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斌斌
恢復高考以來替考治理的制度變遷及現實啟示
段斌斌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北京100872)
歷史制度主義為研究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提供了極佳視角?;謴透呖家詠?,替考治理經歷了從“道德治理”到“行政治理”、再從“行政治理”走向“刑罰治理”的制度變遷,最終形成了處罰與刑罰并行的雙軌治理制。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是主政者在關鍵節(jié)點破除路徑依賴而選擇斷裂性制度變遷的產物。唯有建構動態(tài)平衡、多元治理、過當其罰、比例適當的治理制度,方能使替考治理從低效乏力走向高效有力,最大限度地懲治替考行為。
替考治理;制度變遷;歷史制度主義
2015年8月29日《刑法修正案(九)》正式通過,這意味著“替考入刑”時代的來臨,也意味著替考治理制度階段變遷的完成。自恢復高考以來,替考治理經歷了近40年的制度變遷,最終形成了處罰與刑罰并行的雙軌治理制。作為對過往經驗的深刻總結和對未來發(fā)展的敏銳洞察,替考治理制度淵源于過去,塑造著現在,并影響著未來。因此,從學理層面系統梳理替考治理制度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依法治考”的背景下不可謂無意義?!皻v史制度主義從歷史長時段展開過程的事件序列,來分析制度變遷所受到的動力影響以及制度變遷本身所表現出來的復雜特性”[1]3,則為研究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提供了極佳分析框架。運用該理論不難發(fā)現,恢復高考以來,替考治理經歷了從道德治理到行政治理,再從行政治理走向刑罰治理的制度變遷。而治理制度的變遷則是在社會誠信水平、整體替考形勢以及法治進步程度等環(huán)境的約束下,主政者在關鍵節(jié)
點破除路徑依賴而選擇斷裂性制度變遷的產物。但囿于篇幅,本文著重選取從“行政治理”走向“刑罰治理”的階段,進行歷史制度主義制度變遷的分析。
在歷史制度主義者看來,制度并不是一個絕對穩(wěn)定的因素,而同樣有其生成和變遷的歷史。制度變遷是把制度當作因變量,分析制度在什么客觀條件和情境下將會發(fā)生再生、轉型、替換和終止的過程。[1]123歷史制度主義認為,一旦制度被正式確定,它就將保持較長時期的穩(wěn)定并陷于路徑依賴的制度惰性之中,從而顯現為制度的靜態(tài)平衡期。但伴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重大變遷,現有制度的種種缺陷會被歷史進程無限放大,并顯現為制度難以應付各種新問題。而當制度的“閥值效應”出現之時,就會引發(fā)制度危機。制度危機往往要求主政者抓住“關鍵節(jié)點”和“歷史否決點”,舍棄對原有制度的路徑依賴,由此也就導致了突發(fā)性的制度變遷,出現了制度的斷續(xù)平衡。自此之后,制度又重新恢復穩(wěn)定,再次進入靜態(tài)平衡期,直至下一個“關鍵節(jié)點”的出現,如此形成制度的周期波動。不難發(fā)現,歷史制度主義主要是從制度生成、路徑依賴、外部危機、關鍵節(jié)點、制度斷裂等關鍵概念出發(fā),來分析制度變遷的。有鑒于此,下文擬從替考行政治理的形成時段(即形成時段分析)、行政治理的自我復制機制(即路徑依賴分析)、行政治理的重大危機(即關鍵節(jié)點分析)以及自我強化過程的中斷(即制度斷裂分析)出發(fā),對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進行解讀。
(一)形成時段:替考泛濫而道德治理乏力導致行政治理制度的確立
在歷史制度主義看來,任何制度都起源于一個已經充滿制度的環(huán)境之中,新制度的產生往往淵源于新環(huán)境帶給舊制度的危機,且其產生過程無不受到舊制度的作用。而替考治理制度的產生和發(fā)展,也遵循著同樣的制度變遷邏輯。眾所周知,1977年高考制度得以恢復,考試取代推薦成為大學入學的新方式。在恢復高考的鼓舞下,華夏大地掀起了一股全民學習的浪潮,發(fā)自內心的知識渴望促使人們真心實意地勤奮求知,而對替考等作弊行為則極其不屑、避而遠之。事實上,在那個年代替考作弊確實少見,而且替考作弊也僅被學校視為個人道德缺陷,社會輿論對此也不無寬容。梳理史料不難發(fā)現,面對較少的替考作弊行為,學校形成了一個以道德約束為主的軟性治理機制:一方面,通過加強思想道德教育和考前紀律教育,重在預防;另一方面,對于膽敢(被)替考者則實行道德教育為主、紀律懲罰為輔,旨在挽救。譬如,某校規(guī)定學生考試作弊“除宣布該科成績不及格外,應注明是‘考試作弊不及格’,存入檔案”[2]。除此之外,再無它罰。應當說,在那個講道德、重誠信的年代,道德治理機制對于預防和懲治替考行為確實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隨著考試地位的提升以及誠信水平的下滑,替考作弊也開始在各類考試中“初露鋒芒”、“嶄露頭角”,甚至在舉國關注的高考中都曝出過替考作弊丑聞。一項針對某校大學生的實證研究表明,到1987年大學生考試作弊已不是個別現象,該校有過作弊經歷者高達82.74%。[3]顯然,道德約束機制對于治理替考作弊行為已然失效,由此替考治理制度也亟待變革。
面對日益嚴峻的替考作弊歪風,教育部陸續(xù)頒布了治理替考的規(guī)范性文件。1988年《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暫行條例》指出:“應考者在考試中有夾帶、傳遞、抄襲、換卷、代考等舞弊行為以及其他違反考試規(guī)則的行為,省考委視情節(jié)輕重,分別給予警告、取消考試成績、停考一至三年的處罰?!痹撘?guī)定實際上是中央政策層面治理替考的制度開端。同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管理處罰暫行規(guī)定》指出:“在考試中,夾帶、接傳答案、交換答卷、代考、找人代考、抄襲他人答案或者將自己答案讓他人抄襲的,視情節(jié)輕重,分別給予通報批評,取消報名資格、考試資格、被錄取資格,或者取消入學資格的處罰。情節(jié)嚴重的,并給予一至三年不準報考的處罰?!辈浑y發(fā)現,此時替考治理在思路上并未嚴格區(qū)分“代考”與其他作弊行為。盡管如此,上述規(guī)定事實上開啟了替考治理的“2.0時代”,即行政治理制度正式確立。正如歷史制度主義學者所說:“制度的產生和存續(xù)是因為相關利益主體為避免兩害而達至兩利所形成的契約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能夠為相關個體帶來較之于其他制度而言更多的好處?!盵4]220因此,替考治理從“道德治理”走向“行政治理”,在當時背景下無疑是“避免兩害而達至兩利”的最優(yōu)選擇。
(二)路徑依賴:行政治理制度的自我強化與制度惰性
如果說行政治理制度的產生是整體作弊形勢與社會治理水平的共同產物,那么行政治理制度的長期存續(xù)則是因為制度自身的路徑依賴特性。所謂路徑依賴就是指制度自身的自我強化機制,即一旦某種制度被選擇之后,制度自身將會產生自我捍衛(wèi)的內在強化機制,從而使得扭轉和退出這種制度的成本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fā)高昂。不難發(fā)現,行政治理制度自確立
以來就深受路徑依賴的影響。但路徑依賴絕不意味著行政治理制度不會發(fā)生任何變化。事實上,治理制度無時不在根據替考形勢的變化而進行相應的制度調整。針對猖獗的替考行為及其危害,1992年《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管理處罰暫行規(guī)定》就開啟了重罰替考行為的歷史先河:“考生由他人代考,取消當年考試資格,并從下一年起三年內不準參加全國統一考試。”而其他作弊行為則僅被處以扣除該科所得分的30%-50%、取消當年考試資格、禁考1-2年等處罰。2004年《國家教育考試違規(guī)處理辦法》指出:“由他人冒名代替參加考試的應當認定為作弊;代替他人或由他人代替參加國家教育考試,是在校生的,由所在學校按有關規(guī)定嚴肅處理,直至開除學籍;其他人員,由教育考試機構建議其所在單位給予行政處分,直至開除或解聘?!?005年《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則將“由他人代替考試或替他人參加考試者”正式列為學校可以開除學籍的法定情形之一。2012年修訂的《國家教育考試違規(guī)處理辦法》則進一步延續(xù)了重點懲治替考作弊的治理思路??傊?,行政治理制度經過不斷調整和完善,最終確立了取消考試成績、禁考1-3年或開除學籍等行政處罰措施。
但在行政治理制度中,替考的潛在收益明顯高于替考的違法成本。對替考者而言,一旦替考就意味著不菲的收入,即使失敗行政處罰措施也在能承受范圍之內;而對被替考者而言,一旦得逞就意味著獲取了稀缺的入學(職)機會,即使失敗也頂多失去未來1-3年的考試機會。[5]顯然,違法成本過低的行政治理制度無疑縱容了私心私欲的膨脹和替考行為的發(fā)生。其實,早在2008年甘肅天水替考案之后,就有一批專家學者呼吁通過刑法強力懲治替考行為。但“替考入刑”的呼聲僅長期停留于民間和學界的“搖旗吶喊”,而難以真正成為主政者心頭的制度訴求。為此,歷史制度主義的解釋是,路徑依賴是制約制度變遷的首要原因。任何一種制度一旦因具有比較優(yōu)勢而被選定之后,該制度存續(xù)下去的可能性就非常之大。雖然另一種選擇也存在,但特定制度安排所筑起的壁壘將阻礙初始選擇中非常容易的轉換。因此,雖然行政治理制度在懲治替考作弊方面軟弱無力,但是路徑依賴所產生的自我捍衛(wèi)機制,卻使得行政治理制度歷經30年而難以實現斷續(xù)性的制度變遷。
(三)關鍵節(jié)點:大規(guī)模高考替考案暴露了行政治理的嚴重危機
在系統論證行政治理制度的形成時段和路徑依賴之后,必然要從理論上進一步回答替考治理制度是如何破除路徑依賴、實現斷續(xù)性制度變遷的。歷史制度主義并不認為路徑依賴會一直存在下去,當客觀環(huán)境不斷發(fā)展,制度總是在某個特殊關鍵節(jié)點出現根本性變革。所謂關鍵節(jié)點是指“歷史發(fā)展中的某一重要轉折點,在這一節(jié)點上,政治沖突中的主導一方或制度設計者們的某一重要決策,直接決定了下一階段政治發(fā)展的方向和道路”[4]236。也就是說,行政治理制度在被選擇和設計出來之后,隨即進入了路徑依賴時期。在此期間,沖突各方之間、制度和環(huán)境之間以及各項制度之間都會保持靜態(tài)平衡。但行政治理制度在經歷了長時間穩(wěn)定之后,也必然會被某一外部危機所打斷,從而產生突發(fā)性的制度斷裂。這一外部危機正是“關鍵節(jié)點”所在之處,而導致行政治理制度斷裂的“關鍵節(jié)點”正是頻繁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高考替考案。2014年河南杞縣高考替考案震驚全國,僅查實的替考考生就多達127人。作為一個有著濃郁“高考情結”的考試大國,高考發(fā)生大規(guī)模替考無疑觸碰了社會最為敏感的神經,并影響了替考治理制度的最終走向。杞縣替考案曝光之后,社會在嚴厲要求懲治替考行為的同時,卻發(fā)現在猖獗的替考面前,行政治理制度(取消成績、禁考1-3年或開除學籍)極其蒼白無力。經歷了這一持續(xù)發(fā)酵的熱點事件以后,立法者終于痛下決心,要根本改變乏力的替考治理制度,因為替考作弊已經嚴重到非得動用刑法制止的程度。2014年10月27日,《刑法修正案(九)(草案)》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一審,其中替考作弊與組織作弊等行為一同被規(guī)定為犯罪,納入刑法打擊范圍。
然而,制度的路徑依賴特性和自我強化機制卻仍在捍衛(wèi)行政治理制度?!皩τ谔婵颊吆捅惶婵颊呤欠駪胄?,實際上在《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的審議過程中是有爭議的。有意見認為,對替考者可以通過取消考試成績、限考、終身禁考甚至是開除、解聘等措施,足以達到懲戒效果。根據刑法謙抑原則,不宜作為犯罪。”[6]全國人大常委會楊衛(wèi)委員也表示:“很多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都規(guī)定,代考或者讓人代考將會被開除,這種行政處理手段還是恰如其分的?!F在規(guī)定更嚴了,不但要開除,而且要入刑。組織代考行為入刑是應該的,但對年輕學生來說,有時候他們是為了幫幫同學,有的是想掙點外快,因為這個錯誤一下就被判了刑,會不會處罰過重?”[7]而正當“替考入刑”因存在爭議而難以決斷之時,2015年江西高考替考案再次將行政治理制度的治理危機暴露無遺。如果說2014年
河南杞縣替考案將“替考入刑”正式提上制度議程,那么2015年江西替考案則加速了替考治理從“行政治理”走向“刑罰治理”的制度變遷步伐。從這個意義上說,近幾年發(fā)生的有組織、大規(guī)模高考替考案,實際上成了治理制度變遷的“關鍵節(jié)點”。事實上,它不僅成了行政治理制度斷裂的歷史否決點,而且也成了刑罰治理發(fā)展道路上的重要轉折點。
(四)制度斷裂:“替考入刑”標志著行政治理制度自我強化的中斷
歷史制度主義認為,當原有制度的路徑依賴失去調適功能而不可能容納新沖突時,原有制度就會出現斷裂。而在制度斷裂期內,制度自身就成為一個因變量,它的形成將受到環(huán)境和政治行為的塑造。因此,大規(guī)模高考替考案所引發(fā)的誠信危機和治理危機,正是行政治理制度的斷裂根源。正如全國人大法工委“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的說明”中所言:“針對當前社會誠信缺失,欺詐等背信行為多發(fā),社會危害嚴重的實際情況,為發(fā)揮刑法對公民行為取向的引領作用,維護社會誠信,懲治失信、背信行為,特將代替他人或者讓他人代替自己參加考試等破壞考試秩序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盵8]事實上,2015年8月29日《刑法修正案(九)》的表決通過,不僅意味著特定考試中的替考行為將會是犯罪行為,更意味著替考行政治理制度在經歷了近30年的靜態(tài)平衡之后,最終出現了斷裂式的制度變遷。在刑罰治理制度中,“代替他人或者讓他人代替自己參加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的,處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不難發(fā)現,替考治理從“行政治理”走向“刑罰治理”的制度變遷,不僅表現在處罰量刑的加重,更體現為國家對替考危害性認識的升格。在行政治理制度中,替考行為僅被視作違反考試秩序的行為,一般科處行政處罰;而在刑罰治理制度中,替考則被視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犯罪行為。一旦定罪量刑,(被)替考者將終身背負“罪犯”標簽,嚴重影響今后的學業(yè)、求職和升遷。
“由于任何新制度都是在舊制度框架內進行的,即使在進行新制度設計時引入了大量新觀念和新制度的成分,但新鑄就的制度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舊制度的影子?!盵9]事實上,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也充分體現了這一特點。不難發(fā)現,刑罰治理雖然確立了刑法懲治的基本原則,但“替考入刑”的有限適用范圍則決定了行政治理機制仍將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方面,根據《刑法修正案(九)》的規(guī)定,只有“在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中”(即高考、研究生入學考試、司法考試、會計師考試、公務員考試等)替考才適用刑罰治理,而在其他考試中替考則不適用“替考入刑”,但這并不意味著替考行為就能逃脫處罰、“逍遙法外”。實際上,在非“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中替考的,仍然將按照原有的行政治理制度處罰,即受到取消考試成績、禁考1-3年或開除學籍等行政處罰。另一方面,即使“在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中”替考被科處刑罰,仍不能免除取消考試成績、禁考或開除學籍等行政處罰。顯然,刑罰治理制度淵源于行政治理制度,并保留了舊制度的諸多治理內容。自此,我國“雙軌制”的替考治理制度也正式形成。
歷史制度主義告訴我們,刑罰治理絕不是替考治理制度的演進終點,而只是其在未來演進道路上的全新起點。因此,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不僅為深入理解替考治理制度的過去提供了歷史藍本,而且其對制度變遷規(guī)律的揭示也為準確把握替考治理制度的未來演進提供了有益啟示。
第一,替考治理制度應根據替考形勢和治理效果而適時做出調整。根據克拉斯勒的“斷續(xù)平衡理論”,“替考入刑”只是意味著替考治理制度暫時進入了靜態(tài)平衡期,在新的外部危機來臨之前,替考治理制度會被長期鎖定在一種無效率的路徑之中;直至新關節(jié)點的出現,替考治理制度才會重新出現突發(fā)性制度變遷。有鑒于此,一方面,為避免陷入路徑依賴之后的低效率,替考治理制度應保持一種開放態(tài)勢,并根據替考形勢和治理效果而適時對制度做出調整和修正。為此,加強刑罰治理的后期評估就顯得尤為重要。抽象的法律規(guī)范能否轉化為具體的事實規(guī)范,不僅關系到刑罰治理的最終實施效果,也影響著替考治理制度的未來走向。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替考入刑的“成本-效益”分析是替考治理制度演進的需要。另一方面,當替考治理制度的危機再次顯現,則要求主政者果斷抓住歷史契機、打破原有路徑依賴,從而實現替考治理制度的斷裂變遷。否則,替考治理制度就只能長期遲滯于替考形勢和治理效果之后,而難以有效懲治替考行為。
第二,替考治理在注重刑罰治理的同時,也不應忽視行政治理和道德治理的應有作用。作為治理替考的兩種重要方式,道德治理和行政治理都曾在替考治理的不同時期發(fā)揮過重要作用;而作為替考治理的最
后一道防線,刑罰治理不可不用,又不可濫用。從這個意義上說,替考治理的實效將最終取決于三種治理方式形成的有機合力。一方面,刑法的嚴厲性與殺傷性決定了刑罰治理的謙抑性與治理對象的有限性。正如盧梭所言:“刑罰的頻繁總是政府衰弱或無能的一種標志,絕不會有任何一個惡人,是我們在任何事情上都無法使其為善的?!盵10]因此,并不是所有的替考行為都適合訴諸刑法打擊,刑罰治理的止步之處正是行政治理的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刑罰可以防止一般邪惡的許多后果,但是刑罰不能鏟除邪惡本身”[11],因而替考邪惡的鏟除必定離不開道德治理方式的參與。道德治理貴在增強刑罰治理和行政治理的道德底蘊,強化規(guī)則意識,倡導契約精神,弘揚公序良俗。從這個意義上說,替考治理不僅需要依法治理,也需要以德治理。為此,在以處罰和刑罰促進替考治理有序化的同時,又必須以德治促進替考治理的實效性。進而言之,道德治理需要浸潤法治精神,強化法律對考生誠信的規(guī)范作用;而行政治理和刑罰治理則需涵養(yǎng)道德理念,強化道德對違法行為的教化作用。一言以蔽之,替考治理既要重視發(fā)揮刑罰治理的懲罰作用,又要重視發(fā)揮行政治理的約束作用,同時又不能忽視道德治理的教化作用。
第三,無論是道德治理還是行政治理,抑或刑罰治理,都離不開依法治理。在依法治教和依法治校的大背景下,依法治理替考行為已成為社會共識。依法治理通過建章立制既為治理替考行為提供了明確依據,同時也為行為人的行為提供了明確指引,使其能夠趨利避害、擇善而從,從而達到積極預防并有效懲治替考行為的治理目標。而作為治理替考的重要方式,不管是道德治理、行政治理抑或刑罰治理都必須以依法治理作為依托和載體。毋庸贅言,行政治理和刑罰治理需以有法可依為前提,需以法治精神為支撐。即便是道德治理也不能完全擺脫依法治理的蹤影:依法治理是道德治理的前提和基礎,而道德治理又不得與法律法規(guī)的明文規(guī)定相抵觸。因此,對于在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中替考的,不能僅以道德說教而赦免其責;同樣,對于在非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考試中替考的,也不能僅僅一罰了之而舍棄道德教化。當前《國家教育考試條例》①正在起草擬制,如何將法治理念與法治精神真正浸潤到各種治理方式之中,使其既有法治的剛性又有德治的韌性,對立法者而言顯然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
第四,平衡違法成本與違法收益的比例關系是完善替考治理制度的關鍵。美國法哲學家富勒曾說:“與其告訴人們要做好人,不如設定條件迫使他們變成好人?!盵12]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和理性算計的能力,當替考的違法成本明顯低于潛在的灰色收益之時,替考或找人替考的沖動無時不在侵蝕人的道德良知和對法律的敬畏。更何況在行政治理制度中,替考并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而只是違反考試秩序的行政違法行為。顯然,替考行為之所以難以根治,重要原因便在于過低的違法成本極大縱容了私心私欲的膨脹,從而導致替考行為有恃無恐。經驗表明,一項符合理性且設計精良的替考治理制度,將有效遏制替考行為的頻率和范圍;反之,無疑會縱容替考行為的滋生和擴散。與此同時,當替考成本明顯高于違法收益之時,對替考行為的遏制極有可能以犧牲人權保障為代價。從這個意義上說,刑罰治理保持必要之謙抑也必不可少。因此,治理制度能否恰當平衡違法成本與違法收益的比例關系,將直接決定替考治理的成效以及權益保障的目標。
此外,從重從快取締替考組織也是替考治理的必然選擇。從目前曝光的多起替考案件來看,替考作弊大多涉及專業(yè)替考組織的組織、策劃和實施。正是有了替考組織的造假技術支持和幕后人情疏通,被替考者才敢“光明正大”地花錢雇“槍手”考試,替考者也才膽敢“堂而皇之”地走進考場應試。顯然,專業(yè)替考組織的策劃和運作,才是替考行為屢禁不止、禁而不絕的重要原因。正因如此,刑法才對替考行為的組織者和幫助者科處3-7年的有期徒刑,而對替考行為本身則僅科以拘役或管制,甚至情節(jié)輕微,可由財產罰取代自由罰。就此而言,如果不能有效遏制并取締替考作弊組織,那么替考治理的實效就勢必大打折扣。因此,不管替考治理制度未來會走向何方,從重從快取締替考組織的治理思路,都應當一以貫之、不能動搖。
總之,替考治理制度的變遷,是主政者在關鍵節(jié)點破除路徑依賴而選擇斷裂性制度變遷的產物。而充分把握歷史制度主義的現實啟示,有利于適時調整替考治理制度,也有利于形成多元治理的有機合力。如此,方能使替考治理制度從低效乏力走向高效有力,最大限度地懲治替考行為。
致謝
衷心感謝中國人民大學申素平教授對本文的悉心指導以及兩位匿名評審專家提出的中肯修改意見。
注釋
①由于立法體制的掣肘,《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原來提出的“六修五立”(《考試法》就在其中)的立法計劃,在《依法治教實施綱要(2016-2020年)》中被迫做了重大調整。其中,擬由全國人大擬制的法律《考試法》最終降格為教育法規(guī),即《國家教育考試條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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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overnance of Surrogate Exam-Taking since the Resumption of University Entrance Examination: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Realistic Enlightenment
DUAN Bin-bin
(Schoolof Education,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provides an excellent perspective for research on the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the governance of surrogate exam-taking.Since the resumption of university entrance examination,the governance of surrogate exam-taking has gone through institutional change from moral restraint,administrative governance to punishment,and eventually formed a dual-track system.The breaking of path-dependence and the choice of fractured institutional change contribute to the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the governance of surrogate examtaking.Only by establishing a governance system featured with dynamic balance,multigovernance and appropriate proportion ofpenalty,can the governance ofsurrogate exam-taking realize high efficiency.
Governance of Surrogate Exam-Taking;Institutional Change;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2016-09-18
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高等教育法制的國際比較與最新發(fā)展”(10XNJ068)
段斌斌,男,1989年生,湖南冷水江人,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教育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