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推背圖》,竟掀起千余載風(fēng)云變幻;
一個大家族,兄弟鬩墻實有難言隱衷。
世事皆難料,果真有天機?欲破天下局,英主定乾坤!
大明建國初年,帝國疆土南方靠近越南的邊鄙之地蒙自還沒有城鎮(zhèn),只有稀稀落落住在芭蕉掩映的吊腳樓里的幾戶土人,男人打獵,女人看家,天天看著瘴氣籠罩的寡淡日頭過日子,晚上圍一堆篝火,灌幾口老酒,倒也過得快快活活。
一天,突然來了一群騎著山地土馬、拖兒帶女、穿著很臟的華貴衣服的漢人,幾十輛大車的車轍在泥地上壓出了深深的痕跡。他們圍著山泉生火做飯,男人們唱著剽悍野蠻的歌,有女人小聲細(xì)氣地和。顯然,此前他們走了很長時間的路。黃昏的時候,他們吃飽喝足了,為首的漢人胡子醉醺醺地把所有土人召集在一起,拿出張金晃晃的寫有朱批的紙,嘰里呱啦地講了一大通,反反復(fù)復(fù)比劃了好久,土人才弄懂他們是從遙遠(yuǎn)的昆明一路走來,昆明新上任的鎮(zhèn)南王爺莫英才封他們?yōu)檫@片土地的土司,這里的人今后要向他們進貢,納糧,出苦差。
后來,這批人走了,走了就再也沒回來,和來的時候一樣,沙塵讓風(fēng)一吹,什么也沒留下,人們很快把他們忘了。
記不清多少年以后,土人的村寨有了小鎮(zhèn)的規(guī)模。村寨里的人們隱隱知道接近外國邊境的獅子崗上有家姓莫的漢人土司建了座大寨子。會看天象的人說,那里地上有股靈氣直射斗牛,不時有佛光閃現(xiàn)。那座山頭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傳說山寨各個要道隘口分別招了幾千狼牙兵把守。有人說土司是昆明王爺?shù)淖訉O,寨子里藏著鎮(zhèn)南王爺?shù)膶毑啬亍?/p>
不久,各路算命占卜的散人一撥一撥地來,看風(fēng)水,勘地脈,忙得不亦樂乎。他們不相信鎮(zhèn)南王會無緣無故地把一支毫無過失的嫡系子孫遺棄到這拉屎不生蛆的不毛之地,想探尋其中的秘密。
當(dāng)?shù)厝酥星那膫鏖_一首童謠,兒童們唱道:“獅子頭頂七星盤,翠華搖搖爬上天。莫名莫姓莫家兒,不樹不建萬萬年?!?/p>
按古代帝王歸葬制,“樹”即是在墳?zāi)顾闹苤矘洌敖ā奔丛谀鬼斉d土木??磥砟艺剂诉@片龍興之地,只要先人墳?zāi)共粯洳唤?,子孫后代即可常保富貴,永遠(yuǎn)興旺發(fā)達(dá)。早年鎮(zhèn)南王爺派出這支嫡系子孫,就是鎮(zhèn)守龍脈來的。此為“千里來龍歸此地,萬年富貴在其中”的莫家風(fēng)水說的根源。
另有一派為藏寶說。持有這種觀點的人認(rèn)為鎮(zhèn)南王爺隨明太祖征戰(zhàn)多年,應(yīng)該搜刮掠取財產(chǎn)無數(shù),浮財之中必有重寶,有功大臣因為涉嫌貪賄,被殺無數(shù),明太祖又追查得緊,不藏邊地又藏何處?算卦人還有鼻子有眼睛地描繪寶物說:“窺破天機三千年,躬背推出巧機關(guān)。有緣能解天人字,榮華富貴俯拾間?!币粫r猜測者蜂起,有人猜金斷銀,有人測玉估畫,盡管言者洶洶,卻沒有人能夠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是什么東西。
當(dāng)然,傳說終歸是傳說,鎮(zhèn)南王的子孫除了招募仆人莊丁,從不與當(dāng)?shù)厝私佑|。在鄉(xiāng)人們陸陸續(xù)續(xù)的傳說中,獅子崗上,太祖爺朱元璋派人訊問過,萬歷爺?shù)腻\衣衛(wèi)扮廚子臥底盤查過,大清初吳三桂帶兵剿殺過,乾隆爺派專人立碑褒揚過,清末民初的云南都督唐繼堯派人索過款,可是強迫也好,明搶也好,哄也好,勸也好,全都無疾而終,大宗銀子一點兒未見,更不用說什么稀世寶貝現(xiàn)身。
大清宣統(tǒng)遜位那一年,邊境小城蒙自早就成了各族人民雜居之地,小鎮(zhèn)發(fā)展成了人煙稠密的繁華都會,莫王府上主事的成了莫家第十三代孫莫嘉亁莫老爺。時運不濟,人命一代不如一代。莫嘉乾老爺自幼身體孱弱,氣血不盛,子嗣之事就弱了。他連年來生了三胎,老大莫天杰一生下來就明顯是個瘸子,拖著兩條長短不齊的殘腿原地打轉(zhuǎn),莫老爺年輕氣盛,一見便勃然大怒,立馬命人送到野外扔了。不料第二胎一生下來就是個聾子,奇怪的是那小子耳朵雖然聽不見,眼睛珠子卻滴溜溜亂轉(zhuǎn),嘴巴會說話,并且說的不是自己想說的,好像另外有人借口傳聲,常常使人感到莫名其妙。莫老爺不敢再扔了這個孩子,便草草按部就班取了個莫地杰的名字,不過這名字用得少,從小到大主人仆人都叫他二聾子。幸好,第三胎生了個漂亮風(fēng)流的公子哥兒,莫老爺這才轉(zhuǎn)愁為喜,起名莫人杰,請奶媽,聘先生,關(guān)在內(nèi)室細(xì)心培養(yǎng),不讓外人接觸。
三公子十五歲那年,仆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人不見了,莫老爺卻絕口不提,仆人丫環(huán)也不敢問,他就成了莫家的一個謎。
那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這天黃昏,彩霞滿天,陽光下的木樓和洋教堂陰影交錯,光影掩映的街道上稀稀落落走著幾個行人,從越南開過來的窄軌火車剛進站,冒著蒸汽發(fā)出“嗚嗚”的吼叫,賣報的小孩有氣無力地喊叫著推銷當(dāng)天的報紙。
這是云南邊境極其普通的一個日子。莫家趕街買菜的老頭像平常一樣慢悠悠地挑蔬菜回府,抽完葉子煙過完癮,才摸到大廳交給莫老爺一張紙條,說是茶館里一位戴瓜皮帽的老者叫帶的。莫老爺隨意抬眼一瞧,一見內(nèi)容大驚,當(dāng)即口中就噴出一口鮮血,倒在那把常坐的烏木椅上,半天沒緩過氣來。服侍他的幾個丫環(huán)又捶背又灌水,莫老爺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眼睛一睜,就叫:“莫虎,莫虎!”
莫虎是莫家的管家,祖上原本姓段,從大明初期莫家開山老祖莫英才隨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開始,莫虎的祖上就領(lǐng)莫家管家之職,從大明大清到民國,代代忠心耿耿,到莫虎爺爺那輩,主子便讓隨了主姓。莫虎今年四十多歲,一身精肉,身材魁梧,走路如清風(fēng)拂地,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練家子。
莫虎聞聲趕到,接過莫老爺遞來的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久聞君家藏異寶,一隱邊地五百年。乾坤日夜龍蛇起,切莫守財當(dāng)紙錢?!?/p>
莫虎看不明白,莫老爺嘆息道:“五百年藏寶之謎,不意敗在我手,事急矣。”
莫虎勸說道:“老爺不用驚慌,我家有寶傳說已久,日久無事,何必自擾?!蹦蠣斶B連擺手,說此次不同以往,寫紙條的人所指明確,不可小覷。正在忙亂之間,一個下人送來一張紙條,說是剛才有人用雁翎箭釘?shù)秸T上的。只見紙條上寫道:“莫老王爺玉鑒:限四十天內(nèi)交出鎮(zhèn)南王藏寶,若愚頑不化,到時大軍壓境,雞犬不留!限四十天做準(zhǔn)備,此間任何人不得邁出大門一步,否則雞出雞死,豕出豕亡。切記,切記,勿謂言之不預(yù)。獨腳銅人 預(yù)警”
莫家人面面相覷,他們世代生活在獅子崗周邊地區(qū),從來沒聽說過有山匪或豪強叫獨腳銅人的,從來沒人敢如此向土司叫板過。
莫虎不由怒道:“何處強賊如此張狂,偌大一個莫家寨,你能控制人畜自由出入么?”說罷便飛步趕到大寨門邊,隨手抓了只在門口尋食的蘆花大公雞,單手一揚,扔出寨門。受了驚嚇的公雞怪叫一聲,落地就跑,不料剛跑得三五步,突地悲鳴一聲,隨即噴出一口黑血,一頭栽在地上,死了。
眾人不由心驚膽戰(zhàn),難道這幫悍匪會巫術(shù)?
莫老爺見狀,急忙命人綁了頭豬,抬到寨門口,朝著豬屁股就是狠狠幾鞭子,那豬就發(fā)瘋般地往外跑。眾人正在想,這下悍匪那小小巫術(shù)該無能為力了吧,不料曠野里憑空出現(xiàn)“砰”的一聲清脆的響聲,那豬兒悶哼一聲,倒地就死了,濃血流了一地。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膽小的當(dāng)即尿了褲子。
未受驚嚇的只有莫家二公子莫地杰。歲月早就磨掉了他童年的靈性,大煙膏的煙熏火燎把他變成了廢人,此時他死人般的面孔,背靠著根發(fā)黑發(fā)朽的吊腳樓木柱子,流著口水,望著天空出神。
莫老爺長嘆一聲,道:“這獨腳銅人顯然是針對莫家老王爺所藏之寶來的。我老了,無力支撐這危局。想來人杰本事已經(jīng)學(xué)成,讓他回來主事吧。”
眾人聽得懵懵懂懂,莫老爺望著莫虎道:“你即刻出發(fā),去把三少爺叫回來?!蹦⑸砸贿t疑,抬腿就要離去。莫老爺從他那一頓之中看出了他的顧慮,慘然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讓你安全離開寨門,不用擔(dān)心悍匪的巫術(shù)。”
莫虎不解。莫老爺?shù)溃骸澳憧纯茨菑埣垪l,咱家的一切獨腳銅人都已經(jīng)掌握透了。他為什么給我們留了四十天期限?就是因為他知道我無力主事,人杰又在外地學(xué)藝,派人接回來至少需要四十天。這就是他們主動給咱們留的時間?!?/p>
莫虎道:“他們何必多此一舉,既然實力強大,直接殺進來搶就是了嘛?!?/p>
莫老爺苦笑道:“殺當(dāng)然容易殺進來,只要莫家不主動交寶,他們把人殺完也沒法找著啊。不用多說了,莫虎,你到老地方找人杰,告訴他家里的實際情況,務(wù)必在期限之內(nèi)將他帶回來。唉,莫家藏寶業(yè)已泄露,即將大禍臨頭。作為寨主,我交寶對不起先人,不交對不起子孫。再一細(xì)想,也許交與不交,莫家都是死路一條。悍匪既然敢公開叫板,必然花了很長時間做了充分準(zhǔn)備,殺心早就起了。天啊,莫家可如何是好!”
莫虎聽得眼圈發(fā)紅,當(dāng)下二話不說,轉(zhuǎn)身找來仆從一一吩咐,回屋取了換洗衣服,從柜上支了銀錢就走了。
寨門口莫老爺早讓人備好香案蠟燭,待莫虎人一到,莫老爺即命家丁擂響牛皮大鼓,“嗚嗚”吹起過山號,自己親自捧三支土香,對著寨門外空曠的山野拜了三拜,口中高聲道:“對面的兄弟聽清楚了,本寨寨主已經(jīng)易人,現(xiàn)擬派信使迎新寨主回寨主理一切事務(wù),貴方信中所提之事,可待新主到位再定。如若不從,我寨絕不從命,甘愿玉石俱焚。若愿留余地,愿意放我信使出寨,請鳴槍三聲告之?!?/p>
莫老爺祝詞剛完,對面山上“砰砰砰”立即放了三槍。
莫虎聽了,當(dāng)即躬身向莫老爺一拜,翻身上了匹紅鬃馬,朝著寨外大道飛奔,一匹渾身雪白的大宛馬緊隨其后,兩馬一人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西風(fēng)早起,人馬過處帶起陣陣塵埃落葉。
莫家韜光養(yǎng)晦小心行事,這傳家之寶的真實面目一直被隱藏得很好,怎么會泄露出去了呢?莫老爺百思不得其解。
莫老爺自知自己從小懦弱,絕對不是中興之主的材料。自打接手莫府這日漸衰落的家政起,父親莫西成老太爺那雙戰(zhàn)戰(zhàn)兢兢枯瘦的手就一直在他眼前晃動,即使在睡夢里也看見那雙手從枕頭邊摸索著那寶貝,哆嗦著要交給自己。
從此之后,莫老爺心里時時記掛著那事關(guān)家族命運的寶貝。夜半無人之時,他遠(yuǎn)離家眷,關(guān)緊密室的大門,悄悄地研究過它,想看懂前人沒看懂的東西。不知熬過了多少日夜,不知燃掉了多少蠟燭,直到黑發(fā)熬成了白發(fā),前額后頂一片光禿。也許是他心思用盡,精疲力竭,才造成了兒子們殘的殘,聾的聾。直到身邊只剩一根獨苗苗,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行了,要靠下一代人解開這謎了。
那年,三兒子莫人杰十五歲,他親自把嘴上剛長絨毛的兒子帶到北平,托付給了一個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當(dāng)小職員的遠(yuǎn)房親戚,每年讓馬幫給親戚帶去大量山珍獸皮、銀錠官票、煙膏煙葉,目的只有一個:讓兒子能夠進入當(dāng)時最好的大學(xué),學(xué)有所成,探尋出傳家寶的秘密,看得懂人們所說的“天字”,帶領(lǐng)家族重找依傍,再振家族雄風(fēng)。
那年,莫虎跟著莫老爺把三少爺送到京城皇城根兒下,找到那位多年不通音訊的遠(yuǎn)房親戚,主人就安排他們住下,吩咐他們別出院門一步。
莫人杰那時年紀(jì)還小,懵懵懂懂,那個遠(yuǎn)房親戚領(lǐng)著他七問八問,終于在北大紅樓附近一家叫“倚翠樓”的妓院里找到了宋一凡。
宋一凡,字逸州,是北大外文系的教授,早年名聲在外,據(jù)說翻譯過馬克思的幾本大書,現(xiàn)在開的課是古希臘史。十五六歲的少年眼里一片迷茫,懷疑親戚推薦的這個躺在妓女身邊的小個子男人能力有限,不知道通過他的培養(yǎng),自己能不能考進全國學(xué)子向往的北大。他來北平不單單是求學(xué),還肩負(fù)著復(fù)興家族的重大使命。宋一凡一眼看穿這個邊鄙小鎮(zhèn)來的小孩的想法,就說:“你莫在裙釵之側(cè)辨英雄,‘南陳北李中逸州’你知道么?老夫就是宋逸州?!?/p>
莫人杰一臉呆相,好多年以后他才搞懂,陳、李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兩個開山祖師,指的是南方的陳獨秀、北方的李大釗。宋逸州又說:“十多年前北大學(xué)生教師以進妓院為榮,文科出才子,才子無美女,無處顯風(fēng)流啊。蔡元培入主北大以后,竟然發(fā)告示禁止嫖妓,陳獨秀硬是不遵守,三番五次逛窯子,經(jīng)常逗留八大胡同,甚至公開撰有奇文《乳賦》,說是反抗封建禮教,蔡老頭也沒辦法,只好聽之任之嘛?!?/p>
莫人杰聽不明白,但從那一刻起,他就跟著宋一凡了。
煙館妓院,寢室教室,茶館酒店,宋一凡走到哪里,課就開到哪里。他開的課很雜,英文古文,經(jīng)史百家,算術(shù)九章,中國的,世界的,似乎想到哪里講哪里。他講得很大膽,有時講秦皇漢武,有時講凱撒大帝,有時講拿破侖,有時講古羅馬,講斗牛士斯巴達(dá)克斯,有時講馬克思、列寧,有時講他的朋友陳獨秀、李大釗,講得興起時,他就講新生的中國共產(chǎn)黨,似乎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創(chuàng)建了共產(chǎn)黨,張國燾是共產(chǎn)黨內(nèi)乾綱獨斷的人物,當(dāng)年也不過是他教過的一名普通學(xué)生而已。
莫三公子就這樣亂七八糟地裝了一肚子雜料,六年后竟然奇跡般地考入北大,順利進入歷史系,悄悄地開始了他老子秘密囑托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即對傳家寶的秘密研究。據(jù)說,他的入學(xué)考試成績國文考得很好,作文“漢高祖功過論”寫得尤其出色,居然只差一分就得了滿分。
莫人杰跟隨宋一凡的這些年,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外文系的柳鶯鶯。
第一次遇到她時,沒有見到人,卻被她那銀鈴般的笑聲打動了。那次莫人杰到宋一凡先生家晚了一些,聽到先生客廳有人,便在廳外溫習(xí)功課。窗下的莫人杰聽到室內(nèi)的女孩先是“嘻嘻”一笑,接著就問先生:“先生,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里為什么說共產(chǎn)主義像個幽靈在歐洲游蕩呢?spirit(幽靈)這個字就沒有更好的譯法嗎?”先生沒有回答,也許沒法回答。其他人遇到這情景應(yīng)該十分尷尬,十分窘迫,那女孩卻又是一陣輕盈的笑,輕輕化解了那陣淡淡的困境。那聲音好清脆,好悅耳。莫人杰一下就被她的聲音吸引住了,不免就想:有著這么清純的笑聲的女子,一定有著姣好的面容。好不容易盼到女子出門,果然不出所料,是個美人胚子。莫人杰自自然然就有了親近她的念頭。女子見了他,客氣地點點頭,上上下下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量了早聽先生說過的新收的關(guān)門弟子一眼,抿嘴一笑,低頭自語了一句:“A shame faced country boy actually.(原來是個害羞的農(nóng)村娃)”她不知莫人杰幼時久居邊地,好多過境做生意的越南人都是有點兒文化的,講的都是英語,私塾老師也因交流需要教過一些,他對英文雖然要懂不懂,語音也不好,卻大概聽出了女子話中有個“農(nóng)村娃娃”,心中便十分不服,就順口冒了句從越南生意人那里學(xué)來的俚語:“An ugly master is a master at all.(再丑的主子畢竟也是主子)” 語音雖然十分蹩腳,女子倒也立馬懂了,她沒料到農(nóng)村娃懂英文,條件反射般反問一句:“Master? Who's master?(主子?誰的主子?)”這下輪到莫人杰失語了,他本無意渲染自己的顯赫身世。幸好宋先生走過來搭話道:“人家出身云南鎮(zhèn)南王世家,永世罔替,鐵帽子王呢?!?/p>
柳鶯鶯眼皮一耷拉,立即把這男子看小了,長發(fā)一甩,扭頭便走。
后來又遇到過幾次,女子總是禮貌地點頭招呼,卻再也沒有開口講過話。宋先生說,她叫柳鶯鶯,是外文系二年級的學(xué)生。
北大未名湖畔,莫虎找到了正在發(fā)呆的少主。
莫人杰面無表情靜靜聽完莫虎的稟報,望著湖上的漣漪,半天沒說話。
二十五歲的莫人杰身材單薄,瘦瘦高高的個子,相貌平常,皮膚黝黑,但在舉手投足之間,不自覺卻透著股娘胎里帶來的土司王爺?shù)陌詺狻?/p>
他入京求學(xué)并不容易,畢業(yè)在即,他和家族都看得很重的北大文憑很快就要到手了。莫虎見他心不在焉,不禁心急如焚。
三公子仍然無動于衷,莫虎又說:“三公子,二公子等同廢人,老主子命懸一線,眼巴巴等著您回家主事。何況寨外強敵壓境,規(guī)定時間一過,恐怕滿寨即將血流成河,莫家絕種了!”
莫人杰嘆了口氣,無奈地說了聲:“走吧?!?/p>
莫三公子依依不舍地離開北大,準(zhǔn)備回家。走在街上,突然前面人群擁擠慌亂,只見“怡然居”茶館前黑壓壓的大批黑衣警察扎斷路口,好多茶客被圍在館內(nèi),呼天叫地鬧嚷嚷的要出來,外圍的警察就用皮帶槍托打,烏煙瘴氣亂成一團。
莫虎知道這是個是非之地,悄悄說了聲:“公子快走?!蹦宇^一低就想開溜,突然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莫人杰!莫人杰救我!”
抬眼一看,那女子正是柳鶯鶯。
莫人杰繞過人群擠到門口,還未開口,一個有著鷹隼一般眼睛的警官抬手一擋,冷冷問道:“怎么?想進去保護共產(chǎn)黨?”
“共產(chǎn)黨?”莫人杰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被警察擋住的女人又喊:“當(dāng)家的,我愿意跟你回去結(jié)婚,再也不敢跑了?!?/p>
莫人杰一聽就懂了。他知道被抓的共產(chǎn)黨的下場,不忍心看著這花兒一樣的姑娘像李大釗那樣被絞死在鋪雪的絞刑架上。他硬著頭皮走了幾步,推開警官的手說:“讓開,我接我堂客回老家拜堂?!?/p>
“你堂客?那體體面面的姑娘會跟你……”警官眼睛挺毒,一眼看出了莫人杰在京城十年沒有抹掉的土氣。莫人杰也是個怪物,只要有人說他土,他就犯犟,明明干不了的事偏要干。他牛脾氣一上來,不由陰陽怪氣地偏頭一笑,沖著形象也不太佳的警官氣沖沖道:“要是我的樣子像你個龜兒子那么神氣,婆娘就不會跑了?!?/p>
警官也不氣惱,反問:“這么漂亮的一朵鮮花,會插到你這堆牛屎上?”莫人杰聽出話中譏諷,驀地昏了頭腦,“哈哈”一陣干笑,口不擇言道:“那不是鮮花,是老子煮熟了的鴨子?;乩霞也贿^擺擺酒,做個樣子罷了。想跑,煮熟了的鴨子能跑到哪里去?”這下解氣是解了,可牛也吹大了。
柳鶯鶯頓時粉臉通紅。
茶館對面,街上賣大碗茶的小攤旁坐著個穿工裝的漢子,他聽到這話,不由臉色一變,強壓心中怒火,抬頭看了一眼茶館里被圍的柳鶯鶯,故作鎮(zhèn)靜。幸好鷹眼警官沒有注意街對面的情況。
鷹眼警官叫余大威,僅僅是個小小的分局警長,卻因辦事干練嚴(yán)謹(jǐn)、脾氣火爆而聞名北京警界。見這公子哥兒語言冒犯自己,余大威頭一搖后退一步,兩個彪形大漢同時上前雙手抓住了莫人杰的膀子。莫虎見主子受了欺負(fù),大喝一聲,上前右手一個虎爪,抓著莫人杰左手的那警察雙手被生生震開。莫虎飛快反身一個掌劈南山,另一個警察立馬脫手。
十幾個警察呼啦啦端起步槍,一步一步緩緩圍上來。
“好大的氣力!”余大威冷笑著走上前來。他看出這是對邊遠(yuǎn)地區(qū)來的主仆,也只有這類不知王法的蠻子才敢在此時此地出頭惹火燒身,不怕染上共產(chǎn)黨的嫌疑。莫人杰不管那些,拉了柳鶯鶯就走,嘴里一邊叨叨道:“再跑,再跑就讓公差大哥把你當(dāng)共產(chǎn)黨抓去槍斃了!”
余大威橫身一擋道:“說清楚再走!”
莫人杰也不遲疑,掏出懷里的學(xué)生證,飛快說道:“我叫莫人杰,是北大歷史系學(xué)生。這是我的未婚妻,名喚柳鶯鶯,北大外文系學(xué)生,今天我?guī)卦颇铣捎H,可是她嫌棄云南是邊鄙不毛之地,臨時起意半路逃跑,等我趕來你們已經(jīng)把她圍住了?!?/p>
莫虎氣憤地說:“這是我家三公子,我們莫家在滇南也算獨霸一方了,不信到蒙自去試試,哪個龜兒子敢不讓我莫家三分?”
看來這真是邊遠(yuǎn)山區(qū)來的土霸王。關(guān)鍵是這個女人是否就是那個撒傳單演講的人,余大威也糊涂了。他十幾分鐘前接到線報說有個女共產(chǎn)黨在大街上撒傳單,就立即帶人匆忙趕來,那女人一下就溜進了“怡然居”茶館。怎么這個關(guān)鍵時刻就有人來保?他把這兩人看了又看,無論怎么看也不像一對情人。他突然問莫人杰:“你說這姑娘是你煮熟了的鴨子,我想你的意思很明白,指的是那女子是你家堂客,那么我問你,姑娘身上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生理特點?”
“特點?要有什么特點?嗯……”莫人杰難住了,一邊支吾,一邊抬眼去望余大威背后的柳鶯鶯。只見那女人伸出中指和食指,在胸部左邊輕輕點了兩下,大眼睛一睜,就那么直直地眼巴巴望定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下巴。莫人杰腦子飛快一轉(zhuǎn),隨即右手摸著下巴上那顆黑痣,抬眼探詢地看著柳鶯鶯,見她點頭嫣然一笑,心下了然。待余大威回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正了神態(tài),臉上一片焦急。
“怎么樣?你煮鴨子的時候沒拔毛看看?”警長得意地問。
莫人杰面帶調(diào)笑,右手打了個響指,無賴地說道:“到了這地步,咱也不顧羞恥不要臉了。告訴你,警長,她左乳下天生兩顆黑痣,找人驗證去吧?!?/p>
余大威一怔,回頭叫道:“老板娘,幫忙驗證一下!”
老板娘在眾多警察的監(jiān)督簇?fù)碇袑⒘L鶯帶進后室。不一會兒,她領(lǐng)著柳鶯鶯出來,笑著說:“果然是這位先生的夫人。”說完走近警長,附耳說道:“這女子除了乳下黑痣,后背上還有一塊小小的胎記。”
得了這條信息,余大威又問:“其他部位還有什么特征?比如背部,手臂大腿什么的?!?/p>
莫人杰氣極了,高聲叫道:“背部?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人么?請警長給大家講講,你家堂客裸體是個什么樣兒?你能說出她背上有幾顆痣嗎?”
所有的警察和群眾“哄”的一聲大笑起來,有人高聲叫好。
余大威被噎得說不出話。莫人杰極不耐煩地問:“警長你說清楚,到底要我怎樣你才放人?”
“怎樣才放人?”余大威略一沉吟,開口道,“弄個夫妻生活常見動作,稍微親熱點兒,要親熱得顯示出你倆就是兩口子。”
莫人杰二話不說,走幾步攬住柳鶯鶯,揭開她的襯衫小衣,貼近乳下黑痣輕輕一吻。
在眾人一片吆喝聲中,莫人杰拉了嬌羞滿面的女人就走。莫虎緊跟其后,出了店門立即轉(zhuǎn)身提拳,防備有人偷襲公子。
余大威立馬感到這小子輕狂,和自己想象中的共產(chǎn)黨差得太遠(yuǎn)。至于這個女人嘛,就難說了。他為難了,摸著下巴上沒剃盡的幾根胡須,久久沒有說話,眼睜睜看著那對男女拉拉扯扯地走遠(yuǎn)了。
余大威眉頭一皺,決定將計就計,管她是不是共產(chǎn)黨,先放了再說,說不定順著她這條線還能釣幾條大魚呢。他招招手叫來混在人群里的兩個便衣,附耳輕輕吩咐了幾句。
此時街對面那茶攤子上的白臉男人臉色鐵青,慢慢起身,悄悄跟隨柳鶯鶯和莫人杰而去。
幾個便衣警察頗感意外,相互對視幾眼,立即分成幾組跟了上去。
警察一撤,茶館里的人“哄”地蜂擁而出,余大威有點兒慌神了。他想,要是撒傳單的共產(chǎn)黨還在這群人里,那可就放魚入海了。
晨風(fēng)吹動酒招兒,余大威心里莫名起了絲寒意。
脫了困,柳鶯鶯走了不遠(yuǎn)就氣沖沖地自己走了,也不跟莫人杰打招呼。莫人杰無奈,只好和莫虎繼續(xù)趕路。
主仆二人一路辛辛苦苦,鞍馬勞頓,好不容易到了昆明,一到碧雞街,便由在昆明的莫家各種店鋪干活的三十幾個莊丁接進金鳳客棧,這是莫虎出發(fā)后莫老爺飛鴿傳書安排好的。莊丁們帶來了莫府能在昆明收集到的全部長短槍??吹侥⒔舆^兩支德國造插到腰帶上,莫人杰的心一下就放下來了。
從昆明到蒙自,沿途都明明暗暗安排有長槍短槍保護,嚴(yán)防有人行刺,不讓莫家唯一繼承人有分毫閃失。但是莫家的提防似乎有點兒多余,莫家主仆一行四十多人一路無驚無險到了靠近大本營的一線天附近。
此時天色昏暗,日光淡淡地照進斜谷。馬上的莫人杰似乎剛從睡意蒙眬中蘇醒,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停”,口里還不清不楚地嘟噥了一句:“要劫道,就只剩這鬼地頭了?!?/p>
莫人杰自幼生長于此,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這里原本是守山的要地,書讀多了,自然懂得正書反讀,再傻也反應(yīng)得過來,如果想阻止救援人馬進山,此地也是絕好的隘口。哪知所帶人馬散亂,沒有受過訓(xùn)練的伙計一下子就進去了一大群。這時只聽一聲梆子響,山頂飛蝗般射來一陣亂箭,十幾個莊丁一下子倒在血泊之中。人群立時大亂,一窩蜂又退了回來。
山頂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山下的人聽著,信使及三少爺可進山,其余冒進者死!”
隨后又是一陣亂箭,呼呼風(fēng)嘯中夾雜著幾聲槍響。
年少氣盛的莫人杰把座下大馬一夾,怒道:“三少爺進山不進山由不得你,老子不信你敢弄死老子,寶貝你們不想要了?奶奶個球!”說罷一馬當(dāng)先沖進山谷,莫虎一愣,躍馬便前沖護主。眾人一聲發(fā)喊,爭先恐后亂七八糟地也往前沖。
山頂又是一陣亂箭,山頂有人高呼:“莫要傷了新主事人!大王有令,放人!”
莫人杰一路狂奔,趕到寨門早已筋疲力盡,身子一軟,便滾下鞍來。
早就候在門口的莫老爺雞爪一樣的手緊緊拉著兒子的衣袖,干枯的眼眶里含著不知是山風(fēng)吹出的還是因為激動涌出的老淚,口里不停地嘟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兒子了解此時此刻父親的心情,附在父親耳邊悄悄說了一句:“爹,放心,您的銀子沒白扔,我研究透了那……”
莫老爺立馬打斷道:“回來就好,你長年在外,老子給你定了門親,聘禮早下了。你丈人家也很高興,回了老子的大禮,說好等你擇日子過去相親,順便把新娘子接回來,如此也了了老子一樁心事?!?/p>
莫人杰聽得一頭霧水。
進了堂屋,父親才悄悄說:“隔墻有耳,不住密室,莫談?wù)?。你小子一走就是十年,老子還不想絕后呢,就給你定了者家寨者秀才的女兒。者秀才是老子的拜把子兄弟,他女兒名喚婉兒,出落得俊俏,不說羞花閉月,沉魚落雁是肯定的,十里八鄉(xiāng)找不出第二個……”
莫人杰深深嘆了口氣。
莫老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輕輕補了一句:“姑娘要樣兒有樣兒,要腰身有腰身,更可貴的是她也算有學(xué)問有操守的女秀才,前幾天剛從昆明回來,是貴族女子中學(xué)四中的高材生哩?!?/p>
莫人杰知道犟不過老爺子,就哼哼哈哈支應(yīng)著。
老爺子心頭明白,只好攤牌說:“外有強敵壓境,內(nèi)無可用之兵,咱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結(jié)盟,者家也有幾十條槍呢。好了,咱們閑話休講,商量出一個度過危難的辦法吧?!?/p>
莫人杰也不答話,徑直就進了密室。
傍晚的落霞像火一樣在天邊燃燒的時候,莫家父子已在密室里坐了好久。
出來后,兒子顯得很自信,一副當(dāng)家作主的樣子,老寨主背也駝了,腰也彎了,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傲氣與威嚴(yán),目光一直眼巴巴地跟隨著兒子那單薄而故作穩(wěn)重的身形,口里念叨著:“人命大于天,不可兒戲,一旦承接王命,你肩上擔(dān)的,可是全寨人的身家性命呀!”
莫人杰沒有吭聲,甚至沒回頭望那主動放棄大權(quán)的父親一眼。他怕父親優(yōu)柔的模樣,動搖自己的決心。
莫人杰試著咳嗽兩聲,隨后就高叫:“莫虎!”那叫聲竟然與他父親有幾分相似。
莫虎早就幾步跨到階下,口里應(yīng)了聲:“奴才在”,眼角卻盯著莫老爺。莫老爺點點頭,雙手伸向蒼穹,顫巍巍交代道:“從今往后,本寨一切事宜,皆唯三少爺莫人杰之命是從!”
一聽此言,莫虎身后跟著的大群仆人家丁立即齊齊跪下,同聲應(yīng)道:“一切唯三公子之命是從!”
看著跪在地上的眾人,莫人杰眼睛一顧左右,清清楚楚地說道:“既然我接了寨主之位,就決不讓你們受一點點委屈。太祖公留下的傳家寶固然無價,但畢竟只是樣器物,生死關(guān)頭如果起不到保護全寨老小生命財產(chǎn)的作用,留到寨上又有何用?”
聽到這里,眾人一陣騷動。莫人杰作勢雙手向下一壓,一字一句說道:“各位,現(xiàn)今沒有時間多言,本寨主已經(jīng)做出決定:交寶,納降,避禍?!?/p>
眾人好生失望,沒想到外出學(xué)藝多年、背負(fù)家族希望的少主是個敗家子,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莫家二聾子雖然聽不見,但是感覺到氣氛不對,口里就念叨:“當(dāng)不來官就莫勉強,會當(dāng)官的人莫家有的是,嘻嘻……”
正在徘徊不安之際,莫人杰已經(jīng)安排兩個仆人打著白旗下山聯(lián)系獨腳銅人,說明天一早就抬寶物下山交接。那兩個仆人雖然是粗人,卻也不愿舉白旗,三公子就板起臉訓(xùn)斥道:“舉白旗算什么,孔夫子徘徊陳蔡之間時,不是經(jīng)常舉著白旗么?快去!”
他說的話,下人們也不懂,既然主子說孔夫子都舉白旗,下人服從就是了。
當(dāng)晚就飲酒休整,只有放不下心的莫老爺督促著幾個老心腹提燈巡夜,在站最后一班崗。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就和莫虎領(lǐng)著八條漢子進了莫家世代最神秘的密室。不大一會兒,四個人抬出一個明黃絲綢包裹著的三尺見方的大木箱。莫家寨全體老幼齊集大廳門口,抬著寶貝的漢子一現(xiàn)身,男女老幼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有人甚至嗚嗚地哭出聲來。
莫人杰叫了聲“?!保p手抱拳,深深向人群作了個揖,說:“莫三德薄,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后人,為茍且保寨,今日獻出祖宗遺產(chǎn),慚愧慚愧?!闭f罷,他命人打開木盒蓋,說:“反正事已至此,干脆就讓大家見識見識五百年來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傳家寶。”
木箱深處,一堆明黃色的絲綢之中,靜靜地站著個體型豐滿的唐三彩神祇。隨著幾百年光陰的消逝,神祇胎色光澤漸退,溫潤晶瑩,釉光柔和自然,寶光四溢。更為奇怪的是,此神祇是龜背兔頭,身披甲胄,手里握管朱筆,腳蹬朝靴,氣定神閑地望著天空,似乎有話要說。
讓神祇略一見光,莫人杰急命收好啟程。他左手略微抬了一抬,命令道:“開寨門,擂鼓吹號,通知山下的獨腳銅人,準(zhǔn)備接貨!”
一行人吹吹打打來到山腳,小路邊叢林中突然沖出一群人馬,手執(zhí)弓箭獵槍攔住去路,氣勢洶洶地?fù)踝砣?,說是奉大王之命,外人不得通行,只準(zhǔn)莫人杰帶少許人前行。莫人杰只好挑了四個隨從,連同莫虎和自己讓他們搜了身,才在他們的引領(lǐng)之下,穿過鬧鬧嚷嚷的手執(zhí)武器的人叢,最后進了一個牛皮搭成的帳篷,繼續(xù)往前,穿過一條地道,最后在一間天然巖洞構(gòu)成的寬闊的大廳里停下來。莫人杰回頭一看,引路的土人不知什么時候早已退下,但見大廳成六角形,按八卦方位擺放了六張大木桌,桌面鋪了虎豹等野獸皮,每張桌后坐了個頭領(lǐng)似的土人。那些土人酋長一個個怒目圓睜,一言不發(fā),莫人杰也分不清主位次位,辨不明誰是大王獨腳銅人,只好向四周作了個羅圈揖,說道:“獅子崗莫家寨家傳寶貝貢上,請大王驗收?!?/p>
大廳里靜悄悄的,無人回應(yīng),只有幾支桐油火把在墻角呼呼燃燒的“吱吱”聲。
莫人杰見無人應(yīng)聲,提高嗓門又報了一次。
良久,大廳頂部傳出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命令道:“開箱!”
莫人杰四處觀望,想弄清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觀望之間,那聲音又極其威嚴(yán)地“嗯”了一聲。
莫人杰一下回過神來,忙叫:“莫虎,開箱,開箱?!?/p>
箱子打開了,桌子后的土人不約而同“哄”的一聲站起,像突然意識到什么,一聲不吭,“嘩啦啦”又坐了回去。
“什么勞什子,唱名!”那聲音毫不客氣地說道。
莫人杰不敢怠慢,忙回道:“莫家傳家寶,龜背兔頭守護神祇一尊?!?/p>
高高的天然洞頂無人應(yīng)聲,只有莫人杰剛才發(fā)出的聲音在回蕩,使人感到陣陣心悸。
突然,洞頂傳來一聲斷喝:“下邊聽清了,灑家要的不是這個東西?!?/p>
估計發(fā)聲的就是獨腳銅人,莫人杰偷偷抬頭四下觀察,還是什么也沒看見。只聽一聲嘆息,那聲音又說:“不過離灑家要的也不遠(yuǎn)了?!?/p>
莫人杰一怔,心想,他怎么會知道這神祇與那寶物有關(guān)?莫府上下,知道這尊密室里神祇的人都很有限,更不用說太祖公嚴(yán)令不得外傳的傳家寶了。正在出神之間,那人又說:“灑家要的,就是這位神祇守衛(wèi)的東西?!?/p>
莫人杰心中一緊,脫口問道:“什么東西?”
“你重復(fù)下神祇稱呼的前三個字!”
“龜背兔……”
“對,推背圖!”
莫人杰一下愣在當(dāng)場,仿佛有人一槍擊中他的心臟。那聲音不緊不慢又在耳邊悠悠說道:“你先祖當(dāng)年燒制的這尊神祇,不就是專門守衛(wèi)他藏在獅子山的寶貝推背圖的嗎?莫家主人換了又換,這神祇可是忠實守候,五百年沒動一下身喲。”
莫人杰極力掩飾心中的不安,明白父親交代的第一步“詐降”已經(jīng)被獨腳銅人識破了。盡管早有準(zhǔn)備,他卻也沒料到獨腳銅人把莫家底細(xì)了解得如此清楚。
見莫人杰失了方寸,那聲音倒放緩和了,一字一頓緩緩解說道:“灑家要的是本書,書名叫《推背圖》。”
話已至此,意思再也明白不過,莫人杰無法應(yīng)對,一下愣在當(dāng)場。
獨腳銅人以為這是莫嘉亁欺騙了兒子,讓他用假貨頂包,做兒子的也許不知情。于是,他問道:“你是大學(xué)生,知道寫《推背圖》的人嗎?告訴你,他們有兩個人,一個是幫皇帝老兒管天的天官,叫李淳風(fēng),一個是管地的地官,丞相袁天罡。長見識了吧?”
莫人杰浸淫《推背圖》十幾年,一聽土匪把這書的根底弄得如此清楚,當(dāng)場就驚呆了。這悍匪是怎么把這么詳細(xì)的情報搞到手的?難道莫家有他的臥底?會是誰呢?
獨腳銅人見狀極其滿意,他以為自己判斷得沒錯,莫人杰什么都不知道。他打破沉默,輕輕說:“你過來,咱家細(xì)細(xì)講給你聽?!?/p>
眾人一齊轉(zhuǎn)臉向左,盯著一處光滑的石壁。莫人杰仔細(xì)一瞧,才看出那里懸掛著一張與巖石顏色十分相似的幕布,想必獨腳銅人一定藏在幕布后了。莫人杰眼巴巴地看著莫虎等人被趕出大廳,只好磨磨蹭蹭地到了左邊的幕布前。他偷偷瞄了幾眼,幕布后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
獨腳銅人音調(diào)呆滯,說的話多帶鄉(xiāng)言俚語,莫人杰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便姑妄聽之,聽后經(jīng)過整理篩選,得出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
大師袁天罡未發(fā)達(dá)之時,奉朝廷之命赴四川邛州任縣令,路過利州,到一武姓老友家拜訪。一見老友夫人楊氏便驚呼道:“夫人當(dāng)生貴子!”楊氏忙把兩個兒子領(lǐng)出來讓他看,不想他看了后卻直搖頭,說他們雖然可以官至三品,但不過是個保家護院的主兒,還不算大富大貴。于是楊氏又喚出女兒,他看了后依然搖頭,說這女子雖然富貴,日后可封個侯國夫人,卻面帶克夫相,今后恐不利于丈夫。楊氏不以為然,說:“我所有的孩子都在這里了,先生別是走眼了吧?”閑坐一會兒,奶媽抱出個穿著男孩衣裳的女嬰從堂前經(jīng)過,袁天罡一看,不由大驚。他喚過奶媽往襁褓中的嬰兒定睛一看,立即失色道:“龍瞳鳳頸,極貴極尊也!”再一端詳,馬上分辨出那是個女孩,就不無遺憾地?fù)u了搖頭,說:“可惜是個女兒身,若為男,當(dāng)作天子!”此女剛出生沒幾天,楊氏意識中尚未把她列入家庭正式成員。那女嬰,卻是一代女皇武則天。
獨腳銅人又說到了李淳風(fēng)。他說唐太宗即位后,民間流傳著一本叫《秘記》的奇書,書里預(yù)言了許多當(dāng)朝大事以及宮廷秘事,其中有一句話說:“唐三世之后,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庇谑?,太宗皇帝就秘召司天監(jiān)主管天文歷法且精通星象卜算的心腹大臣李淳風(fēng)詳察此事。李淳風(fēng)沉吟良久,仰天嘆道:“臣據(jù)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宮內(nèi),從今不逾三十年,當(dāng)有天下,并誅殺李氏子孫?!碧诨实鄞篌@失色,環(huán)顧宮闕,切齒道:“疑似者盡殺之,如何?”李淳風(fēng)搖頭答道:“天之所命,必?zé)o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殺恐枉及無辜。且據(jù)上象,今禍已成,復(fù)在宮內(nèi),已是陛下眷屬。更三十年,又當(dāng)衰老,老則仁慈,雖江山易姓,其于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之。今若殺之,即當(dāng)復(fù)生,少壯嚴(yán)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zé)o遺類!”太宗皇帝聞言,許久無語,雖心內(nèi)極是駭恐,但最終還是聽從了那位大臣的勸告,罷了殺戮的念頭。
介紹完兩位奇人之后,廳里無緣無故吹起一陣穿堂風(fēng),清風(fēng)撩動布簾,莫人杰悄悄抬眼一看,迷迷糊糊看見簾后不遠(yuǎn)處停了輛手推車,一個一臉病態(tài)的人端坐其上,手里握把鵝毛扇,口里叨叨不停,顯得十分滑稽,像是戲文里諸葛孔明借東風(fēng)的樣子。正要往細(xì)處看,風(fēng)一停,布簾就垂下來了。
簾后人一點兒未察覺,接著又講《推背圖》的成書過程:
唐貞觀十五年,袁天罡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測王氣,從長安進入蜀地,在川北的一片奇山異水間,發(fā)現(xiàn)了一塊極為罕見的“九龍捧圣”的風(fēng)水格局,便在其風(fēng)水眼上埋下一枚銅錢作為記號。不久,李淳風(fēng)也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測王氣來到川北,也看中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在其風(fēng)水眼上插下一枚金針作為記號。后來,兩人在古城閬中相會,說起“王氣”和“風(fēng)水”一事,都稱自己“選中”了。于是,兩人就相攜來到現(xiàn)場,起出各自埋藏的記號,結(jié)果袁天罡的那枚銅錢眼中,竟插著李淳風(fēng)的金針!兩人先是一怔,繼而擊掌大笑,仰天嘆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后來,太宗皇帝駕崩,高宗即位,已是兩鬢斑白的袁天罡便離開長安,來到閬中隱居,并在他看中的那塊風(fēng)水寶地上,筑起一面青石高臺,用以觀測星象,洞察天地玄機。不久,李淳風(fēng)也向高宗皇帝呈書告老,無意中也來到閬中。
兩人一見,隨即相處于山林,坐忘于高臺,看日出月落,天象幻化,著書立說,不亦樂乎。
一日午后,兩人閑來無事,但見錦山如屏,閬水如玉,山川地脈自自然然呈現(xiàn)出朱雀玄武,九龍捧圣圣境,四周云遮霧繞,一片使人物我兩忘的神仙境地。兩人相視一笑,便坐在高臺的石階上,掏出幾枚貞觀通寶,以錢代蓍,占卜推算起大唐國運來。誰知兩人一推就上了癮,一發(fā)不可收拾,竟推算到了唐以后中國兩千多年的命運!
這時,天色已暮,一彎新月浮上遠(yuǎn)處的東山巔頭,袁天罡突然醒悟,站起身來,在背后推了李淳風(fēng)一把,說:“天機不可再泄,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 李淳風(fēng)一笑道:“推得好,謝謝提醒,我們把推算結(jié)果整理成書,就以‘推背’為書名吧?!?/p>
袁天罡一笑,后來就將那天占卜所得的卦象作了整理,并配上相應(yīng)的圖、讖、頌,遂成一書。
這就是后來江湖上時隱時現(xiàn)、人人欲得之的《推背圖》。那不是一本書,而是一件稀世珍寶。誰得到了它,就能預(yù)先把自己個人的命運、家族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結(jié)合起來,順天應(yīng)時,巧用歷史大勢,積千年之財富,成萬世之功名。江湖曾經(jīng)傳言:“若能尋得《推背圖》,金鑾寶殿無人顧?!闭f的是如果能夠得到《推背圖》,皇帝老子也可以不當(dāng),由此可見此書之貴重。
莫人杰作為莫家的繼承人,不知在這類資料上下了多少工夫,這些事,他早已爛熟于心。但他仍假裝洗耳恭聽,以便今后與這悍匪周旋。他意識到老爺子第一步調(diào)換計已經(jīng)失敗了,該動用第二個計劃了。他當(dāng)時雖然感到老爺子計劃平平,不以為然,但是事到如今別無他法,只好試試再說了。趁獨腳銅人話語一停,莫人杰趕緊插話說:“大王,寶呢我也獻了,禮數(shù)也到了,我是新寨主,也該回去主事了。至于您提到的那本書,我回去一定盡力查找,找到定當(dāng)奉送,決不食言?!?/p>
一陣長久難堪的沉默。
莫人杰抓緊時機道:“我是個讀書人,說話辦事是講信譽的,況且又新任寨主,您還怕我賴賬么?”
沉默半晌,獨腳銅人終于回話道:“你回去把書拿來再說?!?/p>
莫人杰慶幸終于脫身,起身就往外走。剛走兩步,就聽身后有聲音道:“記住,切莫耍小聰明,灑家給你五天期限,時限一過,若不交書,我讓你全寨人死無葬身之地。”
莫人杰管不了許多,匆匆奔出大廳,帶了莫虎等人就走,趕到獅子山腳下,找到同來的莊丁,吩咐他們立即回山,要老爺子督促莊丁加強守寨。自己要了兩匹大馬,帶著莫虎上了條出山的小道,一路揚鞭狂奔,只聽沿途馬蹄得得,驚起滿山花臉雀兒,留下串串嘰嘰喳喳的鳥鳴與煙塵。
該動老爺子預(yù)先布置的第二步棋了。
莫人杰和莫虎驅(qū)馬踏上山頂走進者家寨時,者婉兒和哥哥者冉龍正在花廳里下棋。馬蹄聲打斷了少女的思路,她抬頭一看,立即有點兒吃驚地款款起身,再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騎在大紅馬上的莫人杰。
打小婉兒就知道,父親把自己許配給了鎮(zhèn)南王家的小哥哥。
她一看馬上的人兒就覺得好親切,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十多年來,他的身影一直就陪伴在少女的春夢里。
莫人杰見到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女人在哪里見過?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第一次帶他來到者家寨的情景。那時他大約六歲,剛到記事的年齡。他記得者家有個漂亮的妹妹在后花園看金魚,他騎著根小斑竹當(dāng)大馬,想和小妹妹一起玩。一個自稱哥哥的小男孩擋住他,說要交過路費。他想也沒想,回身就把父親帶給者老伯的一包蜜棗從背上解下來給了小男孩。他記得后來三個孩子吃得滿嘴是棗泥,你在我的臉上劃一下,我在你的嘴角舔一下,三個孩子玩得滾成一團。就在他們玩得哈哈大笑時,兩個大人在旁邊悄悄相互對視一眼,也會心地笑了。
第二次到者家寨是十年前,他十五歲,第二天就要動身遠(yuǎn)行。他隱隱約約感覺到父親領(lǐng)著他是專為那小姑娘來的。他不知道父輩們交談了些什么,只是沒有見到極想見的妹妹,心里感到一絲說不出的遺憾。
不想一晃十年,北平枯燥繁忙的求學(xué)生涯早就磨平了這段淡淡的記憶,誰料一見棋桌旁的女子,前塵影事浮上心頭,他一下想起了那個讓他舔過臉的叫婉兒的小姑娘。
幾度春風(fēng)催桃李,眼前這女子成熟了,端莊文靜又漂亮。他們就這樣對視著,探尋著,似乎都想從對方身上找到兒時的記憶。
來者家寨之前,莫人杰無心娶嫁,本想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一心只考慮家族大事,一路上反復(fù)想的是如何開口向者老伯提出延緩婚約而又能借到兵的托詞。不料一見到婉兒,他立馬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決定立即把她娶回家。
者老漢端著長長的竹節(jié)水煙筒坐在廳里,一邊咳嗽,一邊聽兒子者冉龍的通報。親家有難,他不出手誰出手?何況這正是兩家結(jié)盟的好機會,女兒一入侯門,者家門第自然不同往昔。
者老漢告訴莫人杰說:“我把者家能夠組織起來的人和槍都讓你帶走,你大哥冉龍一起去,他是個武夫,動起手來可以幫你策劃盡力,到了你家歸你指揮調(diào)遣。再有一條,婉兒這次跟你一起去,就算老漢嫁女了?!?/p>
莫人杰自然巴不得借兵迎親一起辦,立即連連應(yīng)承。接著,三人都意識到這次莫家寨不好進,紛紛提出各自進兵的計劃。整整用了一個上午時間,三人終于同意采取者老漢的計策,先讓莫人杰與婉兒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大張旗鼓先走,冉龍帶幾十人悄悄隨后保護,一遇獨腳銅人攔截,冉龍的人立即從后面包圍阻擊,莫家寨的人馬立刻打開寨門自上而下掩殺而出,前后夾擊,爭取全殲土匪。
計劃一定,者老漢馬上飛鴿傳書給莫家寨。
第二天一大早,者老伯千叮嚀萬囑咐,直到親眼看到侍女們把嬌嬌女扶上花轎,陪嫁嫁妝載了十匹大馬,隨行漢子各自把武器藏在順手的地方,他才停下嘮叨。新郎官莫人杰派莫虎先行探路,自己戴著頂青緞瓜皮帽,披紅掛彩地騎匹大紅馬,十幾個精干莊丁扮作藝人吹響嗩吶敲起牛皮鼓上了路。者冉龍騎一匹五花馬,帶領(lǐng)大隊人馬遠(yuǎn)離三四里,護送妹妹到婆家。
迎親隊伍緩緩而行,莫人杰強作鎮(zhèn)定,內(nèi)心極為緊張,幸好一路無事。到了一線天,莫人杰心都快跳到喉嚨口了,他勒馬四處張望,不見任何動靜。莫人杰更加心慌,弄得進也不敢,退也不是。正在猶豫徘徊之間,只見半山上打前戰(zhàn)的莫虎一路攀援而下,他邊跑邊喊:“公子放心,山口沒有土匪埋伏,只留了封信?!蹦私苷归_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叫爾獻寶卻搬兵,機關(guān)算盡耍聰明。暫且放爾歸山去,交書納降換小命?!?/p>
獨腳銅人居然一眼看破了兩家預(yù)定的破襲計!他必然已將人馬調(diào)走,夾擊之計自然成空,莫人杰不禁悵然,不久者冉龍領(lǐng)兵趕到,兩人合兵一處,匆匆趕上獅子寨。
莫家早有準(zhǔn)備,寨前寨后披紅掛彩,寨門口掛了十八個大紅燈籠,仆人們早把石階打掃得干干凈凈,門前兩個石雕貔貅胸前掛了紅綢大花,作出一副迎親的隆重模樣,整個莫王府顯得喜氣洋洋。暗地里,莫家老爺親自指揮家丁武師,手執(zhí)武器埋伏在石頭寨墻之后,只待一聲號令,立即殺下山去。
莫人杰一路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爬上山頂,一進寨門,他立即滾鞍下馬,命令莫虎和者冉龍馬上領(lǐng)人鎮(zhèn)守各個要道隘口,嚴(yán)防獨腳銅人強攻偷襲。
寨子里人們不知就里,熱熱鬧鬧準(zhǔn)備著新寨主的婚禮。
莫人杰離家日久,看著這些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客人有點兒發(fā)蒙,莫老爺也顧不得招待客人,一心注視大門情況,生怕有壞人混進來盜書。
“啪啪啪”一陣鞭炮炸響,陣陣青煙頓時冒上藍(lán)格格的天。
新郎把新娘抱下花轎,跨過火塘,半癡半聾的二哥莫地杰像孩子一般向著看熱鬧的人撒紅棗和銅錢,早有丫環(huán)把新娘子攙進耳房,認(rèn)認(rèn)真真給新娘梳妝打扮好,送進正堂。窗外偷看的賓客們正在因新娘的光彩照人而忘情驚嘆的時候,一個家丁上氣不接下氣跑進來,盒子炮在屁股后頭一拍一甩的,口齒不清地稟報:“來了,來了,走到寨門了,莫大管家擋著哩。”
老爺子一聽壞了,忙問來了多少人,怎么沒聽到槍聲。
大廳里頓時一片混亂。
莫人杰臉色一緊,就聽見一個女人喊道:“我要見當(dāng)家的!”
闖進來的竟是一身風(fēng)塵、面容疲憊的柳鶯鶯。
婉兒感覺有變,掀開蓋頭,只見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奔向莫人杰,喊道:“當(dāng)家的,救命!”
莫人杰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一隊警察追了過來。待那隊警察走近一看,才認(rèn)出帶隊的竟是北平警長余大威。莫虎伸手待要阻攔,沖到眼前的警察粗暴一推,那伙本地警察已經(jīng)魚貫而入。
余大威站在一片喜色的大廳正中,認(rèn)真打量了一下屏風(fēng)上新貼的大紅喜字,仔細(xì)看了看新娘的臉,轉(zhuǎn)頭大聲問莫人杰:“怎么?大老婆還沒進門,這么快就結(jié)二婚了?小老婆比大老婆還漂亮嘛?!?/p>
莫人杰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那邊者冉龍早就惱了。者冉龍見有人攪局,怒吼一聲撲向警長,揮拳便打,旁邊早有警察擋住。余大威看也沒看冉龍一眼,指著柳鶯鶯冷笑一聲,問莫人杰道:“這個大老婆還沒拜堂,怎么就先接小老婆了?你不怕你舅子揍你?”話沒說完,者冉龍早就幾步奔過,氣勢洶洶就要找莫人杰生事。莫人杰幾步讓開,無奈向者冉龍一笑道:“且容我以后解釋。”
此時,柳鶯鶯早已藏到莫人杰身后。莫人杰也想好對詞,坦然對警察聲明道:“她們兩個都是我待娶的夫人。本人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爺,有兩個夫人不算多吧?今天日子好,正好適合雙喜臨門,怎么樣?本王的事還要外人管嗎?莫虎,送客!”
這邊架子一端,那邊卻惱了者冉龍,他指著莫人杰罵道:“好一個色狼大騙子,既然娶了前妻,為何又到我家騙婚?”
莫人杰慌忙道歉,說:“這事以后慢慢說,不忙在這一時?!?/p>
者冉龍哪肯罷休,撕了喜字就要拉妹子走。
婉兒在一旁早就看出端倪,急忙高聲嬌喚一聲:“哥哥!”
妹妹一聲喚,脾氣暴躁的者冉龍竟然戛然而止。
就在莫人杰窮于應(yīng)付之時,余大威高聲宣布:“這女人叫柳鶯鶯,是北平來的共產(chǎn)黨,我把兩個共產(chǎn)黨從北平追到云南,就是要捉拿他們歸案!這女人是重點,兄弟們,拿下!”
莫人杰忙阻攔,爭辯道:“這是我老婆?!?/p>
余大威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說:“你這招不管用了,我早已弄清楚,這女人是共產(chǎn)黨,不管是誰的老婆,我只管抓共產(chǎn)黨歸案!”
“恐怕沒有那么簡單!”莫人杰橫身一擋,說,“你別忘了,這里是莫王府,不是北平,這里我說了算。”
警察不管不顧,“哄”地?fù)硐蛩砗蟮牧L鶯,柳鶯鶯發(fā)出一聲驚叫。
“放肆!誰敢?”
不等三公子招呼,莫虎呼地拔出雙槍,眾家丁的槍口一致瞄準(zhǔn)警察。
警察也不是吃素的,嘩啦一聲自動圍成個圓圈,長槍下肩,槍口一抬就對準(zhǔn)了莫家主客。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
者冉龍是個好打架的主兒,心里一急,不知該幫哪一方。婉兒朝哥哥一眨眼,者冉龍悄悄走近妹妹,婉兒輕輕道:“哥哥還沒看出來?那鷹眼警官千里迢迢從北平趕來,絕不會是專門來提醒我們?nèi)绺缬袃蓚€夫人,他是來抓人的。你看三哥哥那么護著那女子,說明那北平女子身份不簡單。哥哥,眼下咱保護自己人要緊,其他的事以后再說??斐鋈?,把咱們山寨的親兵帶來?!?/p>
者冉龍悄悄抽身走了。
眾賓客“哄”的一聲,亂哄哄盡作鳥獸散。
“送客!”莫三公子一聲令下,莫家家丁馬蜂般圍上前來,三五個扭一個警察,呼啦啦就往大廳門口推。警察大多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領(lǐng)教過土司王爺?shù)膶M與厲害,一看那陣仗,也不敢開槍,只好一邊掙扎一邊罵罵咧咧地讓人推出了大門。
者冉龍也帶領(lǐng)一隊親兵殺氣騰騰地奔來。
余大威無奈,被迫讓人推了出去。
柳鶯鶯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好不容易稍稍平靜,這才開口感謝莫同學(xué)再次出手相救。她坦誠地承認(rèn)了自己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說其實在北平她就暴露了。余大威之所以沒抓她,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負(fù)責(zé)保護她的馬文同志一時大意,與黨組織取得了聯(lián)系,被余大威發(fā)現(xiàn)了。
“黨組織早就掌握了我們的情況,知道我們在北平呆不下去了,就要我們切斷與北平黨組織的一切聯(lián)系,到云南來。一是云南黨組織正在發(fā)展,需要大量人手,二是我與你這樣的進步青年有聯(lián)系,有基礎(chǔ),今后方便開展工作。誰知道我和馬文一到昆明就發(fā)現(xiàn)余大威也跟來了,我便尋思自己干脆來蒙自吧,反正蒙自黨組織是中國共產(chǎn)黨在云南很早就組織發(fā)展起來了的,一來可以掩護馬文同志在昆明脫險,二來蒙自共產(chǎn)黨也需要人手。不想剛到蒙自,余大威又跟來了。萬不得已,我只好將錯就錯投奔莫家寨,尋求你的武力保護?!?/p>
婉兒聽得笑了,她也沒看錯眼前這個男人。
寨門口突然傳來陣陣喧囂,不時夾雜著幾聲槍響。
莫人杰料到余大威一定不肯善罷甘休,此時圍著寨門不走,想必定會派人去縣城搬救兵。如若大軍一到,那時要強行抓人恐怕就攔不住了。于是他一邊起身外出應(yīng)付,一邊吩咐莫虎道:“快,快把北平客人藏進密室?!?/p>
出得寨門,卻只見余大威一人。原來那陣槍響是個幌子,城里來的警察怕和山民結(jié)仇,不愿意幫這個外地來的警察賣命,更不愿意在荒山野嶺動刀動槍,眼見天色已近黃昏,便紛紛自作主張撤了。
余大威沒走,等到莫人杰出來,他語重心長地勸了這個不知輕重的貴公子好久。他始終認(rèn)為莫人杰目前的所作所為全是江湖義氣,當(dāng)然還有公子哥兒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作怪。臨走前他陰陰一笑道:“莫看我把兵撤了,小心點兒,我在半道撒了網(wǎng)候著哩?!币宦犨@話,莫人杰反倒摸不清他的下步棋了,就站在寨門邊看,直到警長走遠(yuǎn)了,一時還沒有緩過神來。
回到廳里坐下,品了一陣新采的山茶,莫人杰長長舒了口氣,才想起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他輕輕推開讓者冉龍撕了雙喜紅字的雕花洞房門,發(fā)現(xiàn)大紅綢緞繡花被折疊得好好的,新娘子卻不見了。
這不應(yīng)該呀!莫人杰急了,命令幾個貼身丫環(huán)趕緊找人。
暮色愈來愈濃,天幕上能夠看到早出的星星,山野里升起陣陣濃白色的暮靄。莫家正在慌亂之間,山下突然響起陣陣密集的槍聲和吶喊聲,不一會兒就影影綽綽看見大群強盜蜂擁而上。守兵頓時有點兒慌亂,倒是者冉龍沉得住氣,高叫了一聲“打”。一時箭雨如蝗齊向山下招呼。賊人也不強攻,懶懶散散沖了一陣就撤,這邊守兵一松懈,賊人鼓起精神又沖。兩邊攻攻守守,守守攻攻,一個晚上都在反復(fù)拉鋸。
賊人反復(fù)攻山,加上新娘子不見了的消息不脛而走,于是者家的人心就亂了。一群人到處找,從黃昏到第二天凌晨,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連點兒蛛絲馬跡也沒發(fā)現(xiàn)。賊人卻不知什么時候撤退了。
一陣山風(fēng)吹過,蒙蒙亮的天邊現(xiàn)出幾片極亮的云絲,詭異極了。
混亂之中,人們發(fā)現(xiàn),北平來的柳鶯鶯也不見了。
莫人杰到寨墻上看了好幾次,漸漸知道這是獨腳銅人在佯攻,雖然搞不清他的意圖,但暫時沒有危險。他把幾個大小頭目叫來研究應(yīng)對方法。等人差不多到齊后,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找不到莫虎了。
天色已經(jīng)微明,寨子里的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正在這時,山腳下一個人影舉著白旗一路高叫向山上移動。走到近處,才弄清是個送信的。信上只有簡短幾句話,說新娘子者婉兒在他們手上,半天之內(nèi)拿書換人,否則撕票,過時不候。
婉兒好端端呆在新房里,怎么就到了他們手上呢?
莫人杰一屁股坐到地上,失了方寸,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眼前晃動著的,總是婉兒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
莫人杰思慮良久,起身緩緩向密室走去。事實證明,老一輩那些老套路不行了,莫人杰決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
就在密室正中央的書架中層,莫人杰悄悄推開藏書,在擋板當(dāng)頭輕輕一按,一塊隔板自動翻開,露出一個鋪著黃綢的空格,那傳家之寶就靜靜地躺在那里。
密室里有暗室?guī)组g,有工程浩大入口隱藏得極好的直通山下的暗道,老祖宗卻棄而不用,偏偏把寶貝藏在進門就看得見的書架之上,外人即使碰巧進了密室,也只會四處尋找暗道機關(guān),絕不會想到藏寶之地就在一眼可見之處,可見其用心之深,用計之巧。
出得門來,他與老父親擦肩而過,看見了莫老爺那雙黯然神傷略帶幽怨的眼睛,心下凄切。
二聾子不知從何處歡歡喜喜跑過來,一邊拍手一邊神神叨叨念道:“干得,干得,爛字紙調(diào)乖妹子,爛字紙調(diào)乖妹子……”
莫人杰是在全寨人冰冷的目光中走進獨腳銅人的大本營的。
迎接他的是跳著民族舞蹈的土人。帳門口,獨腳銅人端坐在推椅上,一臉冷靜地望著他。
二人默默對視一陣,算是打了招呼,獨腳銅人雙手微微一拱,說了聲:“多謝兄臺送寶?!蹦私茏杂X臉上無光,隨他進帳,說:“東西我?guī)砹?,你讓我先看看我夫人。第二呢,就是書交給你后,你不要再找我寨里的麻煩!”
獨腳銅人說:“這個自然!”說完抬手就“啪”地打了個響指。
帳門口一群蠻女子說說笑笑地?fù)碇泶┐蠹t嫁衣的婉兒緩緩走過來,婉兒手拈一朵野花,不時湊鼻聞嗅,全然不知帳內(nèi)有人窺視,顯然沒受虐待。
莫人杰恭恭敬敬地遞上黃綢包裹。
獨腳銅人有點兒吃驚,沒想到他不設(shè)防不怕?lián)?,竟然直接揣在身上。也就一愣之際,他左手大拇指一蹺,贊了一聲:“耿直,好漢子。”
獨腳銅人接過寶物,打開認(rèn)真看了好久,幾個頭人也湊到一起研究。最后,獨腳銅人說:“看成色倒像明初的東西,紙質(zhì)也對,不過,不怕你笑話,我等山野匹夫見識少,請問寨主,你如何證明這就是你的太祖公留下的《推背圖》呢?”
這倒是莫人杰沒想到的,他也不知怎么應(yīng)對了。
倒是獨腳銅人聰明,他說:“你的祖宗莫英才就是憑此書得爵位封王侯的,你翻開書說說,根據(jù)的是哪一條哪一款?講清楚了,這書不就是真的了嗎?”
這個對莫人杰來說太容易了。莫家每個繼承大位的人對這段歷史都了如指掌。
“安史之亂后,唐代中衰,藩鎮(zhèn)割據(jù),離亂四起,《推背圖》流落民間。根據(jù)書上的讖語,后來的人們到處找真命天子,以便攀龍附鳳尋出路。莫家開山太祖莫英才在亂世之中得到這本《推背圖》。莫家太祖爺是天縱英才,看懂了書上人家看不懂的箴言,從讖寫的‘惟日與月,下民之極,應(yīng)運而興,其色曰赤’中間,如有神助般立馬抓住了重點‘其色曰赤’,領(lǐng)悟到‘赤’就是紅色,也就是民間所說的朱砂,而‘朱’正是當(dāng)時在江左初露頭角的朱元璋的姓。他得到的書上還有人家沒有的插圖,圖中有兩個圓,太祖爺一下醒悟那指的是日和月,合在一起就是‘明’,這與讖中的‘惟日與月’是同意。另外詩中的‘照四方’和‘光明起’也都暗示明朝興起。明太祖朱元璋做過和尚,讖中稱‘下民之極’,指的就是排在普通百姓之后的和尚。最明顯的是最后一句‘談空說偈有真王’,‘談空說偈’指禪門視世間萬物為空,常以‘偈’的形式去告誡世人,結(jié)果禪門出了個和尚皇帝。太祖爺一下子認(rèn)定真命天子,直奔江左投了朱元璋。兩軍陣前他舍命相搏,從此由小校而至百戶、千戶,直至軍前先鋒、偏師主帥。后來,朱元璋大殺功臣,對太祖爺卻另眼相看,派他領(lǐng)軍西征。平定云南之后,朱元璋命太祖爺就地守邊,封為世代永繼的鎮(zhèn)南王。太祖爺就憑這本《推背圖》,一下奠定了莫家五百多年的榮華富貴?!?/p>
一篇解說蕩氣回腸,字字神秘,獨腳銅人和他的頭人們簡直聽傻了。眾人一致認(rèn)為所得必為真本,決定禮送三公子夫婦回莫家寨。莫人杰這才感到有點兒疲憊。遠(yuǎn)處婉兒直奔過來,微風(fēng)吹來衣袂飄飄而起,像一朵漂浮的云彩。不顧眾人在場,她撩起裙角,“啪”地親了夫君一口,問:“這下安全了?警察走了吧?”
“你是怎么下山的?”
“走密室的暗道呀?!蹦私荞R上意識到她是被人騙下山的,一時不愿多說,忙呼“起轎”。就在匆忙回頭之時,在婉兒跑來的路上,他看到了雙手抱拳遠(yuǎn)遠(yuǎn)地默默向他行大禮的莫虎。
“內(nèi)奸果然是他!”莫人杰心頭一寒,驀地轉(zhuǎn)身走了。
下山之前,他把前前后后發(fā)生的所有怪事一一聯(lián)系起來,一推敲,就斷定山寨肯定出了內(nèi)奸。這個人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了解《推背圖》的歷史淵源及有關(guān)細(xì)節(jié),二是知道莫家的所有計劃。符合這條件的,當(dāng)然就只有管家莫虎了。但是莫虎家世世代代忠于主人,跟主子家等同一家,莫虎的為人他知道,絕無背叛主子的緣由,因此這想法當(dāng)時一閃就過去了。剛才在大帳里見到婉兒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婉兒是被人誆騙下山的。婉兒剛到山寨,能說動她的人,只能是她信任的人。莫人杰一下想起警察進寨之時,他慌亂之中下了一道亂命,要莫虎把柳鶯鶯藏進密室。莫虎居然毫不費力就辦到了,若不是早就對密室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辦得到?這只能解釋為由于事起倉促,莫虎執(zhí)行指令時是條件反射,執(zhí)行后可能立馬反應(yīng)過來,這樣做就完全暴露了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質(zhì)弄下山了。這么看來,獨腳銅人佯裝攻山也好解釋了,那就是掩護山上莫虎的行動。獨腳銅人費盡心力索取天書,目的顯然不在寶物本身。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莫老爺率領(lǐng)寨民們擠到柵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負(fù)責(zé)警戒的者冉龍領(lǐng)兵趴在石頭垛子上,緊張萬分,生怕賊人趁機殺上山來。當(dāng)他們遠(yuǎn)遠(yuǎn)辨認(rèn)出來人時,一大群人“哄”地沖開寨門,激動不已。
抬著婉兒的轎子經(jīng)過大木門時,莫老爺掩面長嘆一聲道:“早知是納降交寶,還不如讓我這老不死的背這惡名,何必拖你娃娃下水喲!你辜負(fù)了莫家先人的囑托喲!”說罷狂叫一聲,噴出幾口鮮血,仰身便倒。
莫人杰慌忙趕去,輕拍老爺子的背安慰道:“爹爹放心,我家寶貝丟不了,不出三天,那賊人必定把書送回來!”
迷蒙中,莫老爺渾濁的眼珠子閃出絲光亮,隨即一搖頭,突地熄滅了。
莫家二聾子跑過來在莫人杰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似哭似笑般叨念道:“寶來了,婆娘去了。寶去了,婆娘來了。天意,天意,哈哈哈……”
大廳里一切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花窗上貼的喜字還在,檐前還掛著大紅燈籠,甚至新郎官喝過的蓋碗茶都還原封未動,只是事變之后人氣不在。走進新房的新娘子反倒不習(xí)慣了,管家莫虎讓她出去躲一躲,回來怎么總感到缺少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難道僅僅是因為沒有了喜慶的氣氛?她有點兒心慌意亂,就悄悄地等待著,期待著新郎的愛撫。新郎官東瞧瞧西看看,也覺得哪兒不對勁,轉(zhuǎn)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放心不下的竟是北平來的柳鶯鶯。
難道莫虎把柳鶯鶯也拐騙走了?可他問過婉兒,婉兒說當(dāng)時從暗道下山的只有她和莫虎兩人呀。他匆匆親吻了婉兒一下就出來了。既然新郎和新娘都覺得有點兒心不在焉,就決定先休整調(diào)息半個月,等精力養(yǎng)充沛后再隆隆重重重新辦一場婚禮。
遠(yuǎn)處空闊的屋梁上方傳來莫老爺時斷時續(xù)的呻吟。
天清云淡,微風(fēng)中夾著涼意。
第三天一大早,莫人杰剛剛洗漱完畢,守莊的衛(wèi)兵就急匆匆跑來報告:“寨主,不好了,土匪來了,快……快到寨門口了?!?/p>
莫人杰自語一聲:“也該來了?!焙攘丝谒?,又問,“帶武器了嗎?”
衛(wèi)兵說不曉得,另一個衛(wèi)兵這時疾步趕來,高聲叫道:“獨腳銅人及眾蠻王求見寨主!”
莫人杰“嗯”了一聲,吩咐道:“讓他們上拜山帖,議事大廳接見。”
山下有人打白旗引路,一個破嗓子不時高叫“拜山嘍,拜山嘍”,幾十個人舉著空手向山上移動。
大廳外緩緩走來一群人,引路的竟然是莫虎,他雙手捧著拜山帖。一個壯漢推著輛獨輪車,車上端坐著手搖鵝毛扇,面帶一絲不陰不陽微笑的獨腳銅人,后面跟隨著一大群沒帶武器的蠻王和剽悍的親兵。
莫家寨的人們遠(yuǎn)遠(yuǎn)圍觀著,者冉龍和寨子中幾個小頭目帶領(lǐng)大隊莊丁緊握刀槍站在前排,虎視眈眈地警戒,生怕來人趁機搶寨弒主。人群中,莫地杰突然走出來,瘋瘋癲癲地沖向獨腳銅人,那群親兵和蠻王趕緊揮拳跨步以身護駕。莫虎攔住他們說:“這是二公子,是個聾子,沒有惡意,且看看他要傳達(dá)什么信息?!?/p>
只見莫老二雙目直勾勾盯著獨腳銅人,緩緩走到手推車跟前,半晌問道:“怎么長胡須吶?稀稀落落要長不短的?”
那獨腳銅人也定定地望著他,默默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那邊莫人杰已經(jīng)迎出廳門,冷冷望著莫虎拱了拱手,問道:“請問這位壯士尊姓大名?”
莫虎頓時冷汗直流,惶惶答道:“奴才不敢,奴……”
莫人杰冷笑一聲道:“背主求榮,你準(zhǔn)備得早呀。山寨里里外外的情況都是你通報給匪人的吧?我就不明白,他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要雞死就雞死,要豕亡就豕亡,都是你搞的鬼吧?”
莫虎喏喏道:“抓雞時我做了手腳,悄悄點了雞翅膀下的死穴?!?/p>
“幫助外人欺負(fù)掠奪本寨,你對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嗎?”
莫虎把頭低著,滿臉通紅。
莫人杰接著說道:“你請回,本寨不接納叛徒?!?/p>
莫虎進退不得,正在為難之際,獨腳銅人插言道:“莫寨主,我們是來還書的,無條件講和,請莫介意?!钡纛^對莫虎道,“莫虎,快呈書,莫要誤了正事?!?/p>
莫虎雙手恭恭敬敬地把手上托著的東西呈上。
莫人杰接過托盤挪開拜山帖子一看,黃綢鋪就的盤底上端端正正躺著的正是幾天前交出的那本《推背圖》,便“哼”了一聲道:“早料到你們?nèi)熘畠?nèi)必定送回?!?/p>
獨腳銅人一愣,搖著鵝毛扇傲然問:“何以見得?”
莫人杰答道:“你們一不是文物販子,二不是考古學(xué)家,要這書的目的無非是想投機找出路,想像莫家太祖爺一樣為自己和后人鋪就一條千年富貴之路,千方百計巧取豪奪以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懂,現(xiàn)下能懂的只有我一個人,你說你們不回來找我,還能找誰?”
一伙強人聽得面面相覷。獨腳銅人反應(yīng)奇快,忙堆笑說道:“我們就是來請教先生的,來之前我們就商量好了,一致同意歸順先生,請先生指條明路。我在山下還屯有兩百精兵,如今天下大亂,先生若愿起事,我等當(dāng)效死力?!贝搜砸怀?,眾人紛紛表態(tài),一時言辭洶洶,慷慨激昂。
莫人杰雙手向下一按,望著莫虎道:“莫虎,我還想知道,柳鶯鶯是死是活?她現(xiàn)在哪里?”
莫虎答道:“主子也太小看我了。我知道她的身份,怕她有危險,就派人從一條不為人知的安全小道送她回昆明了。她說一到昆明,就讓你家店鋪給你飛鴿傳書報平安,怎么會沒有消息呢?”
莫人杰身后一個仆人小聲說:“主子,信早到了。因為你在忙,沒敢驚動你?!?/p>
莫人杰展開紙條,只見一行娟細(xì)小字寫道:“虎歸深山魚入?!保淇钍橇L鶯的英文簽名。莫人杰放心了。
“請坐!”莫人杰大大方方地招呼著客人,請獨腳銅人坐上首。獨腳銅人一再謙讓,莫人杰即在首席坐定。待到各路客人坐定,他特地讓人把婉兒也請出來,讓她和哥哥者冉龍坐在一起,代表者家一路人馬。
獨腳銅人首先發(fā)言說:“如今天下大亂,一會兒孫中山得天下,一會兒袁世凱坐龍椅,再來個吳佩孚張作霖盧永嘉幾場混戰(zhàn),我等早就眼花繚亂了。請先生講講《推背圖》,分析分析天下形勢如何?我們該到哪里去找出路?”
莫人杰早想聚眾起事,一見有幾路人馬可用,一時來了精神,就讓大家翻開書本,隨即侃侃而談道:“過往歷史不用講了,咱們今后出路的關(guān)鍵在第四十象,就是‘癸卯 巽下艮上 蠱’那一組,讖曰:‘一二三四,無土有主。小小天罡,垂拱而治。頌曰:一口東來氣太驕,腳下無履首無毛。若逢木子冰霜渙,生我者猴死我雕。’”
眾人緊盯書本,恨不得把這一卦印到心里,都貪婪地盯著講解人,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莫人杰接著說:“全卦我也講不清,多年來我反復(fù)揣摩,借鑒各種文獻和資料,終于弄懂了兩句。不過,有了這兩句就足夠了。我看懂了‘小小天罡,垂拱而治’兩句。天罡在古代指北斗七星之柄,執(zhí)斗柄的人,就指掌權(quán)的人?!构岸巍C音為‘隨共而治。’‘共’,這里暗指共產(chǎn)黨。另外我還猜出了‘頌’中間的第一句:‘一口東來氣太驕’,很明顯,‘東’是暗示共產(chǎn)黨紅軍的領(lǐng)袖毛澤東,‘來’字指他的副手周恩來,他們將是主宰未來中國的一代天驕。搞懂了這一條,今后的路就好走了。今后我們的道路就是像先祖英才公投奔明太祖一樣,堅決投奔共產(chǎn)黨,舍死亡命,尋求莫家的富貴榮華,大家掙個封妻蔭子,為子孫掙個錦繡前程?!?/p>
眾人聽得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眾人都知道,國民黨與共產(chǎn)黨不是一路的,單憑兩句模模糊糊語焉不詳?shù)牟忿o,就要與整個國民政府作對,此舉形同反叛!莫家三少不是在誘導(dǎo)大家造反么?
在座不乏血氣方剛逞勇好勝之徒,者冉龍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獨腳銅人那邊幾個蠻王也聽得動了心,獨腳銅人悄悄問莫虎的意向,莫虎說:“我聽主子的?!?/p>
者冉龍興致高昂地說:“干,干到底!妹妹你先掌兵權(quán),我立刻快馬趕回者家寨,報告爹爹后馬上舉旗造反!”幾位蠻王也都躍躍欲試。
只有獨腳銅人嘆息說:“你這是以腦殼做賭本,一錘子買賣喲。”奈何一瓢水潑不滅眾人拾柴點燃的火,者冉龍喝了碗酒,起身招呼了十幾個親兵,上馬就走,婉兒看著他的背影,眼睛里透出擔(dān)憂。
三家已有兩家同意,莫人杰望了望舉足輕重的獨腳銅人。
獨腳銅人只管飲酒,悶聲不發(fā)一言。他帶來的人也逐漸安靜,蠻王們一看氣氛不對,三三兩兩地住了口。
山下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悶聲悶氣的土槍聲漸漸被清脆的機槍聲掩蓋。
正在眾人吃驚之際,獨腳銅人留在山下的寨兵狂奔上山,有人口中高叫:“警察打死人了!”
此時沿路追來的全副武裝的警察已快抵山寨,莫人杰急命關(guān)閉寨門。警察堆了人墻就翻了上來。亂兵之中,守寨的人“啪啪”放了一陣亂槍,三個爬上城頭的警察被打死,一個斷了腿的被生擒,其余警察才收了手,連滾帶爬躲到石頭后面。
石頭后冒出個警察的腦袋,厲聲罵道:“你們想造反嗎?”
好熟悉的京腔京調(diào),莫人杰探頭一看,不是北平警察余大威是誰?他怎么還沒走?
被擒獲的那個警察說明了情況。原來,余大威一直忠實地守候在他認(rèn)為回昆明的必經(jīng)之地,一心一意準(zhǔn)備抓捕柳鶯鶯。他不知道柳鶯鶯已經(jīng)被莫虎派人從秘密小道送走了。蒙自警察局長派出一隊全副武裝的警察抬著機槍助陣,想?yún)f(xié)助他上莫家寨,武裝逮捕共產(chǎn)黨柳鶯鶯歸案。算盤倒是如意算盤,不料在山中突然遇到一群衣著破爛手執(zhí)武器的者冉龍的人。那伙人也夠狠的,一見警察就打,當(dāng)場就撂倒十幾個。
莫人杰望著三具警察的尸體,長嘆一口氣。屠殺官兵已成事實,看來不反也得反了。
寨外槍聲驟然大起,警察在余大威的督促下加劇了進攻,他們顯然仗著武器先進,沒把這批山民放在眼里。獨腳銅人望著被打得頭破血流的部下,知道該還手了,否則只要警察一攻進寨門,唯一的結(jié)果就是玉石俱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他沖莫虎一聲大喝:“等死呀,打!”幾個蠻王趕忙領(lǐng)人沖上去就開火。婉兒愣了一會兒,立馬率領(lǐng)親兵參戰(zhàn)。
山野小民雖肯拼命,又怎能擋得住武器先進的官軍的圍剿。他們只有依賴有利地勢節(jié)節(jié)抵抗,步步后退,好歹拖了三天,眼看就守不住了。
夕陽西下,暮色降臨,山野一片空濛。
獨腳銅人鵝毛扇也不搖了,連喝了幾碗茶還覺得口渴,心情正在煩躁,就見莫人杰拿了一面紅旗走進來,說:“事已如此,只有最后一條路了。”說著展開旗幟,只見上面繡了個很大的鐮刀斧頭圖案。
莫人杰道:“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莫虎送你從暗道下山,你帶走這面旗,以后東山再起,我如果能活下來,再去找你。記住,出路在共產(chǎn)黨?!?/p>
獨腳銅人詭譎一笑,算是道謝,隨即推開紅旗,開口問道:“我突然帶兵圍山逼寶,你不覺得蹊蹺嗎?莫虎世代忠心耿耿,為什么會死心塌地幫外人?”
莫人杰無言。獨腳銅人又說:“我注意莫家整整三十年了,我看你們固守陳規(guī),守著指路寶書不用,莫氏家族沉默江湖數(shù)百年,再不行動,莫家先人造就的榮祿就要讓你們耗盡了。我圍寨,是為了逼你出山,是為了物盡其用,是為你們好。再有,你記住,莫虎是個好人,是莫家不可多得的義仆,你要善待他!”說罷,他遞給莫人杰一小口袋銀元,“我的腿不方便,打仗幫不了你,我要走,不用暗道,我既然敢上山來,自信幾個警察還是擋不住我的?!?/p>
晃動的桐油燈下,莫家二聾子不知啥時摸了進來,神色嚴(yán)謹(jǐn)中帶點兒凄惶,癡癡呆呆看著搖著鵝毛扇的人問:“走啦?不去看看爹?”
獨腳銅人招手讓他靠近,摘下中指上的一枚鑲嵌鉆石的戒指套到二聾子的指頭上,說了句:“其實,這家人中間最聰明的是你,今后自己保重。”
獨腳銅人的話讓莫人杰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到底是什么人呢?為什么對二聾子這么和氣大方?莫人杰百思不得其解。沉沉暮靄中,這怪人是怎么走的他也不曉得了。
第二日拂曉,天色微明,山下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守寨的瞭望哨很快發(fā)現(xiàn)山下警察隊伍大亂,一隊陌生人端槍橫沖直撞殺進警察堆里,警察稍作抵抗便四下潰逃,丟下一地尸體與槍支。莊丁們突然認(rèn)出了隊伍里的者冉龍。只見他左手血肉模糊,右手握把大刀左沖右突,很快殺出條血路,領(lǐng)著那群人直奔寨門而來。
莫人杰開門迎客。者冉龍和他的親兵熱情地介紹著這支從天而降的救命隊伍,說他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專門解救人民出苦海的。領(lǐng)頭的是位連長,姓黃,他一聲“立正”,所有的戰(zhàn)士立即迅速列隊站好,絲毫沒有戰(zhàn)后的懈怠與拖沓。黃連長隨者冉龍進了大廳,一進門他就看見了茶幾上的鐮刀斧頭大紅旗。者冉龍忙解釋說:“我跟你講過的,我們是共產(chǎn)黨嘛,這下該相信了嘛?!闭f著一指莫人杰道,“這就是我們的最高長官?!?/p>
黃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禮,大聲匯報道:“我們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軍團二師四團的先遣隊,不久前剛在貴州渡過赤水,毛主席親自命令我?guī)颂铰罚M入云南經(jīng)過貴地,希望得到幫助?!?/p>
這話引起了莫人杰極大的興趣,他連忙問:“毛主席叫什么名字?”
“怎么這個都不知道?毛澤東呀!他是今年一月才在遵義當(dāng)選的三人團之一?!?/p>
“什么三人團?”
“我們紅軍正在長征,不瞞你說,前段時間一直不順,紅軍就在貴州的遵義重新選了三個人當(dāng)領(lǐng)導(dǎo)指揮全局,那就叫三人團?!?/p>
“都有些誰呀?”
“嗨,就是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呀?!?/p>
一聽頭兩個名字,莫人杰一下想起《推背圖》第四十卦,怎么這么湊巧?“一口東來氣太驕”中間兩個人物居然同時出現(xiàn)?再聽“王稼祥”三字,雖然聽不出是哪三個字,莫人杰一下聯(lián)想到了“王駕降”,假如天下藩王等到“東來”駕臨都望風(fēng)而降,毛周還不得天下誰得天下?想到這里,莫人杰突然感到眼前豁然開朗,馬上拉著黃連長的手說:“天下共產(chǎn)黨是一家,我們地方黨一定竭盡全力幫助毛周紅軍,要錢給錢,要人給人,我莫家寨絕不含糊!”說完,立馬安排紅軍戰(zhàn)士飽飽吃了一頓,他自己把黃連長引進大廳,什么馬克思列寧,布爾什維克孟什維克,蘇維埃紅色革命呀,南陳北李中逸州呀,點著松明子整整談了一夜。
第二日,莫家大廳前旗桿上高高升起鐮刀斧頭大紅旗,莫人杰召集眾人,莊嚴(yán)宣布中國共產(chǎn)黨云南省蒙自第一游擊隊正式成立,自己擔(dān)任隊長兼政委,下轄三個支隊。第一支隊由莫家寨原班人馬構(gòu)成,隊長自己兼任。第二支隊由獨腳銅人所帶人馬組成,莫虎任隊長。第三支隊由者家寨人馬構(gòu)成,者冉龍任隊長。大家飽吃一頓之后,每隊選派二十人隨黃連長走,替紅軍開道。
命令宣布之后,不料者冉龍和莫虎都要跟著紅軍去,莫人杰想了一會兒,心想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天工夫,就答應(yīng)了。
眼看隊伍即將開拔,莫虎悄悄摸到莫人杰居住的廂房旁,一見雙門緊閉,就怕打擾了主子與婉兒的親近,不由垂首低頭在門外站了好久。直到先遣隊已經(jīng)出發(fā),他才硬著頭皮敲響了木門。
婉兒紅著臉,一溜煙跑了出來。
莫虎顧不得看主子滿臉的慍色,進門就說:“主子息怒,莫虎打擾了,莫虎打算這一走,就不回來了。”
有些事要說清楚,不然以后就沒機會了。
“獨腳銅人的身份,我想,二公子都已經(jīng)猜到了。獨腳銅人就是莫家早年扔掉的瘸腿大公子莫天杰。那時莫家的大管家是我爺爺莫俊青。他實在不忍心丟了主子的親骨肉,就悄悄把孩子抱到大山里的段家寨,委托一個朋友撫養(yǎng),說是自己與莫府丫環(huán)的私生子,囑咐千萬不能泄露風(fēng)聲。莫天杰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反復(fù)思考研究莫家生出殘疾兒的現(xiàn)象。他說,莫家世世代代生殖繁衍都是在明初遷來的那一群人中間進行的,打著的旗號是不能混雜了貴族血統(tǒng),貴胄子弟親上加親,明面上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近親通婚,幾百年下來,結(jié)果必然是物種衰竭,子孫不繼,這是莫家家族人種衰亡的根本原因。他從小就熟悉莫家寶藏的各種傳說,推測祖宗留下來的是本預(yù)言和推算命運的書。既然莫家守著祖宗傳下來的寶書,為什么就沒人仿效老祖宗,為什么就不能再出一個莫英才似的人物率領(lǐng)大家走一條光宗耀祖的路呢?于是,他從小就刻苦用功讀書,可惜沒有名師教誨,他讀的是三國水滸一類的閑書,學(xué)到的僅僅是皮毛而已,比不得你三公子,一入門進的就是北京大學(xué)。后來大公子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從我當(dāng)管家那時候起,他就要求我暗中尋找莫家的暗室地道,希望能找到《推背圖》。我開始不同意,他就反復(fù)說他是莫家的長房長子,考慮再三,我覺得他說的沒錯,做的也是正事,最終默認(rèn)了。經(jīng)過努力,我摸清了暗道和暗室,很容易就找到了看守寶貝的龜背兔頭神祇,卻始終沒找到神祇守衛(wèi)的《推背圖》,莫家的祖先把它藏得太好了。莫天杰眼看天下混亂,正是豪杰并起之時,自己也逐漸老去,失去了爭雄天下的雄心與體力,他怕再過幾年你也和他一樣,莫家的興起又得等幾個輪回。于是,他先是將秘密告訴了幾個土人首領(lǐng),得到了他們的擁護,答應(yīng)與他們合作,接著就安排了圍寨奪寶,逼你出山的計劃。”
莫人杰聽了這些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大公子是個好人,心里為莫家著想,他唯一不能原諒的是你的父親,到走也沒去看他一眼。三公子,我也走了,我沒有對不起莫家,您保重!”
莫人杰渾渾噩噩地聽著,只覺得穿堂風(fēng)吹得好冷,夕陽一點兒熱氣也沒有。不知道什么時候,門開了,婉兒一陣風(fēng)跑進來,搖晃著他撒嬌說:“我哥哥斷了只手還要上前線,我不放心,決定送送他,找到紅軍就回來?!?/p>
夢幻般的暮色里她淺淺一笑,躬身俯到他肩頭,在他臉上腮邊貓一樣舔著,半晌附在他耳邊說道:“別猴急,耐著性子等幾天,我回來就跟你拜堂!”
就這樣,莫虎和者家兄妹跟隨紅軍,一起出了莫家寨。
柳鶯鶯回昆明多時了。
北平回不去了,黨組織決定讓她和從北平一路出來負(fù)責(zé)保護她的馬文同志留在云南繼續(xù)做地下工作,由于馬文在北平搞過工人運動,斗爭經(jīng)驗豐富,不久就做了黨總支的負(fù)責(zé)人。就在武裝起義的日期地點都確定下來之后,他們得到了莫家寨共產(chǎn)黨游擊隊成立的消息。由于柳鶯鶯與莫人杰是舊識,黨組織決定派柳鶯鶯去聯(lián)系莫家寨,通知他們到時一起行動,給云南反動派一個致命的打擊。
柳鶯鶯匆忙收拾了一下,帶了個十五六歲、名喚王海青的蒙自當(dāng)?shù)厝司统霭l(fā)了。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余大威正領(lǐng)著一群警察在蒙自到獅子寨的路上等著她。
其實,余大威也沒料到他會在這里遇上這個女共產(chǎn)黨,他一直認(rèn)為這個女人還藏在莫人杰的山寨里,正是她慫恿莫人杰打起的共產(chǎn)黨紅旗,這才有了后來他帶兵捕人遭夾擊。受挫折后他決不甘心,直接向北平打報告,表態(tài)說不抓回這個女共產(chǎn)黨,誓死不回北平。
余大威認(rèn)認(rèn)真真領(lǐng)著幾個當(dāng)?shù)氐木於笫卦谀艺孛勺缘谋亟?jīng)之路上的一個埡口埋伏。他知道自己人少,不敢攻山,只好像釣魚一樣等待,他明白大城市來的女人絕不會長期蟄伏在窮鄉(xiāng)僻壤,風(fēng)頭一過必然出山,自信總有一天會套住回窩的狐貍。
柳鶯鶯一出現(xiàn),前次跟余大威上過山的老警察一眼認(rèn)出來人,跳出土溝就要去捕人。
余大威低喝一聲:“放她過去!”
那老警察極不情愿地回了身,嘟噥道:“放長線?她一上山就不出來,小魚小蝦都摸不到一個。”
余大威一笑,說:“耐心點兒,等她回昆明的時候,咱們一路跟蹤下去,說不定昆明以至全云南的共產(chǎn)黨組織就在你我手上破了呢!”
老警察本就是協(xié)助他的,自然沒有多話。
進寨門看到旗桿上高高飄揚的鐮刀斧頭大紅旗,柳鶯鶯不由從心里感到親切和欣慰。見了莫人杰,坐定后她開口就問:“你們的黨組織什么時候成立的?怎么不到省委來注冊?打個招呼說一聲也好嘛!”
不想這句話一出口,莫人杰一下就呆住了。他禮節(jié)性地抬抬手,示意客人喝茶,思考了一會兒,嚴(yán)肅地說:“我們想直接跟毛澤東周恩來聯(lián)系,聯(lián)系的人早就出去了?!?/p>
柳鶯鶯也是一愣,問:“毛澤東是誰?”
“共產(chǎn)黨的一把手呀?!?/p>
柳鶯鶯有點兒困惑,那時候地下黨還不知道遵義會議已經(jīng)召開,不知道紅軍中間成立了新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就她的知識來說,遠(yuǎn)的她知道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近的她只知道王明、博古、張國燾,但是不知道毛澤東。柳鶯鶯覺得奇怪,但也沒多說,簡單傳達(dá)了省委關(guān)于武裝起義的決定,清楚明了地告訴了莫人杰起義的時間地點,指示他屆時傾寨而出,率全體武裝人員參加。
莫人杰很為難。既然參加了革命,必然要接受上級的領(lǐng)導(dǎo)。但是,這個領(lǐng)導(dǎo)一定要找準(zhǔn),千萬不能錯,跟的人一錯,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但是,柳鶯鶯這方絕對不能得罪。
于是,莫人杰開始虛與委蛇,顧左右而言他。對柳鶯鶯問寒問暖,敘故交,談北大舊情,憶京城年華,哄得小女子高高興興的。跟隨柳鶯鶯上山的王海青暗中提醒幾次,要柳鶯鶯敲定莫人杰出兵協(xié)助武裝起義的事,柳鶯鶯一再叮囑,莫人杰才信口答應(yīng)說:“妹妹放心,去,哥哥一定去,哥哥不幫你幫誰去!”
眼見天色已晚,莫人杰叫人安排王海青去休息。不料這孩子人小鬼大,剛才看到莫人杰一片親熱的樣子,怕柳鶯鶯吃虧,就磨蹭著不肯離開。
恰恰這時,二聾子過足了煙癮,偏偏倒倒走進來,一言不發(fā)地緊盯著柳鶯鶯看,柳鶯鶯見他好生無禮,正在著惱,就聽他說:“你不就是那天想搶新娘子位子的女娃么?這下好了,新娘子走了,你來了,新房還空著呢,正找不到人住,快進去,快進去。”說著就要去拉柳鶯鶯。
王海青一看急了,“呼”地掏出把匕首。莫人杰急忙招呼住二聾子,柳鶯鶯見狀,也趕緊拉住了王海青。莫人杰解釋道:“我二哥是個聾子,整天說胡話,你別跟他計較!”
二聾子卻在這時掙扎著大喊:“一步錯,步步錯。莫家毀在你手里了喲!”
柳鶯鶯和王海青嚇得不輕,趕緊回了客房。柳鶯鶯害怕,生生在房里和衣坐了一夜,不敢睡覺。
第二天匆匆吃過早飯,柳鶯鶯強打精神,一再叮囑莫人杰按時出兵,不能誤了正事,才不放心地走了。
兩人歸途中路過一個隘口,山林間突然響起一聲長嘯,幾個當(dāng)?shù)厝舜虬绲耐练艘粨矶?,有人取出一根早就?zhǔn)備好的繩子,幾下就把柳鶯鶯捆了,一個大漢獰笑道:“這下好了,押回去,莫隊長今晚上可以圓房了?!?/p>
這邊忙著捆綁女人,那邊剩個毛孩子無人過問。王海青自認(rèn)不是對手,于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爬起來一邊破口大罵一邊飛也似的跑了。
草叢中兩個便衣相互對視一眼,一言不發(fā)悄悄跟了上去。
雖然被蒙了雙眼,柳鶯鶯還是感覺得到自己走在下山的山道上,顯然不是回山寨。最后來到一間農(nóng)人守莊稼的破屋,土匪們既不解繩子,也不審問,胡亂煮了些紅苕,他們吃飽了才放她吃,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過一會兒又把她捆上了。
這下柳鶯鶯糊涂了,綁架她的是誰?他們口中的“莫隊長”不是莫人杰,那是誰?
直到看見狗熊般壯實的余大威搖搖晃晃地走進裂口的破木門,她才明白抓捕她的是警察。余大威望著她一笑,說:“不用審了,你知道的情報早就過時,沒有價值了。昆明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絡(luò)地點呀接頭人物呀,我們巧妙地通過那個叫王海青的二愣子帶路,問題也基本解決了。對于你來說,我們可以就地處決你,因為你沒有用了。但是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你害得我顏面掃地,還折了兄弟,這筆賬,我不會輕易罷休!”
話還沒有說完,那幾個早就不耐煩的警察一齊擁上來,七手八腳撕開了她的衣褲……
大約十多天以后,這伙人把她放了。柳鶯鶯記不清楚到底是十幾天了。從此,這十多天成了她不堪回首的記憶,成了她檔案上永遠(yuǎn)交代不清楚的污點,成了她一生的噩夢。
她穿著一身遮不住肉的破衣服回到昆明,腦子里亂得一團糟,意識還是清楚的。她知道此時此刻決不能去任何聯(lián)絡(luò)點聯(lián)系,就在街頭乞討,默默等待眾人的施舍,默默等待黨組織來救她。
一個雷雨呼嘯的晚上,有人把她扶上一輛洋車,飛快拉上了通往西山的小道。
余大威披著件雨衣躲在一條小巷街口密切注視著,看到洋車漸行漸遠(yuǎn),口里狠狠罵了一句:“你姥姥的,終于咬鉤了。”
幾天之后,莫家寨的莫人杰收到一封昆明來的飛鴿傳書,上面潦草地寫著“速來西山皇覺寺救人,護寺有槍,遲則命盡矣。 鶯鶯”。
難道柳鶯鶯被人關(guān)起來了?這可關(guān)連著兩級共產(chǎn)黨組織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問題,弄不好一著出錯,滿盤皆輸。莫人杰想了好久,有兩點是非常明確的。一是無論發(fā)生什么,絕不能與省委方面動武,二是人必須要救。
等到日薄西山,晚風(fēng)一起,莫人杰帶了四個警衛(wèi),下山直奔昆明西山。
余大威接到情報人員的電話說莫家寨的共匪已經(jīng)下山,不慌不忙又等了兩天,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便悄悄把警察署能夠召集的警察全部招齊,傍晚時分偷偷全副武裝趕到皇覺寺,占據(jù)寺廟周圍所有的制高點,把寺廟鐵桶一般包圍起來,等著莫人杰自投羅網(wǎng)。
莫人杰等人飛馬趕到西山皇覺寺時,已是三天之后的黃昏。余大威歪歪頭,示意大家放松,先放這批人進去。他也有點兒不滿意,奇怪莫家寨下來的共匪人數(shù)怎么這么少。
莫人杰在幾個武裝游擊隊員的監(jiān)督下走進一間禪房,迎面看見微弱油燈映照下的一張嚴(yán)肅慘白的臉,一閃一閃的燈光讓他辨認(rèn)出了那是張瘦長的男人的臉。莫人杰見那人沒有反應(yīng),就有點兒笨拙地伸出右手道:“我是獅子山游擊隊的莫人杰?!?/p>
那人盯著他一動不動,目光陰陰的,弄得莫人杰很不自在。那人突然問:“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莫人杰好生奇怪,從懷里掏出字條道:“柳鶯鶯……”那人接過字條,不經(jīng)意間回了一下頭。莫人杰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就看見了他身后黑暗中地上鋪著的薄薄的稻草,稻草上半躺著被綁了雙手的柳鶯鶯。
那人向柳鶯鶯一揚字條,柳鶯鶯雙目一閉,微微搖頭。
那人冷笑一聲道:“即使她想通知你救她,那也絕對辦不到!”
莫人杰茫然了。
那人又說:“我是馬文,在北平見過你,你不是什么好東西!”
莫人杰完全弄糊涂了,說:“不對,我問過昆明店鋪的伙計,說送字條的是個漂亮的說北平話的女人……”再仔細(xì)一瞧柳鶯鶯憔悴的樣子,完全判斷得出這副失神的模樣絕不是幾天之內(nèi)就能弄出來的,還有字條的落款沒用她慣用的英文,是因為寫假信的人不懂英文。前后一聯(lián)系,莫人杰驀然失口叫道:“糟了,咱們被包圍了!”
那人一驚,怒喝道:“你把白狗子引來了?”
莫人杰苦笑一聲道:“恐怕是白狗子把你老子我引來的!”
余大威趴在草皮上側(cè)著耳朵傾聽,廟里黑燈瞎火的,沒一點兒動靜,沒有預(yù)先估計的爭吵聲。余大威嘆了口氣,正要起身活動暖暖身子,突然聽到廟里傳出一陣清脆的槍響。余大威一看時機已到,立即果斷命令:“消滅共黨,全線出擊!”
一時間,機槍打得山門“啪啪”亂響,黑夜里槍彈劃出的火花四處橫飛,喊殺聲響成一片。
奇怪的是,廟里毫無反應(yīng)。待到警察一沖抵大門,山墻上立即冒出十幾支步槍,一陣亂槍之后,警察立馬倒地七八個,其余只好連滾帶爬滾進死角小溝,等待下一次沖擊。
負(fù)責(zé)進攻后門的警察盡量悄悄包圍靠近山墻,準(zhǔn)備奪取后門,然后完成對寺廟的武力控制。不料剛一走近,埋伏在周圍的馬文的人舉槍就打。就在警察被打蒙之際,后門里猛地躥出幾匹大馬,馬上人一提轡頭,大馬立即踏上山間小道,“得得得”一陣馬蹄忙,飛快消失在茫茫夜色籠罩的大山之中。
待到天近拂曉,整座皇覺寺被攻克,死傷警察與游擊隊員尸體擺滿一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守方死得壯烈,攻方攻得頑強,鮮血濺滿墻上地下,空氣里帶著股逼人的血腥味。
余大威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之后,他發(fā)覺尸體中間沒有莫人杰,沒有柳鶯鶯,連原來有情報證實肯定在廟里指揮的共產(chǎn)黨頭子馬文也沒有。
清晨涼風(fēng)習(xí)習(xí),山野一片暗綠,顯得相當(dāng)沉靜。
皇覺寺一戰(zhàn),雖然跑了主犯,余大威還是功不可沒。警察署忙著給他請功,他卻總是顯得憂心忡忡,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私下里常常不停叨念:“除惡不盡,必有后患啊!”
皇覺寺一戰(zhàn)之后,馬文領(lǐng)導(dǎo)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喪了元氣,從此武裝斗爭基本偃旗息鼓。以后他們在滇越鐵路和個碧鐵路的交匯處活動,因為那里是兩條鐵路的中轉(zhuǎn)樞紐,是云南鐵路工人最集中的地方,不遠(yuǎn)的個舊錫礦也有大批產(chǎn)業(yè)工人,中國共產(chǎn)黨云南省委就把在云南革命活動的重點放在了那里,游擊隊也以那里為依托。
另外獅子山一帶經(jīng)常有一支打著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軍團二師四團旗號的游擊隊影子般的出沒,不過他們不再主動襲擊警察和軍隊。
警察和軍隊也曾經(jīng)幾次出動圍剿他們,但他們都是當(dāng)?shù)厝?,一聞風(fēng)聲早就避開了。遇到合適時機,也順便消滅一兩個脫離大隊伍的散兵。
時間到了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之間內(nèi)戰(zhàn)發(fā)生。一九四七年,中共云南地下黨組織派遣大批黨員干部和民主運動的積極分子到國民黨統(tǒng)治薄弱的滇南、滇東和滇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加強武裝據(jù)點的建設(shè)和組建秘密武裝。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個叫湯之可的人到了滇南一帶,他受中共中央之命組織當(dāng)?shù)亓闵⒓t色武裝,要把他們編進“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并告訴他們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成立了中共滇桂黔邊區(qū)黨委,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滇桂黔邊的革命斗爭。湯之可在滇南四處調(diào)查聯(lián)系之后,立即迅速著手建隊準(zhǔn)備,把滇南一帶所有進步武裝列了一個名單呈送上級。審批報告送上去以后,省委有人對獅子寨游擊隊提出了疑議。
作為省委主要領(lǐng)導(dǎo)人的馬文手拿支鉛筆敲著桌沿沉思著說:“我和這批人接觸過幾次,他們號稱直接接受中共中央領(lǐng)導(dǎo),可又拿不出證據(jù),成立時既沒有給省委打過招呼,事后又不備案,當(dāng)時和他們聯(lián)系的聯(lián)絡(luò)員后來自己本身又有叛徒問題說不清楚,我看要小心從事?!睖陕牶缶驮谀艺邦^畫了個問號,問:“那是把他們看成當(dāng)?shù)氐刂魑溲b,還是國民黨游兵散勇?”
馬文說:“他們還是打國民黨警察的,據(jù)說還支援過朱毛紅軍長征。要說私人恩怨,他們的隊長莫人杰還救過我的命。我的意思是說,收編他們要慎重?!?/p>
湯之可不明白如何才算“慎重”,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就還是把獅子山游擊隊當(dāng)成自己人用,只是不再列入“邊縱”正式編制。
莫人杰不明白其中的講究。十年來,他派出好幾批人去找毛澤東周恩來,可是出去的人總是一去不回,者冉龍和婉兒也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們把黃連長送到?jīng)]有?,F(xiàn)在沒想到共產(chǎn)黨居然主動上門聯(lián)系,他感到一下找到了盼望已久的組織,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
不久消息傳來,說省主席盧漢在昆明反蔣起義,宣布成立“云南人民臨時軍政委員會”。幾天之后,蔣介石的嫡系部隊第八軍和第二十六軍及其他部隊共約四萬余人,瘋狂向昆明進攻,允諾“攻下昆明,準(zhǔn)許自由行動三天”。
莫人杰接到派到昆明的情報人員的報告,覺得緊要關(guān)頭不能再保持沉默,認(rèn)為解救昆明義不容辭,急忙率隊伍傾巢而出,湯之可等人領(lǐng)導(dǎo)發(fā)動的各路“邊縱”也四面出擊,在昆明全市老百姓的配合下,與進攻昆明的國民黨殘軍進行了殊死戰(zhàn)斗,傷亡很大。莫人杰感到這正是爭取立功的大好機會,不顧傷亡,不計代價,一個街口一間房架地死守。就在雙方浴血拼命之時,南下解放大軍連克沾益、曲靖、陸良,奪取天生關(guān)逼近昆明,敵軍懼怕被圍殲,慌忙向滇南撤退,昆明保衛(wèi)戰(zhàn)取得了勝利。
就在莫人杰扶著冒煙的斷墻清點傷亡人數(shù)時,情報人員匆匆趕來,悄悄地極其神秘地告訴他說,盧漢宣布成立“云南人民臨時軍政委員會”那天,中共云南黨組織根據(jù)上級指示未正式派代表參加,盡管盧漢等人宣傳叫做“昆明和平解放”,但中共昆明地下黨組織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公開,當(dāng)下是解放軍未能進駐接管,人民政權(quán)尚未建立的過渡階段。情報員的結(jié)論就是:“鑒于共產(chǎn)黨態(tài)度不明確,盧漢畢竟還是國民黨舊軍官,咱們這一仗該不該打,打得對不對還很難說?!?/p>
莫人杰一聽,頓時冒出一股冷汗,馬上意識到自己率軍馳援昆明并未得到共產(chǎn)黨“邊縱”的任何通知,完全是出于一股義憤,立功心切。他預(yù)感到這是趟了一次渾水,弄不好有些事一輩子也說不清,急得不敢埋鍋造飯,即令部隊立馬開拔,悄悄撤回莫家寨。
湯之可在縱隊領(lǐng)導(dǎo)召集開會總結(jié)經(jīng)驗才發(fā)現(xiàn)莫人杰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部隊拉走了,不禁感到好生奇怪,這是個什么人?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不久,內(nèi)地不少土匪、特務(wù)、散兵游勇紛紛匯集云南,起義部隊中少數(shù)中下級軍官策動士兵嘩變,淪為土匪。山區(qū)農(nóng)村不少地主和少數(shù)民族上層人物都擁有自己的武裝,他們割據(jù)一方,不聽號令。這些人勾結(jié)起來公開抗糧抗稅,破壞交通,搶劫倉庫,燒民房,殺干部。有記者報道那時的滇南說:“匪禍所及,商旅裹足,市場蕭條,居民夜不枕席,一夕數(shù)驚。”
莫人杰帶領(lǐng)游擊隊堅持保衛(wèi)自己的家鄉(xiāng),連續(xù)打退了進犯土匪的幾次進攻,得到人民政府多次表揚嘉獎。
三月,湯之可帶“邊縱”一個支隊清剿匪患進駐獅子崗。他與莫人杰再度相逢,兩人心里都十分高興。當(dāng)晚兩人喝了兩斤酒,天南海北聊了一夜。湯之可說:“現(xiàn)在革命形勢大好,政府接下來就要開展土地改革,減租退押了,老兄,你這里怎么還是個土圍子,共產(chǎn)黨在你這里像沒有什么影響啊?!?/p>
莫人杰一愣,問:“共產(chǎn)黨影響怎么體現(xiàn)?”
“嗨,這還用說?斗地主,分田地,燒契約,均貧富嘛,你看你,革命了一輩子,還抱著這些地契干啥喲。”
莫人杰無語,望著滿是蛛網(wǎng)的屋梁思索半晌,道:“你說的我懂,我也考慮過,古人把它叫毀家紓難,讓利于民,老百姓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古人辦得到,我也辦得到!”
也不知湯之可是有意提醒還是無意閑聊,不久他就倒頭睡著了。莫人杰卻完全不同,他怎么也睡不著,拉著張慘白的長臉,不吃不喝,警衛(wèi)員以為他生病了,幾次進屋勸他吃藥,莫人杰搖手阻止,細(xì)問原因時,他只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分娩前的陣痛,莫要打擾?!?/p>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匆匆起床洗漱,早飯連吃兩碗,隨即安排把家里的銀元從地窖里抬出來,除了留下部分做游擊隊活動經(jīng)費外,其余全分給老百姓和游擊隊隊員。他還在大壩廣場上點燃一把大火,把所有莫家契約燒得干干凈凈,弄得紙灰滿天飛,到處是叮當(dāng)?shù)你y元碰撞聲和人們爽朗的笑聲。
奄奄一息的莫老爺在絕望中斷了氣。他等不到革命群眾來斗爭他這個老地主了。他絕沒有想到送兒子上洋學(xué)堂學(xué)洋本事,會落個這樣的下場,他把莫家的破敗歸罪于自己,萬死不贖其身。
二聾子在老爹的尸體旁長跪不起,又是鼻涕又是淚的“嗚嗚”號叫,無論旁人怎么拉都不起來,人們不知道他不斷嗷叫要表現(xiàn)什么意思。按規(guī)矩,有人在死人身邊放了三聲響炮。這邊炮聲一響,那邊本來跪在地上的二聾子身子突然一顫,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他慌慌張張四下一看,接著就聽到了第二聲第三聲炮響。
“我——聽——到——了!聽——到——了!”二聾子張嘴就喊,這回喊得清清楚楚,渾濁的眼淚流滿一臉。
二聾子從此在莫老爺墓前搭了個棚子守孝,無人時總是拿本書不停地用功。有好事者悄悄去看過,他就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他,那些人總是看不清楚,后來就有人說,還看什么呢,那肯定是他家那本別人看不懂的《推背圖》。
莫家寨工作告一段落了,湯之可和莫人杰奉上級的命令,帶著兩支隊伍幫助他們那片地區(qū)清匪反霸。有一天,莫人杰來到者家寨,湯之可說者家寨也該實行土地改革了。莫人杰一聽土改就頭疼,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婉兒和者冉龍走了以后,他曾經(jīng)多次派人安慰者老伯,者老伯很大氣,反而轉(zhuǎn)告他說,兒子女兒長大了,他們都很有主見,要莫人杰放心,說不管婉兒回不回來,老頭子都認(rèn)他這個女婿。只是現(xiàn)在時局變化很大,斗爭很復(fù)雜,他不知道婉兒的父親怎么樣了,但是有一條是肯定的,莫家寨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悲劇,絕不能在者家寨重演。
者家寨在困境中但求自保,見山下來了不明身份的武裝人員,立即派大量自衛(wèi)隊扼守要隘,不讓來人上山。湯之可幾次派人上山說明身份,者家寨堅決不相信,說不管國民黨共產(chǎn)黨,一律不見,如果硬闖,只好兵戎相見,魚死網(wǎng)破。
湯之可認(rèn)為這就是典型的土司擁兵自重,公然反抗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一怒之下即令攻山。
莫人杰手下好多人都是婉兒留下的親兵,哪里愿意與自己人動武,紛紛不肯靠前,莫人杰只好把實際情況告訴了湯之可。湯之可聽后,死死盯著他的臉色看了好久,最后極不高興地說:“既然情況特殊,那你先離開,先到山那邊去等我,等我把這兒擺平了以后,咱們再說下一步。”
后來者家寨打不下來,湯之可引兵西行。莫人杰跟隨他穿過一大片沼澤地進入一片大森林,眼看前面就有人煙,大家正在高興,一個兵附著莫人杰的耳朵說:“前面就是段家寨,莫家大公子就是在那里被人撫養(yǎng)長大的。”莫人杰聽后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是莫虎的故鄉(xiāng),莫虎是個好人,段家子孫是莫家的忠實仆人,他們救了自己的大哥,不能恩將仇報。
段家寨把這支隊伍當(dāng)成了國民黨潰兵,設(shè)下埋伏要繳他們的槍。雙方一交火,莫人杰的兵就往后逃竄,莫人杰怎么也喝制不住,也就聽之由之,跟著大家跑了。
這一跑,被視為主動脫離革命組織,鑄成了莫人杰的終生大恨。
再后來,當(dāng)這兩支隊伍在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再次相遇時,各自警惕著對方,直到雙方劃出警戒線派出游動哨,莫人杰才睜著眼睛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沒亮,莫人杰說不清為什么不安,心里總是“咚咚”直跳,就指揮他的人悄悄撤走了。沒想到者冉龍留下的幾個親兵認(rèn)定前次湯之可攻打者家寨時殺過者家一十八口男女,拂曉時悄悄摸進“邊縱”營寨行刺湯之可,卻陰差陽錯地把湯之可的一個副隊長給殺了。事發(fā)時湯之可一聲令下,“邊縱”支隊全力進剿,可是不知內(nèi)情的莫人杰已經(jīng)撤走多時??吹綔赏蝗粊硪u,等到莫人杰問清情況時,雙方翻臉已成定局。
湯之可立即將事件原委上報上級黨組織。經(jīng)“邊縱”及省黨委核準(zhǔn),認(rèn)定莫家寨武裝破壞土改,同情土司上層,殺害革命干部,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地主武裝,要嚴(yán)防他們與流竄土匪潰兵勾結(jié),防止他們顛覆新生紅色政權(quán)。
不久,解放軍二野四兵團挺進邊區(qū)追剿殘匪,在當(dāng)?shù)乩习傩盏囊龑?dǎo)下將莫人杰部團團圍困在中緬邊境飛鷹崖。莫人杰身陷絕境,不由心頭百感交集,率領(lǐng)眾兄弟朝家鄉(xiāng)方向跪下叩頭,高叫三聲“天亡我也,奈何,奈何”,遂命眾人解下褲帶結(jié)成長繩,縋吊下山,撤到緬甸逃命去了。
后來,中央政府下文,指明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不宜同漢人地區(qū)一樣實行土改,對過去造成的錯誤要逐一認(rèn)真地改正。不過那時,莫人杰和他的兄弟已在境外漂流多時,這些新聞也好,政策也好,他們早就聽不到了。
大約兩個月后,從北京傳來消息說,在西單一所居民樓房里破獲一起反革命特務(wù)預(yù)謀刺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案件,為首的就是以鞋匠身份為掩護的前警長余大威。余大威臨刑前承認(rèn)了一樁罪行,說在云南調(diào)動莫人杰出山那次“飛鴿傳書”,是他指使昆明的特務(wù)干的。
柳鶯鶯解放后在昆明一所小學(xué)教書為生,后來在省委領(lǐng)導(dǎo)馬文的關(guān)懷下調(diào)到市圖書館工作。不過每次運動她都是挨整的對象,被捕那十多天發(fā)生的事,她始終交代不清楚,她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國民黨警察突然襲擊皇覺寺是不是她供認(rèn)的地址,始終找不到人證或物證證明她的清白。再后來“文革”運動驟然來臨,馬文作為走資派被打倒收監(jiān),柳鶯鶯也被掃地出門,幾乎流落街頭。
柳鶯鶯落實政策恢復(fù)老干部身份已經(jīng)是“文革”以后的事。那時,她腰也彎了,背也駝了,心情并不舒暢,常常獨自一人依在窗前出神,偶爾也會想起莫人杰,那個痞子一樣的老同學(xué)。
又過了十多年,滇南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蒙自市委招待所接待了兩位北京來的首長:一位叫阮龍的獨臂將軍,據(jù)說是某大軍區(qū)的副司令,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的;另一位是他的妹妹,中組部的副部長,說話斯斯文文的,雖然徐娘半老,卻很有風(fēng)韻。有人說,這副部長一生坎坷,結(jié)過三次婚,有兩次婚姻都是在長征途中,兩個丈夫在黨內(nèi)職位都很高,可惜犧牲得太早。如今嫁的這一位很神秘,據(jù)說是國家安全局的。他們兄妹告訴負(fù)責(zé)接待的所長說,本來還有一位當(dāng)?shù)刈叱鋈サ睦霞t軍約好要回來看看的,沒想到他突然病了,年紀(jì)太大,今后可能也回不來了。他現(xiàn)在級別雖然不高,那可是紅一軍團橫渡烏江的英雄,一員名副其實的虎將,紅軍時候就是老班長,現(xiàn)在好多將軍都曾經(jīng)是他手下的戰(zhàn)士,看到他都要立正敬禮呢。
兩位首長待人十分和氣,他們在招待所安頓下來的當(dāng)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莫家寨,說是去找一個故人?;貋淼臅r候,兩人都悶悶的幾天沒說話。接下來就大門不出,女的就心不在焉地在房間里涂畫毛筆字,獨臂將軍天天與看門老頭下象棋,輸贏都是將軍發(fā)煙。后來他們又去過者家寨。者老爺早就已經(jīng)亡故了,當(dāng)家人一死,寨子里的人也都各成各戶。兩人就在邊地到處隨便看了看就回了北京,后來就再也沒回來過。兩人走后,服務(wù)員整理女部長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她隨筆亂畫過的一些廢宣紙,好多張寫的是同一首詩,都是寫好后又揉成一團扔掉的。她們一張張整理平順以后,看清楚了上面寫的內(nèi)容,都稱贊說看不出部長文化這么高,字寫得這么好。一個姑娘隨口就念:“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至今聞竹馬,疑是玉郎來。”
碰巧路過的所長聽到后說,這是改的一首古詩,想來部長年輕時候也曾經(jīng)是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小女人,年紀(jì)大了,還在思念她青梅竹馬的娃娃戀人,這次回鄉(xiāng),說不定就是來尋夢的呢。
是呀,可惜那遺落在大山深處的一地碎夢,那小女子恐怕永遠(yuǎn)也拾不回來了。
后來到了一九七六年,莫人杰老了,家鄉(xiāng)回不去了,就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山道交匯處自己搭棚子開了個小三合鋪混日子。那天,他正抱著一架老掉牙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出神,就聽到里面?zhèn)鞒鲆魂囮嚢?,一個低沉的聲音報道說,中國人的領(lǐng)袖、世界人民的朋友毛澤東去世了。毛澤東?一接觸這熟悉的名字,莫人杰馬上想起了早年背得爛熟與他一生關(guān)系極大的《推背圖》,突然腦子里靈光一閃,第四十卦中那句原來不太明了的殘卦活生生出現(xiàn)在眼前。感謝上帝,天眼開了,他懂了?!澳_下無履首無毛”,“首無毛”,不是指大陸首領(lǐng)毛主席去世嗎?他去世之后,“履”也跟著無著落了。古人說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就是這個道理。那么,這個“履”字指的是誰呢?莫人杰是學(xué)歷史的,他自然想起了“履字”的諧音“呂雉”,漢高祖劉邦的夫人,一個想當(dāng)女皇的女人。漢高祖駕崩之后,她殺功臣,篡皇位,成為中國第一個臨朝稱制的女性,開漢代外戚專權(quán)的先河,最后沒有好下場。那么,現(xiàn)代的呂后是誰呢?他想起了江青,那個曾經(jīng)自比“紅都女皇”的女人,只怕毛澤東一死,江青也站不住腳了。從卦象上推,如無殺身之禍,必有監(jiān)獄之災(zāi),主兇。
莫人杰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解破天機的快感,偉人的結(jié)局尚且如此,區(qū)區(qū)一個莫人杰又何足道哉?他釋然了,感到了一種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放松,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升華,在悄悄地遠(yuǎn)離他的軀體而去,就安然而超脫地慢慢合上了松弛的眼皮。
世間萬物還要生長,歷史還在繼續(xù)演繹,正如那滔滔不絕的江河水,一如既往向東流,它的過去未來,是一本小書能解釋清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