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身后事

魏英杰

書不多，卻常為書所困。在各種關(guān)于書的聯(lián)想中，有一樁心事經(jīng)常縈繞心頭。不止在大白天對著一壁圖書會想起，大半夜做夢恍惚中也經(jīng)常惦記。我時常琢磨的這個問題是：花了大半輩子買書，身后又將歸于何處？

這其實是人的身后事，或者說是人身后的書事。也有人生前就開始張羅書的身后事，結(jié)果生前沒處理好，身后還留下一堆遺憾。

例如，巴金先生從1981年起就開始一車一車地往外捐書，把這視為自己的身后事，不曾想若干年后，京城舊書攤上卻驚現(xiàn)若干本印有“巴金藏書”的舊雜志。據(jù)悉，這是巴老捐獻給國家圖書館，卻又被國家圖書館外文期刊部當作過刊處理掉了。這事在當年引起輿論嘩然，卻不知彼時尚住在醫(yī)院的巴金是否知悉。反正，直至巴老離開人世，直到今天這事也無下文。

為此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有“季羨林遺產(chǎn)風波”（雙方針對的主要是其中的名貴字畫，其實季羨林捐給北大的包括了藏書），此事至今仍一地雞毛。由此可見，人的身后事難辦，書的身后事同樣不好辦。

曾為自己藏書設(shè)想過若干結(jié)局。一種是隨遇而安，留給兒孫后代去處理。倘若他們喜歡讀書，把這些藏書當作寶貝，那再好不過。倘若不喜，拿去當廢紙賣掉，我也看不到。萬一年代久遠，其間或有幾本書頗值錢，且當作留給他們的一筆遺產(chǎn)也甚好。這么想又難免心痛。

年前參加一場舊書專賣活動，所售舊書均從浙江大學一老教授家里流出。這是老先生一生中陸續(xù)收集的圖書，其中有不少書肯定買來不易。雖然這些書所購年代不一，但都保存完好，即使封面陳舊仍平整妥帖，讓人“我見猶憐”?？吹絻r格標簽，卻又萬千滋味上心頭。這些書，有些并不少見，隨處可購，也有些屬于難得一見的舊版，具備一定收藏價值?？蓵氖蹆r卻極亂，有些明顯是好書的，售價不過一二十元；而有些常見書（無非版本好一點），卻動輒上百元。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只要是“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有的書，舊書店售價一般為網(wǎng)上最高價格加五元；若“孔夫子”沒有的書，就隨便標個價格。聽書店人說，價格都是家屬自己打上去的，書店無非賺點傭金?？吹郊胰巳绱藖y賣書，老教授在地下恐怕也要長嘆一聲。

又想起一事。王元化先生于2008年5月去世，隔月他收藏的一批字畫、書信、墨跡和名家簽名本就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卻不知王老是否留下遺囑，作為旁觀者不免心有戚戚焉。

于是為自己鳴不平：老子辛苦攢下的書，憑啥讓你們糟蹋？再說了，這些藏書、雜物，包括歷年刊載文章的樣報樣刊，寫給情人和非情人的信及情人和非情人寫來的信，還有日記、筆記、手稿（當然是跟手紙一樣不值錢的手稿），隨便亂扔也有礙觀瞻不是。這豈不等于，老子死了以后，心窩子還被人掏出來晾曬一番？沒想到這點倒也罷了，想到這里，心里真是一萬個不爽。

還有一種處理書的身后事的辦法，就是把這些書捐給圖書館。但想到巴金的遭遇，恐怕這也不是什么好辦法。何況，捐書給圖書館也有規(guī)矩。假如你名不見經(jīng)傳，捐出的書難保會像群眾來信一樣被隨意處置，能放入書架、惠及讀者那算萬幸；倘若不幸，你再珍視的藏書也可能被扔在倉庫里發(fā)霉。就算放到書架由人取閱，那些書也可能不到二三年就缺頁、污損或者被翻爛，然后命運就是被當作廢品賣掉。而如果你有一點名氣，圖書館也還算看重你（關(guān)鍵是藏書的價值），給你單列一間陳列室，那又如何？這些書一樣會爛掉、發(fā)霉，同樣擺脫不掉被當作廢品的命運。

當然，假如你像魯迅一樣有名（這當然不可能），加上這些書有若干古籍、善本之類，結(jié)局可能好一些。1936年魯迅先生逝世后，他的藏書、手稿一部分在上海由許廣平保存，一部分在北京由其母和發(fā)妻朱安照管?？箲?zhàn)時，朱安因生活困窘一度有意賣掉部分藏書，后經(jīng)許廣平及魯迅諸多好友、學生做工作，方才避免藏書散失。1949年后，藏書家趙萬里又將所購幾十種散失到舊書攤上的魯迅藏書捐出，使之完璧如初。這些藏書，就保存在現(xiàn)在的魯迅博物館。

有專門的博物館安置藏書，這對絕大多數(shù)藏書人已是妄想，魯迅博物館保護這批藏書的方式，更令人氣短。魯迅博物館給每一冊魯迅藏書都裝上了特制的深藍色函套，函套上涂有藥水，能有效防止霉腐。不僅如此，為接待必需借閱藏書的研究者，魯迅博物館還專門設(shè)有一個復(fù)本庫，收集了一萬多冊復(fù)本，如復(fù)本庫有的書，就讓讀者使用復(fù)本，不直接閱覽藏書。不難想見，這些復(fù)本中或有不少價值不菲的圖書，只不過因為沒有經(jīng)過魯迅的手，不幸就此淪為任人取閱的替代品。

如此高規(guī)格對待魯迅的身后藏書，可謂“備極哀榮”！可想想又有什么意義？這樣一來，這批藏書不過就像動物園里的寵物罷了。這些書（報）不論貴賤，一概被當作“文物”，難道不是另一種“雞犬升天”？別說沒多少人能享有這種待遇，就算有，那也是寂寞身后事。不要也罷！

在幾次午夜夢回迷迷糊糊間，我還為自己的藏書想過一種結(jié)局。就是干脆把這些書統(tǒng)統(tǒng)搬到地下，陪著自己一起爛掉！當時會這么想，我現(xiàn)在認為是一種心理疾病，大概是精神壓力太大所致。這就像有一段時間，我站在地鐵站臺就有往下跳的沖動，后來才知那恐怕就是憂郁癥的征兆。

不過說來也怪，大半夜的沒想別的，為何卻想著怎么處置藏書，這難道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只不過，這種處理方式一者不免過于驚悚，再者也未必能夠得償所愿。如今流行火葬，以書陪葬云云，或為空想。還有，以前有墳頭的，在周口市這種地方還要被平墳，人死了都要被折騰，何況是書。除非，到時候讓人把書丟進焚化爐，陪著自己一起火化——那說不準還可省點油錢。

春節(jié)期間到深圳，拜訪著名文化人胡洪俠。他的網(wǎng)名叫“OK先生”，朋友又叫他“大俠”。剛見面，我還是習慣地叫他“OK”。OK先生的書房，聞名海內(nèi)“讀書圈”。據(jù)說，他之前的住處就是一間大書房，繞著墻跑一圈，所見皆書架?？上Ы┠晁崃诵录?，無緣一睹。他的新家，恐怕藏書更加可觀。那天進他家門，就被一堵“書墻”震住了。從會客廳到飯廳，一溜直頂天花板的書櫥一字排開。這還不算，中間一排書架隔著據(jù)說開坦克都沒事的鋼化玻璃，與二樓、三樓書架相接，抬眼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書。席間他頗自得地說：姜威的書架號稱國內(nèi)最長，我這書架號稱國內(nèi)最高。

姜威先生是OK先生的好友，《深圳晚報》副總編輯，也是著名的藏書家、文化人，有人說他是真正的才子，還有人稱他為“一個活在現(xiàn)代的古代人”。他和OK先生關(guān)系好到“在一起”的程度，我說的是他們房子買在一塊兒，相鄰而居。萬分遺憾，久聞其大名多年，然此時斯人已逝。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姜威因病辭世，享年48歲。

與OK先生聊書，不免談到姜威。我問，姜威留下那些藏書后來怎么處理？談到這里，雙方一時默然。索性聊起各自會如何處理書的身后事。當我提到某名家的藏書被家人拍賣一事，OK先生聽后哈哈一笑：干脆老了以后自己拍賣掉算了！

嘿，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你看，把藏書留給兒孫怕被糟蹋，捐給圖書館擔心不被愛護，過于“愛護”又覺得會失去書的固有價值，隨自己火化則是暴殄天物，那么還不如聚而又散，也不枉費與書的緣分一場。更何況，這也算是書贈（賣）有緣人呀。當初把書買來，猶如娶妻進門，日后把書賣出，又如嫁女出門。來時甜甜蜜蜜，去時難舍難分，人間至情也！

不由想起二月河所著《雍正皇帝》中雍正第五子弘晝自辦喪事的故事。這事情在《清史稿》有記載，書中寫道：“（弘晝）好言喪禮，言‘人無百年不死者，奚諱為？嘗手訂喪儀，坐庭際，使家人祭奠哀泣，岸然飲啖以為樂?！焙霑円宰赞k喪事為樂，日后吾輩親自為藏書辦身后事，或可收異曲同工之妙？！

可這真的是吾輩藏書的最好歸宿嗎？望著滿架圖書，念及其身后事，不由悵然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