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

熊西平

愛蓮家在我家的后面，從我家東北角的矮院墻看出去，或是從我家廚房的格子窗戶看出去，她家的土門樓子和她家老堂屋黑黑的西北角都一目了然。她家房屋的地勢很高，差不多是全莊子最高的地方，蹲在那里，似乎整個村莊都在它的腳前面。愛蓮家不光是高，還有許多我們都不明白的地方。她家的宅盤子大，后面有一道寨溝，很深的寨溝，據(jù)說一百多年都沒有干過。到了春夏，坐在溝邊，能聽到地下一陣一陣咕咕嚕嚕的聲響。老人們說，那是烏龜在擦蓋。百年老龜啊。到了村莊有抽水機(jī)的時候，兩臺機(jī)子不歇?dú)馊烊钩槭Ａ藗€底兒，還是沒干，但是，溝沿下的洞口都露出來了，有膽大好事的人爬進(jìn)去，竟掏出來三簸簍香龜，倒在旁邊的稻場上，像一堆青石頭。愛蓮媽說，怪不得睡到半夜聽到床底下響，原來是這些龜孫子把洞打到床肚底下去了。溝沿離她家堂屋有五六丈遠(yuǎn)呢?？坷锏臏涎厣厦苊艿亻L著“狗蛋桃子樹”，這種樹滿身的刺，滿枝的刺，潑辣辣得嚇?biāo)廊?。老人們說，這樹是栽在溝沿邊上擋賊的。一道宅溝一道刺，不知道圩墻在哪里，真是不一般的人家。

愛蓮家有盤石碾，盤在前門樓子的西屋山外邊。全莊子三百多口人就兩盤碾子，另一盤在東頭一家曾經(jīng)的大戶人家。他們擁有碾子擁有土地的時候，叫“爺”，東莊子“三爺家”。土地被沒收后，別人叫他“地主”。叫地主的人家沒了土地。但是，他叫地主了。大約到了1980年前后，人們都又改稱他家“東莊子”了。不叫地主，也不叫爺了；只有懷舊的老人們偶爾還會說：東莊子三爺家。但是，愛蓮家不是地主。他家不是地主怎么會有石碾子呢？那可是大家當(dāng)?，F(xiàn)在碾子露天使用，據(jù)說，當(dāng)年都有很大的碾房，窮人家用他們的碾子，并不收錢。

我們家離愛蓮家近，上兩個很淺的土坎就到她家了。所以，我家碾米都到愛蓮家的石碾上去。據(jù)說那碾子是充公了，但是，誰也沒把它搬走的意思，“充公”只是一種說法。它作為私家的和作為公家的一樣，都仍然盤在那個地方，沒動。我家去碾米，愛蓮媽總是非常的熱情，端板凳倒水的；逢著排隊(duì)的時候，還讓去她家的門樓子坐著納涼。每當(dāng)這時候，愛蓮也會跟著忙里忙外的，鼻尖上滿是汗珠子。她家的過道里放有兩尺寬的春凳，還有一尺多寬的大板凳。我感到很吃驚。這樣的凳子，也只有“東莊子”有。那時，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duì)長。我以為她家對我們的客氣與此有關(guān)。母親說，她家與我們家有點(diǎn)薄親。到底是什么親戚，我也弄不明白了。

石碾的西邊是一大塊空場子，比生產(chǎn)隊(duì)的稻場小，但應(yīng)該是莊子上私家擁有的最大場地。那個地方民間的活動很頻繁，打花鼓賣藝的，玩猴兒賣針的，吞刀的，雜耍的，說書的，都喜歡擇那個場子。那場子離莊戶最近，關(guān)鍵是那場子一年四季都是平整的，雨后也好，豬拱過也好，那地方隨時會被愛蓮的家人平整好，不會坑坑洼洼的，連草皮都保持得很好。還有，每一次活動后，愛蓮和她的哥哥姐姐都能給那場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不一定每個人都喜歡打掃，但是，毫無疑問，人人都喜歡干干凈凈。

愛蓮門口西南方向不遠(yuǎn)，有一塊墳塋地，斜斜的彎著幾座墳，都包得鼓鼓大大的。這沒什么稀奇。吸引人的是它的周圍有那么多高高大大的棗樹，每一棵都有孩子的兩抱粗。記不清幾棵了，也許是十棵，也許是八棵。這也是全莊子唯一的。棗子做成青疙瘩鈕兒的時候，我們孩子就看著愛蓮家的棗樹琢磨，為啥不是家家都有一棵棗樹，偏偏都讓愛蓮家獨(dú)占去了？弄得我們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地做小偷！弄得我們在棗子成熟季節(jié)心神不寧，誤了很多事情。

棗子紅了，蟲子先得，小鳥先得，愛蓮先得，我們只能裝著趕豬騎牛從棗樹下過，干點(diǎn)蟲子小鳥干過的事兒。有時候夜晚我們在外地看電影或聽書回來，一群孩子嘯叫著從樹旁的小路上跑過，照著棗樹砸一磚頭，聽著棗子暴雨一樣嘩嘩嘩下過一陣，心里感到好受些，但是，并沒有人敢去撿棗子。那些棗子都被夜晚饑餓的母豬找吃了。愛蓮的媽第二天一早總免不了站在某一個墳頭上罵一陣子。大人們都會問自己的孩子：有你嗎？沒一個孩子敢承認(rèn)，都搖頭說沒有。

收棗子的時候很熱鬧，老老少少都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圍著看。樹下圍著各種粗布單子舊漁網(wǎng)接著。愛蓮的大哥大嫂拿著桿子長長的秧耙子捉住一根根沉甸甸的大枝頭使勁兒地晃，棗子像一陣又一陣的雹子一樣不分點(diǎn)地往下落，單子上網(wǎng)子上很快起了厚厚的一層。棗子的性子急，落在地上總會跳一跳，再跳一跳，有不少一不注意小鼠一樣一眨眼跳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下棗子的人腳邊上去了。棗子跳到誰的腳邊上就成誰的了，彎腰撿起來就是了，無須客氣，無須顧忌，這是規(guī)矩。已經(jīng)是秋天了，孩子們都穿著夾衣；即使那天很熱，也穿上夾衣，把夾衣上大小口袋都裝得滿滿的，疙疙瘩瘩鼓出來，用手護(hù)著。嘴里還得不時地往里填，嚼著，把這個大布袋也盛滿。愛蓮家下棗子，是全莊子的節(jié)日，有的人家甚至把出了嫁的姑娘接回來。愛蓮家也會當(dāng)著客人一樣待，專門會包一包給他們。下棗子的第二天，愛蓮家碾子旁的場子上鋪滿了大紅棗，一片紫。紅的沒紅的經(jīng)開水一過，都紅了。我們看了眼都紅的，比那棗子還紅。不禁想，這地方恁好的棗子，為什么只長在愛蓮家？不知道，連我們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紅棗曬干后，愛蓮媽會一家送一碗，挨著門的送，一家也不漏。家家都說著道謝的話。愛蓮跟在媽后面，挎著竹筐，兩腮紅紅地映著大棗，嬉笑著一家一家地走。見了的老人婦女都不夸棗子，連連夸愛蓮漂亮，直夸得愛蓮只向她媽的背后躲。愛蓮媽心里比那嘎嘣脆的棗子還甜呢。

愛蓮比我們大七八歲。在我們孩子的心里，愛蓮簡直就是老人們說的仙女下凡。鴨蛋臉，高個頭，風(fēng)擺柳，兩根粗黑的大辮子總在腰間快活地跳來跳去。還能干，擔(dān)百斤挎百斤的。那時常聽大人們說，誰誰家的姑娘好，聽者就會問：有愛蓮好么？說的人歪頭想一想會說，個頭沒愛蓮高，腰也沒有愛蓮水……哪能姑娘都跟愛蓮比呀？大家都說愛蓮的時候，愛蓮十七八歲了，是找婆家的年齡了。女孩子漂亮也是負(fù)擔(dān)，哪能找到相稱的婆家呀？媒人們也忙壞了，三天兩頭兒往她家里跑，向她媽鼓勁兒：這閨女，不吃商品糧的不嫁；不是干部家庭別想?？墒?，兩度春花秋月以后，媒人都傻眼了：這愛蓮還真不好找婆家呢。低門不進(jìn)，高門不娶。干部家庭，吃商品糧的人家，一見愛蓮的長相都喜歡，可一打聽，愛蓮沒上過學(xué)，一個字也不識，睜眼瞎。人家就會遺憾地回絕：要是有文化就好了！飛鳥一樣快，愛蓮的媽急得嘴上起燎泡，見人就嘆氣。

忽一天，有個好消息傳來。好消息是一個鄰居帶來的。鄰居的一個表弟十八九歲，姓趙，要當(dāng)兵去了。鄰居表弟每年來拜年，大家都認(rèn)識。人長得也漂亮，還會吹口琴，活潑潑的，惹人喜歡。就是黑一點(diǎn)。黑，不怕，黑是本色嘛。過去沒說到人，除了挑三揀四的，還因?yàn)樗〉哪堑胤礁F。那是個大水窩。白露河每年夏天一漲水，大水就圍了莊臺，一夜之間把莊稼一抹平，十年八淹。誰家的好閨女往大水窩里扔？這親事一提，愛蓮一家子很躊躇。哪有這樣合適的大男大女在等著？是門好親戚?？墒?，那地方實(shí)在太窮，不能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呀。不過，那個年代當(dāng)兵吃香，是農(nóng)民的孩子跳農(nóng)門——轉(zhuǎn)干，吃商品糧的唯一途徑。等到穿上四個兜了，一切不都解決了？況且，那姓趙的小伙子又機(jī)靈，又會吹口琴，不是不可能穿四個兜的。那時，當(dāng)兵的若干個吃香的內(nèi)容里，好說對象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只要這邊一穿上軍裝，那邊媒婆就腳不沾地?cái)f上門了。允許躊躇的時間很短，也就一夜之間吧。第二天一早，就回話，答應(yīng)這門親事。三兩天趙家讓媒人拎了一個小包來，一掛炮放出去；這儀式叫下“書字”。下過書字，這親事就定了。

愛蓮的婆家一定下來，人就顯得容光煥發(fā)的，兩條大辮子總梳得油光水亮的。每天生產(chǎn)隊(duì)喊上工的喇叭聲一落，愛蓮總扛著鋤頭跑到最前面去。穿著繡花鞋的腳步干凈利落。我們的生產(chǎn)隊(duì)很大，四五里外白露河邊上還有我們的灘涂地。去遠(yuǎn)地里除草，都是青年婦女。大人們一上工，我們就趕上牛跟著走。那一天，是初秋的一天，灘涂地邊上的小蓼長得特別茂密，一片紅一片紫。水蒿占去了一塊一塊的濕洼地，炫耀似的瘋長。牛一撒手，貪婪地呼哧呼哧地覓食，喘息著，似乎連呼吸都得搶時間。白露河溽暑的濕氣，在太陽照射下秋霧一樣蒸騰彌漫?？柿说娜藗儠芟掳茁逗优踔宄旱暮铀饪?，享受得連打幾個激靈。粗布手巾反復(fù)在水里搓洗，汗水汗氣隨著流著斜紋的水波淌走。我們瘋過了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流云飛鳥。青年婦女歡快的笑聲一陣趕一陣傳過來。有人說，等小趙穿上四個兜，愛蓮就不用曬這黃天老日頭了。愛蓮說，真提干了，說不定不要俺了。城里漂亮姑娘多得是。一個接過話說，城里姑娘哪有你漂亮??？愛蓮說，光漂亮有啥用??？俺不識字啊，真到了城里還摸不著廁所呢。俺這親事啊，就是這河灘的芝麻——不定油呢。婦女們一陣沉默的嘆息。

愛蓮和小趙定下親事后，小趙到部隊(duì)不到半年就寄了一件黃的確良的軍上衣，胸前兩個兜的。愛蓮第二天就穿上了。這是這個莊子上姑娘穿的第一件黃軍裝。愛蓮穿著自豪極了。天很熱了，她還在穿著。天很冷了，該穿棉衣了，她還在穿著。逢挑擔(dān)子的活計(jì)，她才會脫掉，疊好。一年了，兩年了，小趙提干也沒有消息。有人問愛蓮，愛蓮就說，哪能那么快呀？又沒人！

大約愛蓮的黃軍裝有點(diǎn)發(fā)白的時候，忽然傳來消息，小趙退伍了。小趙黃軍裝黃軍帽來愛蓮家，好像很能說，說了很多話，眉飛色舞的，偶爾還夾雜著“媽的”“他媽的”當(dāng)兵的標(biāo)志性用語。愛蓮大方地接待著每個來看望的人。

大約是秋季，莊稼收畢了，愛蓮家的棗子也一家一戶地送過了，愛蓮要出嫁了。那是早上，太陽比愛蓮家的棗樹還高的時候，愛蓮被她的嫂子背出了她的門樓子。穿著紅襖，紅褲，紅鞋，頭搭著紅布巾的愛蓮嚶嚶地哭著。接著抬出了大紅的箱子，一大一小兩個。大紅的盆架。柳編的筐里挑著瓷盆，大紅紙糊著盆口。四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用染紅的繩子捆著，由兩個小青年抬著。愛蓮走在這些物件的后面。嫂子，鄰居姑娘媳婦，平時的好朋友，一大堆的人，緊緊地簇?fù)碇?，慢慢地向前走。等走到一個叫魚塘埂的土堆子時，其他人等都停下來，只有接親的和送親的隨著走。

那正是旺秋，白露河和它的支脈北港溝兩邊，滿眼都是火一樣的小蓼花，紫紅紫紅的。一條小路忽明忽暗地蜿蜒在那一片大紫之中。這片紫色圖案的那端邊緣就是愛蓮的婆家了。新娘子愛蓮和她送親的隊(duì)伍在這紫色的圖案中像一朵大花團(tuán)，那鮮艷的紅花團(tuán)蠕動著，漸漸地變遠(yuǎn)，變小。過一道溝，再過一道白露河，上了渡口，那邊就是她的婆家了。

站在魚塘埂上目送的人說，那大箱子里盛了半箱子大紅棗。有人說，六天回門后，愛蓮就不叫愛蓮，應(yīng)該叫她小老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