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發(fā)生在光緒二年。當時,席卷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捻軍起義及陜甘回亂相繼被清廷撲滅,文武百官無不額手稱慶,自吹自擂“同光中興”,自以為江山無恙,依舊是升平世界。
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在蘇北古黃縣。因地處蘇、魯、豫、皖四省八縣交界地帶,又有京杭大運河流經(jīng),古黃商賈往來不絕,四面八方物資齊聚,縣城街道縱橫,店鋪林立,經(jīng)貿(mào)很是發(fā)達,時有“小揚州”之譽,歷來古黃知縣都是大撈油水的肥缺。不意自同治六年“捻亂”平定后,八年來,一連五任古黃知縣都暴死于任上,全是上任年余即莫名其妙非正常死亡!如此一來,眾官員一反往常,認為古黃縣衙“風(fēng)水大壞,妨官害命”,把去古黃做知縣視作畏途,以致古黃知縣之位已空缺半年有余。
不過,古黃并沒有因缺少知縣而陷入混亂,各項政務(wù)井井有條,百姓依舊完糧納稅,街面平靜,竊賊斂跡。說來這全靠古黃縣衙的兩個“能吏”:一個是縣丞尹一鶴,一個是縣尉李忠,他們倆都一連八年沒動窩!說來,兩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先說尹一鶴。尹一鶴是鳳翔府寶雞人,同治六年騎著頭小毛驢單身來古黃赴任,當時已是五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干瘦,面目黧黑,一口疙里疙瘩的老陜腔。據(jù)他說,他本是家中有上百畝田的土財主,又識文認字的,農(nóng)閑時候還可以當塾師,可以說是耕讀傳家。同治初年,朝廷因連年應(yīng)付戰(zhàn)爭,以致財政入不敷出,各地官府便忽悠富人捐錢納官。尹一鶴頭腦一熱,捐了上千兩銀子,換回一紙古黃縣丞的官牒,告別家人,千里迢迢赴任來了。不意一入古黃地界,他便聽聞古黃鬧“捻亂”,一支捻軍占據(jù)了位居古黃西北、山高坡陡的北芒山,為首的是七個結(jié)義兄弟,自稱“芒山七虎”。
尹一鶴哪敢上任,只得把官牒藏在懷中,扮作皮貨商,窩在大車店里整整一年,花光盤纏,眼看就要上街乞討了。所幸官兵終于打回古黃,收復(fù)了縣城,隨后又消滅了“芒山七虎”,尹一鶴方才現(xiàn)身露面,昂首挺胸上任!
興許是年歲較大、見慣世情的緣故,尹一鶴在縣丞職位上毫無官架子可言,與士民鄉(xiāng)紳多說得著話,凡事也肯通融。遇有危厄遭難的百姓,他每每慷慨解囊,資助個三五兩銀子,只是如此一來,他每年四十兩銀子的薪俸便落不下幾個,更別提向省府上司送禮行賄以謀求升遷了。因此,尹一鶴雖在百姓中口碑甚好,但他屁股下的官椅八年來分毫未動。
更有一樁奇巧而又令人談之色變的事——尹一鶴當初單身赴任,不曾帶家眷,多年困居異地,自然思鄉(xiāng)念親,然而每當他一告省親假,當任的古黃知縣便會隨之暴死,上司便會銷了他的假,命他暫掌知縣大印,以待后任。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口耳相傳之下,以致第五任知縣看到尹一鶴的告假單后,立馬嚇得昏死過去——更巧的是,沒過幾天,那知縣就被一條突竄進縣衙里的瘋狗一口咬在喉嚨上,當即氣絕,依舊暴死于任上!
再說李忠。李忠是廬州府三河人,與淮軍第一大將劉銘傳是老鄉(xiāng),本是腳踏爛塘、蒔田割稻的泥腿子。同治元年,李鴻章效法曾國藩,在廬州招募兵勇對抗太平軍,膀大腰圓、虎頭虎腦的光棍漢李忠一眼就被劉銘傳相中,把他編入了自己的“銘字營”。多年血戰(zhàn),幾番從死人堆中爬出,李忠累積戰(zhàn)功,竟也當上了大營的前哨領(lǐng)官——那相當于武職的六品把總呢!
同治六年冬,劉銘傳部在山東壽光擊敗賴文光的東捻軍,賴文光率殘部南奔,途經(jīng)古黃,檄令“芒山七虎”閃擊尾隨而來的劉銘傳部。“芒山七虎”夜襲劉銘傳部,頗有斬獲。
劉銘傳吃了虧,惱羞成怒,下令痛剿“芒山七虎”。劉銘傳部都是百戰(zhàn)余生的精兵,幾番沖殺,攻破了山中大寨,卻見梁上直挺挺地吊著七個黑衣漢子,不消說,他們就是“芒山七虎”了!
大喜之下,劉銘傳奏報朝廷,朝廷即派欽差親至大營中宣旨,所有參與剿滅“芒山七虎”的大小官員均官升一級,然后銘字營繼續(xù)尾追賴文光,南下?lián)P州。大營一片歡聲雷動!
不承想,就在慶功宴上,三杯酒落肚,憨頭憨腦的李忠向劉銘傳和欽差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劉大帥,我總覺得那吊死的七個漢子十有八九是替死鬼,捻子們最會耍金蟬脫殼這一套……”
劉銘傳當即黑了臉——欽差在上,若是“芒山七虎”沒死,就是欺君之罪,要摘花翎頂戴的!眼看自己就要去金窟銀窩的天堂揚州,誰愿意在這兒鉆山窩找什么“芒山七虎”?這李忠也太不識時務(wù)了!
劉銘傳酒杯一摔,發(fā)了話:“既然李忠疑心‘芒山七虎’沒死,你就留在此地古黃當個捕盜的縣尉得了,什么時候捉住了‘芒山七虎’,你再重回大營,官復(fù)原職!”
就這樣,李忠從五品官搖身一變,成了官居末流的縣尉!莊稼漢出身的李忠單槍匹馬,大字不識一個,心眼兒又憨直,上哪兒找尋“芒山七虎”的隱匿線索去?反成了眾人的笑料,人們便將《水滸傳》中那個與他同名的李忠的綽號“打虎將”順口送給了他。
李忠身為縣尉,倒也盡職盡責(zé)地抓竊賊、懲無賴,一時間,古黃治安大好。人們口中的李忠,也由“打虎將”變成了“打鼠將”——雖仍是調(diào)侃之語,卻也有幾分贊許之意。
終于,又一個新古黃知縣上任了。
新知縣名叫周文彬,廣東南海人,不過三十出頭,少年得志,自命清高,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更有一個風(fēng)雅之病——醉心于賞石、玩石、藏石,常常拋開公務(wù)游山玩水,只為尋找奇石異品,人稱“石癡”。曲高和寡之下,時任兩江總督的沈葆楨對周文彬越來越厭煩,設(shè)局擺布他,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周文彬倒頗有自知之明,聞知古黃知縣空缺已久,便主動申請前往任職。沈葆楨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只是如此一來,他的官階便由六品變成了七品!
周文彬是坐船從金陵到古黃的,下船伊始,便見尹一鶴、李忠二人為首的縣衙諸人排隊恭迎。周文彬弱不禁風(fēng)的單薄身子,舉手投足顯得文質(zhì)彬彬,人如其名,白面書生一個。尹一鶴略通醫(yī)道,注意到周文彬瘦削泛黃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白多黑少,嘴唇烏紫,分明是有嚴重的心疾!周文彬是攜家眷赴任的,夫人姓于,年輕貌美,身量苗條,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
古黃縣衙坐北朝南,一排連同大堂在內(nèi)的九間衙房破舊不堪,有一個獨門小院,可供家眷居往。周文彬繞著縣衙轉(zhuǎn)了一圈,連連頷首,道:“俗話說‘官不修衙’,今日所見,誠不我欺也!”
這句文縐縐的話,尹一鶴聽了,不由哈哈大笑……
從此,周文彬與住在前衙的尹一鶴、李忠他們每日卯時升堂理事,酉時放衙后即回后衙小院。周夫人對丈夫極是體貼,每天都要為他煎湯熬藥,弄得整個縣衙上空藥香飄飄,排水溝中不時有藥渣流出。
日子稍長,尹一鶴和李忠對周文彬的脾性也摸了個差不多:此人確如傳聞所言,是一個徹頭徹尾、滿口“之乎者也”的迂腐書生!而向來視政務(wù)為“俗務(wù)可厭”的周文彬見尹一鶴和李忠一文一武,各負其責(zé),頗是精明干練,索性把衙中大小事務(wù)一股腦兒交付給二人,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柜。每天早飯罷,周文彬一個人換了便裝,牽頭毛驢從縣衙后角門悄悄出去,沿運河游遍了大半個古黃,尋找他的奇石異瑰!
兩個月后,正逢中秋佳節(jié)。按官場慣例,尹一鶴他們這些下屬要拜會周文彬,謂之“節(jié)敬”。不意周文彬卻命夫人早早整治了一桌精美酒饌,反將尹一鶴、李忠二人請進書齋作客!尹、李二人哭笑不得,但也只好客隨主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周文彬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地對二人道:“不知二位是否知曉周某因何來古黃?”
尹、李二人連連搖頭,周文彬手一指書案上自己帶回來的那堆石頭,自問自答道:“就是為了這些寶貝疙瘩呀!”
接下來,周文彬屈起手指,為二人講解起“石頭經(jīng)”來,什么太湖石的皺漏瘦透,羅浮石的鵒珠眼兒,靈璧石的鐘磬之音和養(yǎng)潤功夫……
興之所至,周文彬又將二人領(lǐng)到書案前,繼續(xù)道:“咱們江蘇,幾乎縣縣有名石,太湖石、雨花石自不必說,其余茅山石、棲霞石、宜興石、鎮(zhèn)江石等,也都是石中名品。我們古黃縣,也有奇石,便是我所撿拾、搜集的這些菊花石。不知二位能否看出其中的玄妙?”
尹、李二人在周文彬的指點和解說下,果然發(fā)現(xiàn)這些形狀不一的石塊紋理多為圓形,且同向螺旋,頗似菊花,再觀石斑色彩,居然赤橙黃綠青藍紫俱有,不由嘆為觀止。周文彬又道:“據(jù)南朝梁《石經(jīng)注疏》記載,古黃菊花石按紋理可分為左旋和右旋,憑色澤則以紅中帶紫和灰中透青兩色為貴,謂之‘紫金菊石’和‘雪青菊石’,如今周某已集得紫金左旋菊石、紫金右旋菊石及雪青左旋菊石,只缺雪青右旋菊石一種了!以后還望二位多承擔(dān)些公務(wù),使周某有余暇尋得雪青右旋菊石,便是得遂心愿矣!”言畢,對二人一躬身,行了個拜謝之禮,直慌得尹、李二人還禮不迭。
這頓酒宴,直吃到月掛中天,尹、李二人方才醉醺醺地作別。周文彬?qū)⒍怂椭燎把茫鲇衷娕d大發(fā),指著衙門道:“我們仨同是天涯淪落人也。明日周某就在此門上書寫一楹聯(lián),叫‘九間東倒西歪屋,三個南腔北調(diào)人’,如何?”
尹、李二人朗聲大笑,鼓掌稱妙!
第二章
中秋過后,秋風(fēng)一天比一天涼。這天早飯罷,周文彬依舊牽了毛驢出門尋石,不料剛拉開縣衙后小角門,忽見一個衣著錦袍的六旬老者和一個箭衣束袖的壯漢恭立門前,直沖他打躬作揖。周文彬一驚,隨即認出來者是古黃富翁金員外和他的長子金富武。
這金員外家業(yè)甚大,堪稱古黃第一人家。周文彬見金員外從袖袋里掏出一卷字紙,情知他今天是來告狀的,忙手擺得似風(fēng)吹荷葉,道:“金員外,若是生意糾紛,你可將狀紙呈交尹縣丞,由他處置即可;若是家中或店鋪遭盜,你可告知李縣尉,他自會捉拿蟊賊……”
金員外急切地道:“周大人,今日之事既非生意糾紛,更非遭盜丟財,而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金富武則不滿地冷哼一聲,道:“周大人,我們就是看準了今日尹縣丞和李縣尉下鄉(xiāng)催皇糧,才特意找您告狀的,其中多有不便??!”
一番周折之后,周文彬看罷狀紙,又聽了金員外父子你一言我一語的訴說,總算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金員外共生有兩子,長子金富武,次子金貴文。金富武生得人如其名,身高體壯,孔武有力,練得一身好武功,考取了武舉人,雖不曾博得一官半職,卻也名震四方;至于金貴文,生來體弱文靜,所幸腦瓜頗靈,金員外不惜重金,聘來飽學(xué)老儒,教他念書。岔子就出在金貴文身上!
起先,金貴文倒也沒辜負父親的期望,年方十四便考中了秀才,被人譽為早慧的“神童”,令金員外喜不自禁。不料,在眾人的吹捧之下,金貴文飄飄然起來,不再像以往那樣“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發(fā)奮苦讀,一連兩次去金陵秋闈都名落孫山。受挫之下,年歲漸長的金貴文自暴自棄,逛妓院,吃花酒,成了一個流連風(fēng)月、貪圖肉欲的風(fēng)流秀才。金員外恨鐵不成鋼,苦勸不得,便在金富武的建議下,為金貴文娶了個容貌端正而又性情溫順的妻子卓氏,想定住他的性子。
娶妻之后,金貴文確也收心一時,但新婚燕爾的新鮮勁一過,風(fēng)騷入骨的他依舊夜不歸宿。卓氏終日獨守空房,默默流淚。
今年是丙子年,恰好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闈鄉(xiāng)試。家中早為他打點好了行裝,推著他和同鄉(xiāng)的幾個秀才同坐上一輛大馬車,一鞭上道了。
兩個多月后,鄉(xiāng)試結(jié)束,據(jù)從金陵江南貢院傳來的邸報消息,金貴文依然榜上無名,只是古黃的秀才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只有金貴文遲遲未歸。金員外派管家金平一打聽,秀才們異口同聲地說金貴文出了考棚,不待放榜便撇下眾人,如飛一般直奔燕子磯大碼頭,坐上了古黃豐達糧行掌柜趙大夯家的空糧船,從水路回來了。
時下秋風(fēng)勁吹,空糧船張帆搖櫓,水路定比陸路快得多,據(jù)此推算,金貴文至少十天前就應(yīng)該回到古黃了!金家父子大驚失色,連連頓足:這豐達糧行的趙大夯與金家有血海深仇,他家的船,坐不得!
為何趙大夯的糧船坐不得?說來話長。
七年前,古黃南關(guān)梧桐街有處大宅院,前臨大街,后靠運河,位置極是優(yōu)越,但大院主人孔少爺是個只知吃喝嫖賭的敗家子。金員外早對孔家大院垂涎已久,謀占欲甚,便讓金富武假意交好孔少爺,借給他賭資,引誘他入賭場大賭特賭,終于使孔少爺輸?shù)镁?,債臺高筑,不得不把孔家大院押給金富武抵債。金員外父子倆喜不自禁,第二天即命管家金平帶領(lǐng)一群家仆去接收孔家大院。
金平一行興沖沖地來到梧桐街孔家大院門前,卻見兩個漢子對著大門指指點點,身后還跟著一幫拎瓦鏟、扛鐵鍬的泥水匠。金平詫異,走上前細細一盤問,方知這兩個漢子是趙大夯、趙二夯兄弟,本在鄰縣開馬車店,半個月前就已經(jīng)從孔少爺手中買下了孔家大院,今天搬了過來要破墻開糧行的,糧行名字都起好了,叫“豐達”!
當下,金員外和金富武親自出馬,金家主仆幾十口直撲孔家大院,要將已經(jīng)遷居其中的趙大夯兄弟驅(qū)逐出去。趙二夯不忿,臉上雖然帶著笑,但眼露兇光,兩腿一彈,飛起一腳直向金富武心口窩踢過來。金富武是武舉人,身手敏捷,反應(yīng)極快,急忙一個大側(cè)轉(zhuǎn),趙二夯踢了個空,趔趔趄趄,一頭栽向金平。那金平從小陪大少爺練拳,當即舉起拳頭,順勢砸向趙二夯的太陽穴。趙二夯被一拳打倒在地,一命嗚呼了!
趙大夯見兄弟慘死,怒火中燒,對身后的伙計和泥水匠喝一聲:“弟兄們,操起家伙,拼了!”
眾伙計和泥水匠很快將瓦鏟、鐵鍬、鋼叉操持在手,而對面的金家人馬也從袖籠中掏出長長短短的刀具,血拼就在眼前!
“住手,都給我住手!”
千鈞一發(fā)之際,隨著如雷般的一聲大喝,尹一鶴聞訊后如飛趕來。趙大夯手中鋼叉頓然落地,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尹一鶴面前,撲通跪地,涕淚交加,搶先告狀:“大……大……大人,我二弟被姓金的活活打死了!”
尹一鶴臉頰上的干肉一陣亂抖,眉頭緊皺成了核桃皮。他捻須一番沉吟,命衙伇將金員外父子叫到現(xiàn)場,充當起了調(diào)停人,力勸兩家以和為貴。趙大夯默然不語,而金員外父子見鬧出了人命,已經(jīng)是軟了三分,自然接受了尹一鶴的調(diào)停,宅子歸屬趙家,還須賠償一筆喪葬費。尹一鶴又為他們兩家向時任知縣討了一式兩份“不合斗毆,誤傷人命,雙方情愿自行了結(jié)”的保單,將“誤傷人命”之責(zé)推諉到金家另一個奴仆頭上,判了個發(fā)配關(guān)外之罪,此事才算了結(jié)。
在保單上按手印時,趙大夯眼冒兇光,撂過來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金家總歸欠我趙家一條人命!”
沒想到七年后的今日,金貴文孤身一人,竟敢坐趙大夯的糧船,只怕兇多吉少了!
當下,金員外父子倆坐不住了,趕緊到豐達糧行找趙大夯他們要人。糧船掌舵的船老大強忍怒氣,牛眼一瞪,說:“什么,找我要人?不錯,當初你家那個賴皮秀才死皮賴臉地硬要搭老子的糧船,趕都趕不下去,老子也沒同他一般見識,便答允了他。船到古黃后,他撂下二兩銀子當船費,第一個跳下船,一溜煙走了個不見蹤影,鬼曉得他去了什么地方!”
糧行的伙計則沖金員外父子吐口水,你一言我一語道:“快去妓院找你那現(xiàn)世寶兒子吧,別是吃花酒醉死了吧?”
一頓雜七雜八的惡毒咒罵,金員外父子怏怏而歸,還真的命奴仆分頭去縣城內(nèi)各風(fēng)月所地梳了個遍,可金貴文依舊杳如黃鶴。思前想后,金員外父子越揣摩越覺得金貴文十有八九被趙大夯他們暗害了,便寫下狀紙,前來縣衙找周文彬告狀,指告趙大夯挾仇殺人!
周文彬反復(fù)琢磨金員外父子的話,又將狀紙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忽然發(fā)問:“哦,對了,你們剛才說是趁尹縣丞和李縣尉均不在衙,才特意找本縣告狀的,這又是為何?”
金員外氣呼呼地道:“想當初,尹縣丞居中調(diào)停,我金家和趙大夯講和,可過后尹縣丞又一紙公文將誤傷人命之事捅到了省提刑那兒,害得我大兒子武舉人的功名被革除,金家富貴折去一半!更有甚者,這幾年只要我金家同豐達糧行有了摩擦,尹縣丞不問青紅皂白,總是一味袒護趙大夯,而李縣尉是個沒丁點兒頭腦的粗人,不肯得罪尹縣丞,這些事他從來不過問,我金家吃虧不少!周大人您想,小老兒怎敢再找他倆告狀呢?還請周大人作主!”
周文彬一番猶豫,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抓起令簽,正要派衙役去搜查豐達糧行,只聽衙門外一聲高叫:“且慢——”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匆匆趕回、滿頭大汗的尹一鶴。金員外父子立馬灰了臉。
果然,尹一鶴走到公案旁,抓起狀紙略略一看,對金員外父子冷笑一聲,拖長嗓音譏誚道:“金員外,恕尹某不恭,你們這狀子告得好沒道理,要人證無人證,要物證無物證,通篇全是腹誹猜疑之詞,讓周大人如何審理?尹某敢說,你們這狀子就是告到皇城,恐怕也無人審理!”
周文彬大悟道:“然哉然哉,理當如此,此案本縣不受理!”說完手一甩,將狀紙撂給了金員外。
金員外父子沒想到周文彬簡直成了尹一鶴的應(yīng)聲蟲!但尹一鶴句句在理,金員外也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回家去了。
第三章
五天后的一大早,太陽剛冒紅,穿越古黃縣城的運河邊石砌的臺階旁,一個提著竹籃子去淘米的老太太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停泊的船旁伏臥著一個人,大半個身子浸泡在水中。老太太很奇怪,走過去揉揉眼睛細看,竟是一具脖頸血糊糊的無頭尸!老太太嚇得大叫起來,一籃子米拋到了河水中……
不多時,無頭尸旁很快圍滿了一堆看熱鬧的人。看得出無頭死尸是男性,一雙手挺白凈,左手腕上還戴了一串紫色檀香木佛珠,分明是個挺年輕的讀書人。無頭尸近旁的那只船的船舷上漆著“豐達”兩個墨黑大字,正是趙大夯的運糧船,而那船尾正對著的,恰是豐達糧行的后門。聯(lián)想起金貴文失蹤以及金員外狀告趙大夯之事正鬧得沸沸揚揚,當下便有好事之人兵分兩路,一路徑去金家,另一路則跑向縣衙門報案。
沒過一會兒,金員外父子領(lǐng)著家人過來了,就連平時從不出門的金家女眷也個個扭著小腳、滿面驚慌地跑了過來。不待金員外發(fā)話,便有金家的幾個仆人“撲通”一聲跳下河,把無頭尸抬到了岸上,頓時金家老少全圍了上去辨認尸體。只聽一個老仆人高聲叫道:“就是二少爺,瞧,這腿上的疤痕,是二少爺小時候上樹掏鳥窩被樹杈劃破的,當時是我給二少爺包扎的。這么多年我還認得出!”
又聽一個老女傭尖叫:“真是二少爺,他腳上這雙新棉鞋是我縫制的,我的針線活兒,我認得!”
“我的兒呀,你死得好慘!好慘吶……”
金員外再也自控不住了,不顧身份地號啕大哭。這下如同得了號令似的,金家上下比賽似的號起了喪。當然,哭得最傷心的還是二少奶奶卓氏,直哭得當場背過氣去。
在金家人中,只有金富武還算冷靜,察看過弟弟的尸體,他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對圍觀的人群高聲叫道:“大家都看到了,今天這事兒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一定是他姓趙的為兄弟報仇,昨夜暗算了我二弟,沉尸運河??蓱z我二弟冤魂不散, 尸體浮上岸找到他姓趙的門上來了!”
圍觀的人們聽了,無不稱奇,跟著起哄。金員外也暫止悲傷,抹了一把老淚對家丁們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平時待你們不薄吧?你們都還愣著干嗎?要為我兒申冤啊!”
金平帶頭把袖子一捋,道:“老爺說的不錯。我們先把姓趙的后門砸了,看他們當縮頭烏龜能當?shù)綆讜r!”
聒噪聲中,金家奴仆們正要動手,豐達糧行的后門猛地打開,趙大夯領(lǐng)著手執(zhí)棍棒的伙計們出來了。
“姓金的,你們欺人太甚!老子在大門里聽了多時了,你們想誣賴我趙某殺人!天曉得這具無頭尸是從哪兒飄來的?休想栽贓到我頭上!”趙大夯破口大罵。
眼看一場血肉橫飛的械斗就要發(fā)生,這時,周文彬和尹一鶴帶著衙役們趕到了。李忠和捕快們往中間一站,金、趙雙方才各退兩步,爭相各說各的理,不時夾雜著污言穢語,詛咒對方。
在縣衙里接到報案之后,周文彬幾乎是被尹一鶴一路拖著過來的,累得粗氣直喘,手捂著胸口,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把眼睛望著尹一鶴。尹一鶴明白周文彬的意思,當仁不讓地站在了兩家中間,代周文彬問起了案子。他圍著無頭尸轉(zhuǎn)了轉(zhuǎn),滿腹狐疑地質(zhì)問金員外父子:“這是一具無頭尸,你們有何依據(jù)認為這是金貴文呢?”
金家的奴才仆婦不待主人發(fā)話,便你一言我一語,把剛才辨認尸體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
尹一鶴邊聽邊點頭,又命縣衙書吏從隔壁店里借來筆墨紙硯,把這些證詞當場一一記錄下來。錄畢,尹一鶴又質(zhì)問起金員外父子道:“看來這尸首確實是金貴文。不過,你們指證趙大夯殺人,又有何證據(jù)呢?”
金員外本就對尹一鶴有成見,不高興地冷哼一聲,道:“尹縣丞,你怎么屁股一歪就同姓趙的坐在了一條板凳上?我小兒子從金陵坐趙大夯的糧船回到家就失蹤了,如今尸體不偏不倚就出現(xiàn)在他趙大夯的糧船旁,難道這不就是天大的物證?河兩岸這么多人親眼目睹,難道人證不夠多么?”
尹一鶴干笑一聲,又繼續(xù)質(zhì)問金員外道:“那么,趙大夯殺人的兇器何在呢?”
金富武忍無可忍,咆哮道:“兇器?兇器自然被他趙大夯藏了起來!殺了人他還能把兇器掛在大門上嗎?”隨又轉(zhuǎn)過身來,不再理會尹一鶴,對周文彬彎腰拱手,使了個激將法,道,“周大人,您好歹是知縣,不是廟里的泥菩薩,請您開開金口發(fā)一句話,只要進他趙家宅院搜一搜,保管能把兇器搜出來!”
周文彬被金富武的話激得滿臉通紅,依舊巴巴地望著尹一鶴。尹一鶴似乎也沒了主張,連揩腦門上的熱汗,好大一會兒才望著周文彬,商量似的道:“周大人,金貴文是坐趙大夯家的糧船回來的,其尸體又出現(xiàn)在他的糧船旁,要有兇器的話,八九不離十在船艙里!咱們就搜一下他的糧船,如何?”
周文彬忙點點頭。尹一鶴轉(zhuǎn)身對李忠道:“李縣尉,有勞你帶幾個捕快上船,搜船!”
李忠應(yīng)了一聲,和幾個捕快上了船一搜,居然在船老大的板席下搜出了一柄鬼頭大刀,刀刃亮晃晃的!李忠手拎大刀,陰沉著臉端詳了好大一會兒,方將大刀遞給一個捕快,那捕快興奮地跳下船,把刀呈給了周文彬和尹一鶴。
“冤枉啊冤枉,周大人,尹大人,我……我冤枉!”已被捕快扭住的趙大夯和船老大猶自大喊大叫,死命掙扎,幾乎被他們掙脫。李忠大怒,飛起一腳將趙大夯踹翻在地,捕快們方能將兩人五花大綁,但趙大夯猶自怒罵不休。
“住口!人證物證俱在,你撒野也無用!有話留著到大堂上去說吧!”尹一鶴走上前呵斥趙大夯道。
趙大夯頓時耷拉下了腦袋,再也不開口了。
尹一鶴又命李忠道:“既然是在糧船上搜出的兇器,就把糧船上的那兩個艄公也捆了,都帶到大堂上嚴加審訊!至于豐達糧行的伙計,看來與此案無涉,暫時就不必提審他們了,但要嚴禁他們離開糧行。”李忠點點頭,眼神里卻閃過一絲疑云。
尹一鶴又來到金員外父子面前,溫言婉語地道:“金貴文的尸體我們要抬回衙門勘驗勘驗,填個尸格單,爾后你們便可領(lǐng)回去殮殯了,如何?”
金員外父子頭點得像雞啄米一般,連聲贊成??h衙諸人押著趙大夯他們回衙,金員外一家也悲悲啼啼地回去了,而圍觀的人們?nèi)晕瓷⑷?,又是一番議論,無不夸贊尹縣丞處理案件入情入理,兩相對比,那個周知縣簡直是個木頭疙瘩,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
金貴文的尸體被抬到縣衙后,縣城靈芝堂的掌柜、充當仵作的華郎中在周文彬和尹一鶴的注目下開始勘驗。其實,金貴文的死因很清楚,尸格單上只須填上“刀傷頸斷”四個字即可。周文彬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尹一鶴卻蹲在尸體旁,捋著幾根山羊胡,看得比華郎中還仔細,不時自言自語:“不對,不對呀?!?/p>
周文彬聽了,看看尸體,又瞅瞅尹一鶴的臉色,不明所指。華郎中驗尸完畢,將填好的尸格單呈給周文彬。周文彬接過尸格單略略一看,又提筆按欄目寫上幾句公文套話,最后拿出大印正要蓋戳——蓋上印便可將驗尸格單放入卷宗副本中,明日叫驛差送呈省提刑核審,此案便告一段落了,卻見尹一鶴手一揮,道:“且慢!此案不是這么簡單,這里面的水深著呢!若是就這樣送呈上去,你我的頂戴花翎都要被摘了!”
周文彬一驚,大為不解地道:“老尹,你當初在現(xiàn)場不是說人證物證俱在,殺人者必是趙大夯嗎?如今又何出此言哉?”
尹一鶴搖搖頭,道:“不,現(xiàn)在冷靜下來一想,此案大有可疑之處?!彼鹗种笇χ芪谋驐l分縷析,“一,運河岸邊和趙大夯的運糧船均無血跡,由此可知那不是第一現(xiàn)場,定是有人移尸于此。二,若說金貴文真的為趙大夯所殺,趙大夯對金家恨之入骨,理應(yīng)在從省城到古黃的水路上一刀殺了金貴文,怎么可能將金貴文載到古黃藏匿半個多月才殺呢?而且從金貴文的尸體來看,身上并沒有絲毫受虐捆綁的痕跡,難道趙大夯這半個月會將他當作座上賓?于情于理不符呀!三,最關(guān)鍵的是金貴文穿的這件新薄棉襖,金貴文鄉(xiāng)試時剛逢初秋,天氣尚熱,絕不會帶棉衣的,而現(xiàn)在已是初冬,天氣寒冷,他這件薄棉襖定是回到古黃后所添置,說明他在此之前是行動自由的??磥碲w大夯是被冤枉的!”
周文彬連連點頭,說:“言之有理,如此說來,干脆把趙大夯放了,如何?”
“不,暫時還不能放趙大夯!”尹一鶴又搖搖頭,“要繼續(xù)關(guān)押趙大夯,這樣可以麻痹真正的兇手,讓他以為趙大夯為他頂了缸,有利于我們暗中查證!”
第四章
華郎中離開后,周文彬、尹一鶴和李忠齊聚案房,共酌案情。
尹一鶴首先開口道:“在下以為,此案的關(guān)鍵是金貴文從金陵回到古黃后到底隱身何處,查清了這一點,離水落石出也就不遠了!”
周文彬愁眉苦臉地道:“然哉然哉!但到底從何查起呢?茫然無頭緒也。茫然無頭緒之案,謂之無頭案,且金貴文尸身本就無頭,真真無頭案也!”
尹一鶴忍不住“呵呵”一笑,道:“金貴文雖無頭,卻有衣服在,二位,請細看一下金貴文身上的這件薄棉襖的樣式和針腳,是不是感覺有點兒古怪呢?”
周文斌看了,連連搖頭,李忠則若有所悟,道:“這棉襖對襟立領(lǐng),兩側(cè)還吊著四合如意袋,五彩錦繡滾邊,花里胡哨,我在街頭曾見過兩個流里流氣的少年郎穿過這樣式的棉襖。至于針腳什么的,我是個粗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莫非尹縣丞能看出這棉襖是誰做的?”
尹一鶴索性揭底道:“這棉襖樣式時新,針腳整齊如一,分明是一線貫穿,絕非人工所制,而是機工縫制做好后在棉衣店中出售的,古黃不就只有幾家賣棉衣的店鋪嗎?”
李忠點點頭,忽又想起一件事來,道:“雖然趙大夯未必是兇手,但從趙大夯船中搜出的那把大刀甚是古怪……”
尹一鶴還沒開口,周文彬哈哈一笑接上了腔,道:“趙大夯在運河上販賣糧食,水道上挺亂,有把刀防身有什么稀奇?”
李忠還要爭辯,周文彬已變得十分不耐煩,道:“李縣尉,快去街面上查一查這棉襖的來歷,我和尹縣丞在此等候你的捷音!”李忠感到腳上被周文彬不輕不重地踩了一下,不由暗暗詫異,頓時閉口不言了。
當下,李忠即帶兩個捕快去查實那件薄棉襖是何店所售,又售給了何人。
不到半天,李忠便回來了,報說尹縣丞的推測果然不錯,薄棉襖是一家名叫“恒升”的棉衣店所售,樣式就叫“如意小棉襖”,是從上海洋人鋪子里進的貨,今冬剛剛流行,實在新潮得很。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棉衣店掌柜一眼就認出這件薄棉襖是賣給水華庵的俏尼姑妙真的!因為“如意小棉襖”雖說樣式都一模一樣,但棉襖的內(nèi)襟湘繡卻有不同的暗花紋,其中這件薄棉襖內(nèi)襟的暗花紋叫“雙環(huán)回心紋”。根據(jù)恒升店鋪掌柜的回憶,當時妙真一見這花紋,面露喜色,忍不住自言自語:“這下不愁拴不住他的心了,可就如了我的意了!”還連念了兩句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掌柜聽了煞是奇怪,不由記住了妙真和這件薄棉襖。
“水華庵在哪兒?我怎么沒聽過?”周文彬問。
尹一鶴道:“水華庵在城東三里,挺偏僻的,下官記得庵中多年來只有一個眼花耳聾的老尼,法號玄真。這妙真一定是新來的尼姑。哦,對了,金貴文手腕上不是還有串佛珠嗎?金貴文是出了名的風(fēng)流秀才,妙真是個俏尼姑,保不齊二人有什么風(fēng)流故事!案子有線索了!”尹一鶴興奮不已。
“傳妙真,嚴加審訊!”第二天上堂點過卯后,周文彬一拍驚堂木,將令簽甩給了捕快們。
一杯茶的工夫,一個捕快就回來了,卻沒有帶來那妙真,而是氣喘吁吁地報說他們一進庵中禪堂,就看見妙真在房梁上吊著呢,放下來已是氣息全無!
周文彬和尹一鶴、李忠一聽,大驚失色,急忙帶了仵作華郎中同去現(xiàn)場。
一行人來到水華庵,妙真尸體已被留守的捕快們抬到了廊下。只見妙真原本清秀嬌媚的面容因雙睛凸顯、口舌半吐而變得猙獰可怖,雖穿著寬大的灰色緇衣,但依然可以看出其身姿窈窕。她的緇衣鑲著花邊、滾著牙子,襟前掛著香串,幽香隱隱,右手腕上則套著一串紫色檀香木佛珠——分明是個不守佛規(guī)、耐不住寂寞的女尼!
華郎中一番檢驗后報告道:“兩位大人,妙真是先被勒死又吊到房梁上的,因為她的脖頸上有兩道繩索勒痕。一道在頸中,呈圓環(huán)之狀,另一道在腭下,呈八字不交之狀?!?/p>
毫無疑問,妙真死于他殺!
這時,住在庵中后房的老尼玄真被傳到了現(xiàn)場。年已八十的玄真好半天才鬧明白妙真已被人勒死,驚得目瞪口呆,連連搖手道:“阿彌陀佛,造孽啊造孽!這妙真本是幾百里外清江浦的當紅名妓,因挑逗客人爭風(fēng)吃醋鬧出了人命,為避風(fēng)頭她才出家的。她平時根本不念經(jīng),不燒香,整天描眉畫眼,涂脂抹粉,妖冶風(fēng)騷,與香客擠眉弄眼、說葷道素的。老尼見與她不是同道,平日不與她往來。大概半個月前,不知道從何處來了一個云游尼姑,躲在妙真的房里,兩人又喝酒又吃肉,還勾肩搭背地彈琴吹笛,把個佛門凈地弄得烏煙瘴氣!那云游尼姑身高體壯,見了老尼總是躲躲閃閃的,所以老尼不曾看清她的面目,也不曾同她搭過腔。這兩天那云游尼姑好像不見了。噢,對了,老尼去檀堂上香,路經(jīng)妙真房門,還聽見她破口大罵,罵什么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尼也聽不明白,索性捂緊耳朵回房,再也不曾出來,眼不見心不煩。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
妙真已死,而老尼玄真又說得不清不楚的,周文彬和尹一鶴不由面面相覷:難道線索就此中斷?
周文彬喃喃自語道:“可怪,可怪,剛要傳訊妙真,妙真卻遭橫死!這下如何是好?”
尹一鶴更是不肯甘心:“別的不說,只妙真右手腕上的這串紫檀香木佛珠,從其木質(zhì)、色澤、大小和樣式來看,便與金貴文左手腕上的佛珠是一對兒,男戴左女戴右,叫‘姻緣手串兒’!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且搜一搜妙真的房間!”
三人走進妙真的房間,只見房間內(nèi)一片狼藉,桌倒柜開,衣物等生活用品撒得遍地都是。三個人一番細查,發(fā)現(xiàn)飯櫥內(nèi)的碗碟杯筷是成雙的,床鋪上擺放著一對香噴噴的竹葉蕊枕頭,大紅的枕巾上繡著一模一樣的鴛鴦戲水圖,分明是一對鴛鴦?wù)?!除此之外,卻沒有發(fā)現(xiàn)別人的東西,都是妙真的。
雖然剛才玄真說過,妙真半個月來曾和一個云游的尼姑在這個房間里生活過,但兩個女人共用如此香艷的鴛鴦?wù)?,未免令人浮想?lián)翩……
三個人略感失望,一前一后出了房間。周文彬卻在廊檐下突然立住了腳,呆呆地望著葡萄藤下那口黃釉纏枝紋的魚缸。尹一鶴大為詫異,順著周文彬的目光望去,只見魚缸中的水青若綠玉,幾尾紫紅色的小魚正歡快地游來游去,缸底鋪了一層金黃色的細沙,十來顆五彩斑斕的碎石點綴其間,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真是個石癡,見了石頭就走不動路了!”
尹一鶴不覺好笑,周文彬竟然卷起袖子,把那些彩石從魚缸中一一撈了出來,顫聲道:“尹縣丞,這十幾粒碎石,是正宗的金陵六合雨花石!雨花石出土之后,一般要略加磨琢才能出售的。從這些雨花石的磨琢痕跡來看,本官敢說,這些雨花石出世不過一個月!”
尹一鶴聽了心頭一震,失聲道:“這些雨花石定是金貴文從金陵帶來送給妙真的!如此說來,金貴文從金陵返回古黃后,就一頭扎進了水華庵與妙真鬼混。難道……難道金貴文和那游方尼姑是一個人?只是金貴文一個堂堂的秀才,怎么可能男扮僧裝、搖身一變成了尼姑呢?須知,按我朝法律,擅自剪掉發(fā)辮,不僅要革除秀才的功名,鬧不好是要殺頭的!二人又先后死于非命,此事太可疑了!”
周文彬突發(fā)奇想:“莫不是妙真殺了金貴文?剛才那老尼說妙真曾經(jīng)罵過什么喂不熟的白眼狼,她買的棉衣穿在金貴文身上,這白眼狼十有八九指的是金貴文……”
尹一鶴啞然失笑,道:“不可能。妙真畢竟是一個弱女子,要把一個大男人利索地殺掉并拋尸于幾里之外,她沒有力氣,更沒有膽子!床鋪上仍然鋪著鴛鴦?wù)恚置魇敲钫鎸鹳F文情絲未斷,仍在等著他回來?!?/p>
言至此處,尹一鶴忽有所悟,道:“金貴文在這水華庵里廝混半個多月,除去那些雨花石之外,不可能不留下一點兒生活物品,可現(xiàn)在房中被翻搜得一塌糊涂,分明是金貴文的物品全都被兇手帶走了,也就是說,兇手不想讓人知道金貴文在水華庵里廝混過!如此一來,妙真的死因就清楚了——她是被滅口了!”
周文彬的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尹一鶴寬慰他道:“此案的真相已經(jīng)半隱半露了,我們不妨慢慢查訪……”
這天傍晚,金富武帶著管家金平和幾個奴仆急匆匆來到了縣衙門,要抬走弟弟的尸體,說是兩天后就殯葬。見周文彬一臉詫異,金富武解釋說按當?shù)仫L(fēng)俗,暴死之人應(yīng)早早入土為安。周文彬沉默了一會兒,照準。
金富武感激萬分地拱拱手,一聲長嘆道:“家門不幸,小弟被人暗害,連頭都沒有了,只得先請個木匠為小弟做個木頭顱——總不能讓他沒有頭去見地下的祖宗啊!”
金富武走后,尹一鶴冷笑連連,道:“周大人,難道您不覺得奇怪嗎?此前,金富武口口聲聲說趙大夯殺了金貴文,如今殯葬金貴文,要讓金貴文有頭去見地下的祖先,他就應(yīng)該向我們詢問趙大夯是否招供出了金貴文頭顱的下落才對,但他反而說要為弟弟做個木頭顱,這只能說明他對弟弟頭顱的下落早已知曉。換句話說,他對弟弟死亡的原因和過程一清二楚!”
一語點醒夢中人。周文彬恍然大悟道:“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
“周大人,此案的最后一層紙就要捅破了!打蛇要打七寸,卑職已捏住了金家的七寸所在。時候不早了,您只管散衙,只管放心回去睡大覺!”尹一鶴信心滿滿地說。
周文彬半信半疑地瞅了瞅尹一鶴,只覺得他臉上的神色很古怪……
當夜,一條黑影悄悄地溜出了古黃縣衙,直奔縣城南關(guān)而去。黑影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另一條身影如影隨形,緊跟著他。那后一條黑影,嬌小而輕盈……
第五章
不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天一大早,縣衙前的皮鼓又被人擂得山響,一個名叫劉五、家居南關(guān)打銅巷的銅匠前來報案,說他的鄰居、縫頭匠白瞎子被人毒害了!
“縫頭匠是何行當?”周文彬大詫。
尹一鶴忙為他解釋道,世上有砍頭的劊子手,自然也就有了給被砍了頭的人縫頭的人,使死者身首相連安葬于地下,這就是縫頭匠。
“這個白瞎子,下官略有了解,他孤身一人,雙目失明,便摸索了一套為死人縫頭的技藝,總算有條生路。何人要暗害他呢?據(jù)報案人說,昨天白瞎子亮了半夜燈,分明是有人抬著尸首讓他來縫頭,他有活兒可干。可近來我們縣衙沒有處斬犯人?。 ?/p>
話至此處,尹一鶴不覺和周文彬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意味深長地捋著山羊胡道:“周大人,這下金家的狐貍尾巴全露出來了!”
周文彬腦袋也開了竅,搖頭晃腦道:“尸須縫頭者,必金貴文也。今有頭可縫,金家必有金貴文之頭,亦早知金貴文因何頭斷身死??晒终?,金家何以不狀告殺親之真兇,而訛詐無辜之趙大夯乎?如今思之,案發(fā)之初,金家老女傭曾言金貴文尸體上的新棉鞋為她所縫,已是露出馬腳也!”
尹一鶴驚訝地看著周文彬道:“大人,此話怎講?下官實在不明白!”
周文彬道:“圣人又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百思,必有一得。老尹你只把目光盯在那件薄棉襖上從而追查出了妙真,故將這一細節(jié)忽而略之也。既是新鞋,金貴文數(shù)月未歸,何以得穿?如今我們只要再次勘驗金貴文的尸首,一切自可水落石出矣!”
一番酸文,可把尹一鶴樂壞了。一旁的李忠插嘴提醒道:“二位大人,根據(jù)大清律例,官府勘驗過的尸首是不能再勘驗的,除非又出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否則就是擅掘墳?zāi)棺铮獊G官的。”
周文彬頓時白了臉,道:“新……新的證據(jù)就是金貴文的頭顱,只有這個白瞎子是個證人,可他偏偏又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尹一鶴眉頭一展道:“我們還是先隨劉五去白瞎子家勘驗現(xiàn)場吧,也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第二天上午,陽光燦爛,是初冬的一個難得的晴暖日子。古黃城西五里外的金家墳地卻哭聲一片,哀樂陣陣,紙錢亂飛——慘死無頭的金貴文今日要殯葬了。
金家是個大族,金員外又是族長,因此合族人全來了,黑壓壓地站了一地,孝子們披麻戴孝為金貴文發(fā)喪。周邊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口人。
日近正午,墳塋已經(jīng)挖好,碩大的黑漆棺材剛落地,忽見墳地路口一片鑼鼓響,在一隊衙役和捕快們的簇擁下,兩頂四人抬青氈藍圍大轎和一頂兩人抬小轎停了下來。大轎簾布一掀,周文彬和尹一鶴一前一后走了下來,徑奔墳塋而來。
金員外父子面面相覷,情知事情有變,慌忙迎上前,與知縣和縣丞以禮相見。周文彬也不客氣,直搗主題,提出要重新勘驗金貴文的尸首。金員外兩眼一黑,竟差點兒栽倒在地,幸虧金富武趕忙將他扶住。
金富武好半晌才強自鎮(zhèn)定下來,反詰道:“周大人,你不會不知道按大清律例,勘驗過的尸體是不能再驗的吧?莫非你是來掘我金家老墳的?”
金平更是對著族人嗷嗷叫,煽動道:“金家的老少爺們,二少爺本就死得慘,如今剛剛盛殮,尸骨未寒,狗官又來瞎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狗官若敢動二少爺?shù)墓?,我們就和他們拼了!?/p>
金姓族人應(yīng)聲怒吼,把棺材圍在了當中,不容衙役近身。李忠勃然大怒道:“你們想造反嗎?老子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李忠的武藝是眾人皆知的,一時間,金家人鴉雀無聲。
這下金員外緩過了神,也緩過氣來了,瞪了金平一眼,呵斥道:“不得胡來!”隨即轉(zhuǎn)過身,故作溫和地對周文彬和尹一鶴悄聲道,“周知縣,尹縣丞,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且到寒舍小坐片刻,待亡兒入了土,老朽再來與你們詳說,保證絕不會虧待你們的!”
誰知周文彬酸氣沖天地搖頭道:“爾之意,莫非行賄乎?吾自幼讀圣賢書,又身為朝廷命官,不可徇情枉法也!”
尹一鶴則冷笑一聲,話中有話地道:“金老兒,休得裝腔作勢!大清律別有規(guī)定,若發(fā)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自可重新勘驗尸首。試想,沒有新的證據(jù),我們怎敢到此?”
金員外臉色頓時又變得煞白,哆嗦道:“證……證據(jù)何在?”
尹一鶴一拍巴掌,只見那頂小轎子又是簾布一掀,顫巍巍走下一個老頭來,那老頭一雙全是白眼球的眼睛外鼓著,好似吊在眼皮下一般,還一眨一眨的,令人恐懼。
“啊,白瞎子!”眾人一聲驚呼!
白瞎子昨天不是死了嗎?鬧嚷嚷地全城皆知,可他咋又活了呢?
尹一鶴捻須道:“昨日晚飯時分,有兩個人抬著一具無頭尸找到這個白瞎子。當接過要縫的人頭時,白瞎子大吃一驚,那竟是一個禿腦袋!而更讓白瞎子想不到的是,當他連做熟的晚飯也顧不上吃,正一心忙活時,其中一個人悄悄揭開了他背后的灶鍋,好像往飯鍋里撒了什么東西。白瞎子眼雖瞎,耳朵卻十分靈敏,聽得動靜故作不知,只是在做好活后蘸了芝麻油,偷偷地抹在了那兩人的衣背后。待送走二人,白瞎子來到隔壁,叫來鄰居劉五一辨認,撒在灶鍋里的竟是砒霜!”
“說得不錯,是砒霜!”白瞎子慢悠悠地接上口,“沒想到有人竟然暗害我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殘疾人,分明是要滅口!老瞎子我只好詐死!果然,半夜時分,那兩個人去而又返,直看到我在床上挺尸才放心回去了……老瞎子我待天一亮便讓劉五報了案……呵呵,我白瞎子可是死了一回的人了!”
白瞎子說著,突然用手往人群里一指,道:“昨夜撒砒霜的就是剛才那個喊‘和狗官拼了’的家伙,我在轎子中聽得一清二楚!”
金平大驚,轉(zhuǎn)身欲逃,李忠早就盯住了他,撲上前將他扭住。與此同時,另一個驚惶不安、不由自主直捂后背的金家奴仆也被捕快們按住,將兩人反過背來,衣后背果然各有五個油跡斑斑的手指印! 金平頓時癱軟在地,一邊對周文彬和尹一鶴叩頭如搗蒜,一邊指著金員外父子道:“大人,不干小人的事,是我家老爺和大少爺讓我這樣做的,昨夜我們抬去讓白瞎子縫的頭,就是二少爺?shù)摹_€有,水華庵的小尼姑也是他們叫我倆勒死的!小人全招,望大老爺手下留情,免小的一死啊……”
“金老兒,難道還要讓華郎中開棺驗尸嗎?”尹一鶴冷笑道。
威風(fēng)一時的金員外父子頓時渾身不停地篩起糠來。
當下,周文彬和尹一鶴就把墳場當成了大堂,將相關(guān)之人一一拘捕,就地審訊。至此,無頭案水落石出!
原來,妙真從清江浦一落腳水華庵就被金貴文盯上了。妙真本是繁華都市中的風(fēng)月名妓,如花似玉,風(fēng)姿綽約,更練得一顰一笑皆有勾魂攝魄之能,厭倦了古黃土妓私娼的金貴文一見,驚為天人!而妙真早不耐煩青燈黃卷,又見金貴文也是出手闊綽的富家子弟,在這偏僻之地算是難得的人中之龍,大可一解自己的寂寞情懷!兩人一個貪戀美色,一個愛慕風(fēng)流,一拍即合!
金貴文考完試,為早一天回到妙真身邊,一下考場便不顧家仇,厚著臉皮上了趙大夯的糧船,到古黃后連家也不回,徑直去了水華庵。兩人一番昏天黑地云雨交歡后,畢竟顧慮父兄管束得嚴,金貴文提出要回家看看,情熱如火的妙真哪里肯放,白天好吃好喝供著他,把他灌得大醉,還給他買來了御寒的“如意”薄棉襖,要“拴住他的心”;夜里索性趁金貴文醉睡,一剪刀將他的頭發(fā)給剃了,把他變成了“游方尼姑”!金貴文一覺醒來,摸著自己的禿頭,對妙真的狂熱癡情哭笑不得,只得又在庵中廝混了半個月。最后實在熬不住對家人的擔(dān)心了,金貴文半夜里悄悄起身,跑出了水華庵,直奔家中。
回到家后,因怕父親責(zé)罰,金貴文不敢敲家中大門,便從后墻翻進宅院,徑直回自己所居的后院房間,輕敲窗子喚醒卓氏,叩開了房門。
卓氏乍見丈夫成了不倫不類的和尚,大吃一驚。金貴文情知自己這模樣瞞不過妻子,便一五一十把事情兜底道來。卓氏逆來順受慣了的,哪敢吵鬧,反忍著屈辱服侍丈夫睡下,又見他的鞋子已破舊不堪,便拿出老女傭新做的那雙棉鞋放在榻前,以備他第二天換穿。不料金貴文翻墻之時,卻已被家中巡夜的金平發(fā)現(xiàn)!
金平巡夜時,恰見一個光頭和尚熟門熟路地進了二少奶奶的房間,他不敢怠慢,急忙跑到前院,先告訴了大少爺金富武,隨后又一溜小跑去叫老爺?shù)姆块T。
魯莽暴躁的金富武聽了金平的話,火冒三丈:弟弟出門只兩個多月,這平時看起來低眉順眼的卓氏竟私通起了和尚,真是無恥至極,堂堂金家豈能容她!當下便抓起平常練武的大板斧,來到后院撬開弟媳的房門,進得內(nèi)室,透過窗欞的月光照射下,果見臥床上并排躺著一男一女,那男的精光著頭皮,正在酣睡!金富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沖上前手起斧落,先將那光頭剁了下來!
卓氏本就沒睡著,聽得動靜,嚇得一個大翻身,又見大伯哥的板斧揮向自己,慌忙大叫:“啊呀,你……你砍的是你弟弟!”
金富武的手僵住了,點起燈燭細看,地上果真是弟弟的人頭!
卓氏哽哽咽咽如此這般一說,金富武手中的板斧“咚”的一聲落在了地上。這時,金員外也趕了過來,得知真相,父子倆恰似啞巴吃黃連,嗚咽不已。
到底還是金員外先止住悲痛,冷靜下來:這事若傳揚開去,金家臉面何在?還要找個體面的借口將這丟人現(xiàn)世的金貴文殯葬。他猛想起前兩日與趙家的糾紛,不由有了主意——何不讓趙大夯來頂缸呢?金貴文本是搭乘趙大夯的糧船回來的,趙家本就有嫌疑。如果這回整死了姓趙的,說不定能趁機把孔家大院重新奪回來呢!當下父子倆一番商議,先為金貴文穿好衣服和鞋襪,又叫來金平,和金富武一起將金貴文的無頭尸抬到了趙大夯的糧船邊。而金貴文的那個禿頭,他們怕事情穿幫,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現(xiàn)世的……
趙大夯入獄后,自以為得計的金員外父子一為滅口,二為泄憤,又命金平帶兩個家丁連夜把妙真勒死,順便把金貴文的行囊物品“處理”了……同樣,為防止走漏風(fēng)聲,金員外父子又急不可待地命金平毒害為金貴文縫頭的白瞎子,卻不料露出了狐貍尾巴!
第六章
金貴文無頭尸一案告破之后,整個古黃轟動起來??诙鄠髦拢芪谋蚓尤槐还谝浴扒嗵臁敝u。但知曉內(nèi)情的衙門中人則認為他不過是因人成事的傀儡而已,幕后的尹一鶴才真正稱得上明察秋毫的破案能手。
贊也罷,毀也罷,周文彬并不在乎,結(jié)案以后依舊將縣衙里的一攤子事推給尹一鶴和李忠,自己仍每天騎了青毛驢悄悄出衙,早出晚歸,去尋找他的雪青右旋菊石。
近日,已是秋收后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古黃東北部的幾個偏僻鄉(xiāng)村忽然接二連三發(fā)生了幾起盜牛案,李忠哪肯放過此類鼠輩,告知尹一鶴之后,便裝前往察訪。
李忠出了縣城,一路往東走了四五里,卻折向了東南方向——這兩天,周文彬就在東南方向的大運河一帶轉(zhuǎn)悠,說是雪青右旋菊石很可能出現(xiàn)在那兒。
李忠邁開大步,走上二十來里,果然在一個三岔路口的茶棚下發(fā)現(xiàn)了周文彬。周文彬正在喝大碗茶,只見他頭戴瓜皮小帽,穿著“一裹圓”灰袍,外罩對襟馬甲,活脫脫像一個鄉(xiāng)下皮毛商販!
那天在案房議案提到趙大夯的那把刀時,李忠被周文彬不輕不重地踩了一下腳,頓然醒悟。在極力為趙大夯開脫殺人之罪的尹一鶴面前討論那把刀,是不合時宜的。李忠雖是粗人,但周文彬的這個舉動使他很快意識到周文彬絕非只會說“之乎者也”的書呆子!冷眼旁觀之下,李忠漸漸地看出了苗頭——金貴文無頭案被偵破看似尹一鶴的功勞,實則周文彬早已了然于胸,甚至在關(guān)鍵的節(jié)點上故意“之乎者也”一番,巧妙地引導(dǎo)著尹一鶴的破案思路……這個書生模樣的知縣不動聲色卻又胸有成竹,實在是大智若愚!
李忠決定找上個好時機,同周文彬好好聊一聊,他有滿肚子的疑問和苦水要傾訴……
看到李忠不期而至,周文彬并不驚奇,而是將桌上的另一碗大碗茶往他面前一推,道:“來,先喝了這碗大碗茶,潤潤嗓子,我們再好好的敘談?!?/p>
李忠一怔,原來周文彬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心思!李忠也不客氣,端起碗來猛灌一氣,可嘴巴張了半天,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周文彬微微一笑,道:“李縣尉,還是從趙大夯的那把大刀談起吧!”
“嗯?!崩钪耶Y聲甕氣道,“趙大夯的那把大刀,刀柄很長、刀刃寬闊,是要雙手掄起來砍劈的,因此江湖人稱‘雙帶刀’。但它還有一個更響的名頭,叫‘太平刀’——因為長毛洪秀全的那些太平軍將士最愛用此刀!當年我的不少老鄉(xiāng)發(fā)小都命喪此刀之下,故而認得。再者,趙大夯的太平刀棗木刀柄油亮發(fā)紅,顯然是用了好多年頭了,而刀鋒青森森的,不知浸潤了多少人血!我敢說,他和他的那個船老大定是當年太平軍的余孽!”
話到此處,李忠將茶碗重重地一頓。
“噓!”周文彬雙眼四下里一脧,急忙提醒道。
李忠聲音壓低了許多,繼續(xù)道:“周大人,想必您也看到了,尹縣丞處處庇護趙大夯,為趙大夯解脫,令人百思不解。金貴文無頭案水落石出之后,趙大夯兩人自是昂昂然走出了監(jiān)獄,但下官已經(jīng)命令兩個捕快時刻監(jiān)視豐達糧行的動靜!”
周文彬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你做的也很對?!彪S之話題一轉(zhuǎn),“你能不能談一談‘芒山七虎’的事?”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李忠頓時漲紅了臉。周文彬正色道:“你是打虎將,不是打鼠將!其實你內(nèi)心深處仍在惦記著‘芒山七虎’——不然,你也不會每醉必痛哭一場了。本縣著實是想幫你哩!”
李忠被道中心思,心頭一熱:這么多年,總算遇到一個愿意幫助自己追捕“芒山七虎”的知縣了!呆了半晌,他把自己對“芒山七虎”的了解娓娓道來……
“芒山七虎”頗具神秘色彩,其綽號分別為無影虎、出林虎、跳澗虎、追風(fēng)虎、笑面虎、吊睛虎和神爪虎,世人概莫知其姓名;而平時他們常用黑絲巾蒙面,也無人識其真面目。只是根據(jù)一個被他們擄掠上山、為他們做了兩年飯的廚子所言,除了無影虎之外,其余六虎右腳底板都紋有一枚黃色的虎爪。當年李忠就是根據(jù)這一點,懷疑“芒山七虎”金蟬脫殼的,可急于邀功請賞的劉銘傳根本不聽!
周文彬聽了眼睛一亮,一番沉思后又問道:“只怕‘芒山七虎’的綽號,各有來歷吧?”
“對!七虎之中,無影虎最為神秘,聽說當年他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卻從不拋頭露面,每逢大事,嘍啰們只是對著那把虎皮交椅空拜而已,故名無影虎。老二性情急躁,勇猛善戰(zhàn)若猛虎出林,故名出林虎。老三謹慎小心,頗習(xí)水戰(zhàn),便叫跳澗虎。老四輕功極高,來去如風(fēng),自稱追風(fēng)虎。老五總是面帶笑容,其實是笑里藏刀,慣于突下殺手,天生就是個笑面虎。老六的一雙眼睛長得古怪,眼珠外鼓且黑少白多,恰似吊在眼皮下一般,酷似吊睛白額虎,便用吊睛虎當作了自己的綽號。老七本是個書生,喜歡用手指作畫,尤其畫得一手好老虎,因此叫做神爪虎……”李忠如數(shù)家珍。
周文彬邊聽邊連連點頭,插嘴問道:“眾人雖然沒見過‘芒山七虎’的真面目,但是否聽過他們的聲音呢?”
李忠道:“除了無影虎之外,其余六虎人們都聽過他們講話的聲音。據(jù)那廚子說,出林虎他們的口音腔調(diào)就是江北口音,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古黃一帶的人。八年來,下官一直堅信‘芒山七虎’仍然藏匿在古黃,原因有二,一來他們盤踞古黃多年,定會布有暗中相助的爪牙和眼線,便于他們潛伏下來;二來當今朝廷一直在搜長毛和捻匪余黨,任何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都會受到官府的懷疑和關(guān)注的,他們?nèi)绻x開了古黃,就是死路一條!”
言至此,李忠黯然神傷道:“可惜除了這些,我對他們再也一無所知了——起初,我調(diào)查了許多線索,可每到關(guān)鍵的坎上,都莫名其妙被掐斷了?!?/p>
“李縣尉,不知你想過沒有,為什么這么多年,你查不出虎蹤?”周文彬幽幽地自問自答,“因為你在明處,而‘芒山七虎’在暗處,你的一舉一動盡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所以,你查到的關(guān)鍵線索總是被他們掐斷。而這也恰恰可以證明,‘芒山七虎’仍在古黃!”
“不過,”周文彬口氣一變,瞧瞧四周,聲音壓得更低,“現(xiàn)在你也可以在暗處了!”
見李忠皺眉不解,周文彬爽性指點道:“你好幾年不打‘虎’只打‘鼠’,已經(jīng)成了‘打鼠將’,‘芒山七虎’對你已經(jīng)不那么提防了。只要我們暗中行事,‘芒山七虎’會一一現(xiàn)身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李忠恍然大悟,信服地連連點頭,道:“周知縣,我聽你的!有你給我做后盾,‘芒山七虎’我一定緝拿歸案!”
周文彬最后叮囑道:“今日茶棚話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不可對外泄露半句,也包括尹一鶴尹縣丞?!?/p>
李忠一愣。周文彬意味深長地道:“‘芒山七虎’八年來杳如黃鶴,定然隱藏極深,耳目很廣,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溜之乎也。我們兩人只可暗中查證,切不可大張旗鼓!”
李忠似有所悟,點頭應(yīng)允。
這天下午,依舊扮作皮貨商的周文彬和扮作伙計的李忠來到古黃最南端的駱河口碼頭。駱河口碼頭地處駱河與大運河交匯處,交通便利,商賈云集,鎮(zhèn)上店鋪林立,其中最大的酒樓莫過于鎮(zhèn)東頭的悅來酒樓。悅來酒樓門樓高大,客房雅致,融商旅住宿客運于一體,生意自是紅紅火火。矮矮胖胖的掌柜顧金生,面帶笑容,一團和氣,舉手投足又有幾分儒雅之氣,一看就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
周文彬和李忠辦好住店手續(xù),店小二便引他們來到店堂吃晚飯。只見店堂內(nèi)鬧哄哄的,既有富商闊佬,也有販夫走卒,更有唱曲的戲子和賣藝的雜耍藝人,可謂三教九流齊聚。兩人要了幾碟菜,剛要動筷,卻聽店堂內(nèi)轟然雷動,叫好聲此伏彼起。探頭一看,只見一個耍猴人牽著一只金毛猴正在討錢。
那金毛猴兩眼骨碌碌亂轉(zhuǎn),竟會判斷客人的身份而變換出不同的乞討花樣:見了富商它會叩頭作揖,而見了車夫就雙臂倒背作拉車模樣,見了戲子它又會擠眉弄眼地輕擺楊柳腰,逗得人捧腹不已。不一時,耍猴人見面前的銅盆已堆滿了銅錢,高興之下便賞給了金毛猴兩個大肉包。畜生畢竟是畜生,金毛猴變得得意忘形起來,三躥兩跳來到了顧掌柜的總柜臺上,撂賬本,撥拉算盤,扔籌碼……顧掌柜趕它不走,哭笑不得,便用手醮了茶水,手腕一抖,手背一屈,五根手指在光潔的臺面上點點頓頓,隨后沖那金毛猴扮了個鬼臉。
金毛猴扭身一瞧,臉色大變,“吱吱”直叫,沒命似的逃向主人,兩眼猶自萬分恐懼地望著柜臺,惹得滿店堂的人全哈哈大笑起來。周文彬卻皺起了眉頭,起身直向柜臺走去。他走得很快。顧掌柜見他走了過來,忽然用袖子迅速地往臺面上一拂,隨又笑問:“客官,您想要點兒什么?”
“打兩盅酒?!敝芪谋虻?,眼睛的余光仍緊緊地盯著臺面。
“酒柜在那邊,自有伙計給你打?!鳖櫿乒裰钢贿h處的酒柜道。
周文彬道了謝,向酒柜走去。顧掌柜盯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卻不見了。
吃過晚飯,見天色尚早,周文彬便扯了李忠到酒樓各處散步閑逛,不覺來到了酒樓的后花園。只見后花園里修建了曲池小橋,亭臺水榭,雖是初冬天氣,水瘦山寒,木凋花殘,但與酒樓外的漠漠荒野相比,卻也別有一番雅趣。
周文彬觸景生情,吟詠起酸文來:“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一低頭,又發(fā)現(xiàn)尚未完工的假山旁有堆碎石,不覺兩眼放光,蹲下身子不時地撿拾起來,還從衣袋里掏出一塊石頭,反復(fù)比較,如醉如癡地賞玩起來,口中喃喃道:“好石頭啊好石頭,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忠被晾到了一邊,便自個兒向前踱去,忽見水榭的花蔓間有個人影在窺探,李忠煞是奇怪,便急忙奔了過去。那人影聽見動靜,疾步就跑,李忠哪里肯放,發(fā)力猛追,一番追趕,終于揪住了那人的衣領(lǐng)。那人回過頭來,竟是掌柜顧金生!
顧金生臉上堆起笑來,道:“嘿嘿,我……我找那兩個偷懶的伙計,還……還以為你倆是他倆呢。誤會誤會!”言畢,匆匆離去。
周文彬聽得動靜,趕了過來,聽李忠這么一說,冷汗刷地流了下來,道:“顧金生居心不善,此地不可久留!”
兩人回至客房,只見同房間的兩個外地小貨郎已呼呼大睡。周文彬不由分說拉起李忠,撬開后窗,翻墻就跑。
李忠跑了幾步,很是不解地問周文彬:“周大人,咱們?yōu)楹我苓@么急?”
周文彬氣喘吁吁地道:“顧金生定會在今夜做出不利于你我的事來,此處是虎穴狼窩?。 ?/p>
“那兩個貨郎呢?只怕顧金生發(fā)現(xiàn)你我不見了,也不會放過他倆的?!?/p>
“顧不上他倆了。古人云‘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再說了,若是顧金生不放過他們,是他倆該死,與我們何干?”
李忠聽了,頸后直冒冷氣……
第二天一早,尹一鶴一如平常來到大堂,卻見周文彬端端正正地坐在案臺后,不由吃了一驚,尷尬地退往一邊,道:“你……周大人,你怎么今天不……不去尋你的右旋雪青菊石了?”
“今天本知縣要抓老虎!”周文彬冷聲道。
“抓老虎?”尹一鶴不明所以,一頭霧水。周文彬也不理會他,一甩令簽,命李忠傳齊縣衙捕快,立即同他一塊兒去駱河口抓捕悅來酒樓的掌柜顧金生!
尹一鶴大吃一驚,手中的毛筆抖落在地。
周文彬看在眼里,故作不知,隨之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一行人快馬加鞭,來到駱河口碼頭,正是早飯時候,卻見悅來酒樓正鬧得沸反盈天。
“出人命了,殺人啦!”客人們大呼小叫地往外跑。
周文彬一問,原來是酒樓中有兩個房客夜里被殺!周文彬和李忠來到現(xiàn)場,正是昨晚兩人入住的那間客房,只見那個小貨郎已頭斷在床,血污滿地,而自己和李忠的床鋪上,枕頭也都已一刀兩斷!待轉(zhuǎn)頭沖進顧金生的房間,卻見顧金生舌頭伸得老長,正在房梁柱上吊著呢!
李忠一聲長嘆,道:“周大人猜的果真不錯。這顧金生竟是個笑面虎,昨夜要把這房間里的四個人全殺了劫財,不承想殺了兩個小貨郎后見你我早已逃走了,他自知法網(wǎng)難逃,索性吊死了!只是酒樓的富商多的是,他為何要單單劫殺我們這四個看來并沒有多少錢的小商販呢?”
周文彬笑著連連搖頭道:“本縣告訴你,顧金生不是笑面虎,他該是神爪虎!”
“神爪虎?”
李忠驚得直咋舌頭,急忙上前解下顧金生的尸首,脫掉他的鞋子,只見他的右腳心赫然有一枚黃色虎爪??!眼見自己苦尋了八年的“芒山七虎”終于有一只“虎”浮出了水面,李忠激動不已,道:“周大人,顧金生確實是‘芒山七虎’之一,但您是如何判斷出顧金生是神爪虎的?”
周文彬一笑,道:“你忘了昨天吃晚飯時的那只金毛猴?是它告訴我的!你說,猴子最怕什么?”
“當然最怕老虎了!”
“那只金毛猴擾得顧金生無法算賬,他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柜臺上畫來畫去,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猴子嚇得吱吱叫……”
“我故作買酒走了過去,想看看顧金生畫的是什么,但顧金生急忙用袖子拂拭水痕跡,饒是他拂得快,還是被我看到了一個老虎尾巴——嗬,原來他五指并用,畫了一個惟妙惟肖的老虎嚇猴子呢!你不是說神爪虎善于用手指畫虎嗎?他一時技癢,露出了馬腳!”
李忠恍然大悟,一拍鋼刀,道:“周大人,神爪虎是悅來酒樓的掌柜,只怕另外六虎也隱藏在酒樓內(nèi)!”
周文彬搖搖頭,道:“不可能的。神爪虎排名‘芒山七虎’之末,本領(lǐng)最差,聽說他當年在山寨中專管通風(fēng)報信放哨。其實,他經(jīng)營這家悅來酒樓,從其地勢和用處來看,也主要是為無影虎他們探聽四方消息、通風(fēng)報信的,以便他們進退自如。以此推斷,無影虎他們絕不會藏匿在悅來酒樓內(nèi)!”
李忠聽了好不沮喪。周文彬卻信心滿滿道:“虎過爪印在。只要我們把悅來酒樓的大小伙計全抓進縣衙里詳加審訊,定可順藤摸瓜,找到神爪虎與另外六虎來往的證據(jù)!”
第七章
悅來酒樓的大小伙計全被抓進了縣衙,周文彬天天坐堂提審,不惜上大刑一一拷打,夾棍、老虎凳、鞭刑、拶刑一齊用上了!不料,悅來酒樓的這些伙計們個個叫苦,喊冤道屈,說他們不過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被顧金生招聘的,哪里知曉顧金生是什么“芒山七虎”?一連幾天過去了,無人招供,周文彬一籌莫展。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節(jié)骨眼上,芒山腳下的幾個村子的里正不約而同來到縣衙,報告說芒山山中近日出現(xiàn)了一只黃斑白額虎,多次下山進入村子里,東游西蕩,吼聲連連,雖未曾咬死人,但已咬死了不少牛羊,連牛羊的腸肺都被掏了出來,害得山民們不敢進山耕作,商旅行人斷絕,如此大患,不可不除!
周文彬無奈,在公案后背著手想了半天,最后只好派李忠?guī)Я艘魂牪犊祀S里正們?nèi)ッ⑸秸{(diào)查虎情。
第二天一早,周文彬一上堂,正要喝令衙役們對悅來酒樓的大小伙計繼續(xù)動大刑,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聲不響地進了大堂。這人一身峨冠博帶的遠古裝束,面色蠟黃,表情呆滯,腳下飄悠悠的似乎腳不沾地,兩腿卻顯得很僵硬,所過之處給人以陰風(fēng)撲面之感,手中還夾著一個簿子,簿面上赫然有“生死簿”三個大字!
大堂下的兩列衙役只覺得此人好面熟,又都被此人怪異的舉動駭住了,一時如中定身法,眼睜睜地看著此人來到了公案前。
周文彬也是大吃一驚,強自鎮(zhèn)定,一拍驚堂木,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堂?見了本縣為何不跪?”
那人立定腳步,一聲冷笑,尖著嗓子道:“吾乃城隍廟中城隍老爺手下的文判官,與你陰陽兩隔,互不統(tǒng)屬,豈能跪你?”
衙役們這才想起本縣城城隍廟中城隍爺?shù)牡裣衽源_有這么一尊手拿生死簿的塑像,難怪如此面熟!一時間,衙役們個個驚悚,渾身兀自抖個不停,何人敢上前阻攔?
“你……你要干什么?”周文彬心中發(fā)虛,抖著嗓子呵斥道。
“傳我家老爺話,那芒山老虎是閻羅王派來吃人的,第一個要吃的就是你這位知縣大人!此乃天機,但我家老爺念與你同城為官的緣分,又有好生之德,特來告知?!?/p>
周文彬又驚又怒,道:“一派胡言,你是何方妖人,竟敢妖言惑眾?”
那“文判官”拖長嗓音道:“虎無害人心,人有傷虎意。只怕到頭來虎性大發(fā),人人難免一死。望知縣大人網(wǎng)開一面,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大堂隔壁的尹一鶴聽到了動靜,急忙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來,見此情景,毫不猶豫地高聲喝令眾衙役速速捉拿歹人!
那“文判官”怪叫一聲,道:“也罷,本判官就留與一頁生死簿給你們做個證見,不怕你們不信!”
言畢,只見那“文判官”將一張黃裱紙扔向案臺,隨之腳下“啪啪”兩聲,騰起一股五彩煙霧,很快彌漫大堂。煙霧氤氳,猶如天昏地暗,對面不辨人影!衙役們驚恐萬分,你喊我叫。片刻之后,煙霧散去,可那“文判官”已不見了蹤影!
經(jīng)那“文判官”這么一攪,衙役們對拷打悅來酒樓的伙計們提不起興頭了,打起板子來手下留情,分明是被那“文判官”剛才的話嚇破了膽!
周文彬好不沮喪,急得在公案旁團團轉(zhuǎn),臉色陰晴不定,口里喃喃自語:“子不語怪力亂神??山袢者@事……怪哉怪哉!”
雖說他口口聲聲不信鬼神之事,但看得出他的心里畢竟是害怕的!尹一鶴瞧得清楚,嘴角處抽出一絲微笑,隨手從公文簿中抽出一個花名冊道:“周大人,在下倒有一計,可破那妖人之言。只不知周大人愿意不愿意聽?”
“何計?本縣愿聞其詳。”周文彬急切地道。
尹一鶴翻開花名冊道:“記得本縣有兩名獵戶劉大和錢二,按大清律,獵戶可免皇糧國稅,卻有為地方除害之責(zé)。不如依律讓劉大和錢二去芒山獵虎!如果劉、錢二人除掉了老虎,則大人性命無憂;如果劉、錢二人被老虎所吃,則大人就不會是被老虎所吃的第一人。如此,那‘文判官’的妖言豈不是不攻自破?”
周文彬終于開了竅,眉開眼笑道:“好計好計!”當下也顧不上審問悅來酒樓的伙計們了,命衙役將他們暫且押回大牢,又派兩個衙役速速去傳獵戶劉大和錢二,喝令他倆快去芒山捉拿老虎。
傍晚,李忠回來了,說根據(jù)調(diào)查,芒山近日確實有老虎出沒。
周文彬臉色更是蒼白,哆嗦著身子也將今天大堂上那“文判官”闖堂的事說了。李忠聽了眼一亮,道:“大人,那定是人裝扮的!從那人的腿腳功夫來看,那招式在輕功上叫‘蜻蜓點水’,在下敢說,此人十有八九是“芒山七虎”中的追風(fēng)虎——追風(fēng)虎便是以輕功見長的!他裝神弄鬼,無非是恐嚇我們不要繼續(xù)追查他們。大人,我們?nèi)f萬不可上他們的當!”
周文彬卻擺擺手道:“如今最要緊的是捉拿真正的老虎。至于‘芒山七虎’,暫且……暫且放一放罷?!?/p>
李忠詫異地望著周文彬:沒想到周文彬是個貪生怕死、虎頭蛇尾的膽小鬼!
果然,此后一連多日,周文彬不坐大堂了,天天躲在后衙小院里喝夫人熬的湯藥。
過了幾天,終于傳來了好消息,幾個里正又跌跌撞撞地跑到縣衙報告,說劉大和錢二兩人居然在芒山山窩中,用陷阱將那頭吊睛白額虎獵殺了!周文彬聞知大悅,當即升堂理事。大堂上下一片歡騰。
尹一鶴趁機提了個建議:讓劉大和錢二披紅掛彩,把老虎抬進縣城,就像打虎英雄武松那樣榮光!周文彬眨了眨眼,一口答應(yīng)。
只說第二天中午,劉大和錢二抬著老虎進了縣城,頓時全城轟動,萬人空巷,爭看打虎英雄和那被打死的老虎。劉大和錢二“哼哧哼哧”將那頭背上中了藥箭的老虎抬進大堂,解開了繩索。列在大堂兩旁的衙役無不興高采烈,只有對周文彬失望的李忠獨自蹲在廊外,不湊這個熱鬧。
周文彬喜滋滋地走下案臺,看著死老虎笑道:“老虎啊老虎,你不是要吃本縣嗎?今天本縣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來人吶……”
不料話沒說完,卻見那老虎突然翻了個身子,大吼一聲,震得大堂房梁上灰塵直落!
周文彬手捂胸口,一屁股癱軟在地。眾衙役嚇得抱頭鼠竄,哪有一個敢上前的?老虎一躍,尖尖的利爪直撲周文彬!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屏風(fēng)后一聲嬌叱,周夫人手持一把短刀沖了過來,迅速擋在了周文彬面前。老虎不由一愣神,爪子縮了回來,沖周夫人齜牙咧嘴,分明是要嚇阻她。
然而周夫人毫不畏懼,反一招弱柳擎天,刀刃向老虎眼睛戳去。老虎一驚,急忙甩頭,周夫人卻又飛起一腳,踹在老虎的肋上,力道極大,竟將老虎踹得悶哼一聲。衙役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周夫人竟然是個身懷絕技的奇女子!
與此同時,廊下的李忠最先反應(yīng)過來,沖進大堂奪下一個衙役手中的紅白棍,一棍打在老虎的屁股上。老虎吃疼,一個反胯扭身,沖出縣衙,一跳一跳地躥上了大街。大街上看熱鬧的百姓猛見縣衙里沖出一頭活老虎,頓時場面大亂,哭爹叫娘,爭相逃命!
李忠起初顧忌那老虎反身咬人,不敢追得太近,但追過兩條街后,那急于脫身的老虎忽然不再跳躍,而是站起了身子,“噌噌”地往前飛跑!饒是李忠再笨,此時也恍然大悟:老虎是披著老虎皮的人裝扮的!
李忠當下勇氣大增,從一個守城兵勇手中搶過弓箭,對準那“老虎”嗖的就是一箭,“老虎”慘叫一聲,一頭栽進了護城河,洶涌的河水上泛起一片血紅……
待李忠返回縣衙,只見大堂上周夫人撫著雙目緊閉、身體僵直的周文彬哀哀大哭。
還是尹一鶴最先回過神來,命衙役火速請來華郎中。華郎中一把周文彬的腕脈,已是脈息全無——原來,周文彬被那老虎驚嚇過度,心疾當場發(fā)作,一命嗚呼了!
第八章
又一個知縣任期未滿而暴死,古黃全縣惶恐不安??h衙大印又一次由尹一鶴暫掌,可他這回卻不同以往,而是顯得心事重重。
周文彬一死,李忠剛剛點燃起來的捉“虎”激情又一次熄滅了。雖說對周文彬后來的表現(xiàn)失望不滿,但他畢竟是唯一支持自己捉拿“芒山七虎”的知縣,李忠決定去祭拜他。
周文彬的靈柩暫厝在城西大佛寺。傍晚,李忠來到了大佛寺,一身白孝衣裙的周夫人接待了他,把他引入大殿后的僧房。李忠跪倒在周文彬的棺前,點燃起一堆黃裱紙,忍不住撫棺大放悲聲——不僅是哭周文彬,也是為自己的,眼看揪住了老虎尾巴,卻又陷入絕望!不料手掌略一用力,那棺木竟好像后移了一點,李忠起先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又使勁推了一下,那棺木真的向后移動了。
李忠本能地跳起來,猛地一掀棺蓋,探頭一看,棺內(nèi)竟是空的!
“李縣尉,早知只有你才會來的,本縣恭候你多時了!”房柱后閃出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周文彬!
“周……周大人,您……您不曾死?”此時此刻,李忠的心頭說不出的驚疑。
周文彬略帶得意地點點頭道:“本縣不曾死。拙荊是武林世家出身,輕易三五個大漢也近不得她的身邊,有她為本縣作后盾,本縣豈能被一個人裝扮的老虎嚇死?本縣還曾跟拙荊學(xué)過內(nèi)息氣功,會一招‘老牛大憋氣’,一旦詐死,身體僵硬,呼吸脈搏俱停,連華郎中都被騙過了。哈哈哈!”
“原來,您早就看出那老虎是假的!可您為什么要這樣做?”李忠更是吃驚。
周文彬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話題一轉(zhuǎn)道:“李縣尉,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剩下的‘芒山七虎’到底是哪幾個人嗎?他們現(xiàn)在全都現(xiàn)身了!”
李忠道:“神爪虎已死,自不必說。從武功身法上看,那個假扮陰間典吏和今日裝扮老虎的家伙同是一個人,定是追風(fēng)虎無疑——他已被下官一箭射死。而獵戶劉大和錢二雖然身強體壯,但絲毫武功也不會,只不過是他們的嘍啰而已。至于無影虎,仍是無影無蹤,出林虎、跳澗虎、吊睛虎,還有笑面虎,仍都下落不明……”
周文彬又笑了,說:“還是先說無影虎吧。無影虎就在咱們縣衙之內(nèi)!”
李忠心頭一震,但仍不明所指。
“誰提出讓劉大和錢二堂上獻虎,誰就是無影虎!”周文彬一語揭底。
“尹……尹一鶴!”
“對,他就是無影虎!古語云‘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對無影虎來說,托名尹一鶴隱身于朝官之列,真堪稱‘無影’!實不相瞞,本官在金貴文一案中對尹一鶴起了疑心,便暗中核對了他當年的官牒簽名以及他后來向上司衙門寫的文告,發(fā)現(xiàn)其字跡全不一致,定是他殺了真正的尹一鶴而冒名頂替的!如此,他庇護趙大夯兄弟也就無甚奇怪了。”周文彬畫龍點睛,意味深長地道。
李忠大悟道:“哦,原來出林虎是脾氣暴躁的趙大夯!那么,他手下的那個船老大,應(yīng)該就是跳澗虎了。對了,還有當初被金家打死的、趙大夯的兄弟趙二夯,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卻暗下毒手,笑面虎非他莫屬!這樣,便只剩下吊睛虎了。這個我倒猜不出?!?/p>
“你看白瞎子像不像吊睛虎?”周文彬笑道。
“那白瞎子白眼珠子外鼓,確實極像吊睛虎!可是實在看不出尹一鶴同他是怎么來往的……”
“當初金富武來到縣衙討要弟弟的無頭尸以便殯葬,機靈過人的尹一鶴已經(jīng)猜到金員外父子極有可能為了滅口而殺掉縫頭匠。在當天的夜里,尹一鶴悄悄出衙,徑去白瞎子的住處,叮囑白瞎子做好防備。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本縣已經(jīng)暗命夫人跟蹤著他呢。如此一來,白瞎子暴露了——他是在裝瞎呢!而本縣也明白了,歷任古黃知縣之所以接二連三蹊蹺而亡,定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芒山七虎’的蛛絲馬跡,卻被他們先下手給除掉了……”
李忠聽了,雖猶如醍醐灌頂,但隨之心生疑問:“不錯不錯,有幾個知縣是我剛把‘芒山七虎’的事對他們透了個風(fēng),不幾日他們就暴亡了!可……可是,無影虎他們?yōu)槭裁床粚ξ覄邮帜???/p>
“呵呵,”周文彬笑了,“還是那句話——你是大名鼎鼎的‘打虎將’!如果你被害了,那就說明‘芒山七虎’仍藏匿在古黃;而你一直安然無恙卻又捉不到‘虎’,恰可讓人信服當初那七個替死鬼就是‘芒山七虎’——從這一點來說,你簡直就是他們的護身符!”
李忠頓悟,又問:“周大人,既已知曉,為何您不一上任就抓捕尹一鶴?”
周文彬搖搖頭道:“只知賊頭而不知其黨羽,若擒拿賊頭,定會打草驚蛇,其黨羽逃之夭夭矣!本縣之所以遲遲不動尹一鶴,就是想讓他不知不覺中引領(lǐng)其余六虎從暗處一一露出來。本縣對他的計策心知肚明,索性將計就計,終于將他們的身份全弄清了,而你又借機除去了追風(fēng)虎,他是七虎中武功最厲害的一個!”
“周大人,眾賊已明,此時不抓,更待何時?”李忠血脈賁張,不覺攥緊了拳頭。
“不可魯莽。我們擒拿這幾頭‘老虎’,要講個巧勁。本縣之所以詐死,是想在暗中以靜制動。李縣尉,希望你也沉得住氣,一如既往對待尹一鶴,萬不可輕舉妄動。且看他們下一步怎么走,待我們覷得良機,便將他們一舉擒拿歸案!”
李忠被點醒了,道:“下官全力配合大人!”
眨眼間一個月過去了,眼看新知縣就要到來。
尹一鶴似乎厭倦了官場,不顧縣衙同僚的一再相勸,寫了一封辭呈,執(zhí)意要回老家養(yǎng)老。
兩天后的下半夜,夜色漆黑如墨。一艘吃水極深的大船從豐達糧行駛出縣城,迅疾如飛,很快轉(zhuǎn)入了大運河河道,凌晨時分便來到了三岔口運河船閘。過了這道船閘,便就出了古黃地界。
三岔口船閘有一隊運河水師營把守,把總是個大胡子,只見他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看了看船老大遞過來的、蓋了縣衙大印的關(guān)憑,揚揚手正要放行。
“慢!”
忽一聲大喝,兩岸邊蘆葦叢中十幾支火把齊明,關(guān)閘口沖出幾艘水師船,船上全是搭箭上弦的水師營兵丁和縣衙捕快,團團圍住了大船。而為首指揮的,正是打虎將李忠!
大胡子把總身邊的一個戈什一敲銅鑼,頓時一片吶喊聲中,船閘水師營全體出動,原本高懸的鐵閘門徐徐下落?;鸸庀?,從大船艙中走出了尹一鶴。
尹一鶴對李忠和大胡子把總拱拱手,道:“李縣尉,老把總,這是鄙人雇的返鄉(xiāng)船。鄙人為官八載,兩袖清風(fēng),今天返鄉(xiāng),只是想運回家一船米,使妻兒老小能免受饑餒之苦而已。還望二位高抬貴手!”
“尹縣丞,你我同僚一場,豈可不辭而別?”李忠身后突然閃出了手搖折扇的周文彬!
尹一鶴驚得目瞪口呆,張口結(jié)舌!
周文彬折扇一指,說:“別再演戲了!你并非什么尹一鶴,而是‘芒山七虎’中的無影虎!真正的尹一鶴,八年前就被你殺害了,你這個縣丞是冒名頂替的。站在你旁邊的船老大是跳澗虎,而你身后的兩人,趙大夯和白瞎子,分別是出林虎和吊睛虎。另外,笑面虎趙二夯、神爪虎顧金生,還有那個追風(fēng)虎均已死去,本縣說得對否?”
尹一鶴,不,是無影虎聽了這話,發(fā)起抖來。李忠大刀一舉,就要帶捕快和兵丁跳上大船。周文彬折扇一橫,攔住道:“且慢,待周某把話說完。無影虎,其實你姓沈,是當年太平天國大名鼎鼎的沈真人!”
無影虎聽了,身子一震,面如死灰。周文彬覷得清楚,卻轉(zhuǎn)頭對大胡子把總和李忠大聲道:“二位,他們并非一般的捻匪,而是長毛余孽。你們也知道,只要捉住一個藏匿民間的長毛小王爺,就會官升三級!我們一定要活捉這個姓沈的,然后撬開他的嘴巴,綁了他們上京城,而我們也可以高官任做了!”
李忠和大胡子把總聽了,如墜云里霧中——“芒山七虎”怎么又成了長毛余孽呢?還扯上了什么小王爺,周知縣這一番半遮半掩的話實在令人莫名其妙!
周文彬卻又對無影虎嘿嘿笑道:“沈真人,周某的話想必你一定很明白的,不過,周某覺得你好像還有另一條路可走。何去何從,任君選擇!”
無影虎終于定下心神,對周文彬拱拱手,慘笑道:“姓周的,看來我太小覷你了——我知道你是沖著什么來的,你也太奸毒了!事到如今,我認輸。船艙中盡是白米,我拱手相讓,全送給你。只求你手下留情,網(wǎng)開一面,放過我的這幾個兄弟,可憐他們跟了我這十幾年……”無影虎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閃閃爍爍的火把光照下,周文彬眼睛一亮,朗聲道:“好,周某答應(yīng)你!”
無影虎一聲長嘆,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時也運也!天王爺,小臣盡心盡力了……”他說罷,突然一撩長衫,掏出一把短刃,直往心窩里扎去,頓時血濺尸倒!
“沈真人!”出林虎三人大哭起來。
吊睛虎含淚收悲道:“三位兄弟,沈真人和另外三位弟兄已死,我輩何忍獨生?”三人齊舉鋼刀,抹向了脖頸。轉(zhuǎn)瞬間,四具血尸橫臥船頭,船上船下的兵勇們無不駭然,震驚不已!
周文彬卻笑了,折扇往腰中一別,從一個兵勇手中奪過火把,大步跳上了大船,踢開船頭死尸,徑入船艙之中,果見船艙內(nèi)堆滿米袋。解開米袋口,里面全是一錠一錠烙有官府大印的細絲銀錠!搖曳的火光下,銀錠泛著耀眼的白光,周文彬的兩眼也在閃光——那是赤紅的光!忽聽身后有動靜,周文彬回頭一看,原來是李忠怕周文彬出意外跟了過來。
李忠看到米袋中的銀錠,也不由得驚呆了。
周文彬眨了眨眼,飛快地扎緊了口袋,對李忠悄聲道:“李縣尉,此事不可聲張,明天晚上,你且來縣衙內(nèi)院,本縣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p>
擒獲了“芒山七虎”,李忠對周文彬已是信服至極,趕緊點了點頭。
周文彬走出了大船船艙,威喝一聲,命兵勇上船,將大船掉轉(zhuǎn)頭,告別大胡子把總,駛返縣城碼頭,然后遣走兵勇,另換一隊挑夫,把那些米袋全搬到了縣衙內(nèi)院……
第九章
第二天晚上,李忠如約來到了縣衙內(nèi)院。
周文彬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又拿出一個精美的白瓷酒壺,親自為李忠斟滿一大杯酒。盛情難卻,李忠一飲而盡。
周文彬笑吟吟地道:“李縣尉,今晚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昨天你都看到了,無影虎的大船上堆的全是朝廷的官銀,整整二十萬兩呢!”
李忠雖有所料,但還是吃了一驚,道:“周大人,難道說三年前那樁轟動全國的救災(zāi)餉銀變石案,竟然是‘芒山七虎’干的?”
“不錯。”周文彬道,“三年前,江南大旱,饑民遍地,長毛余孽蠢蠢欲動,民情洶洶。朝廷害怕太平天國卷土重來,緊急調(diào)配二十萬兩餉銀,從京師走水路秘密運到金陵,再由當時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分撥到各個受災(zāi)之縣,救濟災(zāi)民。不料到了金陵之后,一打開官船上的餉銀袋,里面早就被人偷梁換柱,袋袋都是石頭,二十萬兩餉銀不翼而飛!劉坤一勃然大怒,立斬押餉官——可憐那押餉官當年勇冠三軍,屢立戰(zhàn)功,官居四品,不意一個馬失前蹄,命斷法場!劉坤一又命江蘇省布政使聯(lián)署省提刑速速破案。可布政使和省提刑及其屬下都是酒囊飯袋,面對此案茫無頭緒。劉坤一怕向朝廷交不了差,一番運動,平調(diào)兩廣總督,溜之大吉。接任的沈葆楨也是一籌莫展,恰在此時發(fā)生了天津教案,朝廷在洋人要開戰(zhàn)的威脅下一個勁妥協(xié)退讓,沈葆楨為保官不由心生一計,便向朝廷奏報,說餉銀被劫一案事涉洋人,有洋人參與其中。朝中的西太后和恭親王他們已被洋人嚇破了膽,杯弓蛇影,聽不得‘洋’字,又且天高皇帝遠,朝廷哪知真情,此案居然不了了之,再無人查究……”
“周大人,那您今天奉何人之命再查此案?”李忠大惑不解。
“哈哈哈!”周文彬大笑,并沒回答,而是自顧自地道,“周某我當時是總督府中掌管案牘的經(jīng)歷,雖然說沒有多大實權(quán),但來往公文畢竟要全打周某手里過,因此對此案的來龍去脈知之甚詳。說來也是巧合,周某天性嗜好石頭,聯(lián)署辦案的時候,周某有幸見到了餉銀袋,一眼就認出其中的石頭屬于蘇北古黃一帶,斷定此案定發(fā)源于古黃,追本窮源,應(yīng)從古黃查起!古黃知縣空了半年無人上任,周某便自告奮勇來此做知縣。周某深知,能劫持二十萬兩餉銀,絕非一人之力,其人背后必有不少黨羽!因此,周某決定來個裝癡賣傻,借口尋找菊花石,實則遍查古黃縣境內(nèi)大運河的十幾個大小碼頭,確證餉銀袋中的石頭到底出自哪個碼頭,二來讓他的那些黨羽們在不知不覺中暴露出來。這一招效果挺好的,果然沒多久,金貴文無頭案發(fā)生,河邊勘驗尸時,尹一鶴極力阻止金富武他們搜查豐達糧行,使周某認定了豐達糧行是它們的窩贓地點——二十萬兩官餉銀十有八九就藏在里面!”
周文彬繼續(xù)侃侃而談:“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我那次住宿悅來酒樓,周某無意中在其后花園假山下認出那片碎石與官餉銀袋中的石頭一模一樣,斷定餉銀變石案就發(fā)生在悅來酒樓,定為當初押運官餉銀的官兵停船后下榻悅來酒樓,‘芒山七虎’將迷魂藥下在了他們的晚飯酒菜里,夜里則趁機攀上官船,來了個偷梁換柱!具體詳情,我們可以再次提審悅來酒樓的那些大小伙計——‘芒山七虎’已死,他們沒了主心骨,會兜底吐實的!”
“大人,‘芒山七虎’劫了官餉銀足夠他們一生吃喝不盡,為何不馬上遠走高飛、反一直呆在古黃等案子快破了才想起逃走?”李忠又問。
周文彬再為李忠斟了一杯酒,道:“說來話長??!‘芒山七虎’并非一般的雞鳴狗盜之徒,尤其是無影虎,可能你還不清楚他的底細吧?他叫沈桂,是徽州歙縣人,他曾做過道士,后來投奔太平天國,不知怎么居然成了天王洪秀全的心腹,深得信任,被尊稱為‘沈真人’。洪秀全病亡前,自知大勢已去,把三個兒子幼天王洪天貴福、光王洪天光和明王洪天明托孤給四大重臣,即信王洪仁發(fā)、勇王洪仁達、忠王李秀成及沈真人沈桂。天京被攻破后,洪仁發(fā)、洪仁達、李秀成三人護衛(wèi)洪天貴福向西突圍,沈桂則獨力護衛(wèi)洪田光和洪天明向北突圍。最終,洪天貴福他們?nèi)勘环幰郧У度f剮之刑,而沈桂他們下落不明,死活不知。我是從兩江總督府中的檔案庫中,看到了忠王李秀成的供狀得知這些事的。我在檔案庫中看到了沈真人寫給天王的奏折,那一手別具風(fēng)格的顏體字,就印在了我腦海里。來到古黃后,我一看到尹一鶴寫的公告字跡,立馬把他和‘沈真人’聯(lián)系起來了——原來,他潛逃到了古黃,還勾結(jié)捻匪搖身一變成了占山為王的無影虎,而在他們的背后,定然掩護著天王洪秀全的那兩個年幼的兒子!其實,追風(fēng)虎、出林虎他們不過是當年天王宮中、來自北方捻軍敬獻的虎賁侍衛(wèi)而已,地位遠不能和沈真人相比。他們的右腳底板不都是紋有一枚黃色的虎爪嗎?這取自于天王府中的一副對聯(lián)‘虎賁三千,直掃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沈桂是南方人,與江北口音大為不同,因為隱藏的需要,他不僅不能露出真面目,也不能與人交談,這就是他為什么要成為‘無影虎’的原因。當然,這也為他后來假扮尹一鶴提供了方便,只需裝腔作勢,說幾句老陜腔就可以了?!?/p>
“劫得二十萬兩餉銀后,背負復(fù)囯大任的沈桂本打算坐待有朝一日天下大亂,便可以利用自己多年來在古黃小恩小惠買來的聲望,登高一呼,招兵買馬,大展宏圖!沒想到神爪虎突然暴露且自盡身亡,他感到大勢不妙,方才欲轉(zhuǎn)移贓銀,恰被我們捉個正著—— 一切都在周某的算計之中!”
“大人,您昨天為何要激死無影虎他們?活捉他們豈不更好?”李忠猶有不解。
周文彬又掂起了酒壺,斟酒入杯“汩汩”有聲:“再干了這杯!李縣尉,看來你并非一介武夫啊,看得出周某使了一招激將法將無影虎他們逼上了死路——其實,從神爪虎的自盡就可以看出‘芒山七虎’有同生共死的義氣。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無比忠于他們的天王洪秀全,關(guān)鍵時刻會以死掩護洪秀全的兩個幼子洪天光和洪天明。這才是本縣的激將法能成功的根本原因!你知道我為什么希望‘芒山七虎’去死嗎?你已喝了三杯酒,讓周某也喝兩杯陪陪你,邊喝邊嘮?!?/p>
周知縣自斟自飲,哈著酒氣、紅著眼睛道:“實不相瞞,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場潑天富貴,就是草木之人也不能不動心!‘芒山七虎’不死,二十萬兩銀子豈能落到我手里?周某之所以主動來古黃當個破縣令,就是沖著這場潑天富貴來的!”
李忠大驚失色!周文彬拍著酒壺,獰笑道:“二十萬兩銀子的下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你剛才喝了這酒壺中的三杯酒,很快就只有周某一人知道了!這是一把轉(zhuǎn)心酒壺,內(nèi)外兩層各有三杯酒,不過,你喝的外層三杯酒里已被本縣下了斷腸散,此散呈淡粉色,飲之無味,一炷香后方覺腹疼?,F(xiàn)在你應(yīng)該有感覺了!”
“你……你要將我滅口啊!”李忠駭極,玉杯落地而碎,不覺捂起肚子。
周文彬哈哈大笑,飲盡杯中酒,待他放下酒杯,卻發(fā)現(xiàn)李忠仍端正地坐著,雖然一臉驚駭之色,卻并無痛苦表情,不由大詫。
這時,只聽珍珠簾內(nèi)一陣佩環(huán)叮當,周夫人娉娉婷婷走了出來,拿起酒壺對周文彬鶯聲燕語道:“夫君,上酒前我把這個酒壺轉(zhuǎn)了個向,將內(nèi)外兩層酒互換了。你看,李縣尉杯中殘酒依然清亮,而你的杯中殘酒卻是一層淺淺的玫瑰紅!”
這下輪到周文彬驚駭莫名了!他不由大汗淋漓,道:“夫……夫人,你為何要害我?當初你流落金陵街頭、賣藝為生,是我將你救出火坑……”
“夫君,”周夫人珠淚瑩瑩,“你的恩情我永不會忘記的!你也知道,如今我腹中已懷上了你的孩子??墒牵惝敵跻蔡质枇恕懔私馕业恼嬲硎绬??你知道我為何流落金陵街頭嗎?”
周文彬茫然地瞪大了眼珠,只覺得胸口一陣疼痛。
“那個武功高強卻大意丟失二十萬兩官餉銀、慘遭砍頭的押餉官就是我的父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父親慘死以后,我便走上了為父親鳴冤叫屈之路。無奈世態(tài)炎涼,父親往日的那些袍澤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更有不少落井下石的小人,害得我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本以為我父親將冤沉海底,可嫁給你以后,我偶然見你反復(fù)比較那幾塊官銀袋中的碎石,第二天又將案卷抱回家細細翻閱,我感到你對此案有了初步的看法,不由從此暗中留心……夫君,我愛你,更愛你清白的官聲!可你若獨吞了這二十萬兩官銀,與‘芒山七虎’那幫盜賊又有何區(qū)別?我寧愿讓你做一個清白之人,讓腹中的孩子有一個清白的父親!”
周夫人腮上熱淚滾滾。李忠震撼莫名!
周文彬面色已變得青紫,緊揪了幾下胸口,“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只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
周夫人倒出壺中殘酒,一飲而盡。
“周夫人,不可……”李忠欲去阻攔,已是來不及!
周夫人慘然一笑,串串淚珠滴落杯中,道:“其實,那包斷腸散早已被我倒掉了,壺中放的是女人用的胭脂粉而已。我丈夫他本有心疾,又心中有鬼,這回,他真的是被嚇死了!李縣尉,麻煩你向沈總督寫封文告,為我夫君作個證,就說他為捉拿‘芒山七虎’、追査官餉銀操勞過度,突發(fā)心疾而死。未亡人感激不盡!”
原本恍若夢中的李忠,終于大夢醒來,感動不已!他緩緩地站起身,退后三步,對周夫人一躬到底!遠處傳來一聲渺遠的雞啼。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