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差異中尋求自己的立場*
——《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1］述評

張瑛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從差異中尋求自己的立場*
——《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1］述評

張瑛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女性主義；理論；多元視角；差異

本文介紹《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一書所反映出的美國女性主義思潮多元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及其視點跨國、跨學科、跨領域的特征，同時以周蕾的文章為例具體解釋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的理論關切及對差異概念的擴充。在女性主義批評中認識、涵蓋及包容“差異”對于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的建構(gòu)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對“差異”的認知能開啟新的局面，有助于站在不同立場、擁有不同取向的女性群體建構(gòu)本土話語，從思考轉(zhuǎn)向表達。

根據(jù)人們普遍接受的西方女性主義浪潮說，女性主義的第一次浪潮始于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延續(xù)至20世紀50年代，以婦女運動的形式爭取女性政治權利，獲取選舉權。女性主義的第二次浪潮始于20世紀60到70年代，以批評話語的形式將婦女問題政治化，強調(diào)男女平等，批判性別主義，思考女性身體在性別政治中的重要性，爭取選舉權之外的各項女性權利。兩次浪潮下的美國女性主義也經(jīng)歷了從運動走向話語、從街頭走向?qū)W院的過程，逐步發(fā)展和加強了女性主義理論譜系。20世紀80年代以后，美國女性主義思潮呈現(xiàn)出紛繁蕪雜的發(fā)展態(tài)勢，在自由主義、激進主義、社會主義等派系的基礎上，理論的建構(gòu)除了關注美國女性性別內(nèi)部與性別之間的問題，同時凸顯了跨國、跨學科、跨領域的特征，白人以外的、移民的乃至第三世界的婦女問題也逐漸成為理論關注的焦點。美國布朗大學的伊麗莎白·韋德（Elizabeth Weed）與南京大學何成洲合作編譯的《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Essential Readings in US Feminist Theory）（以下簡稱《經(jīng)典理論選讀》）正是上述特征以及新視點的反映，它的集結(jié)成冊為中國讀者提供了洞察與省思全球化話語中美國女性主義脈絡及走向的良好通衢，稱得上是女性主義理論批評領域的優(yōu)秀文本。

中國學者在教學與科研過程中常會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現(xiàn)有的介紹美國女性主義研究的文獻有所局限：首先，中譯本匱乏且內(nèi)容略顯陳舊，資料年代主要為20世紀80年代早期甚至更前；其次，文獻選譯缺乏系統(tǒng)性，不能較全面地反映美國女性主義理論近20年來的整體狀況與發(fā)展脈絡。編者為《經(jīng)典理論選讀》一書收錄選譯的8篇文章皆寫就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至新千年初期，為近年來美國女性主義理論界一些重要理論家的代表性成果，學術反響大，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反映了當代女性主義文論的潮流與趨勢，是可被中國研究者合理利用的他山之石。

《經(jīng)典理論選讀》選篇分四大板塊，從能動性與權力理論重構(gòu)、差異理論的反思、非西方主體的女性批評以及科學領域中女性主義話語生產(chǎn)等方面接應兩次浪潮下性別研究的爭論與思辨，介紹美國女性主義的不同關切以及新的動向。四大板塊中的選文梳理了女性主義的歷史流變，試圖解決女性主義此前遭遇的問題，厘清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女性主義的譜系，并探索性別研究的理論走向，其切分一方面體現(xiàn)出美國女性主義內(nèi)部的多元性乃至矛盾性，另一方面示范了女性主義在跨國視野和跨學科維度中的喧聲復調(diào)。其探討與闡釋女性問題的獨特視角對于中國學者了解全球化語境中女性主義思潮、促進中西學術的交流與對話有著重要的價值。

該書的8篇文章圍繞女性主義的探討維度不同、角度各異，但內(nèi)里間的關聯(lián)性顯而易見，四大板塊都側(cè)重突出了“差異”（difference）這一批評架構(gòu)，體現(xiàn)出選篇點面結(jié)合的特征。第一板塊聚焦主體性與性別兩大關鍵詞，介入針對?？聶嗔碚摰恼摖帲瑥娬{(diào)“性別”的社會屬性，并探討主體性的定位與建構(gòu)，質(zhì)疑統(tǒng)一性，注重差異性。收錄的文章之一為備受矚目的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身不由己：關于性自主權的界限》，該文選自其2004年的專著《消解性別》。巴特勒以性別操演理論為基礎，從政治及倫理兩個方面討論身體的自主權問題，在強調(diào)女性身份差異的同時，還要求進一步擴充性別，重新表達和定義人、性別和性的基本范疇，在男/女、同/異性戀者的二分之上，將變性人、跨性別者和陰陽人納入性別認同范圍，重構(gòu)性別政治。第二板塊的出發(fā)點為“平等女性主義”與“差別女性主義”的分歧，不但思考女性內(nèi)部差異，而且加入族裔等新的維度，尋求女性主義新的發(fā)展路徑。以蓋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寫就于1986年的《女性主義及批評理論》為例，作者梳理自身先前的理論關注軌跡，注意到早期論述中種族范疇的缺失，開始重新考量種族與階級在性別研究中的重要性，反思“女性”大一統(tǒng)的標簽及此前女性主義理論建構(gòu)所掩蓋的種族造成的差異及其隱含的復雜權力關系，給讀者展示了較為明晰的理論發(fā)展脈絡。第三板塊則繼續(xù)深化第二板塊涉及的差異問題，并將批評焦點明確指向西方之外，探究非西方、非白色人種婦女以及移民等他者婦女的狀況。兩篇文論——《白人女性聽著！黑人女性主義及姐妹情結(jié)的局限》及《再探〈西方視野之下〉：反資本主義斗爭中女性主義團結(jié)》的作者海柔兒·卡比（Hazel Carby）和錢德拉·莫漢蒂（Chandra Mohanty）充分利用族裔背景給予她們的獨特視角，指出女性主義批評需要注重對種族、階級、地域、文化差異的認識；主體的轉(zhuǎn)換要求研究者脫離西方女性主義狹隘的歐美中心論調(diào)，跳出婦女研究具備普適性方法論的泥沼。第四板塊中的文選打破了前沿女性主義理論皆產(chǎn)生于非科學領域的桎梏，從生理學、生物學乃至通信技術的角度回應著兩性差異問題的論爭。安妮·弗斯特-斯特林（Anne Fausto-Sterling）的《天賦問題：男人真的比女人聰明嗎？》一文回顧20世紀以來眾多探討解釋男女差別的心理學和生物學研究，指出人們長期以來曲解了生物學在人類發(fā)展中的作用，證明試圖用生物學作為闡釋性別差異的基礎并做出先驗假設的不可靠性。文章以跨學科的視角消解了自然科學與文化批評之間的對立，即使在20年后的今天重新閱讀該文，作者的言說也未顯過時。

從女性主義前兩次浪潮對差異的忽略和片面應對，到20世紀80年代起理論界對差異的強調(diào)和執(zhí)著關注，其間的發(fā)展軌跡反映出美國女性主義在西方后學影響下所建立的新的批判性架構(gòu)和理論多元化發(fā)展的局面。簡單粗暴的男/女性別二分使得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與激進的女性主義之間產(chǎn)生出激烈的碰撞，前者主張消弭差異，實現(xiàn)平等，后者則固化差異，強調(diào)女性本質(zhì)的正面價值，其論爭使得女性主義關于平等的討論躑躅不前。《經(jīng)典理論選讀》中的選文則更多地體現(xiàn)出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對差異的擴展，將對差異的關注從男女之間的不同移至女性內(nèi)部乃至人類內(nèi)部存在的差別，打破了把西方中產(chǎn)階級異性戀白人婦女當作言說和書寫主體的僵化局面，在注重性別差異的基礎上，也關注性向、種族、階級、國家等多樣性維度，從而跳出此前進退維谷的理論紛爭。為了更好地闡釋貫穿《經(jīng)典理論選讀》始終的差異政治，在此特對該書第三板塊中收錄的華裔批評家周蕾（Rey Chow）的《當白皮膚女性化：補充邏輯的后果》一文加以述評。周蕾一文解構(gòu)固化的女性主體，為女性這一概念提出補充邏輯，給女性主義文學文化批評指明了新的方向。

成長于香港、受教于美國并在美國多所大學擔任教職的華人評論家周蕾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中國電影、女性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等文學文化批評領域皆有所建樹，其女性、華裔、港人、美國公民的多重身份使得她更易于利用超越歐美白人女性主義者的視角來進行文化政治批評。周蕾在文章中質(zhì)疑文學批評家托莉·莫伊（Toril Moi）1985年出版的《性/文本政治》中的論點，進而建構(gòu)自己的文本。莫伊的專著對比了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兩大流派，認為法國后結(jié)構(gòu)主義女性主義者的批評優(yōu)于英美女性主義者的作品。后者與前者相比，盡管已經(jīng)“公開地積極地關注了政治，到頭來卻還是不夠政治”［2］（P88）。周蕾認可莫伊在當代女性主義學術領域關注到文化差異的前瞻性以及其試圖解構(gòu)傳統(tǒng)男女二元價值觀對立的思維方式，但同時，她也批判性地指出，莫伊將政治與文本機械二分作為主要批評策略，其基石是薄弱不牢靠的，因為“這完全忽略了性和女性特質(zhì)話語中種族的含意，尤其是白皮膚的社會力量”［1］（P48）。如果“女性”這一類別可被添加進“人類”這個不具備同質(zhì)單一性的概念，與男性比肩而立，同理類推，“女性”自身一樣不會是恒定不變的。周蕾借用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補充”概念（supplement）提出對西方婦女的補充邏輯，并分析該補充的功效?！把a充”指向了本源性的缺乏，“在場”（presence）的西方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同時預示了“不在”（absence）的非西方、有色人種、勞動階層女性乃至男性的蹤跡。從這一點上來考量，法派女性主義者雖然做到了文本/政治兩手抓，相形于英美系略勝一籌，但在補充邏輯之于理論方法建構(gòu)重要性的問題上，存在著相同的盲視。

周蕾利用文學文化批評的視角，選取了英美派女性主義者所津津樂道的經(jīng)典文本《簡·愛》、電影《蝴蝶夢》以及具備法系女性主義先鋒特質(zhì)的電影劇本《廣島之戀》作為分析與比較對象，從講述立場、情節(jié)框架、敘事模型等多方面反思女性的均質(zhì)單一性，顛覆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批評范式。周蕾提出，盡管勃朗特（Charlotte Bront?）將簡打造成了故事的敘述者，使其能夠利用言說與書寫為自身賦權，希區(qū)柯克（Alfred Hitchcock）導演的電影《蝴蝶夢》也以新任妻子的畫外音作為電影開場，隱藏了男性視角，但兩部文本對好女人/壞女人的二分——善良純潔的繼妻對陣邪惡危險的前妻——使得敘事中心依然落實為男性。英美派批評家將閣樓上的瘋女人伯莎闡釋為簡的分身，卻完全忽略了這兩個女性之間的族裔差別。白人女性跨越階級、戰(zhàn)勝父權、獲得社會權力的過程是建立在消滅異族女性、抹殺他者存在的基礎上的，最終依然以對男性的依附為結(jié)局，女性的主體性依然存疑。而法派女性主義的先鋒之作、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廣島之戀》同相對幼稚的、帶有童話般完美結(jié)局的英美文本相比，在性政治上具有更多的激進性。女性的隱秘世界與情愛空間被提升到了廣島歷史災難一樣的高度。白人女性同黃皮膚男性的露水情緣使得她跨越并顛覆了規(guī)范，找回了情感體驗，認識到她在災難后生存的意義。女性通過敞開心扉，傾訴過往故事的方式，將身心奉獻給了新的男性，從而能在她的感情世界中穩(wěn)步前行。藉此，杜拉斯貌似展示了一種相對成熟的文本政治，然而黃皮膚日本男性的緘默及其故事的缺失意味著種族他者空間的不在場。對文化差異及族裔差別的忽略使得女性主義成了文化帝國主義的共謀。是什么損害了西方女性主義？是白人女性對受害這一文化資本的壟斷，是婦女問題中種族主義的傾向，是白人女性主義的防御型文化。周蕾通過分析問題的成因，提出能讓女性主義健康發(fā)展的建議：在女性批評史中添加對“女性”的補充——“也就是其他類別的女性、非西方的男性和女性”［1］（P68）。身為華裔女性批評家，周蕾可謂是身處弱勢，然而她對于既有批評中女性主體建構(gòu)的質(zhì)疑，對歐美兩派文本/性政治間互動的挑戰(zhàn)，對權威批評成規(guī)的顛覆，卻顯得凌厲且強勢。她從莫伊的論斷切入，以文本為中心，抓住“差異”作為反駁和對抗傳統(tǒng)范式的工具，將族裔性別研究添加至女性主義批評以作補充，力圖瓦解以白人婦女主流在西方女性主義性政治中獨斷專行的不良態(tài)勢，立場鮮明，文筆犀利。聯(lián)系作者此前在聚焦女性、中國電影和中國現(xiàn)代性的相關著述中后殖民性別研究的批評路徑、對西方霸權的抵抗以及對族裔視角的強調(diào)［3］［4］，可看到《經(jīng)典理論選讀》中的選篇所傳達的女性主義思想呈現(xiàn)出作者一定的延續(xù)性和一致性。作為美國華人性別及文化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之一，周蕾采用中國視域，提供跨界批評的理論視野，批判西方主流女性主義，值得為國內(nèi)學者所借鑒。

長久以來，西方女性主義在文學研究、婦女研究、社會研究領域給予了中國學者有力的理論指導，同時也對中國女性文學以及女性主義批評的崛起、發(fā)展和興盛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督?jīng)典理論選讀》一書的出版向中國讀者展示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美國女性主義理論的重要成果，呈現(xiàn)女性主義理論的流變狀態(tài)，也展現(xiàn)了女性主義理論在歷史學、社會學、文學及自然科學間的溝通與對話，學理與實用兼?zhèn)?，是普及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開闊平臺。其對“差異”這一批評架構(gòu)的重點關注不但提示了男女之間乃至女性內(nèi)部的不均質(zhì)狀態(tài)，同時也反映出女性主義的多樣性及多元發(fā)展的格局。正是因為中國女性亦處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譜系所指涉的“差異”范疇中，是被忽略、邊緣化及弱勢的一分子，《經(jīng)典理論選讀》所側(cè)重的“差異”概念，其所強調(diào)的在女性主義批評中認識、涵蓋及包容“差異”對于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的建構(gòu)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也可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文化批評所借鑒。事實上，種族及國別身份的不同帶來的社會文化生活等諸多方面的外部差異使得中國女性對女性主義理論和實踐所進行的思考與批判視角更為獨特，視域更為寬廣，視點更為新穎。同時，中國女性內(nèi)部民族、城鄉(xiāng)、階級的差異也有待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的關注與發(fā)掘，力圖避免廣大農(nóng)村、少數(shù)民族以及城市下層女性為普適性女性主義理論所疏離。中國女性主義批評正處在本土化和體系化的進程之中，努力完善自己的理論譜系，“差異”的存在和認知能開啟一個新局面，有助于站在不同立場、擁有不同取向的女性群體建構(gòu)本土話語，從思考轉(zhuǎn)向表達?！督?jīng)典理論選讀》一書旨在為國內(nèi)學者提供更前沿更系統(tǒng)的美國女性主義理論文獻，方便研究者深入地學習及了解這些理論，以推動中國女性主義及性別研究的發(fā)展。當然，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應被因地制宜地使用，在全球化的國際背景中，中國女性主義將會以更加富足的經(jīng)驗從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譯介中汲取精華，從差異中尋找自己的立場，而不是機械照搬與全盤應用。

［1］［美］伊麗莎白·韋德，何成洲編譯.當代美國女性主義經(jīng)典理論選讀［C］.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Toril Moi.Sexual/Textual Politics:Feminist Literary Theory［M］.London:Methuen，1985.

［3］Rey Chow.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the Politic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1.

［4］Rey Chow.Primitive Passions:Visuality，Sexuality，Ethnography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Cinema［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5.

責任編輯：含章

Seeking a Stance in Difference:A Review of the Essential Readings in US Feminist Theory

ZHANG Yi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Jiangsu Province，China）

feminism；theory；diversity；difference

The Essential Readings in US Feminist Theory introduces the diversity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feminism as well as its transnational and interdisciplinary tendencies.The present review uses Rey Chow's essay as an example to illustrate the concern of feminism and the expansion of the concept of"difference"in the USA.The recognition and inclusion of"difference"in feminist criticism may shed light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feminist theory，enabling Chinese feminists to seek their own standpoints，for women of different orientations to construct their localized expressions and to move from thinking to expressions.

C913.68文獻標識：A

1004-2563（2016）02-0125-04

張瑛（1975-），女，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跨文化戲劇、英國文學、女性研究。

本文為國家“985工程”三期南京大學文科改革型重大項目“跨文化研究與全球化”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