中學堂”,后又按照南京臨時政府的規(guī)定于1912年改名為“南開學?!薄C駠某闪?,讓張伯苓備受鼓舞,更堅定了他教育救國的信念。他連年增添經(jīng)費,修建校園,學生從幾十人增加到數(shù)百人。張伯苓愛叫學生去家里吃飯,他的夫人還會親自下廚。面對學校規(guī)模的迅速擴大,他風趣地說:“以前學生少,可以常請他們來吃飯,現(xiàn)在學生多了,一頓就把家里吃空了。”
1919年,嚴修和張伯苓共同開辦了南開大學。此后,二人分別在1923年、1928年又開辦了南開女中、南開小學。張健告訴記者:“先生曾說:‘中學居小學與大學之間,為培養(yǎng)救國干部人才之重要階段,決定先行創(chuàng)辦中學,徐圖擴充。從‘徐圖擴充4個字就能看出嚴、張的目光沒有局限于中學。之所以沒有從一開始就選擇辦大學,一是需要積累辦學經(jīng)驗,二是經(jīng)費的限制?!?/p>
“南開,難開,越難越開?!睆埐叱S眠@句話鼓舞師生知難而進。因時局動蕩,國立的北京大學等都因資金不足而拖欠老師工資,創(chuàng)辦一所經(jīng)費主要來源于社會捐款的私立大學更不容易。南開大學建校后,錢的難題始終困擾著張伯苓。他的三子張錫祚曾在為父親所作的傳略中寫道:“歷年來在各個政權的交替統(tǒng)治下,先生都要想盡辦法找他們給撥助些經(jīng)費,但是一經(jīng)政局變遷,就要重新打鼓另開張,另找門路。他經(jīng)常出入北京各個政權的教育部大門,人們都在背后指著他說,這個化緣的老和尚又來了?!钡珡埐卟⒉灰源藶榭?,他說:“我雖然有時向人請求捐款時,被拒之門外,的確有辱顏面,但我并非乞丐,我是為興辦教育而化緣,并不覺得難堪?!?h3>“土貨的南開”
1934年,張伯苓在南開學校建校30周年紀念會上宣布,南開學校以“允公允能”為校訓,致力培養(yǎng)學生“愛國愛群之公德”與“服務社會之能力”。在他看來,中華民族患有“愚”“弱”“貧”“散”“私”五大病,自己辦學正是為了“痛矯時弊,育才救國”,而唯“公”才能化私、化散;唯“能”才能去愚、去弱。
于張伯苓而言,“公德”與“能力”絕非口號,而是需要以身作則的。他常說:“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學生,必先教育自己?!睘榱俗寣W生不被“五大病”所污染,他明令禁止學生吸煙、賭博等不良行為。一次,他見一名學生吸煙過多,連手指都被熏得焦黃,于是出言批評。那名學生卻反駁道:“先生你不也抽煙嗎?怎么說我呢?”張伯苓一愣,沉思片刻后說:“你的問題提得很好,現(xiàn)在我宣布馬上戒煙?!辈敿凑蹟嗔穗S身攜帶的煙桿。從此以后,南開在校學生,再沒有吸煙的,張伯苓也自此終身不吸。張伯苓因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被南開師生叫做“巍巍大校長”,顯然,其“巍巍”不僅在外表,更在品格。
然而,“巍巍大校長”的辦學方式也曾受到質疑。1924年11月28日,學生寧恩承在《南大周刊》上發(fā)表了文章《輪回教育》,尖銳批評了南開教育食洋不化、脫離實際。張健解釋:“由于先生曾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教育,又多次到歐美考察,南開的老師大多也有留洋背景,所以創(chuàng)辦之初,歐美化一度比較嚴重。當時所有課程都是全英文教學,書本不是英文原版就是英文轉譯,據(jù)說連解剖的蚯蚓都是從美國進口的。寧恩承寫道:‘學問嗎?什么叫作學問!救國嗎?這樣便算救國嗎!確實非常尖銳?!?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16/qkimageshqrwhqrw201611hqrw20161120-2-l.jpg"/>
受到這篇文章的影響,《南大周刊》又刊登了許多類似的文章,言辭越來越激烈。南開的教師也因此感到不滿,認為學生有意侮辱教員,要求張伯苓懲辦撰文的學生,師生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先生畢竟武人出身,做事果斷。他見調解不開,干脆以退為進,說他這校長不干了,要離開南開。見此情景,師生雙方很快做出了讓步,學校這才重新恢復了秩序?!睆埥≌f。
這場風波讓張伯苓認識到“此種教育既非學生之需要,復不適于中國之國情”。于是,南開加快了改革的步伐:1925年,除了英語課,其他課程都采用國語教學;1927年,南開開始自編教材;1928年,他主持制定《南開大學發(fā)展方案》,指出中國大學教育的弊端在于半“洋貨”化,要辦“土貨的南開”,即“貼近中國國情”“扎根本土實際”,以更好“知中國,服務中國”。
張伯苓的兩顆“掌上明珠”南開大學經(jīng)濟研究所和應用化學研究所便是“知中國,服務中國”的產(chǎn)物。張健告訴記者:“經(jīng)濟研究所考察華北、東北的經(jīng)濟,發(fā)布的‘南開指數(shù)連國民政府都采用。應用化學研究所則給民族資本家提供技術支持,在它的幫助下,天津愛國實業(yè)家趙雁秋創(chuàng)辦利中制酸廠,打破日企對華北市場的壟斷。”
張伯苓最重視愛國教育,常以親身經(jīng)歷向學生講述近代中國屈辱挨打的歷史和民族危機的嚴重。南開學生每聽張伯苓的演講,都坐立難安,立志要改變國家貧窮落后的面貌。
生逢亂世,個人和集體的命運便與國家、民族的氣運息息相關。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南開大學成為第一所被日寇化為焦土的中國高等學府。
1937年7月29日起,日軍對南開校園輪番轟炸?!稗Z炸之不足,繼之以焚燒”?;鸸馑钠?,煙云蔽天,張伯苓半生的心血一朝化為廢墟。但他并未被打垮,在接受采訪時說:“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月31日,蔣介石約見教育界名流。張伯苓第一個發(fā)言,慨然表示:“只要國家有辦法,南開算什么?打完了仗,再辦一個南開?!弊肿謹S地作金石聲。
日軍新聞發(fā)言人聲稱選擇南開作為轟炸目標,因其是“一個抗日基地”。南開師生的確一直站在抗日救亡愛國運動的前線。其中影響最大的是1934年,在第十八屆華北運動會開幕式上,南開學生當著日本駐津總領事梅津美治郎的面,用黑、白兩色小旗組成“勿忘國恥”“收復失地”等字樣,引起全場轟動。梅津美治郎當即提出抗議,張伯苓據(jù)理爭辯:“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進行愛國活動,這是學生們的自由,外國人無權干涉?!笔潞笏褜W生領袖找來,說了3句話:“你們討厭”“你們討厭得好”“下回還這么討厭,要更巧妙地討厭”。
抗戰(zhàn)勝利后,在南京的一個茶話會上,主持人對張伯苓說:“在被立案懲處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是戰(zhàn)前的南開學校畢業(yè)生?!钡人氐教旖?,南開校友杜建時也向他報喜: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戰(zhàn)前南開畢業(yè)生。張伯苓笑答:“這比接受任何勛章都讓我高興。”
當歷史走到新的節(jié)點,國民黨即將敗退臺灣之際,張伯苓也面臨新的抉擇。蔣介石親自登門請他赴臺,張伯苓以“不愿離開南開學?!睘橛删芙^。蔣介石起身告辭,由于心情沮喪,頭竟然撞在車門框上。
1951年2月23日,張伯苓因病去世,帶走了南開的一個時代。對他這一生,也許曹禺和老舍的評價最為貼切。那是1946年,張伯苓正在紐約接受治療,79位南開校友為他慶賀七十大壽。席間,曹禺和老舍朗誦了一首祝壽詩:“……一提起我們的張校長,就仿佛提到華盛頓,或莎士比亞那個樣。雖然他并不稀罕做幾任總統(tǒng),或寫幾部劇教人鼓掌,可是他會把成千論萬的小淘氣兒,用人格的熏陶,與身心的教養(yǎng),造成華盛頓或不朽的寫家,把古老的中華,變得比英美更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