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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霄紅顏

    2016-04-29 00:00:00李幼謙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6年5期

    玉艷光瑤,金鈿粉黛;紅唇如酒,香腮勝雪。

    妍顏驚世傾城國,面柔似水腹中刀。

    天驕射獵睥寰宇,石榴裙下不曾逃!

    忠臣變貳,名將裂名,皆因她,回眸笑。

    卿本一株凌霄花,孤獨寂寞在天涯。

    亂世英雄誰敵手,纖纖弱質(zhì)女兒家!

    第一回

    南宋末年,蒙古大軍進(jìn)占中原,宋都臨安岌岌可危,而遠(yuǎn)在重慶一百里處的釣魚城,蒙古人竟然花了三十多年也沒有攻下。這日,一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駛向瀘州。

    三十六匹棗紅駿馬開路,馬背上坐著的是清一色的蒙古青年,他們個個身穿錦袍,頭扎彩巾。領(lǐng)頭的漢子身高體壯,他赤裸著上身,騎著一匹烏云蓋雪寶馬,揮動著一條六顆鉆石鑲嵌的馬鞭,唱著歌,喝著酒,揚鞭疾駛,勢不可當(dāng)。后面是三十六匹黃鬃大馬,馬上全是漢人,文武官員的錦衣繡袍被汗水浸濕,被灰塵玷污,早已失去了應(yīng)有的光彩,但他們卻亦步亦趨。中間,是新娘和她的陪嫁。

    新娘的車紅木包金,藍(lán)寶石裝頂,珍珠為簾,灑金紅綃羅帳罩著,雍容華貴,富麗堂皇。車中坐的新娘,是成都宗家的玉萍小姐,為她作主的是同母異父哥哥李德輝。李德輝早已托蒙古宗王末哥,要把妹妹玉萍送到蒙哥大汗跟前。

    玉萍本不同意,可是某一天,蒙古先鋒熊耳催糧闖入她家,欲強(qiáng)娶她為妻,情急之下,她便說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做汗妃了,熊耳只得罷手。很快,蒙古方便派人來迎娶。哥哥李德輝趁機(jī)說主命不可違,事關(guān)全家老小的性命,玉萍不得不犧牲自己,懷著昭君和番的悲壯,遠(yuǎn)嫁到大汗的臨時行宮瀘州。

    越走天氣越熱,幾日的顛簸,差點兒顛散了玉萍的骨架。淚也早已哭干,每日里她只靠喝水度日,內(nèi)急也只有忍著。

    隊伍總算停在一片樹林里,玉萍舒了口氣,要下車小解,伴娘立即把蓋頭給她罩上。她踏上堅實的土地反覺虛空,趔趄半步,胃一抽搐,酸水立即從口中涌出來。

    “新娘吐了——”丫環(huán)掀起蓋頭,玉萍吐得胃盡腸干,長長地噓了口氣。伴娘給她一點兒水洗漱,又罩上蓋頭,扶著她向密林深處走去。

    方便完畢,剛站起來,就聽見急促的馬蹄聲沖刺而來,玉萍心驚肉跳,情知不好,被伴娘拉著往密林深處躲。沒走幾步,“嘩啦啦”一片灌木倒塌的聲音過后,伴娘慘叫一聲,倒在她身邊。

    腥熱的液體飛濺到手上,蓋頭掉了,玉萍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見一張闊臉湊過來:灰中透黃的兩只眼睛分得很開,瞇成兩道縫的眸子射出淫邪的光,下巴上一粒黃豆大的黑痣,痣上一撮灰白的硬毛,生生戳向她嬌嫩的面頰。

    這不是熊耳嗎?大汗派他來迎親,他怎么敢強(qiáng)奸我?

    沒等玉萍喊出聲,她的嘴就被堵住了,身子像被一座布滿毛刺的肉山壓住。頃刻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肢解、碾碎……

    三魂悠悠,蕩回一脈。

    在昏昏忽忽中,車子終于停了下來,她被人拉到車下。

    這是要拜堂嗎?想到馬上就要受到地獄般的酷刑,玉萍不由一陣戰(zhàn)栗,幾乎要大呼“冤枉”。

    沒等玉萍出聲,山崩地裂似的哭聲驟然響起,是成千上萬人哭聲的集結(jié),震天動地。她聽到前方有人喊了一句蒙語:“把紅布拿下!”所有的哭聲戛然而止。

    蓋頭除去,玉萍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才發(fā)現(xiàn)滿地跪著的都是男人。這些人一律身穿白袍,頭扎白巾,正齊刷刷地扭過頭來看她。

    一座土臺支著半爿蒙古帳,白緯白幡垂下處是一具黑色棺木、一張供桌。一個人站在桌前,面向著匍匐哭喪的眾人。那人臉龐豐滿,面闊嘴方,剛毅沉靜,氣宇軒昂,有一種不同凡俗的威嚴(yán)。

    玉萍被人按下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回頭看去,身后是一片色彩斑斕的男女,迎親和送親的人都跪著,為他們不認(rèn)識的什么人在哀悼。然后,她被拉進(jìn)一座深宅大院,穿過重重大門,終于在一間幽靜的屋子里停下來了。

    幾個蒙古裝束的女子給她洗澡、換衣,送上一碗冷牛奶,又引她到床邊坐下。

    她環(huán)顧四周,室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用品卻很華貴。她累了,困了,身心俱痛,無力支撐,終于倒在床上睡著了。

    在一雙溫?zé)岽笫值膿崦?,她悄悄醒來,感到舒心爽體的愜意。這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美好感覺。她像一只受寵的小貓,慵懶地睜著眼睛,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么呢?”一句蒙語讓玉萍從美夢中清醒,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個男人懷里。明燭照耀之下,她看清了男人的模樣,正是白日里叫她取下蓋頭的人。這就是自己終身要依靠的丈夫吧?應(yīng)該就是大汗了,白天他在主持喪禮,沒有接納自己,晚上能夠眷顧,也算是對新汗妃的寵幸了!

    她偷眼看去,見大汗若有所思,眉目凝重。盡管他撫摸著她,卻如撫摸一只小貓。他只是聽見她的聲音,才停住了手,微微側(cè)著頭,輕聲問她。

    蒼天保佑,原來哥哥給自己找的這個男人如此溫柔英武、氣度不凡,除了年歲大一點兒,其他的真的無可挑剔!玉萍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但是,路上的遭遇卻讓她忐忑不安,一個失去貞節(jié)的新娘,將受到蒙俗什么樣的處置?她又羞又愧,熱淚長流,忽然道:“不是我的錯,真的不是……”

    “原來你會說蒙語?啊,真是個妙人兒!”男人用巴掌抹去玉萍臉上的淚水,依然把她當(dāng)作一只寵愛的小貓來撫摸,見她恐懼地縮成一團(tuán),遂微微一嘆,“可惜呀……”

    玉萍心里一驚:可惜什么?可惜我已是破瓜之身?

    男人將玉萍放到床上,驚奇地望著玉體橫陳的女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珍奇動物,微笑道:“果然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真的是大汗!玉萍渾身發(fā)抖,一陣躁熱,舒展開身子,像要承接雨露的鮮花。男人卻突然轉(zhuǎn)過頭去,長嘆一口氣,說:“正是愛將陣亡之時,我怎能……”他不說了,放開玉萍,橫著倒下,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被一個男人睡過,又被另一個男人撫摸了全身,像是褪去了羞澀的外衣。玉萍坐起來,發(fā)現(xiàn)大汗橫躺在床上,沒有脫鞋。她穿衣下床,為他把靴子脫下,捏在手里,蜷縮在地上,眼睛迷糊了……

    玉萍被人叫醒時已是翌日上午。有宮女來傳話:大汗讓這個女人上殿,要將她還給她的丈夫。

    玉萍一聽大驚失色:什么?我的丈夫難道不是大汗?天啊,原來蒙古還有初夜權(quán)的習(xí)俗!昨晚,大汗并沒有享受呀!哥哥不是說讓我當(dāng)汗妃嗎?我不要別人做我的丈夫!我只要大汗!

    一行人轉(zhuǎn)朱閣,繞回廊,來到大殿外。這里并沒有金鑾殿豪華的陳設(shè),里面正傳出大汗的訓(xùn)斥聲:“熊耳,你罪有二:其一,朕曾親自起詔宣令:諸王馳驛,僅許乘三馬,遠(yuǎn)行亦不過四。你為迎親,除送親的車馬外,還自率三十六騎,豈不太過?”

    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背對大門跪著,大聲辯解道:“大汗,臣去迎親,是按我蒙古的風(fēng)俗;他們送親,是按漢人的禮數(shù)。聲勢雖大了點兒,但也是為了張揚蒙漢結(jié)親的喜事,宣傳大汗的德政啊!”

    大汗繼續(xù)道:“其二,先鋒元帥汪德臣是朕的肱股,他浴血奮戰(zhàn),為國捐軀,不幸陣亡于釣魚城下,全軍為之悲痛。朕親率軍民為他舉行國葬,派使者招你速回,你卻為何在路上砍殺了使者?”

    熊耳固執(zhí)申辯道:“大汗,我睡我的老婆,按我蒙古習(xí)俗,插在外面有兩支套馬桿結(jié)成的麻花辮,任何人靠近,我都可以將他打死?!?/p>

    “熊耳,不得狡辯!”大汗打斷熊耳的話,“我答應(yīng)把這女人給你,是念你屢立戰(zhàn)功,又無妻子,特許你去迎親,但野合非禮,這些陋習(xí)早被太宗革除了?!?/p>

    “大汗的初夜權(quán)卻沒有革除——”

    “原來漢家女子是你送的?朕昨夜……”大汗的臉色略顯尷尬,“熊耳,你志氣驕逸,抗旨不遵,本當(dāng)重懲不饒,念你新婚燕爾……”

    自己的丈夫原來是熊耳!哥哥竟然欺騙了我,難怪是他迎親,在半路的草叢里就干下了豬狗不如之事!想到那像狗熊一樣兇殘野蠻的男人,玉萍急了,不顧死活地闖了進(jìn)去,撲倒在大汗腳下,哭道:“大汗高風(fēng)亮節(jié),坐懷不亂,令民女自慚形穢,民女愿為大汗終身做奴婢!”

    滿朝文武聞言,莫不驚詫,蒙哥大汗沒有看出玉萍是誰,頗感意外地問:“你是何人?”

    事到如今,玉萍也顧不得羞恥二字了,她抬頭仰面,嬌滴滴地說:“大汗昨夜摟入懷里,如天地宏慈,民女刻骨銘心,死也不愿與別人為妻?!闭f著,梨花帶雨,媚態(tài)百生,一堂人為之傾倒。

    蒙哥大汗憶起昨夜之事,頓時眉眼觴澀道:“你……起來,說……”

    丞相史天澤善解人意,連忙俯身道:“大汗,這女子本來就是您的人??!李德輝本來就是將他妹妹送給您的,是熊將軍百般討要,您才將她轉(zhuǎn)賜給了熊將軍!佳人難再得啊!”

    熊耳一聽,急道:“大汗,您可是答應(yīng)把這女人送給我的!再說,我蒙古歷朝妃子均無漢人,大汗豈能違背祖制?”

    史天澤道:“熊將軍此言差矣!大汗征服高麗,封了個朝鮮妃子,而今鐵蹄幾乎踏遍宋朝土地,封個漢妃也是理所當(dāng)然,近能慰藉大汗南征勞苦,遠(yuǎn)可昭示天下,蒙漢和親,意義深遠(yuǎn)!”

    蒙哥大汗昨夜已見識了玉萍動人心魄的玉體,今見她不僅柔媚可人,還知情懂理,甘心侍奉自己,心中實在有些難舍。不過他突然想:元帥陣亡,軍心浮動,正是用人之際,堂兄窩闊臺因酒色誤國殞命,我豈能重蹈覆轍?

    猶豫了片刻,蒙哥大汗還是痛苦地一揮手,道:“熊耳,朕準(zhǔn)你領(lǐng)回自己的妻子,望你好好鎮(zhèn)守瀘州,確保大本營的安全!”

    熊耳正待謝恩,卻見玉萍口中叫著“大汗啊——”,一頭向柱子撞去。

    “你死不得呀!”熊耳沖向玉萍,攔腰將她抱起,扛在肩上就跑。

    蒙哥大汗搖頭嘆息道:“想不到一個柔骨如水的女子,竟有如此剛毅之氣,給熊耳真是太可惜了!”

    第二回

    玉萍身邊終日有人看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天,李德輝身邊的貼身仆人宗一悄悄找來,一見玉萍就跪下磕頭,說:“小姐金安!公子已榮升太原路總管,特地派小人來道謝?!?/p>

    “哼,好一個李德輝!他為了升官發(fā)財,卻將自己的妹妹推進(jìn)了火坑!”玉萍?xì)庥啃念^,號啕大哭起來。

    宗一搖手讓她不要哭,說:“當(dāng)初公子本來就是要將您獻(xiàn)給大汗的,可熊耳在場索要,大汗正為攻打釣魚城之事傷腦筋,就把您賞給他了。公子現(xiàn)在也是后悔莫及,為您痛心不已,特地派奴才來照顧您,好給您做個得力幫手?!?/p>

    玉萍止了哭,說了自己來瀘州后的遭遇,問宗一現(xiàn)在如何是好。

    宗一說:“我這么急著趕來,就是想告訴小姐,這事還有挽回的余地……”

    正說到這里,熊耳進(jìn)來了。他一見陌生男子,不禁大怒。玉萍趕緊笑臉相迎,說宗一是她娘家來的表叔。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笑臉,熊耳半邊身子都酥了,馬上說:“既是親戚,那就留下來照顧夫人吧?!?/p>

    宗一跟著李德輝在蒙古人中間混,蒙語說得比玉萍還好。他見熊耳滿頭大汗,趕緊上前給他脫衣服,扇扇子,擰毛巾擦汗。

    熊耳一邊享受,一邊告訴玉萍,大汗兩日后就要出征攻打釣魚城,以后自己就是瀘州的太上皇了。說著說著,他伸出腳,甩掉了靴子,說進(jìn)入四川后,天氣濕熱,腳丫都被捂爛了。

    玉萍心里一動,馬上有了主意。過后,她讓宗一到竹林里找了些竹筍殼來,說要給大汗做出征的布鞋。宗一問她是否知道大汗腳的尺寸,她說知道。宗一趕緊照辦,當(dāng)天下午,針線布料、筍殼、布骨等都一應(yīng)俱全。

    第三天早上,玉萍縫完最后一針,把一雙青布鞋湊成一對,剛用布裹起來,外面就傳來了雞叫聲。

    大霧彌漫,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

    “瀘州守將熊耳為大汗送行!”霧中跪著一大片人。

    蒙哥大汗停下馬,不快地說:“熊耳,你要好生守衛(wèi)我們的大后方,將帥們的妻子都在這里,包括你的……”

    熊耳端起一杯酒,捧到蒙哥大汗馬前,朗聲說:“大汗,末將保證為您守好瀘州,祝你們此去順利攻下釣魚城,早日凱旋?!?/p>

    蒙哥大汗在馬上接過酒喝下去,扔了杯子,對熊耳說:“讓路吧!”

    熊耳屏退眾人,讓出大道。誰知人和馬還沒走出人墻,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呼喚聲:“大汗!大汗!請留步——”

    蒙哥大汗勒住馬韁,雙目遠(yuǎn)眺,沒留神腳被人抱住了,遂厲聲問道:“誰?”

    “臣妾為大汗敬獻(xiàn)出征鞋來了。”嬌聲軟語令蒙哥大汗怦然心動。

    來人正是玉萍。

    見蒙哥大汗神情恍惚,玉萍更是嬌滴滴地說:“奴家是民女宗玉萍,聽說釣魚城山高坡陡,蒙古靴子容易打滑,民女特意趕制了一雙登山鞋,以助大汗旗開得勝,馬到成功?!?/p>

    蒙哥大汗剛喝下了一大杯酒,已是微醺,說:“你這不是助朕去殺你的同胞,占你的國土嗎?”

    玉萍嬌態(tài)動人,說出來的話更令蒙哥大汗受用:“大汗啊,臣妾為李德輝之外妹,舉家早就以大汗為國君、蒙古為家鄉(xiāng),那宋朝與我何干?他們的皇帝昏庸,官吏貪婪,百姓愚昧,早就該亡了。既然天下都臣服于蒙古帝國,那宋朝也早應(yīng)改朝換代,向大汗您俯首稱臣才是?!?/p>

    蒙哥大汗笑了,說:“這話朕愛聽。沒有哪個女人有你這樣會說話,沒有哪個漢人像你這樣明事理,宋朝軍民若都如你一樣,朕可就輕松多了?!?/p>

    玉萍說:“既然大汗褒獎,還請大汗試鞋吧。您穿慣了蒙古的皮靴,現(xiàn)在換上中國的布鞋,請穿上試試,我包您穿上這鞋,感覺比民女的話語還受用?!?/p>

    “朕要換鞋!”玉萍的話是一種暗示,蒙哥大汗情不能自持,忽然大叫了一聲,“給朕取兩根套馬桿來!”

    熊耳本來已退到一邊,見妻子突然出現(xiàn),不禁大驚失色,又聽大汗喊“取兩根套馬桿來”,他心明如鏡:大汗要干的事與自己迎親野合沒兩樣!可是,就像不能違抗上天一樣,他不能違抗自己的主子,只希望有塊體面的遮羞布。于是,他也跟著喊:“快,大汗要換鞋了——給大汗支起帳篷換鞋!”

    支好了帳篷,天已晴朗,熊耳親自在帳篷門口插上兩根套馬桿,還將馬桿上的繩子結(jié)了個大疙瘩,可心里的疙瘩比繩結(jié)得大多了,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大汗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明確宣布:帳篷內(nèi)男女幽會,任何人不得打擾!

    幾萬軍隊于是駐馬不前。

    帳篷里有草地,有石頭,玉萍取下包袱布鋪在石頭上,讓蒙哥大汗坐下,自己則跪著,先給他脫靴子。

    美人如燈,散發(fā)出水晶般的光澤。那夜嬌嫩的皮膚、輕盈的體態(tài)、艷麗的容顏一直余香在口,而今,那雙柔荑正給自己脫靴哩。

    蒙哥大汗很是受用,問:“用你們的話說,你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雙寬厚的腳抵住玉萍胸口,夾在小小的花蕾之間,腳趾動了一下,觸及到她的敏感部位。大汗帶有譏諷的話更使她汗顏,她臉紅心跳,說:“臣妾在大汗寢宮里無緣侍奉大汗,只有到荒郊野外來與大汗告別了。”

    腳趾抵處,沒有蒙古女人綿軟的豐乳,只是微微凸起的小尖,更顯得珍貴。女子揚起嬌嫩的面孔,如同一枝帶露的鮮花,嬌喘吁吁。蒙哥大汗憐惜地捏起玉萍的下巴,說:“在寢宮,朕負(fù)了你!”

    “是奴婢不會伺候大汗!”玉萍就勢靠在蒙哥大汗的膝蓋上。

    “那現(xiàn)在你就伺候朕一回吧?!泵筛绱蠛闺p手抱起玉萍。很快,圣躬寵春,倒鳳顛鸞……

    縱情馳騁后,兩人躺在地上,蒙哥大汗意猶未盡,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漢家女子,朕以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而深感快意?!?/p>

    “臣妾愿終身伺候大汗!”玉萍在他懷里化成了一團(tuán)泥,還沒忘記兇殘的丈夫,“臣妾寧愿死,也不愿與熊耳為妻……”

    “待朕收回你就是了。”蒙哥大汗見她楚楚動人的模樣,更是情不自禁,拉起她再次站起來合歡,真是說不出的濃情蜜意。

    事畢,蒙哥大汗高興地從右手腕上取下兩只羊脂玉手鐲,套到玉萍腕上,說:“待朕奪了釣魚城,就來接你隨我同行,共享天下。”

    玉鐲冷艷似雪的感覺,讓玉萍心醉神癡。待兩人走出帳篷時,蒙哥大汗意外地問:“已經(jīng)日上中天了嗎?”

    突然探子來報:“昨夜,釣魚城元帥張玨領(lǐng)兵襲擊了金子砣?!?/p>

    蒙哥大汗驚道:“金子砣???!那里有朕的造船廠與彈藥庫啊——”

    “張玨偷襲軍營后,一把火引燃了彈藥庫,爆炸聲聲,火光沖天,船廠與彈藥庫都化為灰燼了?!?/p>

    蒙哥大汗臉色大變,連呼道:“釣魚城,釣魚城……史天澤,快拿地圖來?!?/p>

    這邊,熊耳扯過玉萍,兇惡地說:“你他媽的下賤女人,害得老子……”

    “你把嘴放干凈點兒!”玉萍給了熊耳一個耳光,轉(zhuǎn)身要去找宗一。

    熊耳一把將玉萍提起,喝道:“你竟敢打老子?”

    玉萍大叫道:“大汗,大汗!熊耳要打我!”

    蒙哥大汗回身沖熊耳道:“大膽!本來朕要帶走玉萍的,但逢釣魚城負(fù)隅頑抗,此去定要斬草除根!朕先把這女子寄存你處,若她少了一根毫毛,屆時拿你是問!”

    熊耳被嚇住了,只能俯首帖耳道:“是,大汗?!?/p>

    蒙哥大汗深情地看了一眼玉萍,然后飛身跳上馬背,揮鞭一指道:“出發(fā)!直搗釣魚城!”

    蒙哥大汗一走,熊耳心里就活動開了,他想,玉萍已是大汗的人,遲早是要離開自己的,現(xiàn)在能享用一天就是一天。

    這日天氣涼快,熊耳要拉玉萍上會江樓飲酒。玉萍煩他不過,只好出門,問他要車,卻被男人攔腰一夾,像是夾著一只枕頭一樣上了馬。被男人夾在懷里過鬧市,娼妓也不會如此出丑呀!玉萍又羞又氣,一邊掙扎,一邊喊叫:“放我回去!”

    整個瀘州城都是熊耳的天下,誰敢在老虎頭上拔毛?街上的行人各自攏著袖子埋頭走路,都當(dāng)沒聽見。沒出征的皇親國戚們正閑得無聊,見一城之主抱個美人騎馬走來,便有人喝倒彩:“元帥不是好騎手啊,胯下的馬蹶蹄子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怎么連一個女人也征服不了?”

    熊耳聽了眾人的譏諷之語,渾身不禁燥熱起來。他俯身一看,美人兒小臉漲得通紅,讓人心旌神搖。他側(cè)臉湊過去親她的香嘴,玉萍無可回避,只有雙目緊閉,厲聲尖叫。

    熊耳興起,遂把摩肩接踵的繁華大街當(dāng)作寥無人跡的大草原,隨心所欲地擺弄起他的女人來。

    “你們看看,我的女人乖得像只小羊羔??!”他哈哈大笑著,向四周看熱鬧的人炫耀著他的獵物,親吻、亂摸著像棉條一樣的玉萍……

    懷里的美人突然安靜下來了。

    熊耳愈發(fā)得意,叫喊道:“我的女人多么美麗!我的老婆何等溫順!說我懼內(nèi)的人都來看看吧,她不是像羊羔一樣乖乖躺在我懷里嗎?”

    大街上的人原來只為看女人的美貌,有更好的把戲誰不看?宋朝百姓本來厭惡下嫁異邦的賤人,這時也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玉萍當(dāng)眾受辱。蒙古官兵司空見慣,對迷住大汗的女人饞涎欲滴,不得受用,看看也是好的。

    熊耳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漸漸清醒。夠了,老婆是給自己玩的,只是,這女人的身心都被他人霸占了去,遲早不是自己的,自己一定要出這口惡氣?,F(xiàn)在,這女人還屬于自己,自己有權(quán)當(dāng)眾玩弄她。不對,她怎么聲息也沒了?哦,原來昏死過去了。別出事,我這就帶她到酒樓,用酒把她灌醒!

    玉萍醒來,已經(jīng)半醉,酒好香,回味綿長,難怪人說瀘州出好酒。她酒醉心明,巨大的羞恥感已讓她背過氣去。想它又有何益?只盼大汗凱旋,再懲處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且把萬事丟一旁,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到此,她自斟自飲,就一桌珍饈吃一看十。她酒之所興,桃色上臉,眼眉觴澀,嬌憨婉轉(zhuǎn)。熊耳看得欲火中燒,又來摟她。上湯的來了,小伙計如睹仙女,端缽的手也顫了,腿也軟了,熱湯濺到手上,燙得他齜牙咧嘴。

    玉萍好笑道:“瞧你這熊樣兒!”

    熊耳見她雙頰酡顏、語笑如癡,聽不懂說的是什么,但分明是對著小堂倌在說笑。他壓住惱火,伸手就去捏她的桃腮,說:“我的美人,你真是——”

    伸出的手臂正巧打翻了湯缽,“哐”的一聲落到八仙桌上,熱辣辣的汁水濺到熊耳手背上,立即燙起了幾個水泡。

    熊耳遷怒于人,舉刀大叫一聲:“哇呀呀——”喊聲未停,堂倌已經(jīng)倒下。湯缽摔到桌上,“哐當(dāng)”一陣亂響,砸得菜汁、碗碴亂飛。血漿飛濺,墻上的國畫頓時變成了一張血圖。

    玉萍為了避湯,身子已經(jīng)后仰,血漿將她的米色綢衣變成血紅的衣裳。這一下,她酒也嚇醒了,于是縱身躍起,奪門而去。她爬上馬背,腳一夾,跑回家來,吐了一陣,洗澡更衣,躺到床上,頭還在發(fā)暈。

    熊耳破門而入,見妻子小貓一般蜷在床上,跟著就來摟她,就像剛才不是殺了人,而是摘了花回來。

    一股嗆人的血腥之氣讓玉萍窒息,她恐怖地大叫道:“你滾,滾下去!”

    “老子的家,老子的人,要我到哪去?!”不由分說,熊耳三兩下扯掉妻子的衣服,情不自禁,一面動作,一面唱起了《馭馬之歌》:“最駿的馬兒是我的夫人,最好的騎手是她的丈夫……”

    第二天,日上三竿,兩人還沒起床,就聽下人呼叫道:“宗王駕到——”

    熊耳連忙披衣出迎。

    一個蒙古王爺沖進(jìn)來,對熊耳說:“大汗……在青居城等我們,我是來接行院親眷的。”

    “釣魚城攻下來了?”熊耳大喜過望,“我們可以回去了?”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宗王末哥的話直愣愣的,臉色極為難看。

    熊耳臉色變了道:“屬下不明白,請宗王明示!”

    宗王末哥猶豫了半天,只好湊上前去,悄悄地在熊耳耳旁說了幾句話。

    熊耳一聽,驚恐萬分,突然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嘴里喃喃道:“這……這怎么可能,大汗他……他怎么會戰(zhàn)死在釣魚城?”

    什么?大汗死了!玉萍聞言,只覺五雷轟頂,頓時呆若木雞。片刻后,她淚水滔滔,心里狂呼道:“有情有義的大汗啊,您威鎮(zhèn)天下,征戰(zhàn)四方,每到一處,無不望風(fēng)披靡,怎么會死呢?您怎么能死呢?您不是許諾要和我共享天下的嗎?您這一死,我又能依靠何人???”

    第三回

    瀘州城已經(jīng)有兩月沒下一滴雨了,江水忽然斷流,不幾日,大池小井也被汲取一空。天空萬里無云,地下熱浪滾滾,樹凋草枯,點火即燃。房屋就像置于灶上的干鍋,床板也像烙鐵,人也被催眠似的,只想昏昏入睡。城中再不冒炊煙了,因為沒水煮飯,人們不感覺餓,只覺得渴。

    玉萍渾然不覺,依然養(yǎng)尊處優(yōu),即使炎暑盛夏,眉頭也要冰清玉潔一番。將軍府里掛的是珍珠寒帳,鋪的是象牙薄片席,枕的是碧玉翡翠枕,但午睡起來還是熱得頭昏目眩,于是,她吩咐丫環(huán)秋痕備水沐浴。

    秋痕搖頭道:“老爺今早出門時說的,家中只有兩缸水了,燒飯都不淘米,哪有水洗澡?”

    “沒水喊人挑去?。★埧梢圆怀?,澡不可不洗!快給我去打水吧?!?/p>

    秋痕只得照辦。

    主人洗澡后,秋痕覺得水倒了可惜,就用那水把自己洗了一下,又把衣服胡亂搓了一把。最后,那水已經(jīng)成了混湯了。她看到耐旱的夾竹桃也奄奄一息,就端著盆,一滴不潑地走過去澆花。誰知剛潑下去,被進(jìn)來的熊耳看見了,他“哇呀呀”一聲怪叫,抽出腰刀刺穿了秋痕的胸膛。

    掃地的老頭見丫頭還能用水洗澡,自己的兒子守城多日卻滴水未進(jìn),心中不平,便偷偷裝了一罐,打算送給兒子。正要出門,見熊耳殺了丫環(huán),他轉(zhuǎn)身就跑,不想一個趔趄絆倒在門檻上,罐破水潑。多可惜呀!他趴到地上就喝,誰知水沒咽下,刀就砍到身上來了,淌了一地的血水。

    洗澡后,玉萍還感到熱,就讓仆人掛起瑟瑟幕。這是熊耳遠(yuǎn)征蘇丹時帶回的寶貝,絲一樣柔軟,紗一般透明,張掛在屋中,只要不斷澆水,里邊的人就會感覺如秋。熊耳走進(jìn)臥室,見傭人還在端著盆往上澆水,瑟瑟幕還在往下滴水,就用滴血的刀三下兩下將它劃成碎片,又戳倒一個家人。

    玉萍這才被驚動,她徐徐轉(zhuǎn)身,見死了個傭人,倒是見怪不怪,悠悠問道:“你又在哪里灌多了黃湯?”

    此時,玉萍發(fā)育得像熟透了的桃子:黑幽幽的一頭青絲披散在腦后,襯得粉臉如玉,眼睛像珍珠光澤那樣柔和,長長的脖子下裸露著半截酥胸,低低的領(lǐng)口遮不住雪白的兩堆乳峰,鵝黃薄衫透出白玉峰上的兩顆紅櫻桃,顫巍巍地在熊耳眼前晃動……

    熊耳如火遇冰,嘆了口氣,扔下帶血的鋼刀道:“夫人,家中已經(jīng)沒水了,你怎么還這樣糟蹋?”

    “啊?”玉萍揚揚柳眉,“家居江邊,還能沒水?”

    “唉,夫人有所不知,瀘州被圍五十二天了,江的上游被堵住了!怕你受驚才沒說的?!?/p>

    玉萍漫不經(jīng)心道:“宋將不是都向你們投降了嗎?什么劉整啊、楊大淵啊,全都俯首稱臣了,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熊耳氣急敗壞地說:“還有重慶制置副使張玨、都統(tǒng)王立這些頑固不化的家伙,依仗著釣魚城作為根據(jù)地,而今攻打瀘州城的就是他們!”

    “釣魚城?”玉萍如受錘擊,一字一字吐出,又像吞箭頭一般咽下,心里一陣絞痛。她心疼蒙哥大汗的死,又欽佩敵手之烈,莫非他們一個個都是三頭六臂?于是她問:“不是說,他們只是憑借地形之險,只守不能攻的嗎?”

    妻子面露不屑,熊耳卻談虎色變,道:“夫人不知,那張玨被稱為四川虎將,王立、史炤均是他猛虎之翼,而今他們掌門巴山,變守為攻,瀘州危在旦夕矣!”說著說著,他眼淚涌出,鼻子發(fā)酸,鼻涕滴到赤裸的胸前,胸毛粘成了一片。

    玉萍暗自好笑,說:“看你這熊樣兒,人家才是真英雄哩!早知今日就別來呀,在你們大草原上打滾撒歡,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說完,她拿著書當(dāng)扇子扇。

    妻子小性兒,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熊耳見慣了她的沒是沒非,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來找她。今天,他耐著性子、變著法子學(xué)著文縐縐的話,想把利害關(guān)系說給她聽,結(jié)果卻是對牛彈琴,熊耳急得抓耳撓腮,在屋里亂轉(zhuǎn)。

    玉萍熱得發(fā)煩,又嫌他在這里吵得慌,便沒好氣地說:“你忙你的去吧!秋痕,給我續(xù)水來!”

    “喝水?你喝她的血去吧!”熊耳幸災(zāi)樂禍地說。

    玉萍倏地站起,見丈夫眼中閃著冷光,心里涼了半截。她忙出了臥室,來到院中。見秋痕已死于非命,她一下子癱軟了,道:“你你你……怎么如此狠心?!嗚嗚嗚……我?guī)С鰜淼膸讉€丫頭,有的病死,有的被你糟蹋死了,就剩下一個秋痕,你也把她殺了,干脆你把我也殺死算了……”她邊哭邊說,扭住熊耳尋死覓活。

    平時這招很靈,準(zhǔn)把丈夫治得服服帖帖,可今日,滿城軍民性命攸關(guān),他本粗人一個,哪來憐香惜玉之心?他便沒好氣地一手將她推倒,招進(jìn)來幾個士卒,厲聲喝道:“你還好意思哭?你看看我的人,都渴成什么樣子了?”

    進(jìn)來的幾人均是蓬頭垢面、雙目赤紅、鼻翼上翻、嘴角潰爛,慘無人相。

    熊耳說:“你知道他們喝什么嗎?喝人尿!喝得嘴全爛了,吃不下東西,撒不出尿,哪有能力作戰(zhàn)?我靠什么守城?”

    見手下的將士們盯著妻子的眼睛發(fā)直,他一人踢了一腳,說:“還愣著干什么?把死人抬出去,人血能喝,人肉能吃!”

    玉萍一聽,頭皮發(fā)麻——丈夫莫非也吃人肉喝人血?說不定還要逼著我生啖人肉……想到此,她毛骨悚然,捂著臉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們不能吃她,她服侍我好幾年了,千萬要把她埋起來……”

    你也有求我的時候!熊耳一聽,暗自高興,說:“那你得聽我的?!?/p>

    “你……你……要好好安葬我的丫頭……”她終于服軟了。

    “那你就和我一起上城樓,替我勞軍,鼓舞士氣?!?/p>

    玉萍一聽,心驚肉跳。男人總是把女人當(dāng)作最后的武器,難道為了挽救城池,真要如此不擇手段嗎?她萬分恐懼地爬起來,說:“我……我是你的妻子,只能身侍自己的丈夫……”

    “你不也身侍過大汗嗎?”熊耳當(dāng)眾揭短,見她面紅耳赤,又冷冷一笑,“我是一城之主,早叫城中漢將們獻(xiàn)出妻妾來了。漢將梅應(yīng)春的四姨太你是見過的,水靈靈一個女人,昨日我讓她到城樓上勞軍,今天你連她的尸骨都見不著了……”

    “你不要說了——”玉萍魂飛魄散,閉目淚雙流,悔不該聽哥哥的話,嫁給這樣野蠻的畜生,而今連死都不能了。

    “哭什么?還沒到那個時候?!毙芏皇肿プ∷氖滞?,拖到跟前,“放心,把你給他們我還舍不得呢。只是要你到城樓上號召我們的將士英勇殺敵,告訴大家,用石頭擊中宋軍的,賞一百錢,用弓箭射殺敵人的,賞一千錢,然后你親自發(fā)獎,將士們一定能勇氣倍增……將士們見到你,一定愿意作拼死之爭!身為一城之主,女人比起城池來算什么?”

    玉萍不得不從,但她要換衣服。

    熊耳掃了一眼她洗澡后幾乎赤身露體的打扮,獰笑道:“就這樣才讓男人心動?!?/p>

    不由分說,他攔腰將她一夾,便走出了將軍府的大門,上了城樓。

    驚天動地的喊叫聲此起彼伏,都是從城外傳來的,城樓上的人早沒有力氣叫喊,只是默默地打量著上城來的女人,他們饑渴的目光讓玉萍魂飛天外。她形同木偶,跟在丈夫后面,說著蒙古話,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鼓勵、獎賞的承諾,她能感覺到如芒刺背,那些貪婪的目光在剝她的皮,剔她的肉。

    將士們因干渴而嘴臉變形,他們七歪八倒地靠在城墻內(nèi)側(cè),見到美麗的女人,眼睛不由一亮;再聽到她像唱歌一樣好聽的家鄉(xiāng)話,更像是聽到妻子的召喚,頓時涌起了生還的希望。

    一位副將站起來說:“兄弟們,為這樣的女人去死也值得,你們說是不是?”

    “為元帥夫人而死——”眾人立即響應(yīng)。

    熊耳卻大聲喊道:“不!你們要為我的女人活著,要為她立功,她會親自為你們發(fā)賞錢的!”

    “啊——好——”大家掙扎著起來,各自就位。

    這時,宋軍攀登而上的兩個人,頭已露出城堞,玉萍不由驚叫了一聲。蒙軍將士怎能在女人面前示弱,一個個沖上前去,砍倒先露頭的士兵,然后射火箭,撬云梯……梯翻人倒,局勢很快化險為夷。

    “夫人,你看,誰有功就發(fā)獎吧?!毙芏延衿紶康匠菢峭鈧?cè),她不得不看,城下的血肉之軀在墻根堆成了一片肉墻,她把眼光收回來,趕緊發(fā)錢幣。

    眼前的人更是慘不忍睹:因生飲人血已經(jīng)中毒,一個個頭如笆斗、五官歪斜。他們也是父母生養(yǎng)的呀!玉萍手哆嗦得連錢袋都抓不穩(wěn),“嘩”的一聲掉到地上,錢散了串,卻沒有一人去撿,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

    正在這時,底下的炮打來了,隨著火炮的轟響,一顆炮彈落在墻上,頓時血肉橫飛、硝煙彌漫。玉萍嚇得癱倒在地。城堞邊的士兵也往內(nèi)側(cè)跑,只有熊耳不動。一個小卒跑過他身邊時,他一刀揮去,削去了小卒半個身子。

    只聽他冷冷道:“誰敢跑?這就是下場!”見大家呆若木雞,他又道,“不是渴了嗎?把他的血喝掉,自然就有力氣了,聽到?jīng)]有?”

    士兵們聽令,都變成了血盆大口。熊耳也紅了眼,拉起玉萍,惡狠狠地說:“你看到了沒有,糟蹋了那么多的水,你也要付出代價!”

    也要我喝人血?啊,不如讓我死吧!可是,死也死不得呀……她只有閉上眼睛大叫:“我不渴——我不喝……”

    她哭著叫著,還是被拉到一個堞口處。她突然想,干脆讓炮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吧,也勝于留具全尸。誰知炮不響了,她睜眼一看,城樓上齊刷刷地站著的全是漢族百姓,被捆綁到城樓上作了擋箭牌。

    哭聲、叫聲、炮聲全沒有了,萬籟俱寂,只有城下的喊話聲。喊話的是一個青年將軍,他騎在馬上,白衣白袍,如天兵一般,聲音洪亮,抑揚頓挫。

    “熊耳,你聽著,我乃釣魚城守將王立,本來可以炮擊瀘州,把你西川行院夷為平地!沒想到你黔驢技窮,竟把我漢人用作炮靶,何其毒也!你本無恥,我堂堂大宋元帥豈能無德?百姓無辜,為顧及他們的性命,我們不忍開炮,但不等于棄城不攻。你城中缺水已久,也難維持,為免你手下將士流血,快快開城投降,饒你不死……”

    他是王立?沒想到,釣魚城的將領(lǐng)如此年輕英俊,何其知情達(dá)理,真是大仁大義?。∵@才是真英雄豪杰,難怪他們能百戰(zhàn)百勝……

    熊耳要玉萍通譯王立的話,玉萍順口胡謅道:“他說你們滅絕人性,不得好死,要想活命,只有投降?!?/p>

    “別說了!”熊耳氣得七竅生煙,嗷嗷亂叫,“我乃大蒙帝國將軍,強(qiáng)國首領(lǐng),豈能降弱國小將?眾將士快快過來,以漢人作抵擋,只要再堅守一時半刻,楊大淵的部隊就來接應(yīng)我們了。”

    玉萍把熊耳的后半截話翻譯出來,等于給城下的人通風(fēng)報信了。王立聽到一個女子答話,這才注意到她,不禁驚詫不已:城樓上哪里來的一個仙女?

    熊耳看在眼里,氣在心頭,不懷好意地說:“小賤人,那家伙直勾勾地盯著你呢!他少年英雄,豈有不愛美色的?你向他求饒,要他放水,說不定能見奇效,只要解了城中干渴,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來?!?/p>

    代蒙古人求情?面對著城下的愛國將士,玉萍為自己的身份慚愧了,她無語哽塞,口不能言。

    熊耳從后面抓住她的頭發(fā)一扯,問:“你說不說?”

    玉萍疼得眼淚汪汪,說:“你過去是那樣疼愛我,怎么今日竟這樣兇殘?兩國相爭,與我這弱女子有何相干?”

    “哼哼,用你們宋人的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這是戰(zhàn)爭,是你們漢人逼的。如果城池被攻破,西川行院的家屬就會全軍覆沒,我豈能活命?你不為我為誰?快說!”

    玉萍無奈,只得俯身叫喊道:“王元帥,妾身代瀘州全城百姓向你求情了!”

    鶯啼燕囀一聲喚,王立從神游天外的夢幻中蘇醒過來了。他沒想到,在血淋淋的戰(zhàn)場上,竟然有這樣一個潔麗的女子:輕紗衣裙在風(fēng)中飄擺,一頭秀發(fā)任意披散,更襯得她肌膚如雪,雙眸如星,艷若桃李,恍如仙人。他忍不住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城下人意和語軟,玉萍有了信心,反正蒙兵不懂漢話,她羞于在同胞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遂信口說道:“王元帥啊,小女子不幸在逃難中和丈夫離散,落入蒙人之手,被掠到了瀘州……”

    熊耳聽她的語氣像是在說家常,搗了她一下,見她幾乎栽倒城下,又扭住她說:“說正經(jīng)的,要他放水!”

    玉萍痛得珠淚如雨,只得急急地說:“元帥,城中百姓都是宋人,斷水之后,喝小便止渴,而今竟以人血為飲,人肉為食,您就高抬貴手,決堤放水,救救我們庶民百姓吧……”

    玉萍痛哭失聲,更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城上的百姓哭聲一片,城下將士好生不忍。

    王立搖搖手,止住大家的哭聲,說:“在下也知瀘州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我就是來解救你們的。而今上游水滿,如果決堤,那會是一片汪洋,玉石俱焚,只有打開……”

    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下面人說話,背后卻傳來熊耳沉重的呼吸,還有他抽箭拉弓的響動,拉出的彎弓頭抵住了她的腰眼——他要放箭?也要將自己如箭一般射下城樓?

    玉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身子一歪,手臂揮動。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幾乎與她身后的箭同時發(fā)出。箭頭擦過她的小臂,她趔趄了一下,又被熊耳抓住,擋在自己前面。

    王立驚覺,箭被女人的手臂擋了一下,速度減慢了,他及時舉起盾牌擋住箭頭,而城上給他報警的女子的手臂已經(jīng)流血。他又感激又欽佩,見身邊將士拉弓搭箭要往城上射,忙止住道:“發(fā)黑箭的是熊耳嗎?你也太不夠英雄了!竟然以女人作盾牌暗箭傷人,豈不給你當(dāng)今的大汗忽必烈丟人?”

    一箭下去沒射中樓下的主帥,熊耳把一腔怒火都發(fā)泄到玉萍身上,他不顧她流血的手臂,一把將她扯向內(nèi)墻,厲聲道:“小賤人,不是你通風(fēng)報信,我已把那家伙射殺了!你是人在蒙營心在漢啊,我豈能饒你和他勾搭?不如賞給我的弟兄們算了!”

    說完,他三把兩把撕下她的衣服,對城上士兵說:“你們看,這女人多漂亮!哪個女人有她皮白、肉嫩、乳豐、腰細(xì)?你們過來,誰把宋軍主將射死,我就把這女人賞給他!”

    玉萍像一只褪毛的小雞被丈夫抓著,面對著一雙雙充血的眼睛——不僅有對她秀色可餐的垂涎,更有生吞活剝的饑渴,恐怖如冰冷的蛇爬遍了她的全身……死,也要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想到此,她像光溜溜的魚一樣身子一縮,掙脫熊耳的魔爪,扭身從城堞的垛口處縱身跳下,同時喊道:“王將軍——”

    “啊——”城上城下一起驚呼。

    一個白影從城上落下,掉到城外一棵槐樹枝上,重重一彈,再落到草地上,這不是那講話的女子嗎?眾人只見她雙手捂面,兩腿夾緊,縮成一團(tuán),再也不動了。

    可惜!可惜!王立還沒來得及感嘆,城上已經(jīng)開了鍋,原先站立外側(cè)的百姓齊喊道:“王將軍——你們開炮吧——”大家一邊喊一邊跑,留下還沒回過神來的蒙古將士。

    “拋石機(jī)——對著大門打!發(fā)弩機(jī)——對著熊耳放!大鐵炮——對著城上轟——”王立不失時機(jī)地下了命令,只見十炮齊發(fā),百石齊拋,萬箭齊射,城樓震動,大轟大嗡中,一派慘叫。

    熊耳身中數(shù)箭,變得如同刺猬一樣。他掙扎著拔去箭,卻已體無完膚,隨即大叫幾聲,倒了下去。

    拋石機(jī)射程不高,擊在門上卻有千鈞之力。城門開了,張玨領(lǐng)著史炤等將士,從東門先攻進(jìn)來了,很快與王立的部隊會合一處。

    進(jìn)城之后,但見城中百姓奄奄一息,干裂的嘴都張著呼喚:“水……水……”

    第四回

    釣魚城主帥張鈺的妻子名叫林容,這天,林容按照張鈺的吩咐,親自來到王立府中,告訴王立的妻子翠翠,王將軍今天要回來了。

    翠翠的女兒已經(jīng)滿月,這才盼到丈夫回來。她高興得手忙腳亂,竟把捧來的蓋碗茶也潑了一半,惹得婆婆一陣抱怨。

    林容和解道:“別罵她了,生孩子時丈夫不在家里嘛,王立還沒有見過他的小千金呢?!?/p>

    王母笑臉向著林容說:“也多虧了張夫人,不僅多次來看望,還讓鳳兒來照顧,王立回來,老身一定要讓他親自到府上道謝?!?/p>

    林容說:“老夫人見外了,遠(yuǎn)親不如近鄰,道什么謝呀!本來王將軍應(yīng)該與我家老爺一起回釣魚城的,但瀘州剛收復(fù),需要治理,就在那里多呆了些日子。”

    話剛落音,門外來了一個叫趙安的人,進(jìn)門就請安。他是王立的心腹,一貫說得比誰都好聽,跑得比哪個都快,尤其會討老夫人的喜歡。

    “趙安來了?”王母見了趙安,知道兒子也快回來了,心里頗為高興。

    趙安將手里的竹籃呈上,說:“這是王將軍孝敬老夫人的波斯貓。”

    王母嘴一撇,說:“大老遠(yuǎn)就帶只貓回來?”

    趙安說:“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貓,而是外國的種?!闭f著揭開籃蓋,提出一只貓來,只見那貓有著微微發(fā)藍(lán)的毛,大頭圓臉,兩頰鼓起,鼻短頜寬,十分健壯。

    王母一看,站起來說:“這貓不好,怎么眼睛不一樣?一只藍(lán),一只綠的?”

    趙安連忙說:“物以稀為貴,這貓最值錢的就是這雙鴛鴦眼,聽說,這還是土耳其王妃的貓呢?!?/p>

    王母一聽,迫不及待地將貓抱到手里,說:“喲,這么貴重的小貓,難怪可愛至極?!?/p>

    見老夫人高興,趙安趁熱打鐵,一拱手說:“稟報老夫人,大部隊要下午才上山,我是先打個前站的,將軍吩咐,請家中收拾一間干凈房屋,給新上山來的王玉小姐住?!?/p>

    王母奇怪地問:“我兒——他何時又娶了新婦?”

    “沒有老夫人的同意,將軍怎能娶親?”趙安賠著笑臉,“上山來的是他妹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趙安,有話好好說,別打啞謎給大家猜?!币慌缘牧秩莸?。

    趙安這才如實道來:“攻打瀘州那天,蒙將熊耳黔驢技窮,弄來個絕色女子喊話,要以美色軟化鋼刀。咱們將軍根本不吃那一套,下令開炮,城上的蒙軍又將百姓牽來作他們的擋箭牌,讓我們無法下手。正在這時,熊耳躲在女人身后,對咱們將軍放箭……”

    屋里幾個女人都驚叫起來,趙安擺了擺手,說:“沒事的。那女子搶先給王將軍報了信,她大叫一聲,又揮動手臂擋了箭,才保得將軍無虞。那女人可倒霉了,被剝得精光,自己跳下城來……”

    林容道:“如此說來,她還立了一功嘍?!?/p>

    “正因如此,咱們將軍下令不得踐踏她的尸體,又讓我拿件衣服把她蓋起來……”

    王母嘆了口氣,說:“我兒仁義,知道報恩?!?/p>

    趙安繼續(xù)道:“那女子命大,渾身被樹枝扎得血淋淋的,一根斷了的肋骨都戳出肉外了,白森森的,那張臉居然一點兒傷都沒有,仍然雪白干凈。我去給她蓋衣服的時候,她醒過來了,捂著臉的手拿下來,嘿,真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

    “趙安,說正經(jīng)的!”林容呵斥道,“她怎么就成了王將軍的干妹妹了?”

    趙安道:“她睜開眼睛,淚水瑩瑩地望著我,我頓生憐憫之心,把她抱進(jìn)城。王將軍聽說她沒死,叫我把她送到一家客棧樓上,親自去看了她,還派郎中給她看了傷。那女子萬般感激,說她叫王玉,是熊耳搶來的人,無家可歸,也沒臉在瀘州住下去,只待病好,當(dāng)牛作馬都要報答將軍的大恩大德,死也要跟他上山來。因為她也姓王,所以將軍就收她為干妹子,說是給老夫人當(dāng)丫頭使喚?!?/p>

    王母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哎喲,我可不見這種女人,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別臟了我的門檻!你給王立講,從哪兒撿來的給我扔到哪兒去!”

    林容告辭回家,吃過午飯后睡了一覺,聽下人說王將軍有事求見,她便起床出來了。

    王立見了林容,馬上跪下道:“張夫人,末將給您道謝了!”

    林容忙伸手示意道:“王將軍快快請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行如此大禮?”

    王立道:“末將離家多日,又逢賤內(nèi)臨產(chǎn),夫人親自探望,還派丫環(huán)鳳兒前往照顧,末將怎能不謝?”

    林容道:“將軍征戰(zhàn)在外,我們理當(dāng)解除你們的后顧之憂,有什么謝的?快起來?!?/p>

    王立仍然長跪不起,說:“末將還有一事相求——張夫人要是不答應(yīng),小的就不起來?!?/p>

    林容急了道:“你是朝廷命官,剛剛立功凱旋,跪著豈不折煞我了?王將軍知書達(dá)理,想也不會提什么非分之事,我先答應(yīng)你就是?!?/p>

    王立這才起來,坐到一邊,娓娓道來,原來竟是因他帶了王玉在身邊,王老夫人便不讓他進(jìn)家門,他希望林容幫他出個主意。

    王立說:“現(xiàn)在,人都抬上釣魚城了(釣魚城建在山上),還能把她扔下山去?傷筋動骨一百天,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不是為了救我,她會受傷?會遭蒙將的凌辱?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是個有氣節(jié)的人,我不救她誰救她?她不靠我,又能靠何人?”

    林容一時之間有些猶豫。

    王立又道:“此女才德雙修,品貌俱全,還于我有恩,又與我同姓,在下收她為義妹,就是為她暫找一安身之處,待以后為她尋夫。我決無非分念頭,如有歹意,雷劈火燒……”

    林容打斷了王立的話,說:“王將軍言重了,我并非懷疑你有私心,因她畢竟來自敵方,我等不知她的底細(xì)。這兒是軍事要塞,你又身負(fù)重任,留著外人,總是個心病?!?/p>

    “張夫人,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子,活下來已經(jīng)不易,哪還能對我們的城堡形成威脅?”

    林容想了想,說:“既然有你擔(dān)保,且人已上山,那就先留下她養(yǎng)好傷再說吧。我弟林松有個藥房,那兒很清靜,我讓林松住回家,讓這女子住過去。她傷重,幫我弟弟制藥的鳳兒就順便照顧她吧!盡管鳳兒是個啞巴丫頭,但是她心好,又跟我弟弟學(xué)了點兒服侍病人的本事,她倆也好做個伴?!?/p>

    王立千恩萬謝,叫上林松,喊了鳳兒,一切安排好了,這才來接他的干妹妹。

    幾天后,林容前往藥房看王玉。還沒進(jìn)屋,就見鳳兒抱著被子出門,也不理林容,昂頭只顧往林松過去住的臥室里走,滿臉的淚水。

    “誰欺負(fù)你了?”林容不解地問鳳兒。

    鳳兒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只是搖頭。林容知道她受了委屈,轉(zhuǎn)身往她住的房間走去。

    一進(jìn)門,她就看見了林松的背影。他蹲在床前換藥,拆去了王玉身上裹著的楊樹皮,又用白酒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身上黑乎乎的草藥渣。那女人瞇著兩眼,衣衫撩起,袒胸露腹地躺著,一雙雪乳翹翹的,上面兩顆櫻桃紅艷艷的,看得林容也不好意思。她走過去,扯了女人的薄衫蓋起來,說:“林松,這等事情應(yīng)該讓鳳兒來做?!?/p>

    林松回頭一看,臉上陡然紅潮涌起,慌亂地站起來,說:“姐姐,你……怎……怎么來了?”

    床上之人睜開眼睛,立即就要坐起,說:“是……是夫人來了,小女……”

    “不要動!”林容把她按住,“我來幫你擦吧。”

    王玉卻不同意,說:“您……您是釣魚城第一夫人,小女怎能勞您的大駕?”

    林容正要說話,屋外腳步聲響起,一個男人邊喊著“賢妹”邊沖進(jìn)來,見林容在屋里,他才猛然收住腳步。

    “張夫人也在呀!有勞您把義妹的事安排好了,現(xiàn)在又親自來探望她,末將在這里謝過了?!蓖趿⒄f。

    “王將軍不必客氣,山上清寒,她缺什么東西,就到我家里取去?!?/p>

    “謝謝夫人!”

    回到家里,林容問林松:“平日里給女病人換藥,你都是讓鳳兒動手,今天怎么卻把她打發(fā)開了?”

    林松的臉又紅了,他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她……她的傷……比較重,鳳兒……沒經(jīng)驗……”

    林容旁敲側(cè)擊道:“釣魚城有那么多病人,你不能只照顧她一個人吧?”

    林松益顯局促道:“我今后會注意的,姐姐。”

    王玉的傷痊愈了,但她不愿意下山,成都的娘家在蒙古的占領(lǐng)之下,她雖然想去,但誰能送她回家?男人的懷抱是女人的歸屬,早已嫁過人的她,再嫁又何妨?只是普天之下已無一片靜土,只有釣魚城風(fēng)雨難摧,可以安度時日,況且憑自己的聰明見機(jī)將玉萍改名為王玉,最后還能找一個可以靠得住的丈夫。

    她正想著,趙安來了。趙安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為副將,他自以為救王玉有功,逮著機(jī)會就來騷擾她。

    “玉小姐,幾天沒來看你,近來身體可好?”

    王玉擠出兩分笑意,說:“是趙將軍啊,我已經(jīng)好多了。”

    “身體好了就要送你下山。”趙安說,見她臉上掠過一絲驚慌,他更加重了語氣,“回山的路上,張元帥說了,只要你身體康復(fù),就讓王將軍把你送走?!?/p>

    王玉打了個寒戰(zhàn)道:“哎呀,我孤苦伶仃一個人,到哪兒去???”說著,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趙安掏出綢巾為她擦淚,說:“你哭什么,下山后,你可以去找你丈夫啊!”

    王玉淚珠滾滾道:“現(xiàn)在到處兵荒馬亂的,丈夫生死未卜,我若是找不到他,何以為生?”

    趙安就勢摸著她的臉蛋,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說:“要住山上也容易,你得當(dāng)你男人早死了,再嫁一個男人。”

    王玉立刻羞答答地說:“我早已是殘花敗柳,誰又會要我?”

    “我要,我要!”趙安摟住她就親嘴,半天才透出口氣,“見你光溜溜的摔下城時,我就恨不得把你接著,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還有口氣,你早就被馬踏如泥了。又是我把你抱進(jìn)城里來的,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你不嫁我嫁誰?”

    說著,他便把她抱上床,褪她的衣服。

    “哎喲──”趙安長著一張難看的馬臉,王玉不愿與他茍合,便捂住胸口大聲叫喚起來,“我的肋骨好疼呀──”

    “玉妹──你怎么啦?”門外響起王立的腳步聲,趙安急忙閃到大櫥后面。

    王立進(jìn)來,王玉轉(zhuǎn)為小聲呻吟,說:“哥哥,你一走多日,若還不回來,就見不著妹妹了。”

    王立一聽,忙問:“妹妹哪里疼?我給你叫郎中去?!痹捨凑f完,人已經(jīng)出了門。

    “你還不快走!”隨著王玉的一聲喝令,趙安趕緊跑了出去。

    王立很快叫來了林松。

    林松坐到床邊給王玉把脈,他兀自紅了臉,把脈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他問王玉這是怎么了。

    王玉珠淚漣漣道:“奴家的病是好不了的,外面不疼,心里卻疼得不行?!?/p>

    “玉小姐定是有什么煩惱,氣結(jié)于胸,吃些消氣散瘀之藥,閑來無事,還要多走動走動,到外面散散心,自然就會好?!绷炙烧f完,開了方子,親自給她抓藥煎藥去了。

    屋里只剩下王立和王玉二人,王立情不自禁地俯身問道:“在這里,你就是大將軍之妹,誰還敢給你氣受?你還有何煩惱?”

    王玉幽幽地說道:“既然是大將軍的妹妹,怎么你家我也進(jìn)不去,你母親也不認(rèn)我?”

    “我們家有什么可去的?我母親兇得不近人情,妻子又丑又笨,女兒一天哭到晚,家里吵死人,臟死人,別把我這么潔凈美麗的干妹子熏跑了?!?/p>

    “我倒是不想跑的,就怕有人攆我走?!?/p>

    “你不是傷還沒好完全嗎?等好了再說吧?!?/p>

    王玉黯然神傷道:“我情愿我的病永遠(yuǎn)也不要好,只要留在哥哥身邊就行?!?/p>

    王立無語,突然想起帶回來的一對翡翠耳墜,便哄著給王玉戴上。

    王玉裝作高興,心里卻想,這怎敵大汗手鐲的百分之一,不由長嘆一聲道:“愚妹身世飄零,寄人籬下,所用之物都是鳳兒的,早已洗盡鉛華,不施粉黛,還要這樣的稀世珍寶點綴做什么?小女命苦啊,連寄人籬下的日子也過不成了。只有一個干哥哥,想是你也嫌棄我了!”

    忽然聽到王母的罵聲在窗外響起:“小子,你被什么狐貍精迷住了?竟連老娘也喊不動你?”

    王立正要張口,王玉卻捂住了他的嘴。好柔的手,好軟的掌,王立的腮幫子立馬酥了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外面罵得更兇:“你小子還有沒有家?老娘讓你去找我的貓,你鉆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再不出來,老娘就沖進(jìn)去把你拎出來……”

    王立呆不住了,他拉開王玉的手,走出門,低三下四地對王母說:“娘,您老人家在說啥?我不是已經(jīng)派二十個兵丁找去了嗎?”

    “老娘要你找去!你當(dāng)個什么將軍,回來也不到母親跟前盡孝,我還有五天就是五十大壽了,你從瀘州帶只貓給我,又將它弄丟了,不找回來,我還有心思過生日嗎?”

    王立大將軍的威風(fēng)全無,趕緊為母親找貓去了。

    王玉下了床,關(guān)上門,拉開隔壁的小門,走進(jìn)儲藏室,提出一只剛剛醒過來的貓抱在懷里,柔柔地笑了。這可是她的寵物!

    第五回

    王母的五十大壽是全釣魚城的大事,除了守城門的,所有官兵都放假一日,有身份的人全都來給老夫人拜壽。王府門前人如流水,老太太一見,樂得合不上嘴,她想,當(dāng)年丈夫在世,王家也沒這樣風(fēng)光過,這可都是沾了兒子的光??!

    不過,場面雖熱鬧,像樣的禮物卻沒見幾個。這是戰(zhàn)時,釣魚城建在山上,山上素來講究節(jié)儉,也不過是些山花野果、家織綾緞,祖?zhèn)鞯拟O環(huán)就是稀罕物了,只有林容送的一柄玉如意讓王母看得上眼。人珍貴,物也珍貴,她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林松進(jìn)門道:“老夫人,小侄只身上山,兩手空空,只帶來一支高麗參,狀如南極壽星,也祝老夫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闭f著就跪下磕頭。

    王母連聲喊“擔(dān)當(dāng)不起”,又說:“你姐姐已經(jīng)贈過老身大禮了,你何必還要破費?這可折了我老婆子的壽,快起來。”

    林松遞上人參,又拿出一個紅綢小包,說:“老夫人,還有一件小禮物,是別人托我?guī)淼模恢先思視粫???/p>

    “是誰這大的架子,自己不來,還煩勞賢侄受累?”她一邊說著,一邊接過小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雙鞋,王母從來沒見過這樣精致的鞋,便把如意和人參都放到一邊,仔細(xì)端詳起來。

    這是一雙彩織寶相云頭鞋,面料、里料和墊料用的是三錦一綾,質(zhì)地為白底上織出的墨綠八寶寶相花紋,鞋幫上繡著寶藍(lán)色的松枝和絳紅色的梅花鹿,開光式如意云頭上是一對深紫的小蝙蝠在展翅飛翔,顯得大喜大貴。

    王母歡喜無限,說:“誰的手這樣巧?莫非你遇到仙女了?快,快帶她來讓我瞧瞧?!?/p>

    “義女王玉恭賀母親大人千秋華誕──”王母話音剛落,王玉就提著一只小籃進(jìn)來了,納頭便拜。

    “你是誰?”王母明知是兒子帶回來的女人,還是要問。她不喜歡這個女人,不僅因為她喪失貞節(jié)做了蒙人婦,還因為她不堪入目地裸體從城樓上跳下。這樣活著丟人現(xiàn)眼,上山豈不擾亂了軍心?只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里,老太太并不想自找不痛快,所以語氣還算平和。

    王玉一聽,趕緊說:“母親一身勞瘁,今日適逢華辰,女兒恭叩福安,繡鞋慰老,再為母親祈禱上蒼,找回寵物,藉申賀意,肅此敬達(dá),還盼母親見諒。”

    說著,她揭開籃子上的罩布,那只珍稀小貓立刻跳出,將老太太逗得心花怒放。

    “我的心肝寶貝呀!”王母伸手就來接。

    王玉趕緊抱起小貓遞過去。

    眾人聽王玉一口一個“母親”叫得親熱,再見她直身站起,恍若天仙降臨,這樣聰明美貌又能干的女人誰見過?聽到王老夫人肉麻的叫喚,大概不僅是叫貓吧,還看到王將軍欣慰的笑容,大家便眾口一詞地贊道:“小姐真有孝心?。 ?/p>

    王老夫人開心地?fù)崦垉?,正要說話,卻見趙安沖進(jìn)來,忘了禮節(jié),大聲嚷道:“王將軍!快,快接圣旨!到飛舄樓接圣旨──”

    眾人又驚又喜,跟在王立身后一哄而去,廳堂中頓時只留下王母和王玉。

    王玉不屑于跟去,被蒙古大汗臨幸過的女人,怎會把南宋小朝廷的欽差放在眼里?此時,滿廳的男女都趨炎附勢而去,正是她錦上添花的好時機(jī)。再一看王母,衣著華麗,風(fēng)韻猶存,當(dāng)年定是個圖虛榮愛打扮的美貌女子。于是,她兩手一縮,在袖籠里抹下那對羊脂玉手鐲,又一次跪下道:“女兒命好,上天要我把母親的寵物送來,物歸原主。其實,真正的禮物還在這里!”

    說罷,她捧上白如凝脂的玉鐲,泠泠的柔光讓王母看得眼花繚亂,問她這東西是哪里來的。

    “這是祖?zhèn)骷覍殻蚺畠好种杏袀€玉字,所以出嫁時母親就給我戴在手上,要小女如玉一般純潔,可惜白玉無瑕人有染,我也曾想將這不清不白的身子讓馬踏如泥算了,只是菩薩可憐我,特意送我來侍候母親……”

    說著說著,王玉已是泣不成聲。

    王母的眼淚也被王玉的話語催下來了,她伸手拉起王玉,說:“我的兒──你怎如此命苦!”

    聽到王母改口,王玉破涕為笑,說:“今天是母親大喜的日子,我倒哭起來了,真是晦氣!”

    王母拉王玉時,小貓趁機(jī)從她懷里跑了,王玉一聲喚,貓兒就回轉(zhuǎn)身來,依著她“喵喵”地叫喚。她又捉住它,送到王母懷里,就勢拿著玉鐲說:“母親豐肌玉骨,看似三十多歲的人,這玉鐲就只有您配戴,用它為母親大人避邪吧?!?/p>

    王母伸出手臂讓她戴上,這才說:“既是你家的寶貝,給我做什么?”

    “母親戴上,我晨昏侍奉,就如女兒見到親娘一般,也免除一些思鄉(xiāng)之苦?!?/p>

    “我的兒,難得你有這樣的孝心,你就搬來和老身同住吧?!?/p>

    說完,王母喊出兒媳婦翠翠,要她帶奶媽去搬東西。

    朝廷的圣諭讓釣魚城的人憂喜參半。憂的是,度宗駕崩,其子嘉國公趙顯即位,元軍趁宋朝新君初立,加緊了對臨安的攻勢,詔諭重慶府制置司并所屬州寨軍民舉城歸附,形勢更加嚴(yán)峻。喜的是,朝廷封張玨為檢校太保、四川制置使,讓王立任合州知州、釣魚城主帥,著他二人撥兵勤王。

    張、王二人商議后,認(rèn)為臨安危在旦夕,而釣魚城卻固若金湯,可以作為新皇的臨時行宮。王立急修奏折,派人送往臨安,迎駕來此避難,張玨則著力加強(qiáng)全川的防范。

    王立守山之外,又大興土木,建造皇宮,并在飛舄樓邊建筑起金鑾殿,終日駐守在樓上監(jiān)工。

    完工之后,王立悄悄帶王玉前來參觀游覽。

    這里是釣魚城的制高點,再加上崇樓屹立,峭然孤出,更顯得高聳軒昂。樓下花木扶疏,一叢叢綠森森的夾竹桃樹立起一排綠墻,那灌木枝頭綻滿粉紅色的鮮花,朵朵碩大無朋,遠(yuǎn)看竟如綠云之上云蒸霞蔚??M砌盤階,通向圓柱方臺的樓閣,再經(jīng)過曲繞走廊,進(jìn)入雕花大門,登上朱漆樓梯,推開菱花窗,讓人有一種到了廣寒宮的感覺。

    往外看,只見云海茫茫,雪堆浪涌,下面的護(hù)國寺檐隱塔顯,一輪紅日從云中穿出,銀搖朱戶,金涂瓊窗,濕潤潤的氣流游入肺腑,人與天地仿佛融為一體。

    看了一陣,王立來到王玉身后,拉了她一把道:“賢妹,你傷愈不久,別累著了,到樓上歇歇吧?!?/p>

    王玉默默跟在王立身后上了樓。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這里莊嚴(yán)肅穆、陳設(shè)簡樸,不是游玩的地方。

    王立撫摸著王玉的肩膀,訴說了一番思念之情后,說:“……沒想到,你進(jìn)了我家之后,我反而更難接近你,你終日跟在我母親身邊,我有話也不好對你說了!現(xiàn)在天賜良機(jī),能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她們是在成全我們呢,有這樣好的機(jī)會,我們……”

    說著說著,他開始喘粗氣,手也不安分了,放在她肩上的手順著她的衣領(lǐng)往胸部摸去,一下讓王玉驚覺起來。

    其實,她是一枝凌霄花,正是怒放時節(jié),必須要攀援別的株體,才能展示自己的艷麗。在此窮山之上,要出人頭地只有依靠王立,只是時機(jī)未到,不能賤賣,她要沉住氣,囤貨居奇……

    想到此,她急忙從他手里掙扎出來,說:“我這不潔之身,怎能玷污了哥哥?”

    “哪里話?能和妹妹有肌膚之親,是哥哥夢寐以求之事?!蓖趿⑦呎f邊解衣。

    王玉步步后退,直至窗口,正色道:“王元帥,你不會趁人之危吧。”

    王立涎著臉,一步步跟上來,說:“我就趁一回又怎樣?”

    “我可是跳過一回城墻的,你難道要逼我再跳一回嗎?”她臉色陡變,撲到窗邊。

    這話提醒了王立,他立馬站住,說:“好,好,我的心肝——”

    王立無奈,想到此時她一定心緒不佳,想哄得她高興了再說,于是踱過去,給她一一指點遠(yuǎn)方后宮景色。玉萍平靜了下來,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聽得眉飛色舞,情不自禁道:“啊,要是能住到那里,也不枉白活一回呀?!?/p>

    “那還不容易?待皇上駕到,哥哥送你入宮當(dāng)個貴妃娘娘,不就住進(jìn)去了嗎?”

    “我當(dāng)了貴妃,你做什么?”

    “自然是國舅老爺喲?!?/p>

    “我看呀,不如你當(dāng)皇帝,比那趙家小兒強(qiáng)得多?!?/p>

    王立以手捂王玉的嘴說:“掉腦袋的話,可不能信口開河!”

    恰在這時,張鈺帶著一個老頭過來了。王立便將王玉引進(jìn)廳堂隔壁的一間小耳房,說:“賢妹累了,在此稍事休息,如果我辦事去了,你就自己走好……”

    王立剛掩上門,張玨就上了樓,只見他興高采烈地說:“來來來,王元帥,快來見過我的恩師──”

    張鈺身后是個白發(fā)長須、精神矍鑠的老人。張鈺早前曾提起過,因為他家境貧寒,無錢延師,鄰家秀才畢再興便免費教他識字,借書給他學(xué)習(xí),就是從軍也是他送的盤纏,因此,畢再興既是張鈺的老師,也是他的恩人。

    王立一揖到地,說:“下官拜見畢老先生?!?/p>

    畢再興滿臉堆笑,伸手扶著王立說:“啊呀,這就是炮擊蒙哥、偷襲石子山軍營、攻破瀘州、射殺熊耳的王立元帥嗎?王元帥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竟是這樣一位年富力強(qiáng)的俊才,難得,難得?。 ?/p>

    王立連忙讓座看茶。

    畢再興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坐下來,說:“想不到一別經(jīng)年,我弟子的弟子都這樣有出息了……”

    張玨打斷畢再興的閑談,問道:“恩師千里迢迢來看望學(xué)生,不知有何見教?”

    畢再興吞了口茶,說:“有什么見教?如今你是四川制置使,這樣大的官,見你難于上青天,我是只敢見你,不敢再教你了!”

    畢再興的話不帶秀才的酸氣,卻帶著市井的俗氣,王立心有不屑,又擔(dān)心暴露了隔壁的美人,于是有些坐立不安。恰好有個軍士來報,說城下有動靜,張玨便派王立前去視察。

    看看身邊無人,畢再興這才道:“張大人,老朽是來報喪的?!?/p>

    張玨一驚,問道:“恩師,此話怎講?”

    畢再興道:“你派出去勤王護(hù)駕、迎接大宋皇帝的軍隊已經(jīng)全軍覆沒了!”

    張玨聞言,只覺一股咸熱涌至喉頭,見對方不動聲色,冷眼旁觀自己,他猛然覺察出異常,便強(qiáng)把一口熱血咽下,質(zhì)問道:“你……你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你……你……莫非投降了蒙古人?”

    畢再興道:“投降二字有辱斯文,不過是良禽擇木而棲。人怎能不做明達(dá)之士?南宋氣數(shù)已盡,臨安指日可破,你縱有回天之力,也不能扭轉(zhuǎn)乾坤,何不聽為師一句話?”

    張玨血脈賁張,面孔紫漲,上牙咬著下唇,半天才吐出一口粗氣道:“我始終記得你送我從軍路上所說的一句話——‘好男兒生當(dāng)報國,立志除奸,你可要給我記住了!’我?guī)资陙韺⑦@話銘刻在心,身體力行?,F(xiàn)在,你又要對我說什么別的話?”

    畢再興面孔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灰,他沉吟片刻后,說:“這……只是作為大元安西王相的招討使下達(dá)的一份文書?!?/p>

    “安西王相是哪個龜兒子?”張玨兩指夾過信紙。

    “這安西王相也是漢人,姓李名德輝,字仲實……”畢再興說到這里,忽聽隔壁有輕微的響動,便立即站起,“樓上還有別人?”

    張玨也聽到了動靜,他疑惑地推開隔壁的小門看了看,回轉(zhuǎn)身來冷冷一笑,道:“你做賊心虛了是不是?又是什么王相,又是什么詔諭,你就算是把忽必烈的圣旨捧來,我也把它當(dāng)大便紙。”說完,他看也不看,將信紙扔在地上。

    畢再興急忙撿起,吹去灰塵,小心展開,自己念道:“……宋國所恃江淮全線崩潰,臨安已如囊中之物,國將不國,城何以為城?張制置使獨守蜀中一隅,可謂勞苦功高,守著這彈丸之地三十有年,難能可貴!然歲月如流,人生如夢,還能有幾度春秋?……”

    張玨重重地靠到太師椅上,大聲道:“你別念了,酸文假醋的,還不如你說得干脆?!?/p>

    畢再興以為張鈺心有所動,喜道:“你肯聽我的?張大人,你是大宋名將,天下誰人不知?古往今來的忠臣名將幾個有好下場的?那余玠本是釣魚城的開山老祖,治蜀十年,功蓋全川,卻被奸相謝方叔害死。那王堅百戰(zhàn)彌堅,節(jié)義為蜀官之首,可也遭奸臣賈似道所忌,郁郁不得志而死。你想想,等待你的又將是什么命運呢?”

    見張玨坐著如泥塑一般,畢再興以為擊中了他的要害,遂走上前拍著他的肩膀,加重語氣道:“老朽正是看在我們師生的情分上,才冒險上山來勸你的。張大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那元主忽必烈與蒙哥可大不相同,特別重用我大宋有才之士,對我等降臣寵幸有加,為師不才,也做了……”

    “呸──”張玨一掌將畢再興推倒在地,拔劍相向道,“我當(dāng)年有眼無珠,竟拜了你這狗才為師,你也配當(dāng)我的先生?你看重性命,看重地位,看重名利,而我看重的是氣節(jié),是尊嚴(yán),是我大宋的利益,那是高官厚祿換不去、刀槍斧劍嚇不倒、金銀財寶買不動的!”

    見張玨怒發(fā)沖冠,舉劍逼來,畢再興癱倒在地,汗如雨下道:“別,張……張大人──畢某一向待你……不薄??!常言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你……”

    張玨一劍砍在房柱上,說:“若是不看在你往日待我之情分上,我豈會讓你這認(rèn)賊作父之人活到現(xiàn)在?快說,你還有什么軍情隱瞞沒報的?若有價值,我可饒你不死?!?/p>

    畢再興翻身坐起,臉色煞白,急急地說道:“就在我們上山之時,合丹、闊里思吉領(lǐng)東川行樞密使攻重慶。不花、李德輝領(lǐng)西川行樞密使攻合州,得勝之后即合力會同攻打釣魚城。你不降是你的志向,我再不勉強(qiáng),但請放我下山,留我一條殘命吧──”

    “重慶被圍又不是今日之事,我正趕赴合州,卻被你中途攔回,就沖你這調(diào)虎離山之計,我也要將你碎尸萬段……”

    “張大人饒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說過饒我不死的──念我們師生一場,你就放了我吧?!碑呍倥d說著跪下了。

    “我引狼入室,豈能放虎歸山?你就在獄中安度天年吧!”張鈺說完出門,把門扣上。

    沒想到弟子如此不講情面,難道真要老死山上?畢再興喪魂失魄之時,忽聽身后的小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響起一個女子柔曼的聲音:“先生,你果然是安西王相派來的使者?”

    畢再興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迎面走來,連忙站起來道:“你……你是何人?”

    王玉依然和顏悅色道:“李相有個妹妹,你知道嗎?”

    畢再興點頭道:“在下身為李相幕僚,早聽人說過他有個外妹宗小姐,多年前嫁給熊耳將軍,不幸在宋軍攻打瀘州時以身殉節(jié),跳城自盡了。她父母也因思念女兒,相繼去世……”

    “可憐的爹娘呀──”王玉聞言,不禁大哭起來。

    畢再興高興起來道:“你,莫非就是熊耳夫人?”

    王玉忍悲道:“小女正是宗玉萍,而今改名王玉,被王立掠上山來做了側(cè)室?!?/p>

    “夫人受屈了!你不知道,聞聽你殉國后,李相是何等傷心!他常說他妹妹做的鞋最合腳,只說再也不能穿這樣的鞋了,想不到你還活著?!?/p>

    “哥哥待妹情重如山,而今卻被隔離在兩國之中,今生恐怕無法重逢了!”王玉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畢再興急了,忙勸道:“夫人,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既然你想回家,不如你領(lǐng)個路,咱們一同逃出去,只要到了嘉陵江邊,就有人接應(yīng)?!?/p>

    王玉搖了搖頭,說:“二人同出,恐怕一個也走不掉。只要你能出去,向我哥哥報個平安,我心已足矣?!?/p>

    “在下性命全仰仗夫人了,只要出得山去,定領(lǐng)李相前來解救?!?/p>

    王玉又是一陣搖頭,說:“不要口出狂言,蒙哥都命喪釣魚城外,釣魚城豈是隨隨便便可以攻破的!你千萬要告訴我兄:此處城堅,不可攻;此處心齊,不能取。只有軟攻智奪,讓它城門洞開,傾城出降。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我愿做這只螻蟻?!?/p>

    “夫人真是女中丈夫,若能救你出去,到那時一定為你向蒙主請賞?!?/p>

    王玉正色道:“戰(zhàn)爭都是不義之舉,你們男人爭奪天下,卻讓女人卷入苦難,真是罪過。我已經(jīng)韶華逝去,青春不再,只盼安居樂業(yè),了此殘生。王立才貌雙全,待我不薄,在此青山綠水之間還有皇宮可居住,此生何求?我也不管誰當(dāng)皇帝,誰主天下,只要能讓我享受到富貴安樂就行?!?/p>

    說完,她坐到書案前,疾書一封,再脫下一只繡鞋,撕開夾里,塞進(jìn)信紙,遞給畢再興,低聲說:“你盡快把此信帶給李相,他見鞋如見人,一切也就盡知其詳了?!?/p>

    畢再興把鞋塞進(jìn)懷里,再到窗前探看,看到王立帶人上來了,便立即通知王玉躲進(jìn)里間。

    王立進(jìn)來后,氣呼呼地說:“姓畢的,原來你是個叛賊,走!我奉張大人之命,帶你去做階下囚?!?/p>

    “你一定是搞錯了……”他想拖延時間,卻被兩個士卒拖著下了樓,關(guān)進(jìn)了一間黑房。

    第六回

    且說林松背著個竹籃正準(zhǔn)備出門采藥,忽見一個小兵跑來喊:“林大夫,有個女子跌傷了,請你過去看看。”

    林松似有預(yù)感,二話不說,跟著小兵鉆進(jìn)林中,可是不見有人,便連連喊道:“喂,誰要看傷?”

    一個山坡的凹洞里傳出一個聲音:“林大夫,是我傷了腳。”

    林松走過去,拂開竹枝葉,發(fā)現(xiàn)一個洞口,只見王玉坐在里邊,愁眉苦臉的,手里還拿著一把夾竹桃花,連忙問:“玉小姐,你這是怎么啦?”

    王玉斂眉答道:“我在這里摘夾竹桃花,不小心摔下來了?!?/p>

    “啊,我這就來給你醫(yī)治?!绷炙苫仡^給小兵幾個錢,對他說,“你回軍營里吃中飯去吧,不要和別人說起?!毙”鴼g天喜地地跑了,林松這才走過來問,“你傷到哪里了?”

    “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無須病家開口,你過來看呀?!?/p>

    林松又向前走了幾步,再回頭看看,四周靜寂無人,只有風(fēng)搖竹葉沙沙作響。凹洞也不淺,容得下兩個人,前面的竹叢像簾子一樣遮擋著。他膽子大了,走近前去,先把她手中的花枝葉扔了,說:“哎呀,夾竹桃的花、枝、葉可都是有毒的?!?/p>

    “毒不死我的,倒是疼死我了──”王玉故作痛苦狀。

    “哪里疼?我來看看?”林松說著蹲下身子,湊近王玉。

    “這里──”王玉半躺著,一把將裙子撩起。

    林松一陣頭暈?zāi)垦!O惹?,他在藥房為王玉換藥時,時時有人進(jìn)來,所以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可這是在野外,凹洞被竹子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真正是曲徑通幽之地,他的熱血便涌上了天靈,一鼓一鼓地漲得疼。他幾乎用耳語的聲音說:“我……我看不出你哪里有病……”

    “大夫,我沒傷,只是這里干涸已久,等待澆灌,你沒有治過女人的這種病嗎?”王玉的聲音像蛇芯子一樣往他心尖上舔。

    他不寒而栗道:“你,你,夫人……”

    “夫人?我丈夫已經(jīng)被亂軍打死,我是誰的夫人?”如花的笑靨,喃喃的細(xì)語,如開壇的陳酒那樣醉人,“丈夫,只是我潔身自保的借口,可我的性命都是你保住的呀!沒有你的治療,我的雪膚花貌、冰清玉骨都早已化作臭水一灘了!我無以為報,只有這殘柳之軀──”

    林松渾身著火,幾乎要燒起來。身下就是一口深潭,要將他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可明知如此,他也要下去!竹林作帳,竹葉作氈,兩人頓時做成了一根著火的蠟燭。

    王玉以肉體作資本,下了最大的賭注。是的,夜長夢多,她一無所有,再也輸不起了,只有孤注一擲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女人的第一次,也是在荒郊野外,可那是情竇未開的被強(qiáng)暴,留給她的只有無盡的傷痛。這一次卻是買賣,是為自己。林松是個儒雅的男人,自己是塊荒涼多日的土地,需要男人來耕耘。她原來更希望王立再度開墾,可是情仇一統(tǒng),愛恨交加,何況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利用這個有背景的郎中……

    林松經(jīng)歷了欲死欲仙的銷魂后,全身癱軟,還把王玉緊緊摟在懷里海誓山盟:“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我這就回去跟我姐姐說?!?/p>

    王玉沒有作聲,忽然抽搭起來道:“你有親人可說,我的親人來了,卻被王立關(guān)到黑房子里去了——我無法對他說呀?!?/p>

    林松不解道:“我聽說,那人是我姐夫的先生,他們可都是隴西人,玉小姐……”

    “我外婆家也在隴西!天下就有這樣巧的事情,他就是我舅舅。”王玉一把鼻涕一把淚,“今日一早,王立誑我到飛舄樓觀景,強(qiáng)行將奴家留至耳房要行非禮,剛巧我舅舅受我爹娘之托,遇到你姐夫,就帶他上樓來。兩人暢敘師生之誼不久,你姐夫要到合州處理軍務(wù),令王立款待他,我便出來認(rèn)親。王立聽說是我舅舅,竟提出要娶我為妾。我家是豪門大戶,哪會同意千金之軀為人做?。烤司烁叩筒淮饝?yīng),還指責(zé)他將我藏之后屋是居心不良。可能舅舅言語過重,得罪了他,他便誣我舅舅是叛臣賊子,親自把他關(guān)進(jìn)黑屋子里去。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你看,連鞋都跑掉了一只,腳也打出血泡來,只好叫人找你來救我──”

    王玉說起謊來一點兒不打結(jié),哭得又如海棠滴露,林松心疼王玉,憎惡王立,不僅信以為真,還義憤填膺,說:“不就是個元帥么,就這樣仗勢欺人?不是我姐夫提攜他,他還是個打炮的小卒呢!走,我?guī)慊厝フ宜阗~!”

    王玉將身子往后縮了縮,說:“救我事小,王立假借張大人的名義關(guān)押我舅舅,打算今夜再暗中處死他,明日好報個自殺身亡,騙過你姐夫。你姐夫一時也回不來,他下一步就好來收拾我了。”

    “怪不得他將你帶到他家里去住,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

    王玉哭得更兇了,說:“父母以為我命喪黃泉,哭得身染重病,舅舅這才冒險來尋我。如果他為我死在這里,父母豈不也要痛心而死?我更不愿給心狠手辣的家伙當(dāng)妾──”

    “我娶你在先,他有何法?”

    “那你得放我舅舅回家,讓他告之我父母才行。如果舅舅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只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嫁給王立了。”

    林松心動了,可又不無擔(dān)心,說:“我姐夫治軍嚴(yán)格,他要是怪罪下來怎么辦?我……我還是先回去給姐姐說一聲吧?!?/p>

    “你救了他的恩師,他謝你還來不及呢,何況以后我們兩家又是親戚。”說到這里,她羞紅了臉,伸出手拂向林松的下身,“虧你還是個男子漢,什么事情都要問女人!”

    林松又激起了血性,翻身壓了過去,說:“你看我是不是男子漢?”

    兩人再次翻云覆雨,顛鸞倒鳳。

    林松心滿意足之后,終于依照王玉的計謀行事了。

    且說張玨出征,林容總是在家里燒香拜佛,乞求上蒼保佑他平安回來。這日,林容又在家里祈禱,卻見張鈺失魂落魄地走進(jìn)屋來,一聲不響地坐到太師椅上。

    林容抬眼細(xì)看,只見張鈺頭發(fā)蓬亂,雙眼充血,滿臉怒氣。她不由暗想,丈夫即使出師不利,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沮喪,即使重兵壓境,也不像今日這樣惶恐,莫非他病了?

    “老爺,您是不是身體欠安?”林容說著,就去摸張鈺的額頭。

    “你給我滾開!”張鈺伸手拂了過去,林容一個踉蹌,他又一把將她拉住,旋即松開手,搖了搖頭。

    在張鈺面前,林容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惡待,一汪淚水頓時漾在她眼眶里??墒强凑煞騼裳凵钕?,腰塌背駝,如同換了一個人,她又只好強(qiáng)忍眼淚。她知道丈夫如今所負(fù)重?fù)?dān)的分量:身為四川制置使,衙門設(shè)立在重慶,可是這里丟不下,重慶進(jìn)不去,他是不是為這事著急呢?

    她吩咐家人擺酒宴,絮絮叨叨地說這說那,想逗張鈺開心,但張鈺只是不說話。待酒菜上桌后,張鈺才拖著身子走過去,屏退下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夫人,在下要做一件大大對不起你的事情了!”

    對不起我的事?林容仰頭喝下一杯酒,心頭如倒海翻江,強(qiáng)忍住淚水不讓它流出來,還將淡淡的微笑掛在臉上,說:“老爺,您沒什么對不起我的,您不就是要將為妻留在山上嗎?男人換妻,如同女人換衣,只要釣魚城不破,妾身就是老死山上,與臥佛長眠,也無所謂的?!?/p>

    “夫人,此言差矣,我是要殺林松!”張鈺嗓音嘶啞,半杯酒仍在手上抖動,終于咬牙切齒說了出來。

    林容沒聽明白,問:“什么?您說要殺誰?”

    “林松私自放走了罪犯,明日公開審理,坐實之后,我就要將他當(dāng)眾處決?!?/p>

    “林松?他,他放走了犯人?犯人是誰?這不可能的!”晴天霹靂當(dāng)頭響起,林容身子一震,手中的空杯“啪”地落地。

    “就是我從軍前的先生畢再興!”張玨重重地坐下,雙眼直瞪,“姓畢的投靠了忽必烈,他是拿著安西王相的勸降書來的,難道不是我南宋的罪犯?難道不是我釣魚城的大敵?”

    林容還是不相信,據(jù)理力爭道:“林松是個老實人,不會胡作非為的,他平素又文弱,怎能將一個受傷之人救出去?”

    “難道這物證也會錯?”張玨說著,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叢棕毛,是石頭磨斷舊繩索的殘余,“這是我們在飛檐洞口的一塊大石旁找到的,你去把他采藥的繩子拿來!”

    林容這下慌了,跌跌撞撞地直奔林松的房間。墻上掛著一根繩索,大拇指粗的棕繩還是自己當(dāng)姑娘時為采藥搓的,一頭拴了個大鐵鉤,弟弟帶上山來時,繩子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毛,鐵鉤也磨鈍了。她當(dāng)時睹物思人,還傷感了一陣,此時拿過來一看,心里一下涼了半截──磨損的新印痕還在呀!

    林容如一個溺水之人,即將滅頂之時,還想抓一把能抓到的東西,她不甘心地說:“有沒有人證?”

    “你還不相信?”張玨大怒,“連他自己都承認(rèn)了,他是半夜到黑房子后面挖穿了墻壁,到飛檐洞中吊下畢再興的,你要是個賢德之人,就應(yīng)該大義滅親!”

    林容又氣又怕,渾身哆嗦,可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弟弟會干這種事。她說:“他和畢再興從不相識,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為什么要放他?”

    “畢再興上山的時候,遇見林松出診,跟他說過是我的先生。現(xiàn)在林松說,他之所以放走姓畢的,是不愿意我這個姐夫背上不仁不義的名聲。我想這絕對不是真話,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你去問問他,讓他說出這個幕后之人是誰!”

    誰是幕后策劃者?放走了要犯,還想把弟弟送上斷頭臺,居心真是險惡呀!弟弟一死,林家可就斷了根,我也再沒有一個娘家親人了,將來到了黃泉之下,我該如何面對父母?想到這里,林容不禁大放悲聲,哭倒在地。

    “禁聲!”張玨大喝一聲,想伸手去拉妻子,但想起畢再興賊溜溜的小眼睛,便壓低嗓子恨恨地說,“你還為他叫屈嗎?如果指使他的人沒有問出來,留在山上豈不更是禍害?”

    林容冷靜下來,咽下眼淚,跪在地上,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布衣!放走了要犯,就是百姓之大敵,就是江山之大敵,妾雖一介女流,這點兒道理還是懂的,只是請老爺多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將他犯罪的動機(jī)和目的問個清楚明白?!?/p>

    鳳兒不聲不響地推門進(jìn)來了,張玨一驚,指著她問:“你在外面偷聽?”

    她點了點頭,提著手中的大籃子,揭開蓋布,里面裝滿了酒菜。她跟著也跪在地上,以手指指林松的房間,又指了指門外。

    林容懂她的意思,問道:“你是想給林松送吃的去?”

    鳳兒點了點頭。

    張鈺長嘆一口氣,說:“鳳兒,你也同情這個逆賊?”

    林容凄然道:“老爺,這女子一直暗戀林松,她這是給他送斷頭酒去的吧?”

    鳳兒熱淚盈眶,連連點頭,張玨心中悲切,只得同意了。

    原來,林松那日和王玉纏綿后,借口給畢再興換藥,去黑房子把自己與王玉的私情說了,說是他的外甥女婿,要他帶信回王玉的娘家。

    畢再興是個八面玲瓏之人,聽林松如此說,便知是王玉的安排,立即答道:“我回去后即告知他們?!?/p>

    回家吃過飯,等到天黑,林松想到馬上要干的事情,不由產(chǎn)生了恐懼,在燈下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窗子被小雞啄米似的敲響。他心驚肉跳,縱身跳起道:“是誰?”

    “郎君,是奴家呀──”外面響起王玉的聲音。

    他頓時心花怒放,連忙推開后窗道:“娘子,我的心肝,快,快進(jìn)來!”

    他想不到王玉待他如此情深,白日才分手,晚上又找他來了,就要拉她從窗口進(jìn)來。王玉不愿,說:“既要做夫妻,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哪在乎這一時半會兒?我舅舅同意了沒有?”

    林松連連點頭。

    “那他走了沒有?”

    林松又連連搖頭。

    王玉急了,不顧一切地從窗口爬進(jìn)來。林松將她接住,拉進(jìn)房來,摟著就要求歡。王玉將他推開,生氣地說:“你心里根本就沒有奴家,別沾我!”

    林松也急了,說:“我為你晚飯都吃不下,正愁無法和你商量呢!”

    王玉抿嘴笑了,說:“你只要征得我舅舅的同意,我就跟你出奔,你有妙手回春的醫(yī)術(shù),我有描龍繡鳳的手藝,我們還怕沒有好日子過?”

    林松茅塞頓開,喜不自勝道:“娘子,你真是個可人兒!這主意妙極了,我們何時走?”

    王玉輕輕地?fù)崦炙傻哪橆a,說:“郎君別急!趁今晚夜黑人靜,你到黑房子后面掏個洞,將我舅舅放出來,背至飛檐洞里,再從洞口拴繩子放我舅舅到外面。你且告訴我舅舅,讓他兩個月后來飛檐洞外接應(yīng)我們。你和我同去我娘家,這樣,我們既能安全出逃,今后又有安身之處。”

    林松抓住王玉的手親吻不迭。他找來燈籠、繩索就去辦事。一切進(jìn)行得都很順利。回來的路上,他才覺得后怕,汗水濕透了衣裳,四肢又凍得冰涼,好在床上那個美麗又溫暖的肉體讓他得到了安慰,同時也給了他不能聲張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王玉沒來,害林松白白地等了一夜。

    第三天,他心神不寧地挨到半晌午,實在耐不住性子,就借口給老太太請安,到了王立家。抱著孩子的翠翠出來說,合州解圍了,王立奉張制置使之命,要在那里駐守一陣子,昨日派人來接母親和妹妹到大碼頭玩幾天。

    林松一下子沒了主心骨,心想,王玉腳上有泡,怎能到合州游玩?為啥她出遠(yuǎn)門也不告訴我一聲?早知道她能走路,昨夜我倆何不一起出逃?

    他左思右想,喪魂失魄地上了床。剛剛躺了一會兒,趙安來了,說張鈺找他。他進(jìn)了忠義堂,見姐夫黑著臉坐在大堂上,才知道大事不好,沒想到自己會被查夜的趙安發(fā)覺。待張玨叫人拿來磨爛的繩索時,他馬上不打自招,說畢再興是他放走的,只是死活不肯說出他放走要犯的真實原因。

    林松被關(guān)在黑房子里,一夜未眠,他一直在想怎么把消息通知給王玉。聽到牢獄在喊“張夫人”,他簡直覺得觀音下凡來了,撲到門口喊道:“姐姐——你再不來,弟弟就要死了──”

    “松弟──”林容跨進(jìn)門來,伸出的手立即又縮了回去,潔身自好的弟弟半日不見,竟已邋遢得形同乞丐,而他內(nèi)心的骯臟更勝于外表。她心頭一陣絞痛,人向后倒去,幸虧鳳兒在后面用身子將她頂住。

    林松揮手要鳳兒出去。林容長透了一口氣,說:“不必了,她有一肚子話,卻從來沒和你說過,可是,你是會說話的,你就對我們說吧,你都干了些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干?”

    見林松吞吞吐吐的樣子,林容更是痛心,說:“你放走了我們山上的敵人,還不認(rèn)罪?!”

    “我,我只是見他可憐,又是姐夫的老師呀!”

    “你有什么權(quán)力放人?到底是誰讓你放的?”

    林松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埋頭一言不發(fā)。

    林容更氣,說:“你這樣做是通敵叛變啊,這會葬送釣魚城多少百姓的性命!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見爹娘?”

    林松癱倒在地,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要姐姐救他。林容再問他,他只是連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糊涂,還是不說出原因。

    “你犯下如此大罪,誰也救不了你!”林容肝腸寸斷,掙開鳳兒的攙扶,掩面大哭而去。

    鳳兒仿佛等著林容離去似的,她取出酒菜和兩個酒杯,斟滿一杯遞過去。林松沒等她的另一個酒杯倒上酒,先就喝了,借酒澆愁正是他的愿望,并不無感激地向鳳兒點了點頭。

    鳳兒的圓臉上立刻浮出兩朵紅云,除了在治病中,林松還沒有這樣正眼看過她,于是她趕緊給他又斟上了酒。

    林松也給她倒上,說:“好鳳兒,求你一件事,行不?”

    鳳兒一愣,熱血涌上臉,漲得像個關(guān)公,自個把酒喝了,連連點頭。

    林松壓低嗓門說:“你到合州給王玉送個信,讓她來救我……你不會講話不要緊,我寫封血書……”

    見他要撕衣襟,鳳兒趕緊脫下自己的白罩衫,摸出一截畫眉毛的碳筆。

    “你真是個有心人,想得真周到!”林松高興地伸手去接。

    她不給,在衣服上面費力地畫起來,畫出幾個字,缺胳膊少腿的。林松歪著頭半天才看明白,居然是“吾救你”三字。他愈加感激,握住鳳兒的手不放,說:“好人有好報,你行行好,給我挖開后墻,放我到飛檐洞外去,以后,我和王玉都會感激你的……”

    她倏地抽出手,又在衣服上畫出幾個字:“玉令放人?”

    林松大驚,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說:“你誑我?看你口不能言,卻是一肚子鬼,是林容叫你問的?還是張玨叫你問的?”

    鳳兒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胸口。

    “哼哼,你們串通起來害我,我不就是放了個老頭子嗎?他還是張玨的恩人呢!你們以怨報德,恩將仇報……”他爬過來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醉了,“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姐夫還能砍掉小舅子的腦袋?我不會跟你去的,和一個啞巴生活有什么意思?與王玉比起來,你簡直就是個丑八怪,你也配和我喝酒?你給我走!我情愿被砍頭也不會跟你一同逃走。你想要我說真話?這是不可能的,這世上,我只聽一個人的話,那才是個妙人兒呢,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啊!回眸一笑百媚生,為了她,死也值得!你知道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現(xiàn)在哪里?有人要把她占為己有了,和我爭風(fēng)吃醋,不就是為了和我爭奪美人嗎?還把我關(guān)起來,我是誰?我是張制置使的小舅子,我是山上的醫(yī)官,山上沒我行嗎?有人想陷害我,我是不怕的,開堂時我要仗義執(zhí)言,什么姐夫,為了升官要大義滅親……”

    林松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地說了半天瘋話,句句如利劍直刺鳳兒的胸膛。面對著自己一直深愛著的男人,她不能說什么,只能拼命地流眼淚。她恨王玉,要不是她到了釣魚城,林松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人了。林松被關(guān)后,聽說他犯的是死罪,她不信,那一定不是他的錯,只要他供出人來,留個字據(jù),有頂罪的人,兩人就可以一起跑下山,可是他卻不說……不,他說了,對自己說了,說得清清楚楚!只是,要到大堂上說出來,那可有損張大人的威望,有損張夫人的臉面,他還是免不了死罪一條,一定會被斬首示眾……

    一想到心愛的男人即將身首異處,鳳兒就心疼,即使是執(zhí)迷不誤該死之人,也該給他留個全尸呀……都是那女人害的!她倒是玩得開心,林松明日就要被處斬,要被千人指萬人罵,這怎不讓人又羞又惱又氣又恨?

    自從跟林松打下手后,鳳兒為了和他對上話,千方百計地學(xué)會了寫字,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汗褂畫滿了,她又翻過面來,寫上:“斬首還是喝酒死?”

    林松已經(jīng)十分醉了,看過后哈哈一笑,說:“既然都是一死,喝!一醉解千愁,死了也無憂?!?/p>

    鳳兒橫下心,掏出一個小瓶子朝他晃了晃,“砒霜”二字很刺目。他接過看看,標(biāo)簽也是自己寫的,字很秀氣,這毒藥只有他和鳳兒才能取得到。

    他將一瓶砒霜全部倒入剩下的半壺酒中,再使勁晃了晃,湊近鼻子聞了聞,除了酒香之外沒別的。于是,他微微一笑,說:“砒霜?病人稱為毒藥,大夫說是良藥,喝了后,百病解除,萬事如意!美人啊,你是良藥還是毒藥呢?你為何讓我一人獨飲?”說著,舉壺喝了起來。

    “留點兒給我——”鳳兒想喊喊不出,只有去奪,搶來后也將瓶口對著自己的嘴,可惜所剩無幾,只有將剩余的幾滴倒入口中。她冷靜地看著身邊的男人砰然倒地、輾轉(zhuǎn)掙扎、七竅流血。她怕他叫喊,緊緊抱著他,嘴對著嘴,吮吸著他的氣味、他的口涎、他的痛苦,和他一起翻滾,終于跟心愛的男人睡在一起,漸漸地不省人事了。

    按說,審理林松,作為姐夫的張玨應(yīng)該申請回避的,可是此時正逢亂世,數(shù)月不聞王命,無路可通朝廷,合、渝已成孤島,方圓數(shù)千里地,他就是最高長官。合州剛剛解圍,尚需王立在那里穩(wěn)定局勢,重慶已經(jīng)打通,要接他馬上去赴任,林松的尸體七竅流血,面目青紫,急需立即掩埋,他只好快刀斬亂麻,親自來處理這件棘手的案子。

    張鈺懷疑是林容害死了林松,因為林松和鳳兒死之前,只有林容進(jìn)過那間黑房子。為求公正,張玨開堂公審,喝問道:“林容,畢再興來自敵營,你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你為何要差你弟弟將他放走?又為何要將他殺人滅口?你是否見鳳兒知情,就連這個啞巴也不放過?”

    死無對證,林容大呼冤枉,百口莫辯。張玨心急如焚,按情按理判斷,林容都是重大嫌疑之人,難道就因為她是自己的老婆就可以寬容?想到此,他咬咬牙,丟下一根簽子,就要對林容用刑。

    恰在這時,堂外傳來驚天動地的鼓聲。張鈺忙問:“誰在擊鼓鳴冤?”

    獄卒慌慌張張跑來稟報:“大人,是鳳兒在擊鼓,她原來還沒有死!”

    林容一聽,像盼到了救星,大喊道:“鳳兒——鳳兒——”

    鳳兒踉踉蹌蹌地向大堂走來。她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臉上有灰垢,鼻孔下還有隱隱的血污。

    一堂人鴉雀無聲,連張玨也怔住了,直到鳳兒走到近前,他才醒悟過來,話音與驚堂木遂同時響起:“鳳兒,你如實講來,是誰害你和林松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鳳兒是個啞巴,怎么說話?

    鳳兒聽得清清楚楚,就是沒人問她也要說的,只是不用嘴說。她將書案的筆拿過來,拖了張紙,寫下“吾殺林松”四個大字,連同手里裝過砒霜的小瓶子放到公案上。

    張玨一驚,問她為何要殺死林松。

    “其罪當(dāng)誅,大義滅親!”回答張鈺的,還是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這個啞巴肚子里藏著多少秘密?張玨愕然不已,說:“你又是怎樣中毒的?”

    鳳兒寫道:“只求同死,陰間結(jié)親。”她寫得慢,字也不規(guī)則,每個字有酒盅大,看見的人念出來,滿堂大嘩。她寫完后將筆一丟,走到林松尸體旁邊,并排著躺下,還掏出一方紅絲巾,蓋到兩人臉上。

    這一驚世駭俗之舉讓張玨既慚愧又難堪,他大喝一聲“成何體統(tǒng)”,讓人將鳳兒關(guān)入牢房,等待處理,又宣布林容無罪釋放,下令掩埋林松,這才宣布退堂。

    數(shù)日后,王玉和王母返回釣魚城。人還未歇下,林容就進(jìn)府來了。她眼中的淚珠還閃著冰冷的光,嘴唇打著顫,對王玉說:“你倒是躲得快!沒看到林松慘死的一幕?!?/p>

    “什么?林大夫死了?”王玉一聽,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下,“他年紀(jì)輕輕的,身體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王玉一哭,林容反而收淚了,曾經(jīng)溫潤如玉、寧靜似水的丹鳳眼忽然寒光逼人,似要將王玉看化看透。她說:“他死是罪有應(yīng)得,你為他哭什么?”

    王玉揪著胸口的衣襟,免得心臟跳出來,顫聲道:“我的命是林大夫救活的,我的傷是林大夫治好的,我還沒有報答他呀,他怎么就……”

    “畢再興是你什么人?”林容突然問。

    這話如當(dāng)頭一棒,打得王玉站立不穩(wěn),她急中生智,說:“畢……畢什么?是什么人?……我是有夫之婦啊,請夫人千萬不要將我嫁給什么姓畢的——”說著,她腿一軟,跪在了林容面前。

    林容一聽,哭笑不得,心想,莫非她真的不知道?看起來,她也和我一樣是個不問事的人。唉,我是痛弟心切,氣糊涂了。

    林容便將王玉扶起,說:“我弟死得冤枉!據(jù)我對他的了解,若不是受他所信賴的人的指使,他斷然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p>

    王玉故作疑惑道:“不知林大夫到底犯了何事?恨我不能像男兒那樣為他兩肋插刀……”

    林容這下說實話了:“他因罪身亡,不要提他了?!?/p>

    “不論他對誰有罪,對我卻是有恩的,原來我想死后為他結(jié)草銜環(huán),沒想到他竟然走到我前面去了,我還活著干什么喲──”說著說著,她假意真情一起發(fā)作,心中隱痛陣陣,放聲大哭起來。

    林容大為感動,輕信了眼前這個女人。她拉著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想不開,林松犯的是國法,我們只有為他誠心禮佛,愿我佛保佑他來世將功補(bǔ)過吧。”

    王玉哭道:“林大夫的墳在哪兒?我這就去祭拜他!我會早晚三炷香,每月在他墳前磕頭,也算是盡我一點兒心意呀!”

    弟弟草草安葬,沒人敢為他燃香燒紙,這個女人倒是有勇氣,也不枉林松白疼她一場,能代自己去燒化香燭,也免得弟弟在陰間依舊貧寒。林容苦笑著告訴了她林松墳頭的地點。

    張鈺帶著趙安前往重慶駐防,而王立則作為主帥回守釣魚城。這期間,因王立的妻子翠翠不慎讓女兒夭折,王立一氣之下便寫了休書,將翠翠打發(fā)回了娘家。

    這日,王立奉張玨之命,下山拔去元軍石門的據(jù)點,結(jié)果差點兒送了命。多虧那天他穿著帶有護(hù)心鏡的鎧甲,生生地將箭擋了回去?;丶液?,他心悸不已。他一向不穿這玩意兒的,是王玉勸他,他才穿上。進(jìn)城后,裝死的蒙軍從他身后射來一箭,不偏不倚射到銅心鏡上,他差點穿心而死。他想,自己真要是馬革裹尸的話,誰是王家的香煙繼承人?我現(xiàn)在連個兒子都沒有,若是死了就太冤枉了。

    回到家里,母親在佛堂念經(jīng)。見兒子平安到家,王母連聲誦佛,樂滋滋地說:“兒耶,而今你身為一方父母官,提親的人排著長隊呀,哪一個不是水靈靈的黃花閨女?我讓你先挑一二,你怎么就不當(dāng)回事?”

    “母親,您也太性急了。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兒任魚城主帥以來,還沒有什么建樹,怎么可以先考慮自己的私事?”

    王母急了,說:“這是什么話?照你這樣說,不當(dāng)官的人更不能娶老婆了?你對釣魚城的功勞還少了嗎?而今又打了大勝仗回來,再辦個喜事,豈不是雙喜臨門?”

    “母親不知,這個小仗算什么?如今連渠州、禮義城等前沿陣地都陷落敵手,全川的局勢危急得很。母親急于抱孫子,兒子明白,那不容易嗎?現(xiàn)今是山高皇帝遠(yuǎn),誰能管得住咱?俘虜來的敵軍家屬子女盡屬我有,其中不乏絕色女子,我要……”

    “我知道你說的是王玉!實話對你說,娶她為妻,除非我死!再說,我已將她許配給趙安將軍了?!?/p>

    王立先是一驚,后靈機(jī)一動,頓足大叫道:“哎呀,可惜了哇!……可惜她已經(jīng)懷有我的骨血,怎能讓她再做別人的妻子?”

    王母冷冷一笑,說:“你別誑我,我?guī)兹涨斑€見她來月事呢。上次趙安來就說想把她帶走的,只是她病著才作罷?!?/p>

    “妹妹病了?她在哪里?”

    “也不是什么大病,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只是偶感風(fēng)寒,咳得我夜里無法安睡,就讓她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了?!?/p>

    王立又喜又憂,說:“那小屋原來是下人住的,后窗下就是山澗,陰氣太重,您怎么讓她住那里?”

    “那里安全啊,她想跑也跑不掉。我讓錢嫂服侍著,還對不起她?”

    “我這就去看看她?!?/p>

    “反正我已將她許配過了,既然她裝病等你回來,你們再見一面就是了。我今日讓趙安來,不管她是否生病,明日就可以把她帶走!”

    王玉聽說王立回來了,將眼睛揉得通紅,睡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

    王立三步兩步跨進(jìn)門來,噓寒問暖道:“這回打仗出去得久,沒來看你,妹妹生氣了?”

    王玉在被子里甕聲甕氣地說:“民女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茍延殘喘地討口飯吃,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逆來順受,怎敢生氣?”

    王立將錢嫂打發(fā)出去,坐到床邊,掀開被單,看她兩眼紅紅,就拉出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撫摸了一下,說:“這么些日子,我真想你啊?!?/p>

    王玉抽回手說:“元帥您放尊重一些,眼看我就是人家的人了,我們怎能有肌膚之親?”

    王立一下泄了氣,說:“原來你說過等我的,不過兩個半月,你就等不及了?趙安比我好在哪里?你是嫌這山上清寒,想到大碼頭上享福去?”

    “天啦──你哪里知道奴家的苦啊……”說著說著,她已慘哭起來,“我只知自己命小福薄,不能玷污元帥清白之軀,情愿當(dāng)牛作馬,服侍老太太一輩子,也報不了哥哥的大恩大德,能隔三岔五見哥哥一面就是享福,哪里想過要離你們半步?那趙安又是什么東西?形象猥瑣,品格低下,哪敵得哥哥十之一二?聽說母親將我許配給了他,我是心脈沉墜,郁郁悶嘆,終日以淚洗面呀……”

    王立一把抱住她,說:“可你怎么一直不愿意嫁給我???”

    她像一團(tuán)泥癱倒在王立身上,說:“哥哥只要不嫌棄妹妹,吃糠咽菜住山洞我也在所不惜,可是服侍你也得有個名分呀?!?/p>

    王立心花怒放,說:“好,我的聘禮帶上山來了!”說罷,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又見他進(jìn)門將手一招,說:“一道禮——”

    兩個軍士抬著一個紅漆禮盒來了,第一層是首飾,第二層是錦緞,第三層是金銀,一一打開,耀得人眼花繚亂。

    王玉心動口卻硬,說:“在此窮山惡水之處,披金掛銀無異于錦衣夜行,要它何用?”

    王立不理會,又向外招手道:“二道禮──”

    進(jìn)來兩個黃花少女,跪向王玉就磕頭道:“給元帥夫人請安!”

    王玉這才知道,他這回是來真格的了,于是喜淚交加道:“多兩個人來陪陪,倒是可以慰藉一下寂寞?!?/p>

    “第三道禮──”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進(jìn)來一個黑胡子老頭,低聲喊道:“小姐,奴才可找到您了?!备凸蛳铝恕?/p>

    這不是娘家的家奴宗一嗎?他是陪嫁到瀘州的呀,今日怎么到這里來了?是畢再興的信件帶到了?王玉頭腦飛速地轉(zhuǎn)動了一陣,急忙問:“王一,自從瀘州城破,我們一起逃難出來,在大足被亂軍沖散,就再沒得知你姑爺?shù)南?,你們是不是在一起?怎么現(xiàn)在你一個人來了?你姑爺呢?”

    宗一年紀(jì)不老,才四十多歲,粗通文墨,精明干練,一路之上王立問他什么,他都胡亂點頭,只是為了到山上后好替小姐的話圓謊。他知道,從今以后自己就姓了王,于是順著她的話說:“小姐,我……我沒有照顧好姑爺呀──好不容易我們逃出蒙軍之手,他又得了傷寒,兵荒馬亂的年月,哪去找大夫?最后就死在客棧里了?!?/p>

    “我的夫啊──”王玉呼天搶地,“你的妻被蒙軍掠去,至今還茍且偷生,只是為苦苦地等你相逢呀!為妻榮華富貴不貪羨,才貌郎君不順從,只為了我們夫妻再有團(tuán)聚之日!如今你命喪黃泉,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也隨你去了吧──”

    王立忙將她抱在懷里,說:“我的聘禮也下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能讓我人財兩空啊?!?/p>

    王玉假意含悲忍痛道:“是的,奴家不能死,奴家將來還要侍奉父母?!彼豢蘖耍瑔?,“天下之大,王一,你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王立得意地表功道:“他找到的?哼,不是我?guī)麃恚绾握业玫侥???/p>

    王一恭敬地說:“王帥威名遠(yuǎn)揚,四川誰人不知?我找小姐多年,聽說被瀘州的韃子頭目搶去后跳了城樓,又聽說被救上了釣魚城,我一路找來,卻上不了山,終日在渡口徘徊,今日王帥班師回朝,路上得遇,聽說我找小姐,就立刻帶我上山了?!?/p>

    王立點頭道:“你家小姐嫁給本帥,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難得你有如此忠心,輾轉(zhuǎn)千里,行程數(shù)年尋找主人,真乃一義仆也!從此這里就是你的家,對了,你就給我們當(dāng)管家吧。”

    王玉幽幽地說:“只怕母親未必同意?!?/p>

    “一切有我呢,我這就去與她說?!蓖趿⒄f著就去找王母。

    王玉求之不得,趁無人時,正好問王一一個清楚明白。

    王一道:“小姐,您跳城樓之后,宋軍跟著進(jìn)了城,家中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們抄走,連一只波斯貓也被人抱走……我打聽到您被他們帶上山后,就回了成都老家。大少爺說您聰明,定會無事的。直至畢再興勸降之后回到家中,說是小姐助他出逃的,我們才放下心來?!?/p>

    “哥哥沒說接我回去?”

    “難!難!”王一說,“元宋雜壘對峙,又聽說您被王立霸占……”

    王玉冷笑道:“我是身在宋營心在元,豈是朝三暮四之人?”

    “小姐冰清玉潔,小人實在敬佩。只是,相爺說您還是要嫁給王立為好?!?/p>

    “我哥哥會說這種話?”王玉吃驚了。

    “相爺也是為您著想??!他說寄人籬下,終不是長遠(yuǎn)之計,安身立命也需得衣食無虞。更何況,他還要您這當(dāng)妹妹的幫他一個忙,不知您愿不愿意?”

    “父母雙亡,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除了將我嫁給熊耳這事我有些怪他,他一向待我不薄,他要我死,我也是沒有二話的?!?/p>

    “小姐說哪里話?相爺正是為了讓我們?nèi)覉F(tuán)聚,讓您過上好日子,才要您幫他完成這件事情?!?/p>

    “什么事?”王玉其實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事了,“讓我勸降?就憑你這幾句話?”

    王一趕緊掏出一只繡鞋遞上。

    王玉接過鞋一看,正是自己讓畢再興帶走的那只,現(xiàn)在又物歸原主了。她拆開鞋底,從筍殼夾層中取出一張滾了蠟的紙,看完后撕碎,扔到后窗外,然后取來針線,又坐到床邊將鞋縫上,什么話也不說。

    王一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上前一步說:“小姐,相爺說,元軍已平巴山蜀水的城鎮(zhèn)寨堡近百個,其中三十多個還是釣魚城的前哨陣地。然而合州、渝州互為犄角,又仗地利之險難以攻破,僅在釣魚城下已有十多萬元軍喪身,您若能化干戈為玉帛,那可是功德無量?。 ?/p>

    王玉縫上鞋,這才透出一口氣,悠然地說:“這樣說來,我是非嫁給王立不可了!”

    “不嫁我,你嫁誰?!”王立忽然進(jìn)門,把主仆二人嚇了一跳。王玉正抓起剪刀剪麻線,手中的剪刀“當(dāng)”的一下掉在地上。

    王立在母親那里仍然沒得到應(yīng)許,還聽說趙安就要來帶走王玉,窩了一肚子火。他丟了飯碗,就來找王玉,一則非要達(dá)到目的,假戲真作,二則也要與她商量,是否挪個地方。

    他急急跑來,吩咐王一道:“你到廚房吃飯去吧,我讓他們給你家小姐燉了蹄膀,讓他們燒爛了送來。”見王玉拿著一只舊鞋,又說,“舊鞋子補(bǔ)它干什么,再做新的就是了,夫人,你餓不餓?”

    王一知趣地走了。

    王立關(guān)上門,猴急地就要往王玉身上撲,說:“如今你無丈夫我無妻,餓了讓我輸給養(yǎng)吧?!?/p>

    王玉雙手抱肩,苦著臉說:“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你娘知道?”

    “我就是要造成事實,讓我母親收回成命,讓趙安不再要你?!?/p>

    “起碼要個三媒六證,也不能先奸后娶呀!”

    “我的可人兒!”王立親她不夠,“要占有你我早就下手了,什么樣的女人我要不到?可是我更愿意先要你的心,我的心早給你了,你還不愿意給我嗎?”

    “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志存高遠(yuǎn),心系國憂,怎么都放到女人身上了?”說著嫵媚一笑,舌綻春蕾,梨窩隱顯,風(fēng)情萬種。

    王立全身酥了一半,說:“你真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佳人呀。我是寧要美人,不要江山?!?/p>

    “這區(qū)區(qū)彈丸之地,你小小綠豆之官,也怕女人傾了?女子有才也有德,焉不知她們會成為你的得力臂膀?為何要將她們比作禍水?”

    “所以我才擁你為紅顏知己呀!”王立欲火難耐,見她兩手已經(jīng)放松,三下五除二,將兩人的衣服都剝了個精光。

    正待長驅(qū)直入,卻因看時分了神,走了魄,還未展開進(jìn)攻,自己就已骨軟筋酥,草草收場了。

    一個英武的元帥,竟然只是銀樣镴槍頭,連文質(zhì)彬彬的林松也比不上!王玉還沒來得及嬌喘,上面就偃旗收兵了,她好生失望,頓時淚淹星眼。

    在傾心合意的女人面前大丟面子,王立急忙掩蓋上縮為一團(tuán)的陽物,自言自語地說:“想是辛苦多日,沒有歇息好,也真是……”

    他手忙腳亂地穿衣起床,出了王玉的屋子,一溜小跑出大門,朝站在門口的跟班揮了揮手。跟班的攆上他,問是不是要換人守大門,他卻已經(jīng)忘了讓人攔著不準(zhǔn)趙安入內(nèi)的事,沒好氣地順口罵道:“沒屌事干!”他決定再找個女人證實一下,自己是否真的無能。

    第七回

    趙安比王立遲了一個時辰上山,到王家后幾次都被攔在門外,不是被告之老太太在發(fā)脾氣就是在吃飯,或在午睡。眼看太陽要落山了,再來到大門前時,才發(fā)現(xiàn)守門的撤了,他于是興沖沖地進(jìn)了王府。

    一見趙安,王母就急道:“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趙安知道門口的布置系王立所為,不好說破,只將一盒養(yǎng)神安氣的十全大補(bǔ)丸遞上,說:“原諒小婿來遲,這盒宮廷御用藥是特意搞來孝敬岳母大人的,還請笑納?!?/p>

    王母說:“你的聘禮已經(jīng)夠多了,就等你今天來接人,天色不早,你們元帥又回山了,這事情只怕不太好辦?!?/p>

    前些日子,趙安趁王立不在山上,到王母這里下了聘禮,回重慶后稟報了張鈺,張玨卻不準(zhǔn)他將王玉娶到山城。昨日,張鈺要他給林容送銀兩和藥品,他才得以出城。到了合州,他只給了林容一盒,私自扣下一盒,又在合州找好了房子,準(zhǔn)備偷偷接王玉過去。

    他說:“我看元帥出去了,今日恐怕不會回來,小婿只求在府上過一夜,明日凌晨就帶小姐走?!?/p>

    王母說:“委屈趙將軍了。今夜你就住在我兒房中吧。”

    招待趙安吃了晚飯,王母教人送他去歇息。王母其實也怕王玉拒絕這樁婚事,便想暗中觀察一下。她故意先叫上山的新仆人來,問了一番話,說他們辛苦了,令他們早些到下房睡覺,存心留下王玉一人。她想,只要王玉接納了趙安,明早也免費周折,兒子問起來也有個交代。

    布置妥當(dāng),看趙安果然去了后院,不知他是否會進(jìn)入王玉房中?偷窺畢竟是丑陋行為,她不便讓下人知道,只說自己要燒晚香,一個人就到后面去了。

    家仆們見主母要獨自行動,難得清閑,便各自關(guān)門休息。

    王玉見王立一去不返,新來的人和錢嫂也不在,她望了一下窗外黑洞洞的天色,覺得今日有些反常,不由雙眉緊鎖,長吁短嘆。

    王一悄悄進(jìn)來告訴她,元帥可能下山找安置她的地方去了,又說了老夫人的安排,為她把窗簾拉上,問窗后是什么地方。王玉告訴他是一條山澗,壁立十多丈。他放心了,說:“小姐不必?fù)?dān)心,連野獸也進(jìn)不來的,我就在門外走動,隨時過來看看就是了?!?/p>

    王玉只好一個人關(guān)上門,早早鉆進(jìn)被窩,不敢熄燈,只顧蒙頭睡覺。

    “玉小姐,玉小姐,請開門?!遍T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叫聲,把她嚇了一跳,“我是趙安呀?!?/p>

    原來如此,王母好計謀,把兒子趕跑,下人打發(fā)了,留下我一個,就是想讓趙安乘虛而入啊。于是,她沒好氣地說:“趙將軍,這深更半夜的,你我孤女曠男,也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趙安笑道:“你母親將你許配給我多日了,今夜良辰美景,天作之合,明日我就帶你脫離這苦海了?!?/p>

    王玉裝作才知道這事,說:“母親怎么沒有給我說起?”

    “我的聘禮早下過了,不管說不說,你都是我的人了,今夜就是我們圓房的時機(jī)。”

    “既然有禮有聘,也不在這一夜之間,好歹也要來一頂花轎抬我到重慶吧?!?/p>

    “你也是二嫁之人了,還拘什么禮節(jié)?重慶山高路遠(yuǎn),一時也不好去,我們暫時安家合州,我的時日有限,多一夜春風(fēng)歡度,何樂而不為呢?”

    如此輕慢的口吻,將自己視如敝屣,王玉心中一陣酸楚:他哪敵得王立一個腳趾?王立?他又如何?未曾入港就拂袖而去,這樣快就嫌棄我了,往日的虛情假意暴露無遺,男人們都是信不得的,他既然無情,我何不也還他一個無義?一夜之間改換門庭,讓他后悔去吧!將來他真有悔過之心,合州比重慶近多了,回到他的懷抱易如反掌。再有,哥哥的信上說得明白,如果我賺不開釣魚城賺開了重慶,也是大功一件……

    王玉被王立撩撥起的欲火正難撲滅,今夜獨守空房,怎生得過?無牛捉到馬耕田,不如跟他下山,到不了重慶到合州也行,但應(yīng)先把條件談好。

    想到此,她說:“趙將軍,我的命是你撿來的,難得你一直把我記掛在心,既如此,奴家跟你過就是了。只是今夜我身體不適,我們只能說說話,你若依我,我就開門。”

    “依你,依你,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趙安胡亂點頭。

    王玉這才起身穿好衣服,打開了門。

    趙安進(jìn)來,只說了一句“我的心肝”,就撲了過去。

    “站??!”王玉大喝一聲,將他張開的手嚇得垂了下來。

    她后退三步,到了窗口,掀起窗簾,厲聲道:“你知道窗外是什么地方嗎?是萬丈深淵!我若跳下去,不粉身碎骨也再無生還之理?!?/p>

    趙安嬉皮笑臉地說:“那是個深淵,但沒有一萬丈。這里又不是瀘州城,不等你跳下去,我已經(jīng)把你接住了,不信你試試?!?/p>

    真拿他沒辦法,王玉只好說:“我反正是你的人,你說要帶我到合州,那里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就沒有比它更安全的地方嗎?”

    “唉,連皇帝都在外面流浪,大宋天下哪里還有安全的地方?”

    “那還不如這里呢,好歹沒有性命之憂?!?/p>

    “在這山上,就更沒我的份了。再不及時行樂,這輩子豈不冤枉?”

    見他興致減低,王玉坐到床上,幽幽地說:“好死不如賴活,元軍已平蜀地八十三座城堡,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八十有三?”趙安牙疼似的抽冷氣,“你聽誰說的?”

    “我老家的人從成都帶來的消息,還錯得了?”

    見趙安半日不語,王玉黛眉緊鎖,會說話的眼睛飽含幽怨,說:“奴家不貪羨榮華富貴,只要一個疼愛我的丈夫,一個不會流離失所的家,這要求不過分吧?”

    趙安沉吟片刻,輕輕地說:“其實,沒有戰(zhàn)爭,沒有流血的地方越來越多了?!?/p>

    他已心動了?王玉大喜,明知故問:“在哪里?”

    “在那八十三座城堡里?!壁w安肆無忌憚地說,“還不是華夏的土地?住的不也是我們漢人?在蒙古人當(dāng)皇帝的地方當(dāng)官,只要有錢有勢,照樣可以過好日子。”

    “你不是大宋的官嗎?”

    “這官當(dāng)?shù)脤嵲诒餁?,像廟里關(guān)著的和尚,沒好的吃,沒好的穿,沒女人玩,皇帝也不知在哪里,干得再好也不能加官晉級,連糧餉也得靠自打自掙,只有賣命、流血、流汗……”趙安討好地湊過去,“告訴你吧,我背著張玨撈得萬貫家財,再擁有你這樣的絕色美女,只要有一塊與世無爭的地方,大可以過神仙般的日子?!?/p>

    王玉笑得如一朵花,拉著他的袖子撒嬌道:“那你就給我們找這樣一個地方嘛?!?/p>

    “說者容易做者難啊!”趙安就勢坐到她身邊,卻又低頭垂首,長嘆一聲,“誰讓我是巴蜀名將呢?打虎嘯、攻瀘州、守魚城、解重慶之圍,哪一仗沒有我趙安沖鋒在前?只要有一個元兵認(rèn)出了我,不是既葬送了自己,又連累了你嗎?”

    王玉不動聲色道:“聽說,元主忽必烈接受漢文教育多,繼立之后,好生惡殺,以招徠為先,曾多次告諭宋將,只要歸附,前罪一律不問,還要遷爵加賞?!?/p>

    趙安驚異地說:“你一介女流知道的還不少哩!只是我的家產(chǎn)都在重慶,我豈能一丟了之?再說無人引見,只怕未進(jìn)蒙營,腦袋已先搬了家。”

    “夫君大可不必?fù)?dān)憂,圍攻重慶的是西川行院,那安西王相是我的親戚,只要我的一只鞋作表記,你聲稱找他,就可以暢通無阻?!?/p>

    一聲“夫君”,喊得趙安心癢難止,他一把抱住她亂啃,嘴里嚷道:“我的心肝寶貝!沒想到你還是我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呀!我們一同下山去找你親戚吧?!?/p>

    “好事不在忙中取。再說,你那點兒家產(chǎn)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打開重慶城門,那就立下天大的功勞了,說不定也能弄個王相干干。到那時,我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日子……”

    “大膽賤人──”門忽然被推開,如驚雷炸耳,嚇癱了二人。

    原來是王母。她本意是想讓趙安將王玉帶走,以斷了兒子娶她的念想,卻沒想到這個“烈性女子”竟是元人的間諜。

    王母聽著二人的談話,實在忍無可忍,不顧一切地推門而入,指著二人道:“你們竟然策劃叛變,這還了得?!”

    趙安畢竟老練,輕輕一笑道:“岳母息怒,小婿……”

    “呸!誰是你的岳母?”

    王玉還想說服她:“母親,王立若與我們成就大事,那前途更不可預(yù)測!”

    “誰是你母親?我王家豈有出賣民族利益的敗類?你這個撿來的臭婊子,原來是個女細(xì)作,我瞎了眼才引狼入室的!”

    “老不死的,你罵誰?”趙安生氣了。

    王母怒不可遏,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們道:“我就是罵你們!一對無恥下流的狗男女,虧我還給你們牽線搭橋,真是……”

    王玉急了,趙安可以一走了之,哥哥交代的大事敗露,自己的性命也將葬送。不能指望王立了,他抗蒙的決心是何等堅決,讓這老太婆走漏了風(fēng)聲,自己必將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深淵?后窗就是深淵,只要……

    趙安也意識到了危險性,他壓低聲音說:“你號什么?”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們到我兒子那里自首去吧,說不定他能饒你們不死……”王母指著趙安的鼻子說。

    “你活得不耐煩了!”趙安逼向王母。

    “你……你要干什么?來人呀──”沒等王母叫出第二聲,趙安一個箭步跨過去,兩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第八回

    母親去世,理應(yīng)守孝三年,王立趁機(jī)報了丁憂,然而,首先在張玨那里就通不過?,F(xiàn)在是什么時候,如果堂堂的釣魚城主帥去守喪,那誰來抗擊敵人?而今他已到了重慶,釣魚城上的老將多已亡故,下面的年輕將領(lǐng)青黃不接,山上的守衛(wèi)非王立不可。

    不能送母親回原籍,那就只能埋葬在山上了。持服不夠格,也沒必要遵守喪制,所以王立住在了家里。

    母親之死蹊蹺,莫非是趙安將她哄騙出府,推到懸崖下?不對呀,他進(jìn)府也沒有出去,當(dāng)晚睡在自己房間,早上還是下人叫他起來的。巖下砍柴的樵夫發(fā)現(xiàn)了尸體,趙安哭得比我這兒子還悲慘,說不僅死去岳母,自己也不能馬上接玉小姐下山,命苦啊……

    趙安說既然迎親不成,他要趕回重慶,在靈堂祭拜后就走了。他是來接新娘的,王玉不答應(yīng)他,他也不會拿老太太出氣呀!臨走時,他說張大人讓他速回重慶,還望王帥踐約,待喪期滿后,盡快將妹妹許配給他……話說得滴水不漏,他如今是張玨身邊的紅人,不比自己的地位低,即使有點兒懷疑,沒有證據(jù),也拿他沒辦法。

    王立突然有了幾分輕松:再也沒人來妨礙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暗自慶幸了一陣后,他又跟著罵自己不孝。那日回山本來滿心歡喜的,結(jié)果樂極生悲,與王玉琴瑟不調(diào),當(dāng)夜母親去世,做兒子的守孝三年,不能婚娶,這是否也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

    躺在靠椅上,他不思茶飯,覺得絲絲寒意侵入骨隙,就要上床。這時,新丫環(huán)夏紅來了,說:“元帥,小姐請您到后院吃飯。”

    王立來到后院,一道帷幕將簡陋的房間隔成兩半,前面是丫頭們的床,春綠迎出來,和跟來的夏紅待在門外,順手關(guān)上了門。

    王立向透出燈光的里屋走去,為王玉仍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而抱屈,為自己近日只是利用她而沒有安排好她的生活而內(nèi)疚,于是呼喚聲聲,輕柔如歌:“賢妹……”

    “經(jīng)過了那樣的事,你還稱我為妹?”同樣輕柔的話語從蚊帳里傳出來。

    里面的小桌上空空的,她還睡在床上,而今是守喪的非常時期,怎能做那非禮之事?他躊躇了腳步,說:“隨我到前面去吧,如果你將自己當(dāng)執(zhí)事的話,也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請你才對?!?/p>

    “既然已經(jīng)安排了,何必再換地方?你我共享不是更好?”王玉柔聲道。

    他盡力克制自己,咽下唾沫,上前一步,說:“哪有在床上吃飯的?”

    “莫非你嫌我手藝不好?”

    他實在擋不住里面的誘惑,撩起了帳子,不禁大吃一驚。床上玉體橫陳,王玉的胸部有兩堆菜,卻沒有筷子,頭邊一壺酒,卻沒有酒杯,肚臍眼在白玉似的肉體上露出一只曖昧的眼睛,下體蓋了一片絲巾,其余身體裸露無余,在微弱的光線下更顯得如霧中之花。這半遮半隱的神秘如此怪異,散發(fā)出奇香。王立頭暈?zāi)垦#缒ЯΡ粻恳酱采?,喃喃地說:“這酒菜怎么吃呀……”

    她吐氣如蘭,說:“寡酒素菜,只是用的蒙古方式──裸體盛。它可以盛在女人身體的任何部位,帶著女人的體溫,讓男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霧中之花,最美的是那張美妙絕倫的面孔,眉蹙春山、眼顰秋水、臉暈霞輝、唇綻朱櫻,襯托它們的是黑壓壓的如云鬢發(fā)、白生生的梨花雪膚,融化了王立守孝的堅志。他俯下身子,一口就叼起她乳峰上的一片黃瓜,露出櫻桃似的一點紅暈,頓時渾身燥熱,開始扯去自己的衣服。

    嬌聲俏語又在身下響起:“吃菜怎能不喝酒?”

    他空出一只手端起酒壺。

    王玉說:“往我嘴里倒啊。”

    他中了魔法似的,依話行事,將酒倒入她口中。她并不咽下,欠起身子,嘴朝王立努來。他明白了,馬上用嘴接著,格外香美的酒度入口中再吞下,如火蛇游遍全身。他一把扯開那紗巾,嘴對嘴地喝著美酒,臉對臉地肌膚相親……兩具鮮活的身子融成一體,生平第一次嘗到男女相媾的極趣,盡興之后還黏在一起。

    銷魂醉魄的感覺讓王立欲死欲仙,他骨軟筋酥地貼著那豐軟甘美的袒胸,覺得以前都白活了,不由長嘆一聲道:“以后你要每天給我供應(yīng)‘裸體盛’:口中盛酒,身上盛菜,再加上有你這秀色可餐,我享受的可是天下最美味的宴席??!”

    她浪聲尖笑,更有勾魂攝魄的力量。他情不自禁地又翻身上來,一番耕云播雨之后,爛若稀泥,傻笑道:“天下的女子竟然這樣不同……”

    王玉嬌態(tài)釅膩,越發(fā)可人,說:“你在拿翠翠和我比?”

    “她?怎能跟你比?她簡直就是一根木棍?!彼睦飬s在說,睡過的幾十個女子也沒法和你比。

    王玉要考驗王立對自己的忠誠,就拿他的前妻做試驗,要王立將她嫁出去。

    “我的老婆,豈能再嫁他人?”

    女人立即變臉,掙扎著要起身,說:“把她接來呀,這喪事就該她來辦理?!?/p>

    他急了,又扯她睡下,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夫人。只是這大喪期間,我不能明媒正娶,委屈你了。翠翠算什么?她不過是我穿破了丟棄的鞋子?!?/p>

    王玉才不顧及翠翠是不是可憐,她只是要斷絕山上人的口舌,不能給王立留點兒想頭,也要試試自己說話是否管用,只要他一步步就范,將來的大事何愁不成。

    于是,她淚眼迷離地抽泣道:“奴本苦命之人,下午才允你的求婚,晚上就發(fā)生了這樣大的不幸,讓我三年做不成新娘。老天爺為什么偏偏不憐惜我?做這不明不白的夫妻,外面還有一個等你救濟(jì)的老婆,她企盼著你有一天還能接她回來,不是要咒我‘鳩占鵲巢’嗎?罷了,你不如將她接回家來,你手下的軍民還要頌?zāi)愦筚t大德呢?!?/p>

    王立急忙表態(tài)說:“我的可人!有了你,天下還有哪個女人能入我眼?讓她改嫁就是了。我又沒有攔著她,但沒人敢娶??!”

    “那就送給你師傅朱鐵匠。當(dāng)年他造炮有功,你重獎了他,又可安頓翠翠,顯示了你元帥的大度與寬容,為買民心付出的代價,必有豐厚的回報,何樂而不為?”

    王玉軟硬兼施,王立沉默不語,他像想起似的,邊披衣服,邊說:“你今晚就搬到我母親屋里去住吧?!?/p>

    “不!”她扭著身子撒嬌,“我要住皇宮?!?/p>

    “我的心肝,那你就住皇宮吧。還有,我聽你的,將翠翠賞給朱鐵匠就是了?!?/p>

    甩上繩子,勾住石縫,攀著繩子上一段懸崖,待站住腳跟后,再將繩子甩上一段,又上了一節(jié)懸崖……終于,林容在黎明的晨曦中登上了飛檐洞。

    鳳兒早被王立放出來了,當(dāng)林容出現(xiàn)在帥府時,她又是哭又是笑。林容問王立在什么地方?鳳兒拖著她來到皇宮門口。四個衛(wèi)兵認(rèn)識張夫人,一齊請安,但還是將她們攔在外面。

    一個頭目為難地說:“元帥吩咐過,什么人也不準(zhǔn)進(jìn)去?!?/p>

    “張大人來了也不能進(jìn)去?”林容問。

    從沒見過張夫人這樣嚴(yán)厲,頭目連忙哈腰道:“待小的們進(jìn)去通報?!?/p>

    “我認(rèn)得路!”林容說罷,頭一昂,長驅(qū)直入了。

    到底當(dāng)了制置使夫人,大概就是誥命夫人了,架子大多了?;蕦m里僅僅住著一個元帥,這是歷朝歷代都沒有過的事情,他有了安樂窩,還愿意外出征戰(zhàn)嗎?難怪丈夫現(xiàn)在指揮不靈。林容邊走邊想。

    王立聽聞動靜,披衣出來,見是林容,不由大吃一驚,問道:“哎呀,張夫人,您怎么來了?”

    林容脫口而出道:“十萬火急──趙安投降,重慶城破了!”

    “啊?”王立張口結(jié)舌,“那,那張大人呢?”

    “他身負(fù)重傷,正在飛檐洞下。”她干脆直接說出來,“你往下看,灌木叢中,有我家老爺和兩個家人……”

    “那滿城的軍民呢?”

    原來,昨日黃昏時分,趙安打開鎮(zhèn)西門,敵人蜂擁而入,百姓潮水般退卻。張玨受傷,巷戰(zhàn)不支,林容帶家丁救他下了嘉陵江,制止了他多次自殺,乘小船半夜抵達(dá)釣魚城山下。四周都有敵人,只有飛檐洞外峭壁如削。讓他們?nèi)硕阍诎哆呉怀叨鄬挼墓嗄局泻?,她拿著過去采草藥的工具,攀援上了洞里,來請王立盡快救張鈺進(jìn)城。

    王立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氣,說:“趙安盡知釣魚城的虛實,暴露了唯一的通道,也不利于山上的安全呀!”

    林容不滿道:“救張大人事小,救重慶城事大。重慶的敵人尚未站穩(wěn)腳跟,釣魚城下的敵人還沒有展開攻勢,如果從飛檐洞下去,既能對他們形成反包圍,也便于揮戈重慶,否則趙安他們合力而來,那就失去戰(zhàn)機(jī)了?!?/p>

    王立心想,張玨是殘兵敗將,上得山來,全要用我的人馬,先要查我的財產(chǎn),再要過問我與王玉的關(guān)系,那我在皇宮里還住得成嗎?定會賠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能在此稱王道霸,好日子也要結(jié)束了……

    可是,看林容說得急切,張玨為我大宋立下了汗馬功勞,待我也不薄,不是他的提攜,我怎能有今日?豈能讓一個無私無畏的四川虎將英雄末路?萬一他真有性命之虞,我豈不是犯了見死不救之罪?失去重慶,釣魚城也失去了依靠,有人助我,擔(dān)子就要減輕多了……

    想到這里,他斷然說:“我先到洞邊看看張大人,再擬定救援辦法吧?!闭f完就要走。

    一個丫環(huán)匆匆來報:“元帥,不好了,夫人的心痛病犯了。”

    王立如同聽到圣旨,轉(zhuǎn)身回臥室去了。

    夫人?他已經(jīng)休了翠翠,新近喪母,三年不能娶親,哪來的夫人?林容頗為納悶。

    鳳兒聽到現(xiàn)在,什么都知道了,心急如焚,拉著林容就要走。

    林容說:“我們到哪里去?你先告訴我,王立的夫人是誰?”

    山上人人意會卻不能言傳的事情鳳兒豈能不知?她在林容的手心里畫了個“玉”字。

    王立一出去,王玉也起來了,她一邊對鏡梳妝,一邊支起耳朵聽,還沒聽完,主意就打好了:決不能讓張玨上山!

    王立知道,凡是王玉喊痛的時候,就是她要耍小性子了,這時候你要是怠慢了她,一連多日就別想看她的好臉色。她已經(jīng)妝扮好了,穿一件米黃色云鶴灑金女襖,著一條煙色雙鳳牡丹金羅褶裥裙,頭戴一串金光閃閃的聯(lián)珠別花步搖。見王立進(jìn)來,她扭動著身子,一步三搖地迎上來,春風(fēng)滿面。

    “你不是心口疼嗎?”王立有些不快。

    她拉著王立的手,從裙腰插下去。對著他要抽出來的手掐了一下,說:“笨帥!這里有個包你沒摸出來嗎?”

    小拳頭大的一個鼓塊!他是過來之人,一陣狂喜,摟著她親吻不止,說:“我的親親,你有喜了?怎不早說?”

    “從未生育過,我也是才知道呢!”其實她怎能不知?當(dāng)初她沒想到自己會懷孕,先后幾個男人,也沒留一個種……后來,讓錢嫂為她做酸的吃,那個重新巴結(jié)她的老女人給她道喜,她方得知,但不準(zhǔn)下人聲張。如今紅顏將褪,王立又在守喪期間,為他懷上孩子,是喜是憂,尚還難說。但,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咱們大宋可是以孝治天下的,守喪期間無婚生子,只怕……”王玉故意說。

    王立早就盼著有個兒子,此時哪顧得那么多,遂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大宋的皇帝還不知道在哪里,誰還管得了這事?”

    “雖說山高皇帝遠(yuǎn)了,但還有你的頂頭上司管著全川!”

    “張玨?”王立仰臉長嘆一聲,“城破出逃,他正在山下等著我去搭救呢?!?/p>

    王玉佯裝才聽到,說:“那趙安怎么可能叛變?再說,元軍將釣魚城圍得水泄不通,就是她弟弟私放叛將的地方,她怎么上得來?”

    “你敢懷疑林容?”王立怒目圓瞪。

    “啊——”她大叫一聲,閉了眼睛,馬上倒在男人懷里,全身癱軟,如沒了骨頭,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捧住肚子哼起來。

    王立慌了,急忙將她抱至床上,掰開她的嘴,喂下幾口參湯,方見她悠悠透出一口氣來,跟著眼淚簌簌滾下。

    “你到底怎么啦?”他問。

    “你紅眉綠眼的,嚇得我三魂跑了兩魂,一口氣透不上來,那一團(tuán)肉就在肚子里翻騰,疼得我……”

    他伸手摸去,那一塊隱隱約約的肉團(tuán)微微凸出。他不敢輕舉妄動了,說:“我怎敢給你氣受?寧傷我自己,也不能傷了你,傷了孩子。我只是說張玨夫妻忠肝義膽,為抗蒙白了頭發(fā),現(xiàn)今又落到如此地步,你不該……”

    她俏聲細(xì)語地說:“元帥,奴家雖然也是來自敵營,可那是你親自看著我出城的。畢再興就是她弟弟林松放走的,又從飛檐洞出山的,現(xiàn)在她也是從那里上來的,這難道是偶然?重慶一向固若金湯,偏偏張大人把她接過去就失陷了,你想,這個不會彎弓不會射箭不會騎馬不會打仗的女人,本事怎么就那么大?”

    這番話說得王立思如潮涌,心中對林容的疑慮加深了。

    他走出來告訴林容,他馬上要與眾位將軍去擬就軍事方案,搭救張大人是遲早的事,讓鳳兒帶她回去休息。

    林容還想到洞口看看,那里卻被王立派人封鎖住了,不讓她進(jìn)洞。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熬到天亮,飛檐洞進(jìn)不去,皇宮進(jìn)不去,王立也找不到……

    日近中午,才有士兵來喚她上護(hù)國門。城樓下,蒙軍抬來了張玨撞山壁自殺的尸體。林容見后,頓時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第十回

    兩歲大旱,四面楚歌。饑餓籠罩著釣魚城,屯集了十多萬軍民的釣魚城空前冷寂。

    朱鐵匠餓死了,臨死前,他拉著翠翠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姓王的……他……他只顧享樂……長期沒有屯糧備荒……才……才餓死這么多人……我死后,你……找他去,有飯吃……餓……餓不死……為了……我們的……女兒,你得……活……活下去……”

    埋葬丈夫后,翠翠回家卻找不著孩子,她頭皮一炸,全身汗毛孔都絲絲冒著涼氣。她大哭著奔到鄰居家詢問,看見他們正在喝湯,里面有灰白色的肉塊,浮動著半片小手掌。翠翠恨自己命苦,哭得昏天黑地。

    人們對她斥責(zé)道:“你還有臉哭?!還不都是你前夫作的孽?!我們守衛(wèi)了三十多年的釣魚城什么時候斷過糧?他媽的什么屌元帥?躲在深宮大院里不出來管事,要把我們都餓死他好投降元軍嗎?……”

    想到女兒被下鍋煮的慘況,翠翠只好到丈夫的墳上去哭訴。誰知丈夫的墳被挖開了,坑里只有一具空空的棺木,才葬下的丈夫又到哪里去了?難道也被人分食了?她不敢想下去,哇哇亂叫著跑出墳場,像只無頭蒼蠅亂竄,竟一頭撞在了一個男人懷里。

    “哪里來的瘋子?竟敢撞本帥!”好熟悉的聲音,正是她的前夫王立。

    她跪在地上哭訴道:“都是你作的孽呀──你為什么要將我許配給朱鐵匠──他餓死了,還被人挖出來分食,我生下的女兒也被人分食了,我現(xiàn)在依靠何人呀……”

    王立站住沒走,不是看在舊日的情分上,而是看見這女人兩個奶子把前襟鼓起的兩個小峰上。聽著前妻的訴說,他震驚了,難得出宮門一趟,山上竟發(fā)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她也真是個苦命之人,想到這里,他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聽說她女兒才三個月大,瘦弱的前妻胸口卻是飽滿的,心想,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于是,他說:“既然你無依無靠,那就到我家去住吧。你可別胡思亂想,只是讓你做事,給你一碗飯吃?!?/p>

    翠翠服從王立慣了,雖然心中委屈,還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進(jìn)了皇宮。

    王立興致勃勃地告訴王玉,找到奶媽了。派多少人出去都找不到一個孩子,哪里還找得到奶孩子的女人?但王玉一看是翠翠,頓時柳眉倒豎,唾沫飛濺道:“好你個偽君子,吃著碗里霸著鍋里,居然還把你前妻接回來了?”

    “她早已被我休了,而今只是讓她當(dāng)奶媽?!?/p>

    “呸──”王玉一口唾沫吐到王立臉上,“她是明媒正娶,我是野草閑花,同處一個屋檐下,不是讓她做正室了嗎?你要她也行,我們娘兒倆走就是了?!闭f罷,她抱起兒子金豆就走。

    王立攔住她,問她如何養(yǎng)活孩子?并說:“下面的人報喜不報憂,我今日滿城轉(zhuǎn)了一遍,才知道城中已經(jīng)到了挖墳掘尸、易子而食的地步。”

    王玉也嚇了一跳,說:“有這等事情?”

    “不僅是嬰兒,連十歲以下的孩童也找不到,沒有孩子,你到哪里去找養(yǎng)孩子的人?也算是金豆有福氣,遇到翠翠,她丈夫死了,女兒被人分食了,這不是上天給我們送奶媽來了嗎?”

    王玉仍然說她是掃把星,連自己女兒都沒養(yǎng)好。

    王立說:“命中注定她無孩子,不正好給我們養(yǎng)孩子嗎?她現(xiàn)在孤身一人,一向是個柔順的女子,保證會聽我們的?!?/p>

    王玉想,城中日日緊急,連人肉也吃起來,可見也維持不了幾天,若不是生孩子耽誤了時日,早該和哥哥聯(lián)系了。開城之后,必定是元朝的天下,還講什么孝道不孝道的?還愁找不到奶媽?到那時候,怎么處置翠翠不都可以嗎?正是忍得一時,天高水闊。

    她終于答應(yīng)讓翠翠和他們一起住。

    這天,王立回家,見翠翠正在奶他的兒子,那恬靜安詳?shù)纳裆謩尤?。他順手就在她那飽滿的乳房上一捏,奶頭從兒子嘴里滑出來,奶水濺了孩子一臉。

    “看你!”翠翠紅了臉,撩起衣襟把孩子臉上的奶水擦了。娃娃還沒哭出聲來,她又將另一只奶頭塞進(jìn)他的小嘴里。

    孩子吃得香甜,王立心中對前妻很是感激。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比新婚之時還要動人,那時的她哪有現(xiàn)在圓潤豐滿?

    翠翠那雙丹鳳眼也含情脈脈地望著王立,小家碧玉的羞澀早被世俗的風(fēng)沙洗盡了,她的柔順比起王玉的驕橫更覺可愛。吃多了大魚大肉,小菜一碟格外可口,再說她以前也是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使不得的!于是,王立便有了換換口味的想法。

    他關(guān)上門,等她哄睡著了孩子,輕輕放到床上的時候,突然從后背摟住了她的腰。孩子睡了,是任何人也不準(zhǔn)進(jìn)這屋子的時候。天賜良機(jī)!這一番云雨死灰復(fù)燃,干柴烈火,竟比他新婚之夜還要動情。

    就在盡歡之時,王玉沖了進(jìn)來,一見翠翠鬢發(fā)散亂的樣子,給了她一個耳光,跟著上前揪起王立,一頭撞進(jìn)他懷里,又是撕又是咬,說:“好你個王立,原來是找情人來的……”

    王立已經(jīng)精疲力竭,直到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涂抹了一身,才起身說:“錯了吧,接回來的妻子自然還是妻子!你才是我的情人呢?!?/p>

    “那你還要我做什么?”說著,王玉抱起床上的孩子就要走。

    “你到哪里去?還要找一個元人為夫你才遂心愿嗎?”王立不愿意在前妻面前顯得那樣窩囊,故意放高了聲音,“你能養(yǎng)得活孩子?一個連奶水都沒有的女人也叫女人?……”

    王玉正要說出更厲害的話來,孩子哭了,聞到一股強(qiáng)烈的臭味,手上有黏糊糊的大便。她趕緊扭過頭,把孩子遞得遠(yuǎn)遠(yuǎn)的,說:“哎呀,不好了,金豆拉屎了──”

    王立冷笑道:“你有什么用?孩子要吃的你不能給他,孩子要拉屎你不會給他擦屁股!”

    王玉讓下人抱孩子玩去了,自己洗個沒完沒了,沒有一點味道了,再來找翠翠,說:“賤人,我和王立已經(jīng)生兒子了,你回來只有做奶媽的份!也不拿鏡子照照,你也配當(dāng)元帥夫人?我是可憐你,你怎么人心不足,竟然還和我爭床笫之歡?”

    “是老爺……”翠翠吞吞吐吐,說得沒有底氣,因為她看見王立已經(jīng)出去了。

    “王立?”王玉也發(fā)現(xiàn)王立不見了,更威風(fēng)起來,“混蛋東西,豈能一走了之?你們?nèi)ソo我把他找回來!既然他無臉袒護(hù)了,就讓我來收拾她吧!”

    她發(fā)著淫威,扯起翠翠的頭發(fā),雙腳亂踢,雙手亂打??墒撬缫寻l(fā)福,胖得力不從心,一會兒就累了,回頭一看,王一正靜靜地站在她身后,于是對他說:“將這個黃臉婆丟到水池中淹死算了?!?/p>

    “小姐息怒,老爺出宮去了,等他回來再處理吧?!?/p>

    見老奴也不聽話,王玉氣得發(fā)抖,喝問:“你也舍不得處置她?”

    王一依舊聲音低低地說:“小姐,要以大局為重啊?!?/p>

    “什么大局?豈能讓一個棄婦爬到我頭上拉屎?”她說罷松了手。

    翠翠拔腿就往外跑。

    王玉頓足道:“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p>

    “是呀,只要和大少爺聯(lián)系上,小姐的好日子就來了,還是快想法打通王立這一關(guān)……”

    王一沒說完,金豆被人抱進(jìn)來了,哭得驚天動地,怎么哄都不行。

    一個老媽子說:“小少爺要吃奶了?!?/p>

    王玉撩起衣服,孩子吸不出奶水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連忙讓人喊翠翠回來。

    翠翠的一綹頭發(fā)被拽了下來,頭上淌血,心里也在淌血,但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就像自己的肉被割了似的疼,什么話也不說,抱過孩子就喂奶,委屈全丟到一邊去了。

    城里的糧食越來越少,有膽大包天的人竟跑到皇宮里來搶糧。王立得知消息后,先是憤怒,后來又自責(zé)起來??吹揭粡垙埐松拿嫒?,看到形銷骨立的老人和婦女,看到羸弱得如風(fēng)擺柳似的士兵,他想,這樣的軍民還有戰(zhàn)斗力嗎?一旦敵人再展開猛烈的攻勢,釣魚城就岌岌可危了……哪一個元帥當(dāng)家的時候沒有兩三年存糧?哪一年的日子像今年這樣難過?而今,每人分到十斤米算得了什么?不夠半月吃的,吃了以后呢?現(xiàn)在大家都易子而食了,想到有朝一日,鍋里煮的是自己的兒子,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王立走在大街上,兩腿幾乎邁不動步子,人一旦有了牽掛,就會瞻前顧后,寸步難行……

    唉,釣魚城的氣數(shù)也許快盡了,真是老天的懲罰!他悲觀地想。

    上了城樓,城上士兵剛換班吃飯,一個人手里還拿著一個團(tuán)子在啃,青灰色的一塊粑粑,看不清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

    “給我嘗嘗!”王立掰下一小塊塞進(jìn)嘴里,強(qiáng)忍著咽了下去,那苦澀的滋味讓他問話也不利索,“這,這是什么做的?”

    “是……是紅苕葉和米粉做的?!边@是個老兵,他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元帥,一餐不吃不要緊,以后怎么辦?”

    “以后?”王立沒有說下去,他走到垛口處往下看,圍城的敵人并不多,但遠(yuǎn)處的帳篷不少。

    正看著,一騎武將飛奔而來,到了城下勒住了馬。

    王立很覺意外,說:“你不是趙安嗎?”

    底下那人也說:“我說怎么連馬也打了幾個噴嚏,原來是王帥呀!你還好嗎?”

    見王立不答,趙安的話就刺耳了:“老弟,你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嗎?我給你送來了一籃禮物,你如果敢收的話,就放繩子吊上去!”

    “笑話,你敢送禮,我為何不敢收?我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好!你等等!”趙安說罷,飛馬離去,一會兒帶了個有蓋的籃子過來。

    王立命人吊上來,打開一看,是一只鹵雞,油黃澄亮、香味撲鼻,他只覺得喉嚨里像有螞蟻在爬,奇癢難忍,可是不敢吃,怕有毒。于是他將鹵雞取出,給城樓上的士兵們說:“你們守城辛苦,分著吃了吧?!?/p>

    幾個人既餓又饞,再加上是元帥的命令,接過來謝了,撕開就吃,連骨頭也咬碎了吞下去。

    王立知道,趙安送雞不過是個幌子,他揭開籃子底下的油紙,發(fā)現(xiàn)果然有一封信。他抽出來打開,只見上面除了些陳詞濫調(diào),也沒有多少新鮮東西,只想不到他對城中饑餓的情況也了如指掌,說再有半年,即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無法維持下去,到時候釣魚城一定會不攻自破的……這些話句句說到他心坎上,城中人實在太多,如能夠突圍一部分,城中減少些負(fù)擔(dān)也是好的,否則,哪里能自給自足?

    想歸想,只聽王立說:“趙安,難得你還為山上人著想,但是,你難道不知釣魚城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脾氣?”

    “說實在的,以你們目前的狀況,我們攻城也不是不能獲勝!只是現(xiàn)今元主憐惜滿城百姓的性命,我們既要玉全,也要瓦全,所以才還回張玨的尸體,所以才給你送雞……”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以為我是蒙哥?想要氣我可不容易。”

    趙安的馬臉因奸笑而縮短了,說:“要置你于死地還不容易?可是我們兄弟一場,多少還是有點兒情意的,只要你開口,我們安西王相下過命令,你要什么我們都給你送來?!?/p>

    “安西王相是哪個龜兒子?”

    “你不要罵人,王相也是飽讀詩書的漢人,姓李,名德輝,輔助的是當(dāng)今元主忽必烈的兒子──四川最高統(tǒng)領(lǐng)安西王。你想,他的意思不就是元主的意思嗎?”

    王立回頭看去,吃雞的人連骨頭都嚼碎咽下了,一個個還在那里舔手指頭,于是咽了口唾沫,說:“我缺糧食,你能給我送些來嗎?”

    “即使養(yǎng)虎為患,我也會遵蒙主旨意奉送,只是要待明日調(diào)集齊備才送來。明日此時就來看吧,你只要多備些繩子起吊就是了。”

    趙安說著走了,城上的幾個士兵不信有這等好事。

    王立笑道:“誰知道呢?天下怪事樣樣有,他只要送,你們就照單全收?!?/p>

    回到家,家里已經(jīng)變得風(fēng)平浪靜了。翠翠正在哄孩子睡覺,王玉站在兒子身邊看得津津有味,他總算噓了口氣。

    見王立進(jìn)屋,王玉趕緊迎住他,拍了拍巴掌,吩咐道:“給老爺上中飯!”

    沒提往日所說的“酒菜”二字,他也沒十分在意,可端上來的東西卻把他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么?黑不黑,黃不黃,干不干,稀不稀的──”

    王玉苦著臉說:“宮里這么些人,能吃幾天?為了兒子,奶媽還要吃一份獨食,你叫我巧婦怎為無米之炊?”

    王立無話可說,喝了一口黑糊糊,一股怪味,又酸又澀,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做的,竟“哇”的一聲全吐了。

    王玉讓人端來水漱洗,還親自為他擦嘴,然后長嘆一聲,說:“唉,你還是一山之主,竟然讓百姓搶了自家的糧食,你這元帥當(dāng)?shù)酶C囊不窩囊啊!”

    “婦人之見!既成事實,若不認(rèn)同就與全城軍民為敵,官逼民反,腦袋也會搬家的!”

    王玉突然扔了面巾,號啕大哭道:“我好命苦啊──只說有了元帥丈夫生計就不愁,看來宮中食物吃光的那天,就是我們同歸于盡的日子!我本蒙你錯愛,活到現(xiàn)在已是賺來的時日,可憐你正年富力強(qiáng),文武雙全之才,也要和那些賤民一道為釣魚城殉葬嗎?更可惜了金豆,那可是你王家唯一的根呀——”

    她大放悲聲,把里間剛剛睡著的孩子驚得哇哇大哭起來。王立哪里吃得下那豬食一樣的午飯,連忙進(jìn)去抱孩子。

    王玉不但不壓低哭聲,反而跟進(jìn)去搶過孩子,摟在懷里哭得更兇。

    “金豆呀——你投錯了胎喲——早知如此,不該讓你到世上來受苦呀——”

    女人哭,兒子哭,王立肚子餓得貓抓似的,也不知道哄哪個好。下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陣仗,一個個也不敢進(jìn)來,只得去告訴管家王一。

    “娃娃沒吃飽就睡著了,現(xiàn)在是肚子餓了。”翠翠說著接過孩子,金豆就不哭了。王立本來心煩,對翠翠揮了揮手,讓她帶孩子出去喂奶。

    廳堂里沒人,翠翠于是坐在廳堂里奶起了孩子。孩子含著奶頭安安靜靜地臥在翠翠懷里,臥室里面卻清晰地傳出王立沉悶的話聲:“你還哭什么?我正煩著呢!”

    “你是個男人,就應(yīng)該為我們母子煩!”王玉總算不哭了,可是咄咄逼人。

    “你不就是擔(dān)心沒飯吃嗎?今天城下還給我送鹵雞來呢。你要真想吃,我明日讓趙安送來就是?!?/p>

    “是他?送雞給你吃?”

    王立嘴一歪,說:“你以為他戀著你?只不過是奉安西王相的命令行事,要對我們采取懷柔策略。”

    王玉一聽,悲喜交加,卻不露聲色,說:“啊,趙安是李德輝手下的人了,他混得不錯嘛!”

    她如何得知李德輝是安西王相?王立頭腦里的念頭閃了一下,可沒心思追究,又為自己的命運不濟(jì)憤憤不平,道:“人家如今是重慶知府,何況他說那里干戈平息、百廢已興,百姓已經(jīng)安居樂業(yè),他當(dāng)了一個太平官,日子當(dāng)然好過?!?/p>

    王玉更加不平,說:“那姓趙的算什么東西?就是舔你的腳板心,你還嫌他的舌頭粗!現(xiàn)在官做得比你大了,日子過得比你好了,真是時來運轉(zhuǎn),牛屎也發(fā)燒了?!?/p>

    話雖粗俗,但他覺得很對自己的胃口,只是,他心中的良知并沒有完全泯滅。他是看不起趙安的,于是淡淡地說:“他那種賣身投靠的官也不值得羨慕,男人不要臉,用良心換高官厚祿也是不難的?!?/p>

    “良心?良心多少錢一斤?無身則無心,無心的話,良存何處?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你若將我許配給他,哪像這樣擔(dān)驚受怕,吃了上頓沒下頓,再過幾天就要餓死了!”

    這婊子竟然還戀著姓趙的!王立惱羞成怒,順手推了她一掌,說:“你怎么這樣俗不可耐?至今還想嫁給那個叛臣逆子,也不怕萬世留罵名?”

    本來推得不重,她卻就勢倒在地上耍賴了,說:“誰罵我?我們女人無名無位,嫁個男人只圖吃飽穿暖,罵我何來?你不看天下,一片降帆出長江,文武百官都朝元,你忠何君?保何國?”

    “當(dāng)然是忠的趙家天子,保我大宋啊。”

    “哼哼,”王玉一陣?yán)湫?,“釣魚城巴掌大一塊地方,不比當(dāng)年的宋朝天下大吧?你本姓王,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不比大宋趙家那些王子王孫的官做得大吧?也沒有他們與趙家關(guān)系親密吧?他們早捧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土地獻(xiàn)給蒙主了,而且詔告天下臣民放棄抵抗,歸順大元。爾等抗旨不遵,還算得上忠嗎?”

    “雖然恭帝被俘北去,可還有文天祥啊——不過,聽趙安說,文丞相也被俘入獄了!還有……還有陸秀夫等人擁立的衛(wèi)王即位于福州……”王立底氣不足,聲音小多了。

    “哼!趙姓娃娃,聽人擺布,也算皇帝?一個趙家小孫子,海上四處漂流,蹤跡還不知在哪里?你怎樣去忠?”

    王立一聽,氣完全泄了,一屁股坐到王玉身邊,摟著她,就像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的竹竿,說:“看來,我的官做到頭了,城也守不住了,家也保不全了,到妻離子散的時候了!只是兒子……我的心肝呀……你說怎么辦?”

    一向威風(fēng)凜凜的元帥也有狀如孩童的軟弱,王玉心喜若狂,等待多日的時機(jī)到了!她將男人的頭抱著,輕輕撫摸,說:“別怕別怕,有我呢,我們就不能走趙安的路子嗎?”

    “趙安?你和他真有一腿?”

    王玉拍拍他的腦袋,說:“看你,犯得著吃醋嗎?你比他不是更有價值嗎?元軍能優(yōu)待他,就不能優(yōu)待你?”

    “你哪里知道,蒙古大汗蒙哥是我指揮開炮打死的,他臨死前立下了‘屠城剖赤’的血詔,就是說,城門一開,一個活人也不能留下,何況我這個一城之主?他們能不遵先帝遺旨?釣魚城人寧愿餓死,也沒人投降,進(jìn)退都是死路啊!”

    王玉側(cè)身摟著他的脖子說:“不對,當(dāng)今元主忽必烈只是蒙哥的弟弟,又不是兒子非得聽老子的話,他是個寬厚的人,現(xiàn)在按兵不動,就是給我們投誠的機(jī)會。再說,掌管四川的是忽必烈的兒子,他的丞相叫李德輝,是安西王的先生,答應(yīng)保證全城人的性命,你還擔(dān)心什么?”

    “你怎么知道李德輝?”王立突然警覺起來。

    “他寫給張玨的信我至今還保存著呢!”說畢,她翻箱拿出只舊鞋,從鞋里取出一封信,正是李德輝寫給張玨的。張玨扔后,她從隔壁出來撿到,保存到現(xiàn)在。

    見王立不語,王玉又得意地抽出一封,說是王一帶來的。

    王立一看,是寫給自己的,如在夢中,問:“王一通敵?”

    “自家人!我與王相是同母異父兄妹,你現(xiàn)在是他的妹婿呀?!?/p>

    王立一掌將她搧倒在地,縱身取下墻上的寶劍,指向她說:“你這妖女,是李德輝派來的嗎?你一定是個細(xì)作,干了些什么壞事?快給我如實招來!”

    “是你將我?guī)仙絹淼难剑〔皇俏揖饶?,你早就沒命了!就是我跳下城樓,也沒叫你救呀!”她天真地仰起頭。

    “但是,你說你姓王,就是撒謊!”王立憤憤地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姓王,我叫宗玉萍,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姓李。我嫁給熊耳以后,被人稱為熊耳夫人。”她理直氣壯地說,“我若不姓王,能被你認(rèn)成干妹子?但我不是潛入你們宋營的細(xì)作,我只是隨風(fēng)飄蕩的落花,我珍惜爹娘給我的一副好皮囊,螻蟻尚且偷生,難道我想活命錯了嗎?當(dāng)年嫁給熊耳,現(xiàn)在委身于你,跟從蒙將或者侍奉宋將,我都像波斯貓,是被你們男人玩弄的寵物……”

    “妖精迷人,不是人的錯!”王立還想否認(rèn)。

    “一再向我求婚的不是你嗎?為了報答你一片癡心,這才為你生了兒子,卻處于妻不妻妾不妾的地位,眼看又要餓死于窮山之中,你又哪點兒對得起我?”

    王立閉眼長嘆道:“我若聽信于你,豈不是壞了我的名節(jié)?堅守三十多年的抗蒙名城斷送了,我豈不變成了千古罪人?”

    “是名節(jié)重要,還是十幾萬人的性命重要?”見他無話可說了,她仰靠在椅背上,悠然道,“花開花落,鳥飛鳥去,不關(guān)風(fēng)事,不關(guān)雨事,只要能保住你兒子,只要能保住全城的百姓,你殺了我就是了。”說完,她雙目緊閉,伸長脖子。

    王立睜眼站起來,此時的王玉,不,是宗玉萍,艷若桃花,冷如冰雪,他手中的寶劍也就格外沉重起來,他比試著,一步步走過去……終于,寶劍“當(dāng)”的一聲掉在地上。

    “殺你何益?天啦——為什么偏偏我是英雄末路?”

    王玉走過去,和王立并排坐下,以手撫肩道:“有道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如果能重土安民,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改朝換代,不也與樹上的果子一樣,誰都應(yīng)該吃個新鮮?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還能都在一棵樹上吊死……”

    王立終于躍身而起,狠狠地說:“好,降——為了全城的百姓……”

    第十一回

    八月十五,王立決定帶著全城軍民求雨。此前,他把投降的一切細(xì)節(jié)都安排妥當(dāng),并派人聯(lián)系上了李德輝,打算來個里應(yīng)外合。

    因為頭天夜里完全沒有睡好,他被下人喚醒時,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

    王一站在門外,滿臉掛霜道:“林容她們曬完龍王回來了,圍住宮門,要元帥一家領(lǐng)她們進(jìn)廟祈雨。”

    這是抬著草扎的龍王游街后,再抬進(jìn)廟里賠禮道歉的程序。王立對王玉說:“今日情況復(fù)雜,就讓翠翠以夫人的身份隨我一同去吧,你在家看好金豆就行了?!?/p>

    王玉雖覺得有些委屈,但還是點頭同意了。

    王立帶著翠翠出宮。祈雨的隊伍跪迎下來,竟是黑壓壓一大片,七零八落的聲音嘈雜地響起:“請元帥和夫人領(lǐng)我們祈雨!”

    看見一片饑餓得變形的人,王立此時后悔自己穿得太光鮮,長得太肥胖,也讀出了人們眼睛中的怨恨。他心想,你們活不到吃晚飯了,能奈我何?

    鑼聲開道,鼓聲殿后,中間是搖著旗幟的人群。卸甲的娘子軍形同村婦,更多的是半大的少年和老漢,手舉畫著小龍的三角旗子,上寫著“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等字樣。

    高亢的嗩吶聲忽然響起,鑼鼓聲停止了。那悲涼的啼叫把人的心高高拎起,隨著音階的下滑才慢慢落下來,一些從心底里發(fā)出的呼喚又凄涼地迸發(fā)出來:“阿彌陀佛——龍王爺下雨呀——”

    此起彼伏的悲鳴,穿透了多日來死的沉郁,給餓得無力掙扎的人們一絲活下去的希望,伴著他們走進(jìn)了護(hù)國寺。連同天井,寺里竟容納了上千人。

    王立與翠翠跪到井臺邊,一個身穿大紅袈裟的和尚走上來,徐徐三跪九叩之后,向這口名為“龍眼”的井中吊下白玉瓶。他全身俯到井里,好半天才吊上來一點兒水,轉(zhuǎn)身恭恭敬敬地送到旁邊的方丈手中。

    方丈接過,用一枝干枯的柳條沾水,灑幾點到王立和翠翠頭上,口中念念有詞后,法器響聲大作。

    方丈又在井臺上燒了一道黃疏,帶著十六個法師繞著草龍轉(zhuǎn)了幾圈,再灑幾點水到草龍的龍頭上,引導(dǎo)草龍繞龍眼井三周,再引進(jìn)藥師殿。舞龍人將草龍盤到供桌上,龍頭朝著琉璃光中法相莊嚴(yán)的如來佛。

    這時,鼓罄齊鳴,方丈領(lǐng)著眾人發(fā)出一致的呼喊:“龍王老爺啊——你喝令風(fēng)師、云師、雨師、雷公、電母統(tǒng)統(tǒng)降臨吧——”

    三呼之后,王立跪在丹墀上念起了祭詞:“八月十五不鬧燈,請來龍王到魚城。天旱兩年不下雨,苦我軍民十萬人。內(nèi)無糧草外有兵,樹皮草根都吃盡。易子而食家家哭,吃完戰(zhàn)馬個個驚……”

    他聲音嗚咽,底下的人呼天搶地,哭聲震天,把他的祭詞聲都淹沒了,他這才覺得自己假戲真作過了頭。

    “元帥,運糧食的人馬到了!”王一不失時機(jī)地進(jìn)來稟報。

    王立等的就是這個消息,他轉(zhuǎn)過身,手一揮,所有的響器馬上無聲無息。

    只聽他大聲說:“眾位鄉(xiāng)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近日元軍換防,我們乘此機(jī)會,聯(lián)系了川外的大宋人馬,給我們找到糧食送來了,可以暫時解除山上的饑荒。但是,我們種的秋季糧食還等著降雨澆灌,所以,我領(lǐng)將士們下山迎接糧草,你們就在此安心祈雨吧!”

    當(dāng)王立發(fā)現(xiàn)林容一手拉著鳳兒,一手拉著翠翠,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后面時,他轉(zhuǎn)身朝后面的人一拱手,說:“張夫人,請您帶領(lǐng)大家回去繼續(xù)祈雨,否則前功盡棄,功虧一簣呀!”

    沒人聽他的,林容只是朝他冷笑,鄉(xiāng)親們潮水一樣繼續(xù)涌了出來,階梯上站滿了人。

    王立手一揮,大聲呵斥道:“都給我進(jìn)去!繼續(xù)做法事,繼續(xù)祈雨!你們聽到了沒有?”

    見沒人答應(yīng),他發(fā)火了,喊道:“再不進(jìn)去,本帥就對你們不客氣了!”說著手一揮,寺外的士兵一字排開,刀槍橫對,一步步朝林容他們逼來。

    翠翠不顧一切地喊:“你不能……”

    “孩子要吃奶了,你給我回去!”王立一把扯過翠翠,讓手下人將其余的人往廟里趕。

    翠翠陡然增了膽量,轉(zhuǎn)身跑回到林容身邊,手指著王立大聲說:“你要開門迎敵,你要把我們關(guān)起來燒死——”

    “死”字尚未落音,“嗖”的一聲,王立扔出的長劍已經(jīng)插進(jìn)了翠翠的胸脯。

    林容趕緊摟住翠翠,厲聲指責(zé)道:“你是殺人滅口嗎?她曾經(jīng)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呀!”

    在林容后面,寺廟里出來的人手上都抓著棍棒、菜刀、斧頭,讓王立心驚膽戰(zhàn)。他步步后退,瘋?cè)碌溃骸胺戳?,你們反了!?/p>

    林容指著王立,一字一頓道:“不是我們反了,是你!——王立!你要背叛釣魚城,我們能不反你嗎?”

    王立像是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強(qiáng)辯道:“不不不,這是翠翠爭風(fēng)吃醋,胡說八道,她真是死有余辜!”

    翠翠身上的劍穿心而過,血濕透了衣衫,她靠在林容身邊,顫抖著手指向王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終于,她的手臂像是被轟雷擊斷的樹枝垂落,身子也隨之癱軟了下去。

    林容怒不可遏道:“不許你侮辱翠翠!她雖是個弱女子,卻比你們這些須眉男子更有尊嚴(yán)和氣節(jié)!她已經(jīng)將你投降敵人的事告訴我們了!”

    王立仰天大笑道:“你知道又如何?江上招降的船只已經(jīng)來了,愿意和我出城歸降的就下來,一起去迎接安西王相,從此就可以吃飽飯,睡安穩(wěn)覺!除此以外,你們未必還有別的出路?”

    廟里廟外、臺階上下皆靜寂無聲,沒有一個人愿意下臺階。林容奚落地笑了,說:“王立,兵權(quán)掌握在你手里,可是正義卻在我們手中,弟兄們,不愿意做亡國奴的到我們這里來!”

    王立身后的將士紛紛拔出刀劍,護(hù)著身子,倒退幾步,再轉(zhuǎn)身跑上了臺階。

    眨眼間,身邊的將士所剩無幾,王立氣急敗壞了,他想不到,放出城那么多將士,這里還有人死心塌地不愿意投降,他吼道:“你們不降,誰給你們活路?”

    “我們突圍!”林容說。

    王立一聽,竊喜道:“對,為顯示他們的誠意,元軍早已從城外撤退了,昨夜鎮(zhèn)西門已經(jīng)放出了一批將士,可是那里山高路遠(yuǎn),你們必不能走,只有從新東門出城。今日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我開護(hù)國門接來糧食,救濟(jì)一城百姓,你們出城找條活路,以后我們再聯(lián)手抗元,我一定做你們的內(nèi)應(yīng)。”

    “謝謝元帥的美意!”林容依然笑得淡定,“要按照你的路線走,我們出城的將士剛到渠河嘴,就要被駐扎在云門山的敵人一網(wǎng)打盡!你是想不費吹灰之力借刀殺人,消滅心頭之患是不是?”

    王立大驚,心里罵道:“千刀萬剮的翠翠,你把什么都偷聽去了,什么都告訴她們了,把我的計劃全部打亂了呀!”

    他想了想,說:“看在張大人的面上,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你們要走哪邊,我就開哪道門!”

    “你放我們的生路?說實話吧,是我們放你一條生路!我們之所以不說破你的詭計,是我們不愿意讓我們的兄弟姐妹相互殘殺,還有一城百姓需要你給他們解除饑餓,否則,你還能打開護(hù)國門嗎?你那些把守護(hù)國寺后門的將士也已經(jīng)出城了!”

    身后人聲喧嘩,王一帶著自己的心腹士兵來了。王立大喜,把手一揮,大喊道:“你們走不了啦——手下將士們聽令!給我上——”

    “王立——你敢動武!”副元帥史炤突然從山門里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孩子。

    ?。∵@不是金豆嗎?王立的頭轟的一聲,涼氣從腳底直躥至天靈蓋。林容的人居然趁機(jī)洗劫了皇宮,鳳兒與山上幾個壯婦押著一個女人——啊,那是玉萍呀,她的嘴被塞住了,像白豬一樣被捆得緊緊的,豐滿的身子正在不停地扭動。

    一陣酸痛波瀾涌起,他感到了滅頂之災(zāi)。天啦,自己苦心安排的一切,不都是為了這母子二人嗎?如果失去了他們,我還圖個啥?于是,他馬上服軟,躬身施禮道:“張夫人,您行行好,放了我妻兒吧,本帥為你跪下了──”

    林容接過史炤手中的嬰兒,對王力冷冷一笑,說:“要保住他們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們突圍者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們滿城百姓的性命。”

    “你們要帶他們走?金豆還是個未斷奶的孩子呀!”王立跪直身子說。

    林容冷靜地說:“不帶他們走,我們怎樣走得出去?你放心,只要我們活著,你兒子就餓不死!我們會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的,還要讓他以你這腐敗墮落的父親為恥。這個不知什么的熊耳夫人,再也不能興風(fēng)作浪了。如果你要置他們的性命于不顧,那你就和我們決一死戰(zhàn)吧!”

    “反了!反了!你們是一群強(qiáng)盜——”王立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容他們退入廟里,從后門出去了。

    他孤獨麻木地尾隨在他們后面,看著他們穿過薄刀嶺,走出鎮(zhèn)西門,連駐守在那里的將士也一同走了。

    一群人義無反顧,踏上了突圍之路。

    王立癱軟在地,在烈日的炙烤下冷徹骨髓,一種正在墜入深淵的感覺讓他眩暈,仿佛頭腳倒置又急劇下降,產(chǎn)生了無可名狀的恐懼感,心里空洞洞的。他的眼里慢慢沁出一眶淚水,一滴滴順著他鐵青色的臉頰淌下,目光迷失在陽光燦爛的蒼穹里……

    “王立在這里!王立在這里——”王一領(lǐng)著一群陌生人向他跑來。

    一個奴才怎能直呼我的姓名?!他看過去,打頭那個衣冠楚楚的白臉官人就是李德輝嗎?他怎么怒氣沖沖的?啊,他妹妹已經(jīng)被劫持了,他找我要他的妹妹與外甥該怎么辦?

    王立思緒混亂,還沒想明白,頭上一黑,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將他罩住。他要割網(wǎng)而出,可寶劍卻插到翠翠胸脯上去了。他手無寸鐵,趕緊掙扎,卻毫無用處,身體被越收越小的網(wǎng)捆成了一團(tuán)。

    他聽見了自己骨節(jié)被折斷的“咔嚓”聲,于是痛楚地大叫起來:“我是王立呀……”

    “擒賊擒王,抓的就是王立!”那個官人的聲音響起,如巨雷炸耳。

    完了!完了!王立知道,自己的一世英名完了!三十六載固若金湯的釣魚城完了!

    作家在線:李幼謙,重慶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及散文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yù)主席。發(fā)表過三百多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抗婚》《傾城紅顏》《間島鐵騎》《臥底中將》《救贖,在迷霧中》《魯智深》等;散文集《踏歌而行》《獨步天下》《君子如茶》《葉落花開總關(guān)情》《一個老饕的美食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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