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修復：跨越時空的對話

李晗

30多歲的屈峰，是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的畢業(yè)生，現(xiàn)在是故宮博物院副研究員，在文物修復處做木器修復。2006年，他懷揣著希冀“與自身專業(yè)相關，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高大上”的愿望，通過了4輪考試，進入了故宮博物院。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太骨感。屈峰一晃就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了十年，這其間他有內心的掙扎，有看著文物在他手中被修復后的喜悅，也有對文物修復未來滿滿的擔憂?！督?jīng)濟》記者見到他時，他正戴著口罩，在充滿塵土味道的故宮博物院修復室里修復清代紫檀木。

修：拼圖游戲

擺放整齊的古代木器、用于切割木料的現(xiàn)代化工具、一本厚厚的清宮檔案、三張辦公桌……填滿了整間屋子。屈峰在自己的辦公桌旁，一邊眼睛盯著清代的紫檀木，一邊手做著記號。“做記號表明我已經(jīng)從運來的殘件中找到了可拼接的另一塊。”屈峰解釋說。

這只是進行修復前的查找環(huán)節(jié)。屈峰介紹說，一般情況下，一件文物被分配到這里，修復人員首先要對文物進行基本清理，然后拍照留存根，隨后在有傷的地方標上記號，并進行統(tǒng)計。之后根據(jù)送來的殘件對文物進行大概拼裝，確認完之后進行分析。最后形成具體的修復方案進行報備，討論通過后才開始修復。

看起來挺復雜的一件事，在屈峰看來，修復本質就是完成一個拼圖游戲。不同的是，這一件件東西必須要小心對待，不能出一丁點差錯。

“所以說我們這工作屬于高危嘛?！鼻逍χf，同樣是工作，做好了沒事，沒做好就會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但我們也是普通人啊。”

說到這里，屈峰指著他辦公桌上的紫檀木：“你看，這兩件紫檀木原本是對稱的，但另外一邊的輪廓卻無法從殘件中找到?！?/p>

“用機器掃描，然后錄入電腦行不？”記者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屈峰解釋說，以前的東西大多是純手工制作，就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會不一樣。當在殘件中找不到丟失的這一塊時，屈峰采取的辦法是用橡皮泥先按照已存在的那部分來捏出大體模樣，再放入殘缺處進行細微改動，在完全合適的情況下，再把橡皮泥模型掃描進電腦，最后用同樣材質的木頭做出來。

“再粘上我自制的魚鰾膠，整個修復就完成大半了?！鼻逡贿呎f著，一邊拿來他自制的魚鰾膠——土黃色的液體凝固在鍋周圍，屈峰說，“用時加點水，煮開就能用?！?/p>

在古代中國東南沿海一帶，貴族階級流行用魚鰾來做膠，普通老百姓用豬皮來做膠?！拔覀冞x擇與當時工藝相同的手法來完成整個拼接。”屈峰說。

難：推理和抉擇

在修復行業(yè)，用這樣4個字來評判修復的好壞——“修舊如舊”。“恰恰‘如舊是文物修復工作者難做的地方。”屈峰說。

一方面是技術上的困難，屈峰指了指桌上還未修復完的木器說：“這木器啊，不好修，有時候也許折騰了一個月，才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找到修復的辦法，像這種情況也就只有擱置，等到下次有機會時再進行修復?！?/p>

另一方面，是選擇的困難。木器和其他文物修復還不一樣，木器經(jīng)過時間的積累，會存在變形等情況，這時候的如舊到底是應該恢復到木器制作成型時的模樣，還是變形之后的模樣呢？

“根據(jù)不同的情況會有不同的處理方法。”屈峰說。

讓他最頭疼的是2013年修復的一件紫檀嵌粉彩瓷片的椅子。這類椅子總共有14把，需要修復的這一把椅子殘損比較嚴重：四條椅子腿中，三條都已經(jīng)斷了，而且椅子的壓板和尾部都已經(jīng)劈裂。

剛接到這個任務，屈峰就把整個椅子端詳了一番，與一般椅子相比，要小一點。而且一次制作了14把，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椅子的制作極有可能與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有關。”

這把椅子名叫坤椅，是專供宮廷女子所坐。椅維是七屏風式的構造，邊框用紫檀木圍繞，并在邊框中嵌入黃花梨木做木板。在木板的中間再嵌入有吉祥寓意花鳥圖案的粉彩瓷片，比如鵪鶉和菊花、喜鵲和梅花、牡丹和孔雀等?！斑@些東西都很有講究，這樣復雜的工藝更加說明這把椅子的歷史價值?！鼻暹@樣認為。

那么問題來了，到底是把這椅子修復到如剛生產(chǎn)出來的模樣還是椅子腿變形之后的模樣呢？

屈峰斟酌再三，又拿來其他13把椅子進行比對，一要保持椅子的平衡感，二要保持椅子的歷史感和年代感。最終屈峰決定把這把椅子恢復到如其他13把椅子一樣。

“你沒經(jīng)歷過，可能不知道，每一次的選擇都很兩難，不管修復到哪個年代的模樣，都是文物，都有歷史價值，但讓我們做這個選擇題，就很艱難?！鼻逭f。

念：情懷？金錢？

十年來，屈峰經(jīng)手的文物至少也有幾百件了，無論是小器作還是大木作，都能拿來就上手。這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記者在修復室待了一會，就發(fā)現(xiàn)喉嚨很不舒服。問及屈峰等人的感受，他們說這里灰塵很大，口罩是他們的強大軍團。盡管如此，對身體的傷害還是很大，而且是永久性的。這方面，屈峰他們也沒有辦法，只能多做好防護。但他們并不因為這些而不好好修文物，“我們是有情懷的人?！鼻迓燥@尷尬地說。

實際上，這年頭，情懷是很重要，但能生存下去更重要。這也是屈峰他們這批修文物的工作者所困惑之處——修文物的工資待遇并不高?！胺凑I不死，但如果想非常體面地在北京生存，還是有些困難?！闭劶按耍逖凵癜档瞬簧?。

回到剛才并未繼續(xù)深入的話題，屈峰認為，一線修復人員做著在別人看來很重要的工作，每天面對著不能出一丁點差錯的文物，內心壓力可想而知。但畢竟人無完人，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最簡單又現(xiàn)實的問題：如果在工作時還在為孩子的奶粉錢而發(fā)愁，誰還有心思好好修文物呢？”屈峰說。

因此，恰逢這一輪國家對文物保護的關注，屈峰希望修復工人的待遇能夠好一點，“這待遇能撐得起這份想修文物的情懷就可以”。

另外屈峰比較擔心的一點是修文物的接班人的培養(yǎng)。

“現(xiàn)在從學校走出來的學生，他們的實踐能力遠遠不夠?！鼻鍖Υ耸謸鷳n。他認為，學校對學生的學科培養(yǎng)上，第一，門類需要細化，不能設置一個比較籠統(tǒng)的學科，比如文博專業(yè)?！笆裁炊紝W一點，就會導致什么也都不會。”第二，不僅要知道文物的材料，還需要知道當初制作這件文物時的加工工藝。到了今天的年代，涉及文物保護，該如何保護等。第三，要有綜合的文物素養(yǎng)，文物的價值不僅僅在某一方面，有時候它既具有歷史價值也有審美價值，或者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談及此，屈峰又拿出了他自己制作的寶貝——魚鰾膠。他指著魚鰾膠對記者說，學理科的人能夠分析出文物的成分，但他如果沒有相關歷史知識的話，就無法精確到具體的點，拿魚鰾膠來說，他們就不知道到底是用哪種動物做出的膠。

“文物其實跟人是一樣的……中國古代人講究格物，就是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來觀自己?！鼻逭J為，人和物互相影響，人借物抒情，物則通過人才有了生命。文物的修復，并不只是讓文物這個物件存在于世，而是將自己的感受融入修復的文物中，讓它能夠繼續(xù)保留和傳播文化。

文物修復，無論是針對青銅器、雕塑、陶瓷、書畫，或是玉器、錢幣、家具、織物等雜項，都能歸為手工藝這一類。說俗一點，是一門手藝。但是這門手藝是以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手工技藝，去恢復了歷史的遺存，再現(xiàn)了藝術的創(chuàng)造。在悠悠歷史長河中，對于身邊每一件文物來說我們都是匆匆的過客，如何對待這些延續(xù)歷史文明的載體，努力讓它保持歷史原貌，同時也保持其藝術價值和現(xiàn)代社會價值，使其完好地從我們手中傳給后人，是廣大文物修復工作者肩上的一個歷史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