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極富盛名的小說《百年孤獨》,是一部關于延續(xù)了上百年的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的歷史,與彌散在整部小說中的神話隱喻般的離奇、瑰麗與怪誕同時的,是作家寄寓于小說之中的關于人的生存及其孤獨本質的深刻思考,這與存在主義者薩特的思想有共通之處,據(jù)此,本文旨在通過對文本的分析,經(jīng)由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對這部小說進行分析、解讀。
關鍵詞:百年孤獨; 薩特; 存在主義哲學
小說《百年孤獨》是哥倫比亞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杰出代表作,在世界文壇享有盛譽。1982年,馬爾克斯憑借《百年孤獨》摘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奠定其世界級文學大師的地位;也正是在此之后,馬爾克斯與《百年孤獨》幾乎成為了拉美“文學爆炸”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代名詞。小說經(jīng)由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傳奇故事、沿海小鎮(zhèn)馬孔多的百年興衰,向世人展現(xiàn)了一個奇幻瑰麗的奇特世界;而作家寄寓在這部作品中的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孤獨本質的思考以及對人的存在的意義的追問,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基本題旨。
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史上,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內涵廣泛的哲學思潮,其產(chǎn)生受到意志主義、生命哲學、實用主義等思想的影響,吸收了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與現(xiàn)象學家胡塞爾的哲學思想,在20世紀20年代的德國產(chǎn)生,并在40年時間內,成為現(xiàn)代西方乃至整個世界范圍內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一股哲學思潮。雖然存在主義的內涵極其豐富、譜系龐雜,且各個歸入其名下的哲學家彼此之間的思想觀點也有很大差異,但總體而言,它始終關注“人的存在”,關注人與世界以及“人”在后者之中的“在”的狀態(tài)、“在”的意義。
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是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概括而言,他的哲學思想有以下幾點:“存在”有“自在存在”與“自為存在”之別,人作為自為存在而存在;存在先于本質;他人即地獄;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诖?,以下即是對《百年孤獨》的文本的分析。
一、關于“存在先于本質”與作為 “自為存在”的人
薩特區(qū)分了兩種存在:“自在的存在”與“自為的存在”,前者乃是“在意識之外又異于意識的存在”,其只是存在著,“沒有理由、沒有原因、沒有必然性”,后者則是“意識的存在”,具有意向性與能動性。1人與物不同,人不必然是“其所是”(自在存在),人可以是“其所不是”,即自為存在——一個人如果意識到這一點的話,他也就擺脫了物的受動狀態(tài),不斷地超出他自己、成為他“所不是”的存在;換言之,人的存在始終處于不斷向未來超越的狀態(tài),亦即薩特所宣稱的:“人首先是一種把自己推向未來的存在物,并且意識到自己想象出未來的存在?!?
此外,傳統(tǒng)形而上學試圖以縱向超越的視角把握一切事物的最終本質,以抽象的共性概念的套索網(wǎng)羅一切,試圖為一切存在提供一種或先驗或超驗的先在的本質規(guī)定。在薩特看來,這種 “本質先于存在”的本質主義觀念在某種意義上是根本錯誤、本末倒置的,事實上,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質的規(guī)定性根本“不存在”;人的存在是在先的,任何一人首先必須先“出場”,然后再說明自己,“本質”乃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成型的——因而,“存在”對“本質”的在先,不僅是時間上的在先,也是邏輯上的在先。
既然無所謂質的先定性,人總是首先存在著,再說明自己,同時人作為自為存在又是積極、能動的,因而人也就是自由的,人的本質是由自己挑選并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一個個體都是絕對自由的存在者,亦即薩特所說:“人不外是由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而這種絕對的自由,體現(xiàn)在“選擇”之上:說一個人是自由的,即是指這個人有完全自由選擇的能力或意向。
在小說中,作者基于尼卡諾爾·雷伊納神甫的視角向讀者展現(xiàn)了馬孔多居民的精神生態(tài):“他們按本性行事,肆無忌憚地繁衍生息,不給兒女施洗,不為節(jié)日祝圣?!碑斏窀υ噲D在馬孔多傳播上帝的種子時卻遭致困境:“他們不需要神甫……大家一向都是直接向上帝解決靈魂問題,已經(jīng)擺脫了致死之罪的污染?!焙稳ぐ柨ǖ賷W·布恩迪亞(以下用簡稱)希圖用銅板相機捕捉上帝之影,最終放棄了這一舉動并宣稱上帝并不存在;當神甫向他傳輸信仰時,他“單單要求拿上帝的照片作為憑證”,并“試圖用他理性主義者種種策略動搖神甫的信仰”——布恩迪亞家族與馬孔多的居民因拒絕某種先定規(guī)則的束縛而處于“蠻荒”、“未開化”的狀態(tài)之中,并由此獲得了自由以及為之奮斗的桀驁本性,因之,馬孔多的人們在何·阿·布的帶領下踏上尋找出海口的遠征;作為政府代表:堂·阿波利納爾被當?shù)鼐用耱屩?;奧雷里亞諾上校發(fā)動三十二場武裝起義反抗保守黨政府……基于自由本質與自由意志,他們選擇并采取了這樣的行動,而行動則意味著他們認識到了“某種情境可以和它實際所是的不同”,“在既定的情境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可替代的情境”4;在行動中,他們超越了他們本身所是的存在而存在著。
二、關于“他人即地獄”
薩特在他的戲劇《禁閉》之中,描寫三個人的靈魂墜入地獄,既無理由也無目的,地獄中沒有酷刑,也沒有火焰,只有一間封閉的密室,關著他們幾個人;他們無論干什么都要在別人在場的情況之下進行,燈永遠亮著,刀子殺不死人,因為反正都是死者的靈魂——這樣的痛苦就是地獄的痛苦,就是薩特所說的“他人即地獄”。
不同于萊布尼茨與他的單子理論,作為無神論存在主義者的薩特既已否認了上帝與 “先定和諧”的存在,那么,在薩特看來,無數(shù)獨立自足的單一個體(萊布尼茨稱之為“單子”)之間的彼此遭遇及其碰撞便帶來了極為嚴重的后果——這便是自由的喪失;換言之,薩特固然認為人是自由的,但同時他也聲稱,這種自由的喪失是完全可能的:既然每一個個體都是作為絕對自由的存在,或者都有著成為絕對自由者的潛在可能性與意向性,那么自由游離的個體之間的遭遇、沖突乃至碰撞便無可避免了;一個自由個體與另一個自由個體遭遇、碰撞、沖突,從而導致了彼此自由的喪失。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體現(xiàn)為:人們往往會在他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受到或此或彼的限制、從而被迫做出某些決定、采取某些行動,而這些決定或行動常常并非出于本意,因為他人的目光左右了個人的意志與選擇、從而令其所有的行動都摻雜了他者的意向性。
布恩迪亞的家族史是由一群孤獨的游離者相互交織、碰撞而寫就的歷史,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員在庭院中憑著本性各行其是卻又彼此干擾著;他們之間由夫妻之情、親子之情、朋友之情牽系著,而所有的羈絆與隔閡卻因此產(chǎn)生:在小說中,何·阿·布沉醉于各種神奇的“科學實驗”而陷入迷狂,妻子烏爾蘇拉希圖將丈夫從這種迷醉中清醒過來但無濟于事,互不成全的兩個人由此陷入了困苦的生活之中;阿瑪蘭妲與麗貝卡同時愛上了意大利琴師克雷斯皮,出于愛意的目光投射使得意大利人手足無措、無從抉擇,而三個人之間的情感糾纏也使得各方陷入困境;烏爾蘇拉希望他的玄孫成為一名教皇并且讓其進入羅馬神學院,后者則以謊言掩飾了他在異鄉(xiāng)的落寞與孤獨……基于上述諸例,我們可以窺見,薩特所詮釋的“自由的喪失”是如何成為現(xiàn)實的:出于深情,一人以期待或者勸阻的目光投射到另外一人身上,使得后者不得不伴隨著他人的目光而行動;無論后者是否違逆前者的意志,絕對的自由都不復存在了,因為他人的注視已經(jīng)從意向上構成了他自由行動的阻礙。
當自由遭遇他人的目光,自由便有被消解的可能,這是薩特所擔憂的,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揭示了一種比之更為嚴肅的事實:既然情意為個人的自由意志帶來了羈絆,那么絕情無疑將會成為追尋自由的個體的絕佳選擇。小說里,阿瑪蘭妲經(jīng)歷了誤殺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妻子雷梅黛絲、拒絕意大利人克雷斯皮的求婚而導致后者在絕望中自殺等一系列不幸之后,最終心灰意冷、拒絕愛情與親情并持守孤傲的心性直至去世,直到死前他也拒絕向他人告別:“已經(jīng)沒這個必要了。”而另外一個絕情者:奧雷里亞諾上校,則將此推向了極致:他掀起一場場革命,在殺人與被追殺的冷酷環(huán)境中鑄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他對家人設防、殺死可敬的對手與一生的摯友、拒絕與外界往來在作坊中打制金魚孤獨終老,最后,經(jīng)由其母烏爾蘇拉的視角,我們了解到上?!安贿^是無力去愛的人”。在此,或許存在著一個更為冰冷的事實:單一的個體在追尋絕對的自由之時往往會打破原有的情意之網(wǎng),從而陷入無窮的孤獨之中。
三、關于“世界荒謬,人生痛苦”
如前所述,薩特既已否認了先于人的存在的質的規(guī)定性,同時宣稱人作為自為存在又是絕對自由的,人自己選擇成為什么樣的人——在此二者的聯(lián)動下,薩特哲學的第二原則便被合理地推導出來了:存在是一種悲劇性的體驗,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
在薩特看來,人存在的狀態(tài),就像一個演員被臨時倉促地推上舞臺,卻沒有任何臺詞、劇情、背景的提示,甚至沒有事先寫好的劇本讓演員的表演有所依托,他只是“在場”著,自己選擇說什么樣的話、采取什么樣的行動來讓自己“顯現(xiàn)”,因而,“是英雄選擇成為英雄,懦夫選擇成為懦夫”——這就是我們被拋入存在的方式。5人們就是在這種自由中體會到了“虛無”——存在沒有事先給人們帶來任何東西,也不提供任何本質性的支撐,“只有一個人可以回答你的問題、承擔你的人生,那就是你自己”,6同時,作為自為存在的人始終處于時間之中,不斷變化、永遠超出自己,成為其“所不是”的存在,在這種永恒流變之中,人便體會到了價值與意義的虛無:世界本身沒有意義,是人的行動賦予它以意義——荒謬正產(chǎn)生于世界的無意義性與人的意義賦予的本質沖動之間;人被拋入無意義的現(xiàn)世承擔著荒謬而存在,因而是痛苦的。
“孤獨”是另一種形式的痛苦,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們無不深感無意義世界所帶給單一的個體難以承受的徹骨孤獨,因而孜孜尋求著某種客體并賦予它以意義來克服這種痛苦。以傳奇人物奧雷里亞諾上校為例: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伴隨著神奇的預感出生,幼年時便意識到了一種天賦的自由和與之相隨的不可規(guī)避的虛無感,因而他“落落寡合”,選擇在煉金實驗室里鉆研煉金術、選擇在實驗室里打制小金魚、選擇成為一名上校并發(fā)動三十二場武裝起義、選擇成為一名打制金魚的孤獨老人直至死去,然而無論他做出何種選擇,卻總是伴隨著與現(xiàn)世無謂的糾纏:鉆研煉金術,是為了轉移內心的孤獨心緒;打制小金魚,是為了掩飾他對蕾梅黛絲的愛;發(fā)動三十二場武裝起義,最終卻迷失了本心成為了屠夫……最終他意識到“幸福晚年的秘訣不過是與孤獨簽下不失尊嚴的協(xié)定”而已,最終他選擇了成為西西弗斯,在作坊中打制金魚,做滿二十五只便溶掉重鑄,直至死去——向孤獨投誠,宣告了他一生的意義賦予行動的最終失敗。
荒誕與孤獨的宿命并不僅僅屬于奧雷里亞諾上校一人。存在主義者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以神話隱喻的方式揭示了人存在于現(xiàn)世的荒誕宿命:西西弗斯賦予“推石上山”以某種意義并一秉至誠地執(zhí)行之,而單調的重復將這種意義消解得無影無蹤,讓無意義的本質世界顯現(xiàn)出來;在這則神話中,“重復”本身并不承擔荒誕,但就在人為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與無謂現(xiàn)世的尖銳棱角遭遇之時,“重復”卻讓荒誕顯露無遺。在《百年孤獨》中,代代相因、延續(xù)百年的孤獨以一種極具荒誕意味的痛苦呈現(xiàn)著:布恩迪亞的家族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的重復,若不是車軸在進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損,這旋轉的車輪將永遠滾動下去”。直至第七代人(長著豬尾巴的奧雷里亞諾,作為亂倫的產(chǎn)物)被螞蟻啃噬之時才得以終結,而在此,“豬尾巴”是這循環(huán)開始與終結的親證;阿瑪蘭妲日日夜夜為自己縫制壽衣,做好之后拆掉扣子再重新縫制,直至它最終派上用場;晚年的烏爾蘇拉被遺忘在角落里,卻永遠在院落中無盡地來回穿梭;費爾南達與一位隱形的醫(yī)生進行數(shù)十年的無果的書信往來;奧雷里亞諾第二毫無目的地日日歡宴……他們都是不必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們。
參考文獻:
[1] 薛文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評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54頁。
[2] [法] 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30頁。
[3] 同上,第12頁。
[4] [挪] G·希爾貝克 [挪] N·伊耶:《西方哲學史》,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705頁。
[5] 同上,第596頁。
[6] [英] George Myerson:《薩特與存在主義與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