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蹤跡十年心

高嘉欣

南緯21°，東經(jīng)56°

這里是位于印度洋的法屬留尼旺島。今天已是MH370失聯(lián)的第500天，我作為這一支中法聯(lián)合搜救隊唯一的翻譯，也在這片窮兇極惡、四處藏匿殺機的大洋上漂泊了500天。

不像搜救隊員有極好的身體素質(zhì)，也不如隨隊專家深諳海洋地理，我只需在中法兩隊高層會議或?qū)＜視h時出現(xiàn)，否則便渾渾噩噩地在船上混日子。這片海洋于我，是惡魔、是夢魘。

然而在這個島嶼附近，似乎有些關(guān)于MH370的發(fā)現(xiàn)。我走下船舷，剛進行完搜尋任務(wù)回來的幾個法國隊員圍在一起，看到我在附近，揮手示意讓我過去。緊接著我看到了他們所謂的發(fā)現(xiàn)—— 一本裝在防水文件袋中的筆記本。隊長說這個袋子卡在一塊機翼碎片中，那塊碎片還不能確定為MH370的，便想從筆記本中找點線索。我翻開因海水潮氣浸染而發(fā)軟的本子，內(nèi)里是娟秀的方塊漢字，字跡還算清晰，依稀能讀出內(nèi)容，是一本日記。

2004年12月31日

自從印度洋海嘯過去后已有5天，家里一直人心惶惶。哥，你說上天怎么會這樣安排？偏偏在海嘯前你們地理系組織去印度進行海洋地理實地考察，偏偏在海嘯后只有你一人沒能回來。你的導(dǎo)師來過家里，說你在將到達(dá)安全區(qū)域時，折回身去救一個還在沙灘上的小姑娘。懷中緊緊護著哭泣的女孩，身后是滔天的大浪。這是他們最后一眼看到你的場景。

我沖出房門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攔著你？為什么不把你帶回來？但話到嘴邊卻怎么也開不了口，只得轉(zhuǎn)身回房間，倚著門背泣不成聲。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為什么義無反顧地沖向死亡的黑暗，作為你最疼愛的妹妹，我想我是知道的，而這個原因讓我無法開口責(zé)怪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是個女孩的日記，我沒什么興趣再翻看下去，倒是那幾個法國人很是好奇，催我繼續(xù)讀。我隨意翻開一頁，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男孩背著女孩站在一顆桃花樹下，想必是這對兄妹。

2007年3月13日

我在整理住校的行李時找到了這張照片，是7年前的今天給你過18歲生日時全家一起去桃林春游時拍的。直到今天，我仍能記起那天我坐在你白色后座上，你沿著河邊騎了好久，應(yīng)該是心情不好。那年你高三，面臨著高考的壓力，所幸你成績一直優(yōu)異，爸媽都不太操心。前一天你的班主任剛向爸媽表揚過你，說你可以沖擊交大。而你只告訴過我，你的志愿是北大。雖然被表揚了，但你一定是不服氣他人看不到你的志存高遠(yuǎn)。我開口安慰你：“哥，別在意你們老師的話，那個……麻雀是不知道大雁的夢想的！”你愣了一下，回頭瞥了我一眼：“你是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嗎？”我頓時無地自容，臉紅得像柿子。而你還樂此不疲地繼續(xù)笑道：“無知啊無知，你這樣很危險啊丫頭，真是北大哥哥智障妹，哈哈……”。自行車隨著你的笑聲搖晃了兩下，我嘴硬地回應(yīng)你說：“我現(xiàn)在才五年級，哥你都高三了。媽說你五年級數(shù)學(xué)100分，我現(xiàn)在也能考個98分。”你停了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考98分是因為我的能力只有98分，而你考100分是因為卷子總分只有100分。我一拳打到你的肩膀上，結(jié)果就是自行車歪倒了，而我磕傷了膝蓋。之后的一下午，我都以傷口為由讓你背著我在桃林中閑逛。走到一棵開得很好的桃花樹下，我突發(fā)奇想，跟你說我十八歲生日想要一個純銀的戒指。某本小說的橋段里講了十八歲那天在左手食指戴上純銀的戒指，就會幸福一輩子。你一臉嫌棄地說我幼稚，還說一定要扔了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言情，家里擺了那么多的《史記》、《漢書》、《夢溪筆談》等等，我怎么沒受到丁點的人文浸染。

最后你不僅僅是沖擊了交大，而是考上了北大地理系。最后扔掉那些言情小說的也不是你，而是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你說你的夢想才剛開始，所以三年前你出事后，我定下了自己的志向——去完成你未盡的夢想。

為了慶祝你的生日，我買了一個小小的CUP CAKE，點上一支蠟燭。在一片氤氳間，我仿佛看到了你對我說：“加油，丫頭，加油！”我向你伸出手去，卻被蠟燭上的紅色火苗燙到了手指。哥，你看我這么笨，你是不是該嘲笑一下了？哪怕是嘲笑我此刻淚流滿面、哭相很丑?？赡且欢篃艋鹑紵M，你卻仍沒出現(xiàn)。

2007年7月20日

從高考結(jié)束后我就一直窩在家里不愿出門，同學(xué)們組織去新馬泰，我卻不想去到瀕臨印度洋的國家，只好退出了出游隊伍。終于我也在今天到了十八歲，并且收到了來自你的生日禮物。這是一家叫“時光旅人”的小店，可以把物品寄放在店里，店員會在你指定的時間把東西送到約定地址，就是寄東西到未來。送快遞的人告訴我這個生意利潤太少，他早幾個月就不干了，但看這是個18歲禮物，就按要求送來了。

拆開禮物后，我萬分萬分地感謝他能按時送來。小巧的深紅色絲絨盒子里，一枚純銀的戒指靜靜躺著，帶走了這個夏天的悶熱冗長、兵荒馬亂。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高考放榜，我考上了北大地理系。我終于可以去完成你的夢想了。

之后的日記文字更加冷靜而深刻，我想那是十年的思念，十年的懷緬，曾經(jīng)的傷口化為隱痛，沉重得讓我不忍卒讀。一口氣翻到了最后兩頁，只剩兩篇簡短的日記。

2014年3月1日

我和一起準(zhǔn)備碩士答辯的團隊已經(jīng)抵達(dá)了印度，我們的論文題目定為了關(guān)于印度洋海嘯的研究，所以我便踏上了重走印度洋海嘯席卷之處的路。站在十年前被海嘯咆哮著破壞過的海灘上，感受著將被太陽直射的赤道上灼人的陽光和海風(fēng)中腥苦的味道，十年前你沖向駭浪時是什么感受呢？

等畢業(yè)后我就要去地震局工作了，我深知只有對地震的了解更多，地震監(jiān)測更發(fā)達(dá)，才能拯救那些像你一樣的生命。

愿你在天堂安好！

最后一篇日記的日期是2014年3月8日，我用法語念出這個時間時，眼皮忽地跳動了一下，那幾個法國大兵的表情已然充滿了軍人的鐵血柔情和一份糾結(jié)。一件所有人為之奮斗了太久太久的事情即將揭開最后一層面紗，而那面紗下的謎底卻真實得殘酷，殘酷得近乎面目全非。

我親愛的哥哥：

考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今天就從吉隆坡飛回北京——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飛機顛簸一次比一次劇烈，我從空姐的神色中看出，是時候?qū)懴乱环膺z書了。十年來我常帶著怨念一遍又一遍勾勒著印度洋的輪廓，看來它們?nèi)急贿@片海洋接收了，如今便來向我討債。我看到了窗外青黑色的天空，下面是無邊的印度洋。與其他人相比，我實在是過于從容和平靜，因為我想到這十年中我們隔著的重重山河，隔著的風(fēng)霜雨雪，隔著的生與死都將隨著飛機的下墜而消磨掉，仿佛面對面一般靠近。追尋了十年的虛無，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和。

直到結(jié)尾，那筆跡都一如既往的娟秀雋永。拿來這個本子的隊去用對講機告訴總部，MH370的殘骸被發(fā)現(xiàn)了。語畢，我們相視無言，臉上不見完成任務(wù)的歡欣雀躍，可那被海風(fēng)吹得棱角分明的五官卻莫名地柔和起來。

所有人離開后，我坐在海岸邊的一塊礁石上，直到海面的水天相接處泛起日出前的金橙色。500天的搜救任務(wù)在這片大海上塵埃落定，就如十年的傷疤在這里得到了治愈，十年的懺悔在這里得到了救贖。

海面上初升的太陽驅(qū)散了我的夢魘，看到這樣的景致，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十年蹤跡十年心，愿你們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