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

編者按：

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學(xué)院宣布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該年度諾貝爾文學(xué)獎，莫言憑借長篇小說《蛙》，成為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這是中國文學(xué)界迄今為止獲得的最高獎項，這不僅是莫言的榮耀，更是整個中國文學(xué)的榮耀。

本期“新中國經(jīng)典小說年選”欄目選載的是莫言短篇小說中的代表作《糧食》和《地道》，以饗讀者?！都Z食》講述了在饑荒的年代，一個在磨坊里工作的村婦，為了養(yǎng)活三個年幼的兒女和年邁的婆婆，用嘴囫圇吞食磨坊里的豌豆以逃避檢查，回到家中再用筷子催吐，洗凈后讓兒女和婆婆吃，以此養(yǎng)活一家人的故事?！兜氐馈穭t講述了為了生育兒子的丈夫帶著即將臨盆的妻子躲進自己偷偷挖的地道，躲避計劃生育的故事。這兩部作品以多端視角呈現(xiàn)20世紀(jì)中期中國社會的復(fù)雜蒼茫，生動地描繪出特殊時期底層民眾的生存體驗，表達了對生命倫理的思考，也充分展現(xiàn)了莫言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發(fā)人深思……

正午時分，伊拖著腫脹得透明的雙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條腐朽的門檻上時，仍然覺得眩暈，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轉(zhuǎn)，耳畔響著隆隆的磨聲。伊的兩個孩子撲上來。大一點兒的那個嘴里嚷著餓，手伸進伊的衣兜里掏摸著。小一點兒的那個雖滿三周歲了，但步履還不穩(wěn)，話也說不成句，吵吵著跌到伊胸前，用烏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將一只干癟的乳房叼在嘴里，惡狠狠地吮著。大一點兒的那個名叫福生，在伊的衣兜里一無所獲，失望地哭起來。小一點兒的這個叫壽生，從伊的乳房里同樣一無所獲，吐掉那皴裂的乳頭，坐在地上，失望地哭起來。伊心中酸酸的、麻麻的，嘆息一聲，手扶著門框，慢慢站起來。

伊的婆母手拄著一根舊傘柄，弓著腰從里屋走出來。婆母亂蓬蓬的一頭白發(fā)，緊閉著雙眼，用傘柄篤篤地探索著道路，大聲地吵著：“你們娘兒幾個，又在偷吃什么？你們吃什么呢？”

伊心中不舒坦，挺起嗓門回答道：“婆婆，您也是八十歲的人了，說話恁般無理！有什么好吃的能不給您先吃嗎？真正越老越糊涂了！”

婆婆癟癟嘴，竟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傘柄敲打紅銹的鍋沿，嘴里嚷著：“你們欺負我老，欺負我瞎了眼，把好東西都偷吃了，想把我餓死，這是什么世道哇，老天爺啊，救救我吧，我餓死了……”

伊沒有反駁婆母的呼天搶地。伊知道這個瞎眼的老太婆早就神志不清了，沒有什么道理好講的。伊鼓起力氣罵那兩個號哭的兒子：“號吧號吧，都死了去吧……”

伊罵著，便有兩滴涼森森的淚水從干涸的眼窩里滲了出來。

“娘啊，餓死了呀……”福生拽著伊的衣衫哭叫。

“娘……餓……”壽生抱著伊的腳哭叫。

伊低頭看著眼前這兩個瘦得如毛猴一樣的兒子，喉嚨憋得厲害，頭暈得團團旋轉(zhuǎn)，幾乎站不住。伊手扶著門框，擦擦眼，問大一點兒的福生：“你姐呢，怎么還沒回來？”

伊說完話，走到門外，往胡同里望去，隔著幾棵剝光了皮的榆樹，伊看到有一只很大的盛滿野菜的筐子壓著一個彎腰如鉤的女孩歪歪斜斜地移過來。一股細細的暖流在伊心中涌著，快幾步迎上去，把著筐鼻兒，把滿筐野菜從女兒背上卸下來。

女孩慢慢地展開細細的腰，細細地叫了一聲娘。

伊問：“梅生，你怎么才回來，不知道家里等著菜下鍋？”

女孩撅著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伊翻著筐里的野菜，挑剔地說：“啊，這是些什么？婆婆丁，野蒿子，這能吃嗎？”

伊抓起一把野蒿子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把野蒿子觸到女孩鼻子下，不滿地說：“你自己聞聞，這是什么味道？怎么能吃下去？”

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握著鐮刀的手搓眼睛。

伊說：“你還委屈是不？十四歲的東西了，連筐野菜都剜不來家，養(yǎng)你還有什么用？不是讓你剜那些苦菜、馬齒莧、灰灰菜嗎？你還有臉哭！”

伊氣喘吁吁地說著，還把一根指頭戳到女孩的額頭上。

女孩哇的一聲哭大了。伊怒上來，也哭了，用腳去踢女孩。女孩捂著臉，只哭，不動。

鄰居趙二奶奶出來，勸道：“梅生娘，大晌午頭兒，打孩子做什么？”

伊憤憤地說：“死吧，都死了利索！”伊嘴里發(fā)著狠，眼淚卻流了出來。

趙二奶奶勸著：“回去吧，回去吧，梅生是勤快閨女，這不是剜了一大筐嗎？”

伊說：“二奶奶，您看她剜了些什么！”

趙二奶奶從筐里抓了一把野蒿子看了看，說：“梅生娘，這又是你的不是了，你在磨房里拉了一春磨，不知道田野里的情景。曲曲芽、灰灰菜是比這苦蒿子好吃，可到哪里去剜？滿中國都鬧餓荒呢，再下去幾天，只怕連這野蒿子都吃不上了?！?/p>

伊馬上明白委屈了女兒，便嘆了一口氣，搬著筐說：“別哭了，回家吧?！?/p>

梅生抽泣著，跟著伊，回到自家院里。

伊看到梅生撲到水缸邊，舀了半瓢水，咕咕嘟嘟往嘴里灌著。伊想說幾句慰藉女兒的話，但終究沒說出口。

婆婆也摸到院子里來了。老太婆罵累了，暫時閉了嘴，雙手拄著傘柄，仰著臉，對著高懸中天的艷麗太陽。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那張金黃色的臉，反射出綠綠的光線來。

伊將熏人的野蒿放在捶布石上，用一根木棒捶砸著。綠色的汁液沿著白色的石頭流下來，苦辣的味道在院子里洋溢著。

女孩喝完水，懂事地對伊說：“娘，您歇一會兒吧，我來砸。”

伊看著女兒干巴巴的小黃臉，想哭，但卻沒有眼淚流下來。伊說：“我砸野菜，你把觀音土篩一篩吧?！?/p>

梅生答應(yīng)著，從墻甬路上搬出一塊灰褐色的觀音土，放在甬路中央，用一柄木錘子砸一陣，然后將碎土捧到筐里，來回篩動著，細如粉面的觀音土便紛紛揚揚地落在面前了。

伊讓梅生把篩出的細土盛過來，與砸爛的野菜攪和在一起，捏成一個個拳頭大小的團子，擺在一塊木板上。

伊與女兒將一木板菜團子抬到屋里，裝到鍋里。蓋好鍋蓋后，伊讓梅生在鍋下燒火，伊便挪到墻角上吐黃水。

兩個男孩盯著灶里跳動的火，像等待什么奇跡出現(xiàn)。

伊吐了一陣黃水，挪回來，見鍋沿上已有白汽冒出，便吩咐梅生停了火。伊揭了鍋蓋，見那些用奇異原料制成的團子明晃晃的，宛若騾馬的糞便。一股難以說清的味道撲進伊的鼻腔。

伊一家圍著鍋臺，像參拜神物一樣，看著鍋里的東西。兩個男孩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伊罵退了他們。伊用筷子插起一個團子，先自己咬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毒藥般的味道在口中散開，腹中的黃水洶涌上來。伊強忍著不吐，把口中的東西和滿食道的黃水一起咽下去。

伊說：“吃吧?！?/p>

下午，伊感到精神不錯，那奇異的食物盡管味道惡劣，但畢竟使空蕩蕩的胃腸有了沉甸甸的感覺。胃里沉甸甸的，伊自覺腳下也有了基，不像往日那樣，輕飄飄的，隨時都會飛起來似的。

伊與七個女人在兩盤大石磨下工作，四個人一盤。女人們都是小腳，走起路來很艱難，但也正因為這小腳，才沒把她們趕到修水庫的工地上去。

負責(zé)磨坊的王保管是個殘廢軍人，瘸著一條腿，疤著半張臉，樣子很兇。他看到伊走過來時，從椅子上起來，大聲說：“你是干什么吃的？別人都來了，就等你一個哩，你難道不知道工地上急等面粉吃嗎？”

伊連忙低著頭認錯。

伊進到磨坊里，看到與自己同拉一盤石磨的孫家大娘、馬家二嬸、李家嫂子業(yè)已把套繩掛在肩上，伸著脖子發(fā)力，使那磨隆隆地轉(zhuǎn)著，灰白的麥粉從石磨的溝槽里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宛若枯澀的雪。伊慚愧得慌慌忙忙地套上肩繩，手把著磨棍，使出了大力氣。孫大娘在伊身后輕柔地說：“梅生娘，悠著點兒勁兒吧，這個干法如何能熬到天黑？”其余二人也在伊身前身后說了同樣意思的話。伊滿心里都是溫暖，使出的氣力更大了。

孫大娘笑著說：“梅生娘，午飯吃大魚大肉了吧，這猛勁兒，小毛驢子一樣。”

伊咧咧嘴，說：“吃了大魚大肉？等下輩子了。今兒晌午，我用觀音土摻野蒿搓了一鍋團子。”

“怎么，”馬二嬸驚訝地問，“你到底吃了觀音土？”

李大嫂說：“聽俺家老人說，那東西吃下去，早晚會把人墜死哩?！?/p>

伊幽幽地說：“這樣的歲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氣。”

孫大娘勸道：“梅生娘，你才三十幾歲的人，可別說這喪氣話，咬咬牙，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熬出頭了。”

伊不說什么，只是搖頭。

李大嫂憤憤不平地說：“我就不信，你家王大哥那么忠厚的人，還會下狠心把耕牛毒死?！?/p>

孫大娘說：“你就閉嘴吧。這年頭，屈死的鬼成千上萬哩！”

馬二嬸壓低嗓門說：“梅生娘，你太老實了，磨坊里餓死了驢？怨你死心眼兒?！?/p>

這時，王保管提著一支長桿大煙袋，進了磨坊，眼睛兇兇地把這八個拉磨的娘們脧了一遍，說：“各人都小心點兒，生糧食吞下去難消化哩！”

李大嫂嘻嘻笑著，說：“王大哥，你要不放心，何不搬條凳子來坐在這兒？”

王保管說：“八個臊老婆的味兒誰受得了？”

李大嫂又道：“你說俺臊，可俺男人說俺香呢！”

王保管啐了一口，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磨膛里嗶嗶叭叭地脆響著，清幽幽的香味兒在潮濕、陰暗的磨坊里飄漾著。伊嗅著豌豆粉的香味兒，腸胃一陣陣痙攣絞痛。伊咬緊牙關(guān)不吭氣，但冷汗卻把肩背都濕了。伊脖子一抻一抻地走著，宛若一只掙命的鵝。隆隆的磨聲仿佛輕飄飄的云朵，漸漸地飄遠了。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孫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頂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馬家二嬸、李家大嫂都偷著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伊還發(fā)現(xiàn)，另一盤石磨上的女人們也都在干著同樣的事。張家大嫂又抓起一把豌豆往嘴里掩的時候，對伊使了一個鼓勵的眼色；馬家二嬸也低聲在伊身后說：“吃呀，你這傻種！”

豌豆的味道對伊釋放著強烈的誘惑。伊的手幾次就要伸到磨盤上去，又怯怯地縮回來。伊知道，同樣的事情，孫大娘可以干，馬二嬸可以干，李大嫂也可以干，唯獨自己不能干。伊的丈夫是富農(nóng)，前不久，因為毒死社里的耕牛，被送到勞改營里去了。伊不明白丈夫為什么要毒死耕牛。伊想著丈夫被抓時的情景，心里冰涼。馬二嬸從背后戳戳伊的腰，伊果斷地搖頭。

馬二嬸說：“你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了?！?/p>

伊的腹部絞痛起來，很多汗珠從臉上滾下。起初伊還硬撐著，但終于栽倒了。伊于昏迷中聽到女人們大聲地咋呼，并感到身體被抬了起來。伊感到幾只女人手正在按摩著自己的肚皮，并聽到周圍一片嘆息聲。伊嘔吐了，有一些粘稠的東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減輕了。

伊擦了一下嘴臉，有氣無力地向周圍的女人們道謝，女人們便又唏噓。王保管過來，憤憤地說：“干什么？都給我拉磨去。”

馬二嬸說：“你這個瘸種，一顆心比鵝卵石還要硬?！?/p>

王保管說：“階級斗爭，不硬行嗎？”

馬二嬸道：“好你個王瘸雜種，俺家可是貧雇農(nóng)?！?/p>

王保管說：“貧雇農(nóng)里也出叛徒哩?！?/p>

眾婆娘七嘴八舌攻擊王保管，他臉漲紅著，催促她們拉磨。

婆娘們勸伊回家歇著去，伊搖搖頭，硬挺著，回到磨邊。馬二嬸低聲勸道：“梅生娘，這年頭，人早就不是人了，沒有面子，也沒有羞恥，能明搶的明搶，不能明搶的暗偷，守著糧食，不能活活餓死！”言罷，抓起一把豌豆，硬塞到伊的嘴里去。伊的心怦怦地狂跳著，環(huán)顧左右，見婆娘們都在毫不客氣地吃，也就運動牙齒，咀嚼起來。伊聽到豌豆被咬破的聲音很大，不由得心驚肉跳，但糧食的驚心動魄、牽腸掛肚的味道轉(zhuǎn)瞬間即把恐懼蓋住了。伊終于伸出了手，抓一把豌豆，塞到嘴里。

下工前，磨道里十分昏暗，棲息在梁上的蝙蝠從窗欞間飛進飛出，捕食著飛蟲。伊的肚皮很脹，但這是幸福的脹。伊看到女人們都在趁著昏暗，將大把的豌豆塞到褲腰里去。伊呆了。馬二嬸暗中戳伊，說：“傻種，裝呀，你吃飽了，孩子呢？”

伊一橫心，抓了把豌豆，往褲子里一塞，感到那些光滑圓潤的豆粒兒，沿著大腿，撲嚕嚕直滾下去，聚集在腳脖子之上。伊又抓了兩把，便膽寒了。聽到王保管在外吼：“下工了！”

女人們裝作沒事人兒一樣，甩著手，走出磨坊。院子里的光明讓伊大吃一驚。伊感到腿一陣陣發(fā)軟，心跳如鼓，低著頭，不敢邁步。

王保管冷笑著過來，說：“好哇，到底顯了形了！”

馬二嬸護著伊，說：“王瘸，嬸子明日給你找個媳婦?！?/p>

王保管用煙袋將馬二嬸隔開，說：“別怪我不客氣?！?/p>

伊嚇傻了，不會說，也不敢動。

王保管把煙袋別在腰里，伸出兩只大手，沿著伊的身體往下摸。

馬二嬸說：“瘸腿，你就缺德吧！”

王保管的雙手，摸到伊的小腿處，停了一下，站起來，命令道：“解開扎腿帶子。”

伊哭著跪下了，嘴里央求著。

女人們還想說什么，王保管火了，說：“臭婆娘們，一群偷食的驢！你們干的事，當(dāng)我不知道？都把褲腿解開！”

女人們見勢不好，哄一聲散開，都拐著小腳，像鴨子一樣，走得風(fēng)快。

院里只剩下伊和王保管。王保管解開伊的扎腿帶子，吩咐伊站起來，于是，成百顆豌豆?jié)L到了地上。

王保管說：“你說吧，怎么辦？”

伊回到家時，屋子里已是一團漆黑，梅生坐在地上打瞌睡，福生和壽生趴在草窩里睡了。婆婆在黑暗中嘟噥著，仿佛在念一些神秘的咒語。

梅生問：“娘，是您嗎？您怎么才回來？”

伊沒有吭聲。

梅生過來，摸著伊的胳膊，又問：“娘，您怎么不說話？”

伊摸摸女兒的臉，說：“梅生，睡去吧?！?/p>

梅生道：“鍋里還有一些觀音土丸子，您吃吧?！?/p>

伊說：“娘今日吃飽了?！?/p>

梅生歪在草上，睡著了。

伊逐個摸摸孩子，起身出屋，從檐下摘下一根繩子，搭在樹杈上，拴了一個套兒。

繩子勒緊伊的脖子時，伊的身體扭動起來。伊感到極其痛苦，后悔莫及。

繩子斷了。

伊解開脖子上的繩子，急喘一陣氣，便哇哇地嘔吐起來，天下起了雨，伊進屋睡了。

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嘔出來的東西被雨水沖開，潮濕的泥地上，珍珠般散著幾十粒脹開的豌豆粒兒。

梅生過來，問：“娘，您找什么？”梅生隨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寶貝，大呼著：“豌豆！”撲跪下去，雞啄米般把豆粒撿起來。

福生、壽生、婆婆都聞聲趕來。

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著眼睛尋找。

婆婆哭著、罵著，扔掉傘柄，趴在地上，雙手摸索。

伊嘆息著，向磨坊走去。

在磨坊門口，王保管悄悄說：“我準(zhǔn)你每天帶回去兩捧豌豆，但你也要給我?！?/p>

伊冷冷地說：“要是我一粒豌豆也不往家?guī)兀俊?/p>

王保管說：“那我當(dāng)然不要你。”

又到了黃昏的時刻，女人們故伎重演，大把地往褲襠里裝豌豆。她們似乎已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伊卻把豌豆一把把塞到嘴里，一點兒也不咀嚼，囫圇咽下去。伊感到豌豆粒兒已裝到了咽喉，才停止。

王保管早等在門口了。伊很坦然地走上去，說：“你搜吧！”

王保管盯著她看了足有一分鐘，便放她過去了。

伊回到家，找來一只瓦盆，盆里倒了幾瓢清水，又找來一根筷子，低下頭，彎下腰，將筷子伸到咽喉深處，用力撥了幾撥，一群豌豆粒兒，伴隨著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樣躺在草上，幸福地看著孩子和婆母，圍著盆搶食。

幾天后，伊的技術(shù)精進，再也不需要探喉催吐，伊只要跪在瓦盆前，略一低頭，糧食便嘩啦啦地倒出，而且，很多糧食粒兒都是干的，一點兒也未被胃液玷污……

后來，糧食日益缺乏，為防止拉磨的女人偷食，王保管在門口準(zhǔn)備了八只碗，一桶水，讓每個女人出門必漱口，把漱口水吐至碗里，檢查有無糧食碎屑，這一招十分有效地控制了偷食現(xiàn)象，但伊照偷不誤，因為伊是囫圇吞食，自然無碎屑。

伊就這樣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雙手按著地，高聳著尖胛骨，大張著嘴巴，嘩啦啦，嘩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谷子、高粱……用這種方法，伊使自己的三個孩子和婆母獲得了足夠的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婆母得享高壽，孩子發(fā)育良好。

這是六十年代初期發(fā)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個真實故事。這故事對我的啟示是：母親是偉大的，糧食是珍貴的。

黎明時分，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方山機警地跳下炕，輕輕拉開房門，站在院子里，豎起耳朵，諦聽街上的動靜。他聽到街西頭有男人在咋呼、女人在哭號，便慌忙跑回屋子里，把挺著大肚子在炕上昏睡的老婆拽起來。

“來了嗎？”老婆問。

“八成是來了，”他興奮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先躲出去吧?！?/p>

“我估計著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老婆說，“他們來了，又能怎么樣呢？”

“你好糊涂！”方山說，“這一次比以前更狠，只要是沒出肚子的，就不算條性命，八點鐘生，七點五十九分被捉住，也要打針引產(chǎn)?！?/p>

“引產(chǎn)就引產(chǎn)?！崩掀耪f。

“你知道什么！”方山說，“打了引產(chǎn)針，那孩子生出來過不了三天就要死。”

老婆挽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蹭下炕沿往外走，嘟噥著：“我實在是不愿下到你那耗子洞里去?！?/p>

“好老婆，你不知道下邊有多么舒坦?！狈缴秸f。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翻身從炕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問：“爹，娘，你們?nèi)ツ膬?？?/p>

方山壓低嗓門，說：“別吵吵，盼弟，在家好生照顧妹妹，我?guī)隳锍鋈ケ茈y，沒事了就回來?！?/p>

女孩懂事地點點頭。她長得很瘦，頭發(fā)蓬著，像個鵲巢。

方山又說：“鍋里有餅子，甕里有水，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有人來問我和你娘，就說到你姥姥家去了?！?/p>

女孩點點頭。

方山看了看炕上那兩個酣睡未醒的女孩，心里有些牽掛。外邊的狗叫聲益發(fā)囂張起來，一種緊張與狂熱相結(jié)合的情緒攫住了他。他拖著妻子，走到院子里，掀起一口反扣在墻角的破鐵鍋，露出一個邊緣被爬得光溜溜的洞口，他對老婆說：“下去吧?！?/p>

老婆說：“我這樣，怎么能下去？下去還不憋死？”

方山得意地說：“放心吧你，不怕憋死你，還怕憋死我兒子呢?！?/p>

方山扯著老婆的胳膊，把她放到洞底，自己也縱身下去，然后踩著洞壁的臺階，把鐵鍋蓋在洞口上。

她落到洞底，快速地抽搐著鼻孔，讓肺里吸滿地道里的氣味。他聽到老婆在呻吟，便問：“你怎么了？”

老婆說：“下洞時抻了一下?！?/p>

方山不在意地說：“反正快要生了，抻下就抻下吧。”

他從老婆挽著的包袱里摸出了一支袖珍手電筒，撳亮，一道狹窄的黃光射出去，照亮了通向前方的地道。老婆驚訝地說：“這么長？”

方山得意地說：“你以為我這半年的工夫白費了？告訴你，地道一直通向河邊，往前爬吧?！?/p>

他撳著手電，照亮了彎彎曲曲的地道，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爬行著。他催促老婆快爬，老婆氣喘吁吁地說：“我拖著大肚子哩，哪像你那樣輕松！”

方山笑了笑——他的心情極好，說：“慢慢爬、慢慢爬吧。”爬行了約有三十米，地道變得寬敞高大起來，他們漸漸地直起了腰，終于完全站直了腰。方山從洞壁上摸到火柴，點燃了一盞放在沿壁方孔里的油燈。明亮又溫暖的光芒射出來，照亮了洞里的一切，土洞的一角上鋪著金黃的麥草，像一個溫暖的土炕，還有盛水的瓦罐，還有盛干糧的柳條筐，簡直是一個溫暖的家。老婆興奮地說：“孩他爹，你打算在這里過日子是不是？”

方山卷了一支煙，觸到燈火上點燃，吸了一口，干核桃一樣的小臉上，綻開狡猾的微笑。他身材矮小、四肢短小，兩只小手像老鼠發(fā)達的前掌。老婆欣賞著丈夫細小的眼睛和高聳在亂發(fā)中的兩扇又大又薄的透明耳朵，笑著說：“怪不得人家叫你耗子！”

方山說：“這個外號是糊給咱爹的，爹死了，又傳給了我。”

“爹是耗子，兒能不是耗子？”老婆戲謔道，“只怕我這肚子里也是一只小耗子呢?！?/p>

方山說：“不管是耗子還是貓，反正你要給我下個公的?！?/p>

老婆說：“那誰敢打包票？下出來才知道呢！”

方山說：“你要再敢下個母的，我就掐死你。”

老婆說：“狠得你！誰愿意下母的？要是頭胎就下個公的，我還用遭這些活罪，一胎兩胎三胎四胎，整日里提心吊膽、東躲西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要是這胎還是母的，干脆就去結(jié)了扎，我受夠了?！?/p>

方山說：“你敢！你想給我們老方家斷了種？”

老婆說：“斷了就斷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種。”

方山說：“怎么不是好種？俺家八輩子貧雇農(nóng)，根紅苗正?！?/p>

老婆說：“別翻那本老皇歷了。現(xiàn)在是越富越光榮，窮種不吃香了。”

方山感嘆一聲，說：“還是毛主席好?！?/p>

他撳亮手電筒，把一束黃光照在洞壁上懸掛著的那張毛主席畫像上。

老婆說：“咦，我還沒有看到呢?！?/p>

方山說：“掛上避邪消災(zāi)?！?/p>

老婆說：“真要在下邊過日子呀？”

方山說：“有了這個地方，咱就不怕了。萬一這胎還是母的，咱就再生一胎。”

老婆說：“這不是跟那電影《地道戰(zhàn)》一樣了嗎？”

方山說：“我就是想起了《地道戰(zhàn)》才想起了挖地道?！?/p>

老婆說：“要是暴露了洞口，人家往里灌水，那不像耗子一樣？”

方山說：“水是寶貴的，井里來，河里去?！?/p>

老婆說：“要是人家往里放毒瓦斯呢？”

方山說：“不會的，工作隊也不是日本鬼子，到哪兒去弄毒瓦斯？”

老婆說：“難說哩，你能挖地道，人家還弄不到毒瓦斯？電影《地道戰(zhàn)》，放了八百遍，誰沒看過？”

方山說：“都看過，可誰也沒想到挖地道是不是？這就叫做：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p>

“老鼠生來會打洞！”老婆說。

方山說：“我是公老鼠，你就是母老鼠?！?/p>

兩口子調(diào)笑著，見一線光明從洞外射進來。他們停住嘴，聽到河里有青蛙的叫聲。

“外邊就是河？”老婆問。

方山說：“外邊是草叢、柳棵子，下邊是河?！?/p>

老婆說：“天亮了?！?/p>

方山說：“天亮了，我上去看看，你等著別動?！?/p>

他四肢著地，爬到了隱蔽在河堤半腰上一叢茂密的柳棵子下的洞口。河水在洞口下方。透過碧綠柳條的縫隙，他看到一輪紅日，粘連在遙遠的河面上。河面上躺著一條漫長的紅影子。柳條下垂，與洞口下裸露的棕色樹根交叉在一起。河水澄清，他看到自己從洞中運出的大量黃土使洞下的河道變成了淺灘。他欣賞自己的智慧和毅力，在短短半年的夜晚時間里，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這項對一個小男人來說顯得十分巨大的工程。聽聽堤上，悄無人聲，堤外的村子里卻十分喧鬧。他分撥著柳條和雜草，迅速地鉆出洞口。拽住柳條，他爬上河堤，將身體隱蔽在一叢紫穗槐中，觀察著村里的動靜。

他看到街上匆匆跑動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輛火紅色的鏈軌拖拉機掛著高檔，在街上隆隆地跑著，團團旋轉(zhuǎn)的輪子驅(qū)趕著銀光閃閃的履帶，傾軋著浮土很厚的街道。拖拉機的兩只大眼射出電光，比陽光還要強烈。拖拉機后邊小跑著一群人。打頭的一位，身高不過一米，穿著一套鑲有銅扣子的綠制服，頭戴一頂大蓋帽，手提著一只紅色電喇叭。別人是小跑，他是飛跑。他那兩條小短腿像兩根鼓棰子，快速地打擊著地面。方山認出了這位小個子是鄉(xiāng)政府計劃生育辦公室大名鼎鼎的郭主任，外號“催命大郎”。看到“催命大郎”，育齡婦女都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方山暗暗慶幸。郭主任身后，跟著十幾個穿土黃色制服的青年，都弓著腰，小跑步前進，像一隊跟著坦克車打沖鋒的士兵。

拖拉機停在一棟新蓋的瓦房前，那是村里的超生戶袁大頭家的，袁大頭是殺豬賣燒肉，賺的錢很多，雖因超生屢遭罰款，但家底還是很厚實。

郭主任指揮著手下的人，拉開一卷鋼絲繩，捆住袁大頭的新瓦房，又把繩頭掛在拖拉機的后杠上。郭主任開了電喇叭，大聲吆喝著：“村民們聽著，那些屢教不改的超生專業(yè)戶聽著，上級有了新指示：‘寧要家破，不要國亡’，‘上吊不解繩，喝毒藥不奪瓶’，今日本主任要做出個樣子給你們看看。袁大頭，讓你老婆出來，趕快去流產(chǎn)?！?/p>

袁大頭家寂靜無聲。

郭主任大喊：“限你們五分鐘，不出來，拉倒房子砸死活該，本主任不負責(zé)，國家也不負責(zé)。”

袁大頭家還是寂靜無聲。

郭主任揮手，大吼：“開車！”

拖拉機尖銳地鳴叫起來，圓桶狀的煙囪里，噴吐著一圈圈白色的煙霧。方山看到，拖拉機駕駛員戴著墨鏡，嘴巴上還蒙著一塊黑布，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

拖拉機緩緩前進著，鋼絲繩漸漸抽緊。袁大頭家的瓦房起初巋然不動，拖拉機一加馬力，瓦房便搖晃起來。袁大頭家的院子里一陣哭號，大門洞開，袁大頭手持殺豬刀一馬當(dāng)先，后邊跟隨著他的大肚子老婆，還有三個階梯樣的女孩，最后邊，還有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太。

袁大頭吼著：“‘催命大郎’，老子跟你拼了！”

郭主任硬挺著架子，說：“你來，你來，殺人要償命的！”

袁大頭說：“管你償命不償命！”揮起明晃晃的刀，斜劈下來，郭主任一低頭，大蓋帽掉在地上。

郭主任捂著頭，喊：“抓住他！抓住他！”

十幾個青年一擁而上，按倒袁大頭，用繩子捆住。郭主任回過氣來，下命令：“抓住他老婆，送去衛(wèi)生院。他媽的，開車，拉，讓你們劈叉著兩條腿養(yǎng)！”

拖拉機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袁大頭家的新房子緩緩地倒塌，一股煙塵升上了天。

郭主任舉著電喇叭喊：“那些自己鉤掉環(huán)兒的，那些非法懷了孕的，都給我出來！”他揮舞著一張紙片，喊：“誰也別想蒙混過去，我這兒有名單！”

一些蓬頭垢面的女人，哭哭啼啼地集中到郭主任周圍。郭主任對著名單點名。

“楊大成家的！”

一個女人哭著舉起手。

“李金鋼家的！”

一個女人青著臉站出來。

“方山家的！”

沒人出來。

“方山家的！”……

郭主任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走！”

方山溜下河堤，鉆進洞去，對老婆說：“今日動了真格的了?！?/p>

老婆問：“剛才是什么響動？”

方山說：“拖拉機把袁大頭家的房子拉倒了?！?/p>

老婆說：“咱家的房子呢？”

方山說：“怕是保不住了。”

老婆說：“那怎么辦？”

方山說：“三間破草屋，拉倒就拉倒?！?/p>

老婆說：“破家值萬貫，拉倒咱們住哪兒？”

方山說：“這地洞冬暖夏涼?！?/p>

老婆嘆息一聲，說：“真成了耗子了?！?/p>

方山說：“你別嘈嘈了，我先去把孩子們轉(zhuǎn)移到地道里來。”

老婆說：“我……怕要生了……”

方山這才注意到老婆滿臉汗水，腿間流出鮮血。他興奮地說：“你你你，你麻利著點兒，生個兒子，給他們一個沉重打擊。”

老婆說：“他爹，我感到不大好，往常生她們時，都沒流這么多血……”

方山說：“那一定是個男孩了！”

老婆說：“你別走……幫幫我……”

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自然現(xiàn)象，幫什么？方山嘴里說著不幫，但還是把老婆扶到麥秸草上躺下，幫老婆脫了褲子，他看到老婆圓溜溜的青肚皮上那兩個紅漆大字“兒子”，忍不住笑起來。

老婆喘息著，罵道：“死鬼，我都這樣子了，你還笑……”

方山指指老婆肚子上的字，說：“看到兒子，怎能不笑？”

老婆突然掙起來，扯過方山的手脖，狠勁兒咬了一口。

方山疼得嗷嗷叫，撫著流血的傷口道：“你還真咬？”

老婆說：“每次都是我淌血，這次也讓你淌點兒血。”

方山說：“好老婆，你抓緊時間生，我上去把女兒們救下來，別被那些家伙拉倒房子砸死她們。”

老婆哀求著：“好方山，你別走，我覺著不好……八成是你上次用鐵鉤子取環(huán)時把我的子宮鉤壞了……”

“你別胡思亂想，我的技術(shù)絕對沒問題。”方山說著，不理老婆哼唧，向通往家院的地道口爬去。

地道中濃烈的土腥味令他陶醉，正是這種對土腥味的迷戀促使他夜間瘋狂地挖掘地道，起初自然是為了老婆挖掘，后來則純?nèi)皇菫榱俗约和诰?。在那些日子里，他拖著死魚一樣的身體從田野里歸來，極度疲倦仿佛躺下就會死去，但只要到了地道的挖掘面上，他立刻變得精神百倍，周身充滿力量。他挖掘地道使用的工具是兩把短柄的小镢頭。他揮舞著小镢頭，讓紛紛落下的新鮮黃土落在自己的腦袋上、嘴巴里和赤裸的身體上。在漆黑的地道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能毫不費力地看清黃土落下的情景，能看清镢頭在土層上砍出的光滑痕跡，如果不是為了老婆，他不會在地道里放上燈盞，更不會花掉好幾塊錢去買支袖珍手電筒。挖掘地道時挖出的新鮮草根是他的美味佳肴。尋找新鮮草根也是他挖掘地道的動力。他沿著地道爬行，四肢靈活，腦袋里有流水的感覺。

他站在洞口，透過鐵鍋上的破洞看到了一塊玫瑰花朵般艷麗的天空。只要呆在地道里，他的感覺器官便特別靈敏。他曾想過自己也許真是耗子轉(zhuǎn)世。

他聽到郭主任正在嚴(yán)厲地詢問自己的女兒。

女兒堅定地按照他教的話回答郭主任。

他聽到郭主任指揮人把三個女孩抱到屋外去。

他聽到三個女兒一齊用利齒咬破了那些人的手。

他得意地笑起來。

他聽到郭主任罵：真是一窩耗子！拖拉機，拖走，今日說什么也要把耗子窩搗了。

他聽到女兒們哭叫著被拖走了。聽到拖拉機響。聽到鋼絲繩套住了房子。聽到郭主任發(fā)號施令。聽到一聲巨響。

頭上的鐵鍋被倒塌的墻壁砸破，碎磚爛土嘩嘩落下，他急忙倒退到地道里去。

他心里感到很輕松。

方山爬回洞里，看到老婆膝間多了一個蠢蠢欲動的肉蛋子。他沖上去，一眼就看見了那肉蛋子雙腿間凸著一個花生米大的肉芽芽。

“兒子！兒子！”方山喊叫兩聲，突然感到牙齒發(fā)癢，便用嘴啃了一口洞壁上的硬土。他一點兒不感到牙磣。他感到泥土像酥油。

他從老婆的包袱里找出剪刀，剪斷了嬰兒的臍帶。他拍拍老婆的臉，說：“真是好老婆?！崩掀欧瓌又野椎难壑榭粗?。他用一張草紙擦凈嬰兒臉上的血跡，看到這個小東西跟自己一樣生著尖嘴巴大耳朵。他用一塊包袱皮包起嬰兒，說：“老婆，我們勝利了！”

（責(zé)任編輯/譚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