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白雪域高原的布谷鳥

呼東方

在藏語音樂世界里，他被認為是音樂之神附體之人。他發(fā)表了上百張的音樂專輯，創(chuàng)造了個人音樂專輯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他的音樂一直扎根在藏民們最樸素的生活中間，是僅存的堅持用母語唱歌的歌王。因此有人說，他的去世，意味著藏族音樂傳統(tǒng)彈唱時代的終結(jié)。

2月28日上午，藏族歌手亞東發(fā)了一條微博：德白兄弟，一路走好！

同一天，藏傳佛教噶舉派（白教）最高活佛十七世噶瑪巴·鄔金欽列多杰也發(fā)表了公開悼文：“雪域藍色布谷鳥”德白與我們永遠辭別而去。對于一個在德白美妙音符中成長的人來說，如同生活中突然遺失了一件極其珍貴的東西般悵然若失……

德白是誰？

有藏語的地方就有他的歌聲

“只要有藏語的地方，就有他的歌聲，就有他的聽眾?！?/p>

德白去世后，他的結(jié)拜兄弟才讓當知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難以自撥。在他看來：“德白歌聲的影響力大過一個活佛，所以在他的葬禮上才有那么多的藏民自發(fā)地都去朝拜他。”

一位叫阿克貢布的網(wǎng)友發(fā)表了《認識德白老師的歷程》。在他的記憶里，1990年代在家鄉(xiāng)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每到秋收的夜間，在松香木頭的照明下，一家人盤坐在地上掰玉米皮，爸爸就打開老式錄音機，開始放那幾盤視如珍寶的磁帶，今晚這一盤，明晚那一盤，反復(fù)放。有時爸爸還會跟著哼唱。爸爸還告訴他：“這個人叫安多，是北方的藏族?！?/p>

2011年，阿克貢布到中央民族大學上學，從好友環(huán)多加那里知道了德白。他一聽德白的音樂，恍然大悟，原來德白正是小時候爸爸反復(fù)提及的“安多”。

其實，阿克貢布父親所說的“安多”，也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安多藏區(qū)。藏族分布區(qū)邊緣地帶的四川阿壩州、甘肅甘南州、青海的六個地市，以及西藏那曲地區(qū)，統(tǒng)稱為安多藏區(qū)，而藏族最能歌善舞的康巴漢子就出自這里。

德白的藏語意思是“雪域杜鵑”。1968年，德白出生在甘肅省瑪曲縣曼日瑪鄉(xiāng)的一戶牧民家里，是家里的老三。在瑪曲中學初中畢業(yè)后，德白就輟學了，因為當時的瑪曲沒有高中。按當?shù)氐牧曀?，家中男子成年后，都要出去放牧，德白自然也不例外?/p>

德白與眾不同的是，他有一副好嗓子。為了唱歌，他經(jīng)常在放牧之余，跑到別人的婚禮或者喬遷現(xiàn)場去唱歌，很快就在瑪曲一帶非常有影響力，被公認為是當?shù)刈詈玫纳ひ?。當?shù)睾芏嗖孛穸颊J為，他的嗓音是度母（全稱圣救度佛母，為觀世音菩薩所化現(xiàn)之身）給的，因此開始稱呼他為百靈鳥。

1986年，德白通過考試進入瑪曲縣歌舞團。從這時開始，他先后與別的歌手合作灌制發(fā)行《雪山情》《格桑拉姆》《才讓措姆》《妙音歡歌》《心聲》《小百靈》《奔倉翁毛》《藏語文之歌》《羚羊情》《優(yōu)美的彈唱》《幫錦梅朵》《最新龍頭琴的彈唱》《母羊悲歌》等15盤磁帶。同時，他自己又灌制了三盤自己作詞、作曲并演唱的磁帶。這些磁帶發(fā)行后，迅速傳遍整個藏區(qū)，藏民們都知道了一個會唱歌的百靈鳥叫德白。

1987年8月，甘肅人民廣播電臺舉辦“甘肅民歌廣播邀請賽”，德白獲得業(yè)余組“銀波”獎。第二年，共青團甘南州委、甘南州青年聯(lián)合會、甘南報社聯(lián)合舉辦“青春之聲”歌手大賽，德白又獲得二等獎。

參加這些比賽后，德白突然覺得，他自己的歌唱藝術(shù)還需要尋找新的突破，于是決定拜師學藝。

將彈唱藝術(shù)推向整個藏語世界

德白拜師之前，他的演唱方式基本屬于傳統(tǒng)的自編自唱。用才讓當知的話說：“即興創(chuàng)作的本能，是我們這個民族歌者從古到今的特點?！?/p>

不久，德白拜瑪曲當?shù)貜棾嚾巳A爾貢為師?！暗掳资呛腿葜袪柤滓黄鸢菸覟閹煹摹！比缃衲晔乱迅叩娜A爾貢對于德白是1988年還是1989年向他拜師的已記不清楚，但這兩個弟子后來取得的藝術(shù)成就，則讓他感到得意和驕傲。

說到彈唱，需要提一下龍頭琴。龍頭琴彈唱深受藏民喜愛，其發(fā)源地就是瑪曲。這個在藏語里被稱為“東令”的樂器，據(jù)說是拉卜楞寺寺主二世嘉木樣大師在西藏學習時帶回寺院，后來成為拉卜楞寺僧侶樂隊的主要伴奏樂器。

“文革”后，身為瑪曲縣人民醫(yī)院副院長的華爾貢擔任拉卜楞寺第六世貢唐倉大師的日常保健醫(yī)生，有機會在拉卜楞寺學習龍頭琴彈唱技藝。德白拜華爾貢為師之時，龍頭琴在藏區(qū)已經(jīng)無人不知。

“我們這里也沒有什么拜師的禮節(jié)，他們要學，我就讓他們來學了?！比A爾貢老師的這種收授學生的方式，也影響了德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德白掌握了龍頭琴彈唱的精髓。

德白擅長即興創(chuàng)作歌曲，這使他的彈唱內(nèi)容在創(chuàng)作范圍上更加寬廣，不僅有宗教題材，也反映藏民生活的點點滴滴，這是他的作品流傳更快更廣的原因之一。

在很多年輕一代藏民心中，德白的作品是“做了最沉痛的思索，用歌喉唱出了整個時代的輪廓和西藏人的悲喜”。很快，有年輕藏民也慕名來到瑪曲向德白拜師學藝。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德白已成為藏民心中當之無愧的傳奇歌手。這個時期，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很多歌曲，而且發(fā)行了很多磁帶和VCD。代表作有《雪域之子的心》《我和布谷鳥》《格桑拉姆》等。有人這樣形容：“在西藏，你隨便坐上一輛客車，車廂里放的肯定都是德白的歌。司機和乘客會一道歡快地哼著每一首歌?！?/p>

藏民喜歡德白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認為他是用心靈在歌唱。在蘭州的音像批發(fā)市場，藏族音樂的磁帶和VCD中，德白的名字是最常見的。在西藏的很多城市、甘南州的首府合作，音像店里德白的音像制品就更多了。只要一有他的新專輯出版，藏民馬上會去購買。從此時起，他便被公認為圖博特（藏語母語）彈唱教父級人物和節(jié)奏彈唱開創(chuàng)者。

1998年，德白第一次婚姻失敗后，他離開家鄉(xiāng)瑪曲，到四川成都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朗瑪廳（藏族的歌舞廳）。

這樣的作品是可以拿來充饑的

2016年3月19日凌晨，仍沉浸在痛失兄長悲傷中的才讓當知喝了很多酒，用手機拍了喝完的一堆空酒瓶，然后發(fā)了一條微信：“世人都不理解我的心，只有啤酒懂得我的心！”

仿佛只有喝酒，才讓當知才覺得自己又和德白坐在一起把酒言歡。而在德白去世前的2月13日，才讓當知一個人從瑪曲驅(qū)車趕到成都，當晚整夜在醫(yī)院陪著德白。他隨后發(fā)了這樣一段文字：“今夜我就在您的床邊，傾聽您講述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今夜就在這里和您一起看這座城市的夜景聽嘈雜的汽笛聲，談?wù)撝鞘械狞c點滴滴。很久沒有這樣細談過，很多年沒有和您這樣一起觀摩過城市的景色?！?/p>

也是在這個晚上，德白告訴才讓當知：“我最后悔的就是喝酒！”

因為地域、氣候和生活習性的原因，藏民們都頗好酒。對于德白是如何開始喝酒的，才讓當知非常清楚?！耙郧皢挝灰灿袘?yīng)酬，喝酒是避免不了的事。但是從他離婚后，就開始天天喝了?！?/p>

1993年，才讓當知考入瑪曲縣歌舞團。他本應(yīng)與德白是師生關(guān)系，卻最終成為拜把兄弟。在才讓當知的眼中，德白是一個要比自己崇高很多的人：“他是真正的救世主一樣的人，錢財看得非常淡泊，對朋友特別慷慨。如果是他有的別人沒有，只要你開口，他從來不會不給。”最讓才讓當知欣賞的是：“他從不埋怨任何人，也不會和誰計較什么，特別幽默樂觀?！?/p>

在成都開了朗瑪廳后，德白除了唱歌、喝酒、交友外，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各地投奔他來學彈唱的學生身上?！暗掳资諏W生從來沒有學費，而且吃住都是他管?！?/p>

德白去世后，一位歌迷發(fā)微博評價道：“為何他的作品能經(jīng)久不衰，原因只有一個：他抓住了民族的根，給予我們精神的食糧。這樣的作品是可以拿來充饑的，如一碗藏茶，能解我們疲憊時的不堪，焦慮時能讓我們清醒?！?/p>

才讓當知告訴記者，2014年，在很多人勸說下，德白同意自己被申報為甘肅省藏族民間彈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人?！笆俏?guī)退陥蟮模绻麤]走的話，今年開始就有傳承人費用了?！辈抛尞斨f。

魂歸拉卜楞寺

2015年夏天，德白在朋友和學生們的支持下，發(fā)行了第100張專輯。據(jù)說，這個數(shù)量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2015年底，德白檢查出已是肝癌晚期，這讓才讓當知非常震驚和悲傷。德白住院后，他的朋友和學生們才心酸地發(fā)現(xiàn)，這個辦了十多年朗瑪廳，發(fā)行了百張專輯，售賣了無數(shù)磁帶和VCD，伸手救助過無數(shù)人的歌王，當自己有病需要錢住院時，竟然捉襟見肘。于是，大家發(fā)起了公益救助，于2016年2月3日晚在成都夢幻唐古拉舉辦了《愛的百靈》演唱會，在為德白募集的同時，也為他祈福。歌迷們說：“他一直在為別人付出，如今到了該回報他的時候了?！?/p>

2月27日晚，德白去世，他的遺體當晚從成都送回夏河。才讓當知得知消息，也連夜從瑪曲趕往夏河。“他的遺愿就是去世后回到拉卜楞寺。拉卜楞寺的僧人自愿為他祈禱超度，一直到送葬日?！?/p>

才讓當知告訴記者，為德白送葬那天的壯觀場面，讓他深感震憾?！耙幌伦泳蛠砹?00多僧人，我們本來安排了七輛大面包車，但其他來送別的車輛太多了，估計超過了200輛。我們根本沒想到會涌來那么多人，場面幾乎沒法控制。”

此后一段日子，很多沒有能去拉卜楞寺為德白送葬的歌迷，開始持續(xù)不斷地在各地舉辦各種小型的祈禱會。加措活佛慈愛基金、其吉羅珠活佛等微博都為德白做了祈禱。從2月28日起，中國藏族音樂網(wǎng)也在首頁上方掛出了德白的照片，以此紀念他。

3月3日，藏族歌手曲爾甲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馬爾康草登格爾登寺為德白老師點酥油燈超度。

3月6日，在英國的部分藏民也為德白舉辦了小型祈禱會。

德白去世前，藏語樂壇有四大歌王，即華爾貢、德白、南木卡和多熱。隨著德白的離開，很多人悲傷地說，這是藏族音樂傳統(tǒng)彈唱時代的終結(jié)。

（本文在采寫的過程中，得到瑪曲縣黨校陳拓老師及瑪曲縣歌舞團的幫助；部分圖片由才讓當知提供，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