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意識的另類表達

隨著經濟的飛速發(fā)展，文學進入了信息化的時代。借助各式各樣的現(xiàn)代化傳播媒介，大眾文學迅速占據了人們的視野。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文學應當趨近大眾還是堅守精英立場成為學術界討論的熱點話題。在大眾文藝理論及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發(fā)展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眾文學和精英文學之間的界線并不清晰。實質上，這一階段的大眾文學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與官方話語相對應的民間話語表達，而是20世紀文學精英們站在精英的立場上，對民間生活現(xiàn)實的想象。以“五四”新文學和“左翼”文學這兩個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本文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目的和內容三個方面進行論述，揭示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大眾文學是精英意識的一種另類表達的實質。希望能夠為當下文學界對大眾文學與精英文學的研究提供新的方向。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由文化精英為主導的大眾文學登上歷史舞臺。摒棄舊文化，提倡新文學，破除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文化界限，推崇無產階級文學，“五四”新文學和“左翼”文學的興起為大眾文學的迅猛發(fā)展提供了契機。綜觀大眾文學的發(fā)展過程，精英主導的大眾文學與精英文學之間并非完全對立，相反，大眾文學中蘊含了濃厚的精英意識。

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時代精英

20世紀20年代以來，文學史上涌現(xiàn)了一大批文化精英，其主體是以魯迅為核心的文學研究會成員以及創(chuàng)造社、淺草社、沉鐘社的作家們。他們以啟蒙大眾，實現(xiàn)民族偉大復興為己任，不斷學習和借鑒西方先進的知識和實踐經驗來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在這種強烈的精英意識的引領下，他們的作品與客觀的世俗現(xiàn)實保有一定的距離，堅持張揚文學獨立精神和非功利審美特性，致力于啟蒙人民大眾，喚起民族新生。這些作品即是精英文學的代表。在長達數千年的封建歷史文化中，平民所接受到的知識十分有限，因此，精英與大眾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為了能夠打破這種文化不平等的現(xiàn)象，更廣泛地發(fā)揮文學的啟蒙功用，精英知識分子們開始嘗試大眾文學的創(chuàng)作，將高高在上的經典請下神壇，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表現(xiàn)日常市民生活的點滴，宣揚大眾文化。

20世紀30年代，文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的主要途徑，被一大批政治精英所引領，“文學革命”迅速轉為“革命文學”，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登上文壇。為了滿足政治斗爭的需要，他們以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為目的，掀起了一場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原創(chuàng)造社作家李初梨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一文中，直接提出了文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反映革命斗爭的觀點。這些政治精英們以“文學工具論”為核心，以缺乏表現(xiàn)時代的精神和妥協(xié)于封建傳統(tǒng)的罪名，對當時許多文化精英，如魯迅、茅盾、郁達夫等進行了缺乏理性的批判。引導這一時期文藝大眾化運動的仍然是精英群體中的成員，這是一場以精英為主導的由上至下的確立新的精英意識的政治運動。

文學本身對于藝術審美特質與哲學思想高度的追求，使得寫作的人必須擁有良好的文字功底和敏銳的社會洞察力。而這些能力，并非為多數人所擁有，只為少數人——精英所掌握。精英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們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以及藝術創(chuàng)作模式決定著文學將以什么樣的形式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大眾文學實質上是精英意識的另類表達。

二、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啟蒙大眾

“五四”時期，堅持“民間立場”，明確提倡“平民意識”的還有一位精英——周作人?！拔逅摹睍r期具有民間意識，致力于推行新文學的作家們普遍認為，民間文學是貴族文學、傳統(tǒng)士大夫文學的源頭。周作人提出的“人的文學”具有代表性。他認為，舊文學中人性、人權的缺失使得人們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飽受禁錮，死板僵化，缺乏生機。因此，新文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表達人，追求個性解放。在周作人的思想觀念中，個人是高于集體的，只有“人”的文學才是新文學。周作人雖然也很重視民間文學在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作用，但是他對于文學個性解放的追求使得他對于民間文學有著更為理性的批判，并以此為基礎，從不同的角度構想新文學的走向和內容。立足于這種獨特的“民間立場”，反對貴族文學，周作人提出了不同于陳獨秀和胡適的平民文學觀。他主張平民文學要注重對于普遍事物的表達，傳達真摯的情感。但是這種對于普遍事物的表達和普遍情感的傳遞并非是要求文學低俗化，周作人極為反對低俗化、急功近利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指出，“平民文學”并非是通俗文學。為了能夠使文學能夠惠及更多的民眾，新文學追求語言上的通俗化，但這并不意味著思想上也同樣可以通俗化，相反，新文學要傳達的是具有先鋒意識的、能夠啟蒙大眾的先進思想。其次，“平民文學”也不必追求“田夫野老”皆能領會的境界。畢竟因所受的教育和文學感悟能力不同，人們的文學素養(yǎng)各有高低，先進的思想和先鋒的理論本身就是只能為少數人所接受的存在。詳細分析了周作人的文學觀以后，不難發(fā)現(xiàn)，貴族意識也就是精英意識貫穿于周作人“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等文學主張的始終。作為新時期大眾文藝活動的開端，“五四”新文學運動完全可以定性為是一場以精英意識為主導，以啟蒙大眾為最終目的的文學革命。

與“五四”對于大眾的文化啟蒙相似，隨后大力倡導大眾文學的“左翼”文學也是以啟蒙大眾為最終目的的。不同之處在于“左翼”文學是一場以具有強烈階級意識的精英為主導的政治啟蒙運動，文學成為了政治精英們宣傳集體意識的工具。表面上看，這是一場精英引領下的大眾的反叛。但是實質上，這是一場精英自己的反叛?！靶碌木⒘D取代舊的精英”時，團結被統(tǒng)治者的力量，“充當一切被壓迫者的領袖”，以追求大多數人的共同利益為己任成為了一個強有力的途徑。而一旦反叛成功，精英們就會成為新的統(tǒng)治者，社會大眾仍然是被啟蒙者，等待著下一次的“大眾的反叛”。

三、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容——大眾生活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魯迅十分注重對于民間傳統(tǒng)文化形式的傳承?！案?、詩、詞、曲，我以為原是民間物，文人取為己有，越做越難懂，弄得變成僵石，他們就又去取一樣，又來慢慢地絞死它?！边@是魯迅心中，封建時代的士大夫文人與民間文學之間的關系。將真正的民間文學還給大眾，于其間挖掘源遠流長的民族精神，批判國民劣根性成為魯迅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容，也是魯迅的深刻所在。魯迅小說中著重描寫兩類人，知識分子和農民。他以犀利的語言，透過一系列幽默風趣的方言、諺語、笑話等，生動且深刻的揭露大眾的生活境況以及他們的思想狀況。社會斗爭日益激烈的時代，啟蒙運動伴隨著更多的流血與犧牲。正當無數精英們?yōu)榱俗约旱睦硐耄瑸榱俗约旱呢熑味⊙獖^戰(zhàn)時，魯迅充滿苦澀的發(fā)現(xiàn)啟蒙的無力與悲哀。因而，他的筆下出現(xiàn)了《示眾》這樣通過敘寫大眾觀摩砍頭的場景，揭露了發(fā)生在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之間的“看”與“被看”關系的作品。對于被啟蒙者來說，啟蒙者的舉動猶如瘋子一般，被視作“狂人”。這種對立的關系在《藥》中進一步的發(fā)展為“吃”與“被吃”的關系，讀來讓人毛骨悚然。而《祝?！分斜环饨ㄖ贫葕Z取性命而不自知的祥林嫂、《阿Q正傳》中喪失主體意識卻自我感覺良好的阿Q身上，更是展現(xiàn)出了大眾的真實生活，真切的揭露出了國民心中令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奴隸意識。這些“五四”時期在文壇上占據重要地位的表現(xiàn)大眾生活的作品，是魯迅以啟蒙者的身份，對于時代文學精英的主體意識的真實表達，對后來精英知識分子們的大眾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五四”時期的啟蒙文學為了能夠實現(xiàn)啟蒙大眾的目的，對大眾生活的關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許多在封建社會不入流的文學樣式、民間傳統(tǒng)都被重視起來，成為備受推廣的平民文學、大眾文學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這種關注與推廣在“左翼”文學時期進入了一個新的高度。以階級宣傳為目的的“左翼”文學將文學視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著重宣揚激進的社會革命的思想，忽視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問題，認為對于文學形式的追求是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做派。在“左翼”作家看來，文學是有階級性的。為了推廣無產階級文學，“左聯(lián)”成立一年半后提出了為工農大眾服務的口號。在這樣的口號的引領下，作家被要求創(chuàng)作反映工農大眾生活和無產階級斗爭的作品，而“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tǒng)也因脫離人民群眾受到強烈的指責和批判。隨后，建立在文學工具論基礎上的文藝大眾化問題被提出。左翼作家認為文學藝術本應該非只有少數的優(yōu)秀者才能夠鑒賞，而應該是屬于大眾的，應該屬于從事生產的大多數的民眾的。讓大眾聽得懂、看得懂成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首要原則。這種極端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模式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很快失去了文學本身的特質，淪為了教科書、宣傳單式的大眾讀本。而其所高度宣揚的大眾文學實質上也只是少數掌握政治權力的精英們?yōu)榱藗鬟f自己的思想意識而進行的一場政治宣傳。

不論是“五四”新文學還是“左翼”文學，其對大眾生活的表現(xiàn)都是精英視域下的大眾生活，大眾文學實質上就是被打上了“精英意識”烙印的另類表達。這種表達寄寓著精英知識分子們對于社會大眾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及其貧瘠的思想狀態(tài)的反思。

21世紀以來，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由經濟競爭轉為文化軟實力的競爭。在這樣的國際大環(huán)境下，文學的重要性得到凸顯。當代文學究竟應該走向哪里？是保持精英文學的立場，還是走下神壇迎合大眾的需要？本文截取現(xiàn)代文學中，兩個對大眾文學進行了較為集中的探索的時期，“五四”新文學和“左翼”文學兩個階段，通過對大眾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目的和內容三方面的探索，深入挖掘了大眾文學與精英文學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得出了大眾文學實質上是精英意識的另類表達的結論。大眾文學與當下一些以追求商業(yè)利益為目的，為了娛樂大眾而進行的低俗化創(chuàng)作不同，它是精英們走下神壇，與大眾接軌的一種有效的途徑，代表了精英們對于大眾物質生活以及精神世界的關注與反思。拋開精英意識的大眾文學并非是真正的大眾文學，需要我們嚴格區(qū)分。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