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來了。整個晚上,颶風緩緩北移。颶風中心遠離海岸,但它呼嘯的風雨之臂卻掃到了附近的好幾個海灘。大海掀起了長達幾英里的巨浪,用吉妮在那天傍晚見識過的方式,一波波撲向陸地。
颶風是在一個星期前開始的,正是“孤挺花號”的信物(注:“信物”是一個木頭雕像,是當年爺爺?shù)窨痰?,安放在爺爺出海的船頭。后來,有一次爺爺出海,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很多年,雕像被海水沖上海灘,回到奶奶的手里。從那以后,奶奶一直認為,這是爺爺留給她的信物。)來到的那天。它在喜怒無常的加勒比海深處形成,接著向西北方向旋轉(zhuǎn)著前進,一路上風速不斷增大,變得愈來愈狂躁。當颶風抵達墨西哥灣中部海岸水域時,它的強度達到頂峰。颶風范圍很小,方圓不超過40英里,但它的力量卻是致命的:颶風中心附近的風速高達每小時90英里。黎明時它停止移動,原地盤旋了一小時,然后就像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鎖定了目標,驟然轉(zhuǎn)向,向西面的海岸撲去,卷起無比猛烈的驚濤駭浪。
整個夜里吉妮都沒睡好,時夢時醒,留心著風浪越來越強的轟鳴。翻來覆去幾個小時后,她被一陣像是尼亞加拉瀑布般的大雨驚得坐了起來。幾乎同時,強風向這所房子襲來,無休無止,越刮越大,怒號的聲音也越來越高。天很黑,她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也猜不出是幾點。她慌忙跳下床穿上衣服,抓緊樓梯扶手躡手躡腳地下樓。門廳里的鐘是八點,已經(jīng)早晨了!但天色就像剛剛?cè)胍挂粯踊璋怠?/p>
她向客廳張望,看見奶奶筆直地端坐在椅子上,精神抖擻,那支拐杖仍擱在膝蓋上?!澳棠蹋奔莸穆曇舭l(fā)顫,“是它嗎?是颶風來了嗎?”
“是的,”奶奶說,“它來了,剛剛開始。”
“噢,奶奶,我們怎么辦?”吉妮哀號著說。
“我們等著!”奶奶厲聲喝道,“只不過是一次風暴,一場雨而已,吉妮娃!我們就坐在這兒,等它過去?!?/p>
吉妮好容易才強迫自己來到窗口,眼前的景象令她動魄驚心。在黑沉沉的天空下,大海一片慘白,海浪橫向卷過海灣,在海岬上撞出片片浪花。成塊的浪沫在空中飛舞,猶如鬼魅狂奔。沙灘被高漲的海水完全淹沒,暴雨在窗前橫飛,幾乎看不清大海和陸地原來的界限了,天地連成了一片喧囂的水世界。狂風的呼嘯聲越來越響,吉妮害怕地退了回來。“噢,奶奶!”她低低地喊了一聲。
“我跟你說過,只不過是場暴風雨。”奶奶冷冰冰地說,“拿水壺煮點茶吧?!?/p>
吉妮到廚房拿起水壺。她顫抖得非常厲害,水壺在她手中格格直響。她靠在水泵的金屬水槽上,使勁按動把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但水就是出不來。無奈之下,她只好回到客廳。“沒水了!”她喊道。
奶奶嘶啞地大笑起來,笑聲很不自然?!皼]水了!”她重復了一遍吉妮的話,“但還有面包,還有牛奶。我們一定要保持體力?!?/p>
她們坐在客廳里吃面包喝牛奶,但吉妮根本咽不下去。她想捂上耳朵逃走,可這里無處可逃。那個原本在大海盡頭之外,她已經(jīng)全然接受的異世界,突然咄咄逼人地聳立在她眼前,而真實的世界被盡數(shù)抹去,蹤影全無??蛷d、房子、屋子里的一切,看起來似乎都被置換了,變得單薄而陌生,仿佛她一直以來依賴的常識變得扭曲,隨時都可能崩塌。她想哭,但奶奶嚴峻的表情讓她不敢哭出來。奶奶瞇縫著眼睛端坐,慢慢地咀嚼著??耧L怒吼,雨水從窗戶的縫隙、從煙囪、從緊閉的屋門下滲入,但她視若無睹。屋子在顫抖,吉妮在顫抖,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只有奶奶巋然不動。
屋外的風越刮越猛烈,已經(jīng)震耳欲聾的風聲居然還在變大,直到令人幾乎無法忍受。吉妮蜷縮在沙發(fā)上,雙手抱著頭,但仍然沒敢哭出來。過了一會兒,奶奶好像注意到了她,說:“吉妮娃,坐起來。”她的聲音猶如鋼鐵一般,“把盤子和杯子收拾好,快去。”
吉妮強迫自己站起來,按奶奶的吩咐開始收拾?!拔也荒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能讓她看到我哭。”
等她回到客廳,奶奶說:“把那個頭像給我拿來。”吉妮一言不發(fā),從瓷茶壺里取出鑰匙,打開飯廳矮柜的抽屜,取出那個木制的頭像,送到奶奶手里。奶奶把拐杖擱到地板上,雙手托住頭像,在膝上放穩(wěn)。“好啦,”她說,“好了,過來坐著等吧?!?/p>
吉妮再次縮回到沙發(fā)上,雙手緊緊相扣,拼命忍住眼淚。包圍屋子的暴風雨仍在肆虐,除了坐著等,什么也做不了。外面的風浪更大了,高漲的巨浪幾乎沖到了斷崖上。坐著等——等風暴停下來,畢竟世界上的風和水總有耗完的時候,吉妮企圖用這種想法來驅(qū)走腦海中那些駭人的畫面,但另外一個想法出現(xiàn)了:坐著等——等大海來把我們?nèi)碜?,那個木雕頭像、我、奶奶和所有的東西,一樣不留。
在風浪永無休止的狂嘯中,門廳的鐘開始敲響。風雨中的鐘聲微弱無力,當——當——當,一共打了十下。十點的鐘聲仿佛是個信號,暴風雨突然停了。雨停了,風收了,房間里充滿了令人目眩的陽光,周圍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吉妮想:“我們難道已經(jīng)死了,這里是天堂?”她看看奶奶,奶奶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奶奶!”她喊,“風暴過去了嗎?怎么突然一下子停了?”
“過去了一半,”奶奶說,“我們現(xiàn)在在風暴眼中,這只會持續(xù)幾分鐘?!彼氖譀]有離開膝上的那個頭像,身子仍舊凝然不動。
吉妮從沙發(fā)上起來,壯著膽子再次來到窗前。剛才仿佛要漫過斷崖的海水現(xiàn)在突然轉(zhuǎn)變了方向,不再橫掃過突出的海岬,而是像一口燒開的大鍋,劇烈地翻滾著,向四面八方涌動,揚起一陣陣閃亮的水霧。頭頂上的天空現(xiàn)在是亮藍色的,只有幾點孤云點綴其間。
但吉妮驚恐地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排高聳厚重的烏云如墻壁一般從海面升起,黑壓壓地圍了過來,狀如峭壁,直刺蒼穹,形成了一道無可遁逃的峽谷絕壁,絕壁的頂端齊齊地折回去,與天空相接。她看見這道絕壁橫過狂怒的大海,向她們這里逼近。
奶奶沒有起身看,仍然坐在那里,雙手捧著頭像說:“它馬上又要開始啦。”
吉妮像是被催眠般站在窗前,癡癡地望著那道烏云絕壁向她們逼來。房間里漸漸變暗了,風暴又一次籠罩了這所孤立無援的房子。她們頭頂上傳來一聲巨響,一道水流從壁爐架涌進了客廳,就像是傷口在流血。“老天,煙囪被吹跑了!”奶奶大叫起來,聲音顯得十分震驚。她的堡壘突然被撕開了一個缺口,這似乎撼動了她的決心。她坐在椅子上微微前傾,緊緊抓住那個頭像,聲音失去了原來那種鋼鐵般的堅定。
奶奶一直是吉妮勇氣的來源,但現(xiàn)在奶奶的變化讓她害怕。她從窗口退回來,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間正中,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想擋住暴風的咆哮。她大腦麻木,四肢癱軟,只靠僵直的肌肉強撐站立著,不知道該干什么。廚房那里又傳來一聲爆響,一塊玻璃碎了,風立刻灌滿了房間;一盞燈被吹翻了,窗簾像旗幟一般狂舞。門口傳來像是瓶塞噴出似的聲音,門閂斷掉了,前門被猛地打開,掛在已經(jīng)扭曲的鉸鏈上不住地晃動,海水立刻涌進了門檻。
浮著泡沫的海水無聲地流進客廳,形成了一個水洼,浸透了編織地毯,漫過了地板。它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危害,仿佛只是罐子里溢出來的水,用拖把就能拖干,但奶奶卻坐在椅子上往后縮了一下。她拿起膝上的頭像,緊緊抱住,盯著這股泛過來的水流。一個低低的波浪滾過門檻,客廳里的水更深了,擴散得也更快了。水流到了奶奶的腳邊,流到了吉妮的腳邊,直到溢滿了客廳,積了差不多有一英寸高。奶奶仍像被釘住一樣,一動不動。屋外狂風的呼嘯一陣高過一陣,挾帶著一片片咸腥的浪沫,得意揚揚地在海灘上掃蕩。地板上的水漸漸升高,在外面的水涌進來的同時居然也從敞開的門口向外流。
吉妮再也不能忍受了?!鞍杨^像還回去吧,奶奶!”她尖叫道,“還回去!”但風聲太大,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啜泣起來。
奶奶撐住椅子站了起來。她的拐杖已經(jīng)被水沖得夠不著了,但她仍然靠自己的力量站穩(wěn)了身體?!昂冒桑 彼暗?,但并不是對吉妮。她昂起頭,臉色鐵青。“好吧!”她又喊了一聲,“好吧!”她步伐堅定地走過房間,就好像腳沒有受傷一樣。
吉妮的哭泣聲噎在了嗓子眼里?!澳棠?!”她喘著氣說,“你要干什么?”
但奶奶沒聽她的話,也沒有回答。她仍在一直往前走,濕透的裙擺拖在身后,她走到門口,沒有半點遲疑地,徑直跨入了門外的暴風雨之中。
吉妮踩著水追過去,在破損的門口大喊:“奶奶!小心!只要把它扔進海里,然后趕緊回來……”但她的喊聲就此頓住了,因為奶奶顯然是根本不打算回來了。她頂著狂風一步步往前,走向海水滔天的斷崖,一點兒也沒有要扔出頭像的樣子。她的發(fā)卡被風扯下,頭發(fā)亂紛紛地飄散在臉龐兩邊?!澳棠蹋 奔菁饨兄?,“奶奶,不要,快回來!”
但奶奶已經(jīng)聽不見,因為風尖叫得更響了。海浪拉拽著她的膝蓋,她雙手張開,踉踉蹌蹌地走著,而那個頭像終于脫手,掉進了水里。頭像一落水,海水就在瞬間掀起波浪,把它吞沒了。奶奶頓了一下,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地掙扎著,離斷崖的邊緣越來越近。吉妮幾乎要暈過去了,她站在門檻上不知所措地高喊:“奶奶!等等!”
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一只手從后面抓住了她的肩膀,一個洪亮的聲音蓋過了風聲,“吉妮,回去!”這是她的父親的聲音。他渾身濕透,披頭散發(fā),像奶奶一樣堅毅地昂起頭。他把她拉到門廳里,然后又沖進風雨之中。就在奶奶快要掉進海里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他一把抓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