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村口過隊伍,碾子擠在人群里瞧熱鬧。排長一眼瞅見他,過來在他寬厚的胸脯上搗了兩拳,說:“這身板兒,不當(dāng)兵可惜!”
碾子只是輕微晃了晃,問排長:“當(dāng)兵有啥好處?”
排長說:“飯管飽,還發(fā)軍餉。”
碾子又問:“那……攢一年錢,夠買頭牛不?”
排長愣了一下,然后呵呵一笑,說:“這就看你小子咋混了!”
碾子心動了,碾子家人口多,吃不飽,更關(guān)鍵的是,碾子打小就有個夢想:給爹娘買一頭牛。爹娘在土里刨食,犁田耙地全靠人力,碾子看著心疼,但那牛太金貴,一般人家買不起,連村里最大的財主家,也才只有兩頭哩。
碾子要當(dāng)兵,跟爹娘告別。爹蹲在地上,埋頭抽旱煙,不吭聲;娘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碾子安慰爹娘,自信地說:“爹、娘,放心,俺一定要給你們掙一頭?;貋?!”
碾子就跟著隊伍走了。
碾子膽大。除了跟日本鬼子干第一仗時,嚇尿了褲子外,幾仗下來,就不怕了。碾子槍打得湊合,但有一身蠻力氣,手榴彈扔得遠(yuǎn),肉搏戰(zhàn)時,敢玩命,掄起大刀片子砍幾個鐘點不喘粗氣。
部隊按月發(fā)餉,撂倒了日本鬼子呢,額外還有獎賞,撂倒得越多,黃金就越重。這些錢,都被碾子裝進(jìn)一個小布袋里,寶貝一樣緊緊揣在懷中。閑暇時,碾子就把布袋掏出來,一塊一塊地數(shù)錢,心里在暗自盤算,那錢,從剛剛夠買牛尾巴,再到半條牛腿、一條牛腿……
碾子數(shù)得有滋有味時,排長湊了過來,說:“你小子當(dāng)兵,就為了錢???”
碾子詫異地說:“咦——攢夠了錢,才能買牛!”
“光知道買牛,就沒想著打鬼子?”排長問。
碾子想了想,說:“打鬼子,劃算,有賞錢哩。”
排長氣得在碾子后腦勺拍了一巴掌。
有一次,部隊路過一個村莊,這村莊被鬼子占領(lǐng)過,房子燒了,村民也被殺光,橫七豎八的尸體,慘不忍睹??粗@慘狀,士兵們都沉默了,而仇恨的怒火,卻在每個人的胸中燃燒。
碾子走到一個巨大的骨架前,他知道,這是牛的骨架。牛骨架四仰八叉地戳在那里,慘白的骨頭上,掛著血跡和殘存的牛皮,牛肉早已被鬼子們剔干凈,吃掉了,剩下個牛頭,圓睜的牛眼,正直勾勾地沖著碾子。
碾子知道,這是頭正當(dāng)壯年的牛牯子,他心痛得連聲說:“多好的牛??!多好的牛啊……”
這時候,排長也走了過來,拍拍碾子的肩膀,問:“還想買牛嗎?”
碾子實誠地說:“還想買?!?/p>
排長一指地上的牛骨架,吼:“買個屁!小子,不把鬼子殺光,你買了牛,它也會這樣!”
碾子握緊了拳,也大吼一聲:“老子要殺光小鬼子!”
回到駐地,碾子把大刀磨得閃著寒光,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殺光鬼子,就是買了牛,也保不住。
碾子隨部隊一路打下去,就到了一個叫富金山的地方,軍部接到上峰的死令,務(wù)必在此地阻擊鬼子十天。碾子聽排長說了,這是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的外圍戰(zhàn),對手是鬼子的獲洲師團(tuán),在南京犯下了滔天罪行。
碾子就把砍卷了口的大刀,磨了又磨。
阻擊戰(zhàn)打到第五天頭上,碾子所在的師已經(jīng)死傷大半,陣地也丟了幾次。為奪回陣地,師長下令組織敢死隊,在夜間突襲,碾子第一個報了名。
每名敢死隊員發(fā)了十塊大洋的賞錢,臨出發(fā)時,師長又給每人敬了一碗酒。這時候,碾子懷里已經(jīng)空了,那裝錢的小布袋連同一封遺書,被他托付給了排長。
排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營長了,受了重傷,剛剛被抬往后方醫(yī)院。
碾子沒了牽掛,一仰脖,喝干了碗里的酒……
一個多月后,碾子爹娘收到了碾子的遺物。碾子的遺書很短,只一句話,說:爹、娘,用俺攢的錢,買頭牛,好好種地!
春耕開始了,爹娘用碾子攢的錢,買了頭小牛牯,剛兩歲的牙口,正一身蠻力,套上犁,立即頭一沉、肩一聳,不用揚鞭就撒著歡兒往前走,犁鏵鉆進(jìn)地里,泥土就嘩嘩啦啦地往外翻。
白發(fā)蒼蒼的老娘,閑坐在地頭,看那牛牯犁地,忽然又想起碾子,“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爹扶著犁,這時候趕緊扭過頭去,也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