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文學中的瘋癲形象探析

摘 要：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隨著社會文化的轉型而不斷發(fā)展變化，“瘋癲”作為文學史中一個經(jīng)典的敘事母題再次煥發(fā)生機，眾多當代作家掀起了新一輪書寫瘋癲人物形象的浪潮，瘋癲人物形象的表現(xiàn)功能得到進一步增強，他們的文學意義和文化蘊涵也更加鮮明。

關鍵詞：新時期文學 瘋癲 文學意義 文化蘊涵

引言

“瘋癲”作為一個經(jīng)典的敘事母題，在中外文學史上都有重要表現(xiàn)。新時期以來，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形態(tài)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中國社會向著現(xiàn)代社會全面轉型，中國新時期文學也隨著社會文化的轉型而不斷發(fā)展變化。新時期文學中的“瘋癲者”形象也隨之大量涌現(xiàn)，并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態(tài)勢。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曾經(jīng)說：“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雹龠M入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眾多當代作家掀起了新一輪書寫瘋癲人物形象的浪潮，這其中的代表作有韓少功的《爸爸爸》中的丙崽、阿來的《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余華的《河邊的錯誤》中的瘋子、《四月三日事件》中的迫害幻想狂、《一九八六年》中的中學歷史老師、蘇童《妻妾成群》里的頌蓮、《橋上的瘋媽媽》中的瘋媽媽、格非的《傻瓜的詩篇》中的莉莉、莫言的《檀香刑》中的趙小甲、遲子建的《瘋人院的小磨盤》中的張嘮叨、《偽滿洲國》里的王亭業(yè)和張秀花、《晨鐘響徹黃昏》中的劉天園、古華的《芙蓉鎮(zhèn)》中的秦癲子、王秋赦，鐵凝的《玫瑰門》中的司漪紋、王安憶的《小鮑莊》中的武瘋子、張潔的《無字》中的吳為、曹文軒的《天瓢》中的花傻子、賈平凹的《秦腔》中的引生、殘雪《山上的小屋》中的我，徐小斌《羽蛇》中的羽、《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中的景煥等等，作家們塑造了一個個具有獨特情態(tài)和精神氣質(zhì)的“瘋癲”形象，構成了中國獨特的“瘋癲”形象群，并在各自的文學場中瘋狂地舞蹈著，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一道奇異而亮麗的風景，這無形之中就給中國當代文學百花苑里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與現(xiàn)代文學中的瘋癲人物形象相比，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作家們更多的是從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對其展開描繪的，此時，當代文學中瘋癲人物形象的表現(xiàn)功能得到進一步增強，他們的文學意義和文化蘊涵也就變得更加鮮明。

瘋癲本身所具有的批判和諷刺力量，不僅能讓人們將瘋癲的社會現(xiàn)實和傳統(tǒng)陋習看得更徹底，也能引發(fā)人們對理性、價值觀等問題的深入思考?？偟膩碚f，新時期文學中瘋癲形象主要體現(xiàn)了以下四個特點：1.對落后文明的拷問；2.對人性扭曲的反思；3.對荒誕世界的揭露；4.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思考。

一、對落后文明的拷問

王安憶的《小鮑莊》②中鮑秉德的妻子是以一個瘋女人的形象出場的，但是在作品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曾經(jīng)是美麗且充滿朝氣的。鮑秉德把她娶進家門，不僅源于對她的愛慕，更多的是為了傳宗接代，但是這個不幸的女人，生的幾個孩子全部都是死胎，這就造就了她一生悲慘的命運。在充斥著“仁義”氣息的小鮑莊里，人們并沒有用所謂的仁義來善待這個女人，閑言碎語隨之而來，說這個女人做姑娘的時候不干凈才會有如今的結果，同時自己的丈夫也因為女人頻頻誕下死胎而失去了對她原本尚存一息的愛戀，在小鮑莊秩序與規(guī)則的影響下怨恨她、打她。就是一個這么標榜仁義的小鮑莊，卻容不下一個不能正常生養(yǎng)的女人，剝奪了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權利，顯得十分荒唐和不合情理。于是這個女人瘋了，讓人禁不住思考，在一個充滿了古老的傳統(tǒng)的“仁義道德”的地方，一個不生養(yǎng)的女人就遭到了如此不仁義的待遇，那么這種所謂的“仁義”到底是什么，究竟有什么意義，是真的“仁義”還是虛有其表。鮑秉德妻子的瘋癲，就是作者對于小鮑莊的“仁義”乃至整個傳統(tǒng)道德的拷問。

韓少功的《爸爸爸》以一種象征、寓言的方式，描寫了一個原始部落雞頭寨的歷史變遷故事，展示了一種封閉、凝滯、愚昧落后的民族文化形態(tài)。小說的主人公丙崽是一個“未老先衰”卻又總也“長不大”的小老頭，外形十分奇怪且猥瑣，他只會反復說兩個詞：“爸爸爸”和“X媽媽”③。在雞頭寨人們的眼里，丙崽這個缺少理性、語言不清、思維混亂的人物一會兒是一個可以隨意羞辱的白癡，一會兒又被視為可以頂禮膜拜的大仙，被稱作陰陽二卦，“丙相公”“丙大爺”“丙仙”。于是，在這里，缺少正常思維的呆傻的丙崽正顯示了村人們愚昧而缺少理性的病態(tài)精神癥狀。在雞頭寨與雞尾寨發(fā)生爭戰(zhàn)之后，雞頭寨里大多數(shù)男人都死了，而丙崽卻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這個瘋瘋癲癲的形象，正是體現(xiàn)了古老文化的落后與無理性，而人們對他時好時壞的態(tài)度正體現(xiàn)了落后文化的愚昧與無知，體現(xiàn)了人類生命最原始最基本的形態(tài)，同時體現(xiàn)了人類進步的艱難。所以丙崽的形象正是作者對于古老落后愚昧文明的反思。

二、對人性扭曲的反思

人類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難免會遭遇生活的壓力和人情的冷漠，從而會產(chǎn)生精神上的憂郁和自我幽閉，經(jīng)過長時間的累積，慢慢外化為瘋癲的形態(tài)。余華在《現(xiàn)實一種》中，就塑造了一家子瘋癲的形象，讓讀者看到人性的冷漠和扭曲，兄弟間的相互殘殺也讓人不寒而栗。小說中山崗和山峰是堂兄弟，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在不知覺的情況下摔死了山峰的兒子，山峰為了給兒子報仇一腳踢死了皮皮，哥哥山崗為了給兒子復仇又殺死了山峰，最后武警為了給“法律”和“人倫”報仇，槍決了山崗，實現(xiàn)了故事的圓滿和完整。小說中的每個人都可以說是瘋癲的，四歲的皮皮，雖然是個小孩子，但是在他身上不僅僅是無知，在文中可以看到，皮皮對于幼小的堂弟實施暴力，堂弟哭得越兇，皮皮越感到快意，就會更加兇猛地打堂弟，而堂弟后來不哭了，皮皮也覺得索然無味去其他地方玩耍了，從這里就能看出，這個孩子的內(nèi)心是扭曲的。山崗山峰年邁的母親，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瘋癲與扭曲，在她的四歲的孫子皮皮爬到她身旁偷吃一點咸菜時，她竟然眼淚汪汪、喋喋不休地說：“你今后吃的東西多著呢，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④而在目睹兩個孫子的血跡之后，她卻無動于衷，轉身步入臥室。另外，老太太經(jīng)常聽見身體里有筷子折斷的聲音，以及對衰老和死亡癥狀的敏感甚至變態(tài)更加明顯地透露出瘋癲的跡象。而后來山峰山崗之間殘忍的仇殺更是赤裸裸的瘋癲行為，讀者可以看到，在這一家當中，沒有一絲溫情和關懷，只有冷漠，奶奶對兒孫們的漠不關心，兄弟之間毫無感情可言，最后整個家庭，家破人亡，以巨大的悲劇收場。作者塑造這樣瘋癲的一群人，正是為了揭露冷漠、扭曲的人性。

三、對荒誕世界的揭露

如果說《現(xiàn)實一種》作者通過瘋癲形象揭露了扭曲的冷漠的人性，那么在《河邊的錯誤》中，可以說是通過瘋癲的形象展示了人類所處世界和文明的荒誕。在現(xiàn)實生活中，瘋子是無理性的，他們沒有獨立行使法律權利和承擔法律責任的能力，也就不受法律的約束和控制。但是瘋子雖然逃得開法律的判決卻逃不開人類文明對他的判斷，他們會被打上“瘋癲”的標簽，受到精神病院的管轄，與文明站在對立面。

在《河邊的錯誤》里，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瘋癲形象。第一位被殺者是開篇即死的么四婆婆，作者對么四婆婆這個瘋癲形象進行了塑造：她是一個早年喪偶的女人，生命是空虛、孤單的，她于是收留一個瘋子與她為伴以填補空虛，即使這個瘋子時常毆打她，她也只能報以“呻吟”。第二位被殺者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本身并不瘋，瘋的是周圍的大人，余華巧借小孩與大人們的敵視，敘述出他周遭大人們的瘋式表現(xiàn)，比如他的父親聽說他在河邊看到一顆頭，給了他一記耳光，其他的人也都不相信他的話，只有同是小孩的人因為好奇而相信，再到后來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第三位是瘋子，他是小說中名副其實的瘋子，也是小說中一連砍殺三人的兇手。而周圍人對瘋子的態(tài)度也可以看出他們的瘋癲群態(tài)，他們只會偷聽偷看，散布謠言。第四位是許亮。許亮因為湊巧在案發(fā)時在河邊行走而陷入被人懷疑與自我懷疑的雙重怪圈中，不是兇手，又難免被自己和他人懷疑為兇手。第一次雖顯鎮(zhèn)靜，但不免慌亂。他說：“我每時每刻都坐在這里想象著你們進來時的情景，這兩天就是做夢也夢見你們來找我了?？赡銈儏s讓我等了半個月?！雹荨拔颐繒r每刻都在盼著你們來，我真有點受不了?！雹拊俚胶髞?，他的精神終于不正常，開始謀劃自殺以及出現(xiàn)一些胡言亂語（不在河邊，卻執(zhí)意說自己看見了人頭），直到最后，他終于無法抵制來自外界以及他內(nèi)心的雙重攻擊而自殺。

再是馬哲的局長和馬哲的妻子以及受他們邀請的醫(yī)生。馬哲因為無法阻止瘋子的殺人行為而開槍殺死了瘋子。但是局長和妻子并不想因此而失去同事或是丈夫，便讓馬哲裝瘋賣傻，并且收買精神病院的醫(yī)生開出馬哲發(fā)瘋的證明。醫(yī)生明知馬哲不瘋，卻一次次耐心地逼迫馬哲給出虛假的答案，而馬哲在經(jīng)歷數(shù)次的逼迫之后，終于被“逼瘋”，道出“事實”，擺脫了法律的制裁，讓局長和妻子頗為滿意。在這四個人物中，不難看出，只有馬哲是一個正常人，其余三位都是瘋子，十分具有諷刺意味。

所以，從《河邊的錯誤》里，除了真正的瘋子以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因為常年的孤單寂寞而瘋癲的寡居女人，由于害怕惹事而制止小孩子說真話的成年人，在被人懷疑和自我懷疑的心理折磨下而自殺的人，為了丈夫躲避法律制裁而逼其裝瘋的妻子，有同樣的局長、醫(yī)生。這些人共同構成一個瘋癲的世界，這些人瘋癲的背后是整個瘋癲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真正保持清醒的人最后只好被迫裝瘋。而值得注意的是，只有裝瘋，才能躲避制裁，在文明的世界里，瘋癲成了躲避制裁的屏障，從中可以看出世界的荒誕。余華塑造一系列瘋癲形象，真瘋子或者假瘋子，正是出于對世界荒誕的反思，與其對混亂秩序的思考。

四、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思考

格非在小說《傻瓜的詩篇》中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對人類精神的關懷，他曾經(jīng)說過，好的小說必須具備的一個特點就是對人類精神現(xiàn)狀的警覺及表現(xiàn)?！渡倒系脑娖氛歉穹翘剿魅祟惥袷澜绲淖詈玫捏w現(xiàn)，而作者對人精神的探討是通過塑造兩個“瘋癲”形象而實現(xiàn)的。精神病患者莉莉住院治療，但是她和大多數(shù)的精神病患者都有所不同，她的一系列表現(xiàn)似乎都打破了常人對于精神病患者的想象與看法，她是一個看起來與其他大學生并無差異的漂亮女孩子，從外表無法看出她的瘋癲，她每天都讀普希金詩選，護士為她換衣服時，她還知道用手擋住雙乳?？梢娺@并非是一個尋常意義上的瘋瘋癲癲的患者，也可以說她是介于瘋癲與清醒之間的。作者在文中挖掘了莉莉瘋癲的深層原因，莉莉的父親經(jīng)常在她洗澡的時候闖進浴室，并殺死了她心愛的黑狗，于是莉莉用安眠藥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梢娎蚶虻幕疾∈窃从趶男〖扔械睦淠娜饲楹筒恍业脑庥觯谒齼?nèi)心埋下了痛苦的種子，對她的內(nèi)心造成了深深的傷害，從而導致她精神的錯亂。最后由于與醫(yī)生杜預發(fā)生了性關系，最后精神上的疾病慢慢好轉，最后病愈出院。而杜預由于兒時的幼稚無知害得自己的父親被紅衛(wèi)兵抓走、槍斃，母親也因此精神失常，跳樓自殺。這些恐懼的回憶長期被壓抑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最后終于在他和莉莉發(fā)生關系后，超出了他們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圍，導致了精神的失衡。莉莉經(jīng)歷著由精神病患者到正常人的過程；相反，杜預經(jīng)歷著由精神病醫(yī)生到精神病患者的過程，可見精神世界的病態(tài)使“正常人與精神病人之間的界限是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p>

顯然，格非在《傻瓜的詩篇》中，試圖通過塑造兩個瘋癲的形象以及描述他們背后的經(jīng)歷，從而挖掘人類共性，就是人類精神痛點背后的不幸與無奈。無論在文學世界中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會不同程度地面臨困境，無論是生活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面對冷漠的人情和不幸的生活，除了無奈，還有更多無法訴說，糾結于內(nèi)心的焦慮、痛苦和絕望，就像格非所說，“在20世紀，人類精神病更多的是精神分裂，它顯然是源于無法說明而又排解不開的焦慮。”⑦格非正是通過自己的寫作實踐來探討人類共同的精神境遇。

{1} [法]?？拢骸栋d狂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2} 王安憶：《小鮑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③ 韓少功：《爸爸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④ 余華：《現(xiàn)實一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⑤⑥ 余華：《河邊的錯誤》，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⑦ 格非：《傻瓜的詩篇》，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參考文獻：

[1] 姜亞菁.新時期小說“瘋癲敘事”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10.

[2] 陽月.“瘋癲”的隱喻——讀《河邊的錯誤》[J].文學評論，2015（2）.

[3] 祝華軼.瘋癲的隱喻[D].暨南大學，2015.

[4] 唐小祥.“瘋癲與文明”的悖論——讀《現(xiàn)實一種》《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5（2）.

[5] 戴建征.瘋癲里的秩序——論余華的小說《河邊的錯誤》[J].名作欣賞，2014（10）.

作 者：張亞瓊，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