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的呼吸和言語

摘要：海子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建構了獨有的意象系統(tǒng)，其詩歌意象選取不僅具有詩語言陌生化的修辭特點，更具有哲學層面的層次系統(tǒng)意識，從而使詩歌富于張力和內(nèi)蘊。

關鍵詞：海子； 詩歌； 意象； 層次； 主體

海子指出人類詩歌史上有“兩種傾向的失?。核槠c盲目”，認為“元素性詩人”沒有把“材料、信仰與生涯、智性與悟性創(chuàng)造的碎片”成功轉化為詩。海子注重“元素的呼吸和言語”，其詩歌意象不僅呈現(xiàn)獨特性和豐富性，并且形成中心與層次之分，在對主體與實體關系的獨到把握中豐富了詩歌內(nèi)蘊。

一、土地意象對主體視角的詢喚

“一條漢子立在一塊土地上，苦難始終在周圍盤旋。他彎下身去，勞作的姿勢被印在太陽、文字、城徽和后代的面貌上?！姷捏w驗就從這里開始?！?/p>

——《小站》

海子的土地意象關乎文明思考：“由于喪失了土地，這些現(xiàn)代的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那就是欲望?！彼J為實體和主體存在主謂關系：“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土地”常為其詩歌的實體和核心，詩人借“土地”的承載性來構建意象系統(tǒng)。

詩作《亞洲銅》每節(jié)以核心意象“亞洲銅”起興。第一句“亞洲銅 亞洲銅”是詩人凝望苦難的黃土地而生發(fā)的對農(nóng)耕民族的敬畏?！白娓杆涝谶@里 父親死在這里”，詩的第一重意象是對家族史和個人史的詢喚，祖祖輩輩的躬耕勞苦、農(nóng)耕歲月的苦難傾入內(nèi)心，引發(fā)了“我也將死在這里”的宿命感慨，全詩的悲壯基調由是奠定。

詩人思接千載，進入時間層面，“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億萬年前，漫漫黃沙凝固之前是未知汪洋，海鳥攜著懷疑與自由飛翔；“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詩人于時間記憶中戛然止息，轉眼千年，海水消退，青草野花安家落戶，守住了土地上“手掌和秘密”般隱秘的憧憬，意象組合形成了巨大的時間跨度。

第三小節(jié)，詩人于焦灼希求中引發(fā)殉道沖動，摩挲了民族命脈：“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是“兩只白鴿子”，這土地上的民族能否沖破苦難而走向鴿子般的自由與純粹？這叩問轉向了犧牲意味的自答：“讓我們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們吧”，民族情感噴涌而出。

第四句“亞洲銅 亞洲銅”如祈如祝，把神性注入詩中，視線由地及天，黑夜已降，部落向月亮頂禮，充滿了儀式感，人們在苦難的土地上對光明充滿希望，全詩如民族史般浩渺收場。

土地意象為詩歌創(chuàng)作孕育了廣闊的思維場域，它又?；癁椤胞湹亍薄ⅰ按迩f”、“原野”、“山脈”等同樣具有原初和蒼茫氣質的物象，是作者意象系統(tǒng)中的一個衍生無窮可能性的母體。

“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斷流動，而是主體人類有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其詩歌顯現(xiàn)著人本和文本的結合，詩人以多重本體進入到詩的粗糲巖層，便促成了詩歌內(nèi)蘊的宏偉斷層。

二、女性想象對意象性質的豐富

“詩歌生存之‘極’為自然或母親，或黑夜?！?/p>

——《朝霞》

海子曾闡釋過“從母走向父：亞當?shù)膭?chuàng)造”與“從夏娃到亞當?shù)霓D變和掙扎”這兩種性別交互，其筆下常出現(xiàn)“少女”、“愛人”、“母親”、“女兒”等形象，女性是“水”，是“屬陰的東方”，有愛的理想、宗教意味和東方柔性。

《四姐妹》寫于海子自殺前一個月零三天，海子愛過四個女子，但愛是悲劇，是其“三次受難”之一。愛欲與死欲是同位的，女性崇拜同理于海子對死亡的自覺，死亡站在詩與真理的遠方召喚海子，恰如遙不可及的愛戀對他的昭示。詩人以詩意想象進入四姐妹的生命，作為行將離世者對她們進行告白與告別。

女性視角使得海子筆下那些陽性意象被賦予柔性和蒼茫質地。詩歌的背景被設定為“荒涼的山崗”，這是絕望狀態(tài)中的癲狂遙想；“風”是詩人心緒的風，“日子”是詩人苦難的日子，卻都為四姐妹而“破碎”。“麥子”象征著僅存的生機，空空的房間象征著故土舊園，它們挽留著山崗上的詩人，顯出溫情與憂傷。

詩人表露了眷戀人間的緣由——“我曾愛過的這糊涂的四姐妹啊”，意象修飾中反映出生命原力在女性想象撫慰下所得到的安謐與憂郁：“遠方”抹上了藍色；“夜枕卷冊與神州”，萬般遐想獨攬，卻用以寫詩；“?！辈皇谴肢E的“生命之獸”而是“蒼白的奶牛”；“山”也不是亞洲銅式的而是“月亮形的山峰”。詩人的朦朧認知則表征為四姐妹的“糊涂”與“馬車”與“鳥群”的歡騰，他追不清四姐妹從何而來，辨不明生命終歸何處。

詩人的靈魂與四姐妹深刻交融，意象也被賦予了決絕意味。他想象了四姐妹對自己的拯救，她們抱住“空氣中的麥子”；詩人卻已回歸孤獨，他預設了明日“糧食與灰燼”里的絕望并告知四姐妹，想象漸漸消散，決絕感催生了禪意：“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路前面還是路”，褪盡修飾而歸于本真，愛、絕望與哀傷在佛偈般的三句中直指永恒。

三、遠方意象對感性斷片的豐富

“在最遠的地方，我最虔誠?！?/p>

——《民間主題》

海子認為“詩和遠方一樣”，《遠方》中描寫了“自由而貧窮”、“幸福而又痛苦”的“遠方”意象，一切希望失望、笑淚生死、痛苦幸福，都在不可觸及的遠方中開解。

“天空上只有高寒的一萬年卻無火無蜜、無個體，只有集體抱在一起——那是已經(jīng)死去但在幻象中化為永恒的集體?！薄斑h方”意象在海子詩中與“天空”意象存在蘊涵上的互通和指向上的互補，而與詩人渺遠的“土地”意象構成隱秘對話。“土地”意象把詩人的想象附魂于原初歷史，“遠方”與“天空”意象則為詩人筆下奇崛的意象賦予廣延，以到達隱喻的峰頂。

讀《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一詩，開篇“遠方”與“天空”便被植入冥冥黑夜，為意象構成提供了兩種意境延伸的可能：“遠方”是平面上的無限，是時間和路途；“天空”是垂直上的無限，是信仰和神。

“祭獻”意味著人的皈依與神的接納，詩人獻詩黑夜以求夜的庇護。副題把黑夜設定為母性對象，而詩人則是分裂、漂泊的“被驅入者”，為“陽光”與“麥子”所遺忘，于是他反身獻祭虛無的黑夜，以心靈解體為代價尋求寬慰?！昂谝箯拇蟮厣仙穑谧×斯饷鞯奶炜铡?，其靈魂借黑夜以上升，而上升正似大地上的“豐收”，意味著另一種“荒涼”，充滿死亡意味；“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你”是虛指，是希求，詩人之所希求與他擦身而過，一種“一無所有”擊中人心，疼痛旋生旋滅，一切空空如也。

詩人又構筑了三個界面——

下鑿：“收成”之后的大地再度“荒涼”，“糧食”與“馬”被人類掠走，卻常年有“人”留下，人亦老去而埋入大地，“埋得很深”，詩人的直入大地底部，看到堆疊的亡靈；

立于地表：“草叉”閃閃，“稻草”暗藏著“火”，“谷倉”里藏著稻谷，一切似乎都埋著可能性，卻“太豐收，也太荒涼”，詩人洞穿了生與滅的同在，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上升：寓示“無可超越”的“鳥”意象亦“飛入了黑夜”，無限憑黑暗取得，引發(fā)詩人的喟嘆：“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遠方”再次顯現(xiàn)，詩人一路“放歌”，“風”在吹刮，“上面是無邊的天空”，茫茫間唯有詩人足跡一點，真理消泯的時代中詩人未指明去向，任歌聲向遠方山岡擴散。

四、神性意味的形而上升華

“當彼岸的鹿、水中的鹿和心上的鹿，合而為一時，這古典是一種黎明?！?/p>

——《日記》

海子有人神同構的理念，他是“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p>

《秋》一詩從直覺和超驗的界線上起筆，將人、神、詩融為一體，“秋天”和“鷹”是直覺中的物象；而“王”與“神”則是充滿了神秘感和宗教色彩的想象；“鷹”也意味著神性，詩人崇拜飛翔：“飛是不可超越的。飛行不是體力和智力所能解決的。它是一次奇跡……甚至帶著對凡俗的仇恨?！倍枢l(xiāng)則是“神喻”和“物喻”的契合點，海子崇拜荷爾德林，其詩故常表現(xiàn)出荷爾德林式的“還鄉(xiāng)”意識。海子又把對現(xiàn)實的決裂訴諸更為徹底的土地皈依：死亡，“故鄉(xiāng)”與“家”正是對靈魂歸宿的想象，帶著死而復活的神性幻想。

直覺與神秘的并置構成了緊張關系，“秋天”正似天幕降臨，“王”身在“家”中，“鷹”聚集身旁，“神”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里“鷹”在言語，沁出神秘的秋意；一邊是眼前萬象，另一邊則是天降神意，鷹在言語，王在寫詩，一切如同天啟，于是了悲劇性的宇宙哲學降臨：“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p>

詩人甚至擺脫雜多性，以概念性的“故鄉(xiāng)”和“群鷹”意象入詩，抽象的神性元素反使悲劇情緒與感性成分沿著天命之路走向真理之途，在小詩中形成了“大詩”創(chuàng)作，史詩精神從故鄉(xiāng)與鷹便得以誕生，這是神性注入的驚人結果：詩的意旨被拓展到宇宙、輪回、超越等彼岸層面上。詩人把神與物的關系從對舉轉為同構，這種處理使詩歌在有限的“象喻”里構筑起無限的形而上空間，意象被神性的蠶絲包繞成繭，在詩歌完成的時刻破繭而出，呈現(xiàn)出簡約美和無限性。

海子說：“語言層次：是的，中國當前的詩，大都處于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币庀髮哟涡允墙庾x海子詩歌內(nèi)蘊的鑰匙，“血液、字母和詞匯”等“語言和詩中的元素”是其組織意象構成詩歌內(nèi)在節(jié)奏的基底，從核心意象出發(fā)，把握意象層次的分殊匯合，才能更好地把握詩語言的沖突和解，使雜多的元素真正地呼吸和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