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紙,是記錄人類歷史的重要載體。但在信息網絡全覆蓋的當下,紙,或是與紙有關的一切,似乎正在被時代拋棄,更別提古老的、以手工方式抄制而成的手工紙了。它,更像是罩在玻璃架里的老古董,近在眼前,卻不得觸摸。
有著3年鄉(xiāng)村尋藝經歷的鄧佳雯,希望取下那個玻璃罩,讓古法造紙重獲新生。于是,她在京東眾籌上發(fā)起了一個叫“絲路紙道”的項目,集結紙藝家、設計師、導演、記者等同好,花13天時間跨越云南、貴州、湖南三省,探訪了5個手工紙之地,以期找到手工紙重回現(xiàn)代生活的密碼。
第一站,到了香格里拉。
人與神的一紙契約
香格里拉白地村 東巴紙
進白地村,山路十八彎,連綿的山峰不見盡頭?!把┥浇?,白水臺不遠了,白地村也就到了?!奔埶囋O計師余建榮說。
接近傍晚,雙腳才落地,我們直奔納西大姐李秀芳家。香格里拉之行,正是因她而起。
第二天清晨6點半,我們隨她登白水臺晨祭。一起的,還有她家的三條狗。祭祀,是東巴家族的義務。李秀芳是白地村大東巴家族的東巴紙傳承人,得在朝陽升起時登臺祭拜。
白水臺在村口的半山腰,山高千仞如巨人,臺高十丈似腰帶。因白地村沒有寺廟,白水臺上的祭臺,就是村民們的信仰。李秀芳對著鏡面一樣的池水梳洗打扮好,從背簍中取出線香、松枝和一捧大米,祭祀天地與水神。
完畢,途經白水臺下的灌木叢時,秀芳從竹背簍里拿出一把菜刀,向一株株大拇指粗的灌木砍去。這是她今天要做東巴紙的原料——蕘樹。丈夫和玉紅則幫她剝樹皮。
在東巴古村落中穿行,偶見用東巴文寫的對聯(lián),而東巴紙,是這東巴文的唯一載體?!皷|巴紙并不神秘,正常人學7天,便能做得跟我一樣好。”和玉紅的話,我信了。因為做東巴紙和所有的手工紙工序類似,剝、煮、捶、攪、撈、曬,難度系數很低。但難度系數高的,是一輩子都做這件事。
無論是祭祀還是造紙,這些活兒,都是父親“大東巴”和志本教的。何時有的東巴名,東巴紙傳了多少代?他已經說不清了。只知道父親怎么教他,他就怎樣傳授給兒子,也要求兒子這樣教他的孫子。
“為什么要做改變呢?如果東巴紙、東巴文需要改變的話,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原始模樣了!”當有人問有沒有想過對原始的東巴紙創(chuàng)作工藝提出改進時,和志本開始反問。在和志本眼中,東巴紙雖然原始,但這也正是東巴紙存在的意義,因為它是為東巴文而生的。用東巴紙書寫,最符合東巴文的脾氣。
東巴文有1 700個象形文字,組成了5 000多部東巴經,但現(xiàn)在東巴家族和氏擁有的東巴經,也不到100部了?!案赣H以前身體好時,每天做完農活會在村里開夜校,教村里人識東巴文,但最近幾年行動不方便了,村里學東巴文的傳統(tǒng)就斷了。會造東巴紙的人比識東巴文的人多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焙陀窦t一邊寫東巴文,一邊說著作為大東巴的父親的故事。
在傳統(tǒng)的納西村寨,很多事情只能由大東巴來做,比如教東巴文。這是他作為大東巴的義務也是權利?!皶鰱|巴紙,是成為大東巴的必要條件,另外4個條件是識東巴文、抄背東巴經、打卦和祭祀。我和秀芳都符合,卻依然成不了大東巴。因為每個東巴家族只允許有一位大東巴存在!”
其實現(xiàn)在大東巴的身份并不吃香,是因為兩位哥哥先到城里去了,和玉紅才被迫接下了這“準大東巴”的燙手山芋,也將為東巴文而生的東巴紙順便繼承了。
“不過若真成了大東巴,我希望能把東巴文課程重新開起來,而秀芳,希望能在家開一個東巴文化博物館!”和玉紅盯著筆下的東巴文遐想著未來,嘴巴小聲地念叨:已經很久沒有寫這么多東巴文了,很多文字看著都生疏了。
高黎貢山下的木房子
龍上寨 騰沖手工紙
很久以前,就看過高黎貢山下那家造紙博物館的照片,拍自春天,新建的木質手工紙博物館就像一只蝴蝶,在油菜花海中展翅欲飛……
司機把車開進一個名叫界頭的小鎮(zhèn)后就迷失了方向,只好在一條指向高黎貢山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行進。七彎八繞之后,終于走成一條直線。小路的盡頭,就是龍上寨,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就在村口。村外的晚稻已經收割了一半,兩條山脈中間的谷地,一半是稻穗金黃,一半是稻樁下的土色。而照片中那棟木房子,已經爬滿了歲月的滄桑。就像不經意間撞見女人卸妝,一半真實,一半夢幻。
與木屋一路之隔的打谷場上,一位長發(fā)美女與戴著草帽的阿姨正在收稻谷。那位長發(fā)美女,就是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的現(xiàn)任館長劉衍衍。
這家造紙博物館是建筑師華黎設計的鄉(xiāng)建項目,想以設計加手工的方式促進鄉(xiāng)村的經濟和文化的復蘇。這里是活態(tài)的騰沖手工紙作坊,記錄了騰沖手工紙的工藝過程,也是面向所有村民開放的圖書館,這里的書,都與手工紙和高黎貢山相關。
第一任館長是“鄉(xiāng)紳”龍占先。去年從館長的位置退下來后,龍占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種田、放牛、制烤煙。只有當遠方的客人來到,希望了解龍上寨和博物館歷史的時候,他才會穿上襯衫換上皮鞋回到這兒。有時,他也在博物館二樓那間看得到高黎貢山的書房寫寫毛筆字,或在三樓面對稻田的露臺上拉拉二胡。
造紙博物館也兼職做客棧,但只有兩間房。我們被劉衍衍安排到了村民家。黃昏時分再到博物館相聚時,高黎貢山頂上的天空閃起了幾顆星。博物館門口的大樹下,站著一群小孩子,每個人都捧著手機用著博物館的Wifi,打游戲、刷微信、看電影,偶爾走進造紙博物館東瞅瞅西看看。
第二天大清早,我們跟隨博物館的紙藝設計師李益嬌去到一棟百年老宅看手工紙。73歲的龍子秀奶奶一邊分著紙,一邊曬著太陽。龍子秀奶奶說,若不是兒子患了塵肺病不能外出打工,家里的紙事早就斷了……
三天后準備離開,同行的藝術家王軼瓊覺得“紙”意未盡,希望讓傳統(tǒng)的手工紙和現(xiàn)代生活發(fā)生點化學反應。于是在打谷場上生起一堆篝火,讓小朋友圍著在紙上寫字,但不許用筆。有人就用紙卷成筒,在自家的手工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漸漸地,寫字的工具多了起來,手、木棍、樹葉、木炭、玉米棒……各種材料紛紛做筆,蘸墨書寫,人們開始用“返祖”的方法嘗試書寫的無限可能。而我,則用手工紙搭配騰沖有名的煙葉,給每位同伴卷了一根雪茄,伴著高黎貢山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嘗當地傳統(tǒng)的味道。
紙無止盡
丹寨石橋村 皮紙
貴州丹寨石橋村的手工紙作坊依偎在名叫大巖腳的懸崖懷抱里。這里保持了原汁原味的工作場景,只留一位大叔貨真價實地做著手工紙。丹寨手工紙有幾十道工序,這個作坊只做其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抄紙。大叔叫王亞平,是紙坊主人潘老三的親舅舅。今年40歲,已抄紙28年。
“幾百年來,丹寨手工紙的工藝幾乎沒變,只不過以前用木棍攪,如今用電動攪拌機罷了。以前我們都悶頭做紙,現(xiàn)在參觀的人多了,我們還得客串導游!”王亞平給攪拌機插上電后,渦輪就開始轉動。水泥池的水,如燒開的白粥一般翻滾。
有人帶了攝像團隊前來,于是潘老三特地請來一位養(yǎng)眼美女穿上苗裝,在大巖腳下開始和王亞平“打擂臺”。她只顧捧著花花草草從遠處的石橋向大巖腳慢慢走來,往竹簾上放一朵花,澆一勺紙漿?!吧饺旌喜菽纠w維做紙,山上的野花雜草做墨,攪、抄、沾、曬后,再吸點山里的陰風,花樣美紙就出爐了。”配合潘老三的解說。美人一顰一笑,一顧一盼,所有人的心都化了。所以,大巖腳從古法紙作坊變成了花草紙體驗館。
“用花草入紙是我在上世紀90年代偶然發(fā)明的。”沿大巖腳順河而下20米,便是石橋村的腹地“紙街”。石橋皮紙國家級傳承人王興武坐在自己家的手工紙作坊門口,講述丹寨花草紙的前世今生。
王興武家是丹寨做皮紙的世家,他高中畢業(yè)后就子承父業(yè)做起了祖?zhèn)鞯陌灼ぜ?。上世紀90年代,在機械紙的進攻下節(jié)節(jié)敗退,改做炮竹紙了。屋漏偏逢連夜雨,1996年,國家不允許私人造炮竹了,石橋皮紙最后一塊陣地也淪陷了,他準備關了家里的手工紙坊外出打工。
“1996年底,一位到深圳打工的鄰家女孩給我寫信,說香港有客人需要定制一種包裝用的特種花草紙,問我能不能做。為何不能做呢?花草紙比白皮紙工藝簡單得多,只要把它們包進紙漿就可以了?!庇谑牵愀鄢掷m(xù)不斷的訂單就跟過來了。
于是產生了蝴蝶效應。花草紙之后,云龍紙、彩蝶紙、迎春紙等上百種新紙品相繼被開發(fā)出來,還應運生出石橋黔山造紙合作社。迎春紙也入選為國家指定的文物古籍修復專用紙。
“這些都不是我的終極目標,我希望能做出日本和紙那樣水平的手工紙,讓石橋成為真正的手工紙之鄉(xiāng)?!蓖跖d武曾專程到日本考察過和紙工藝,對日本手工紙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走在“紙街”上,試圖捕捉“手工紙之鄉(xiāng)”的氣息。穿街而過,卻只見到三戶與紙相關的店鋪。一家正在抄紙忙,一家則閑得打瞌睡。而另一家,便是王興武家的紙店,無人光顧。
潘老三還在村子風景最秀麗的村口開了客棧,他知道喜歡手工紙的客人喜歡什么產品與旅游體驗。所以,在他的大巖腳作坊里,體驗者都排著隊。他們澆完花草紙,就把自己的作品擺到懸崖下晾曬,接著便到附近的苗寨游山玩水去了?;貋頃r天色已晚,正好在潘老三的客棧中打尖住店。而白天撈起的紙張經過一天陽光的曝曬,已經成型了。
“白天你們親自動手見證了一張手工紙的誕生,今晚就再見證一張手工紙如何變成一個手工筆記本吧!”潘老三走到工作臺旁,搖身一變成了“潘老師”,帶著一群天南海北的孩子們做手工。孩子們個個全神貫注,生怕一不小心疏忽毀壞了這凝聚自己心血的紙。而父母們,正用手機記錄下孩子們的一切。
晚上,我躺在石橋村兩條河流交匯處的一棟山谷木樓中,木樓的主人便是同行的余建榮。這位留法歸來的手工紙設計師,選擇了石橋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基地。他用沒有水的圓珠筆在一摞紙上寫《道德經》,或者用點燃的香在一頁手工紙上燙出《漢語大詞典》的6萬5千個漢字。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沒有意義,但是如果你看到這一摞紙,因為力度逐漸變弱,讓每張紙上留下的《道德經》逐漸消減時,會做何感想?當看到點燃的香在紙上燙出字時,字的產生伴隨著紙生命的消逝,又會有怎樣的情愫呢?”
第二天一早,余建榮盤著腿坐在小木屋門口,開始用火在紙上創(chuàng)作。我看不出他要表達什么,只知道他們仨,代表著紙的不同屬性:王興武的手工紙,側重對紙材質的深挖;而潘老三則醉翁之意不在紙,他感興趣的是那條能開出“花朵”的產業(yè)鏈;余建榮,代表著搞不懂的藝術……
采訪后記
13天里,我們還去了湖南灘頭做年畫的竹紙作坊。最后一站,落腳蔡倫的故里湖南耒陽。我們尋訪的每一種手工紙都在凋零。包普洱茶餅,不一定要用云南騰沖的手工紙,也可以用浙江富陽的機械紙;即使在貴州最偏遠的苗寨,人們愛看《奔跑吧兄弟》撕名牌,卻不怎么貼年畫了。
無可非議,每一樣物種的產生與消亡都有其獨特的歷史原因。就像這些手工紙,其實都是為“娛神”而生:貼在門上辟邪的灘頭年畫;為了抄東巴經而生的東巴紙;祭祀用的耒陽竹紙……從農耕文明進化到工業(yè)文明,人們逐漸喪失了對神的敬畏。如今,娛“神”,不如娛“人”。手工紙,應該有更多“用”的功效。
但這并非只歸于手工紙自身的原因,因為孕育這些胚胎的母體——村莊,已經無一例外在凋敝。在城鎮(zhèn)化的當下,村莊的形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鎮(zhèn)化,釜底抽薪般地抽掉了村里的年輕人,留下一個越來越老齡化、空心化的鄉(xiāng)村。隨著每一個村莊的淪陷,不只是手工紙,其它每一種手工藝也在跟隨著消亡。制折扇、捏泥人、煉金磚、織云錦、撈宣紙、跳儺戲、唱侗族大歌……那些舊時生活中神氣活現(xiàn)的老手藝,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大都成了記憶。
盡管一切在消退,但我們也依稀見到原始的手工紙在“蛻變”:譬如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里3位空降的年輕設計師劉衍衍、李益嬌、武軍,還有留法歸來客居丹寨石橋的余建榮……他們居住在這些手工紙村落,他們的紙漿來自這些村莊,但他們的作品卻與這些傳統(tǒng)的紙品有著明顯的疏離感。這種疏離感,也屬于“紙”的基因,只是有所差異?;蛟S當差異積累到一定程度,新的物種就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