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死”的奧菲利亞
——試論《哈姆雷特》中僵化父權(quán)對女性的迫害

杜 潛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3)

“被淹死”的奧菲利亞
——試論《哈姆雷特》中僵化父權(quán)對女性的迫害

杜 潛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3)

莎士比亞的代表作《哈姆雷特》講述了哈姆雷特在亡父鬼魂的指引下對叔父報弒父娶母之仇的故事。對于劇中受新舊父權(quán)斗爭影響的女性而言，復仇行為非但不正義偉大，而且傷害尤為致命。受僵化父權(quán)壓迫的弱者自始至終都未能解放。本文從奧菲利亞所處的社會背景、生活經(jīng)歷和死亡原因的分析中探討了僵化父權(quán)是如何一步一步用近乎無形的技巧對女性施以無從反抗的迫害，并最終以自殺的表象來掩蓋其真實的罪惡。

僵化父權(quán)；女權(quán)主義；奧菲利亞；死亡

引言

在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中，最令人扼腕嘆息的莫過于年僅十五的奧菲利亞。然而，從掘墓人的議論中可以看出奧菲利亞之死的不同解釋：

要是這個人跑到這個水里，把他自己淹死了，那么，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總是他自己跑下去的……可要是那水走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對于他自己的死無罪的人，并沒有殺害他自己的生命。(莎士比亞2015:99)

正如掘墓人所言，“淹死”可能是“掉在水里”也可以是自己投入水中。即便是自殺，奧菲利亞是也消極被動的。然而，奧菲利亞的“自殺”實際上是父權(quán)社會(patriarchal society)與父權(quán)法令(patriarchal laws)“生產(chǎn)”(produce)出來的(科勒姆2008:224)。

僵化的父權(quán)社會以已故老王顯現(xiàn)，固執(zhí)、偏執(zhí)地拒絕任何改變，敵視、歧視任何與自己不同或想要挑戰(zhàn)自己的“異類”(例如女性或挑戰(zhàn)自己權(quán)威的同性)。已故的老父權(quán)與正在形成的新父權(quán)從一開始便注定要以血腥暴力的廝殺為結(jié)局。無辜的奧菲利亞因憧憬的愛情被困在兩派斗爭的夾縫之中。她只有在“瘋癲”之時才能“清醒”地揭露男權(quán)社會內(nèi)部的陰謀與迫害。但兩派父權(quán)早已“不謀而合”地用看似偉大高尚的手段讓她永遠沉睡在死寂的水流之中。

1.分裂的父權(quán)陰影

奧菲利亞的第一次出場是在艾爾西諾城堡最盛大的宴會上。在這皆大歡喜的場景中只有哈姆雷特一人愁容滿面。天真的少女無法體會一位正值壯年的王子被無從排解的憂郁之情(melancholy)折磨到何種地步。這時，只有哈姆雷特、霍拉旭和幾名隨從看得見的鬼魂出現(xiàn)了。莎士比亞所屬的“新興派”(emergent theatre)認為鬼魂實際上是哈姆雷特和他的同僚們捏造出的一個“幻象”(科勒姆2008:53)。張沛將其歸納為一種“兼有自戀意識的戀父情結(jié)”(張沛2006:55)。受其沾染的男青年被一種“無端恐懼的妄想癥”(paranoia)所籠罩。

老王鬼魂的出現(xiàn)將原本統(tǒng)一的男權(quán)社會一分為二。一邊是克勞狄斯、格特魯?shù)潞筒迥岫蛩勾淼男屡d王國，一邊是老王附體于哈姆雷特的強勢“故國”。奧菲利亞這個邊緣人既受兩邊影響又不屬于任何一方。她只能在兩股勢力之間的“夾縫中生存”(馬洪來2011)。

2.被動失聲的物化女性

西蒙娜·德·波伏瓦認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波伏瓦2015b:9)。

奧菲利亞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是其男性監(jiān)護人的一件可與人交換的“物品”。波洛尼厄斯就像“魚販子”(fishmonger)，老奸巨猾地讓女兒在王子面前“把自己的價值抬高一些”(莎士比亞2015:17)，以確保他能夠換得在朝中地位的鞏固和雷歐提斯未來攝政的“遠大前程”。

全劇中奧菲利亞唯一一次拿起書本是在波洛尼厄斯把這只誘餌放去“誘捕”獵物時，為了避免獵物生疑而讓她故作認真之態(tài)?？蛇m得其反，哈姆雷特劈頭蓋臉地責備奧菲利亞賣弄“不懂事的風騷”。但少女并不是天生就如此天真無知，是她所受的“奴隸般依賴性的教育”造成的(沃斯通克拉夫特2012:42)。是“社會本身要求女人把自己看成一個肉欲對象”(波伏瓦2015b:360)。社會對婦女的教育只趨向一個目標——“使她們?nèi)傆谌恕?張巖冰1998:26)。奧菲利亞所處的男權(quán)社會要求她們打扮成漂亮的“洋娃娃”來取悅男性，成為男性利益之間的砝碼，卻又在同時鄙視她們這種盲目模仿的愚笨做法。

哈姆雷特在責罵奧菲利亞的無知和柔弱時從未想過自己“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波伏瓦2015a:15)。奧菲利亞的行為都是她的“處境”造成的?！叭藗儗⑴岁P(guān)閉在廚房里或者閨房里，卻驚奇于她的視野有限；人們折斷了她的翅膀，卻哀嘆她不會飛翔”(波伏瓦2015b:449)。

與同時代的所有女性一樣，奧菲利亞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完全處于失聲的狀態(tài)。張沛指出，“《哈》劇一幕三場中父訓子、兄訓妹的場面正凸現(xiàn)了男性/父兄的威權(quán)——強勢話語地位與女性/子女的服從——弱勢話語地位”(張沛2006:62)。她在世時只有兩句話男性聽著順耳：“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想才好”；“我一定聽從您的話”。

從生前到死后，奧菲利亞都被男性話語權(quán)統(tǒng)治著。而高居王權(quán)之上，判定她生死名節(jié)的是讓所有人臣服卻實際上被玩弄于男權(quán)統(tǒng)治著手中的“神圣宗教”?！皩τ诨酵絹碚f，肉體是懷有敵意的他者，就是女人”(波伏瓦2015a:235)。奧菲利亞曾自言自語，“他們說貓頭鷹是一個面包師的女兒變成的。主??！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什么”(莎士比亞2015:86)。在把面包師女兒變成貓頭鷹的男權(quán)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中，對于女性而言，“我信仰的，只能是地位在我之上的男子要求我信仰的。如果背棄了他們的原則，社會就不再愿意為婦女提供安全保障”(厄普代克2001:58)。

天真的奧菲利亞仍希望在愛情中獲得一種獻身的快樂。然而，在極度不平等的男女關(guān)系中，“愛情以最動人的面貌，概括了壓在封閉于女性世界中的女人、受傷害又不能自我滿足的女人身上的詛咒。無數(shù)的愛情殉道者抗議命運的不公，因為它把荒涼的地獄當作最后的得救，提供給她們”(波伏瓦2015b:528)。

3.瘋癲背后的真正死因

奧菲利亞在臨死之前與眾人見面時，曾經(jīng)把種類不同的花分送給眾人。“在民間語言中，用‘摘花’來比喻占有一個女人，就意味著毀掉她的童貞”(波伏瓦2015a:219)。奧菲利亞似乎在暗示自己這朵“五月的玫瑰”已經(jīng)被“摘下”。而這些花放在一起可以構(gòu)成一副墮胎藥方(如茴香、蕓香和白柳條都是流產(chǎn)的常用藥材)(科勒姆2008:241)。奧菲利亞歌聲所述的“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似乎也暗示了羞于啟口的未婚先孕。

這樣一來，奧菲利亞在男權(quán)社會中犯下了“雙重重罪”：未婚先孕并自殺身亡。幸好國王和王后“開恩”，逼迫牧師以處女的儀式體面下葬。父權(quán)制的這種表面仁慈恰恰掩蓋的是其罪惡的真實面目。

導致奧菲利亞毀滅死亡的不是她自身的缺陷，不是瘋癲，而是分裂的男權(quán)社會暴力斗爭的必然結(jié)果。當克勞狄斯和她父親代表的新父權(quán)與老王和哈姆雷特代表的舊霸權(quán)相斗時她同時受到雙方打擊，只有在瘋癲時才能表達出內(nèi)心的傷痛。

發(fā)了瘋的奧菲利亞不是《簡·愛》中那個被關(guān)在閣樓上的“虎背熊腰”的瘋女人博莎·梅森(Bertha Mason)，能用自己“事實和象征意義上的死亡將她(簡·愛)從折磨她的狂暴中解脫出來”(吉爾伯特、古芭2015:363)。嬌弱的奧菲利亞終其一生都對“無涯的苦難”逆來順受。曾經(jīng)丹麥最嬌艷的玫瑰如今只落得“花落人亡兩不知”的下場。

“父權(quán)制文化‘生產(chǎn)’自殺的技巧歷史悠久，使用廣泛，效率極高，幾乎隱于無形但又無處不在”(科勒姆2008:234)。沒有一個男人做了殺死女人的“臟活兒”，是女人自取毀滅。自殺的非正義性讓僵化的父權(quán)牢牢占據(jù)了道德的制高點。

埋葬奧菲利亞的墓穴成為了活著的人的一個“大垃圾桶”。哈姆雷特不但不用為他對奧菲利亞始亂終棄的罪行懺悔，還可以去除內(nèi)心所有的“女性化”特點，重新成為驕傲的“丹麥王子”(Hamlet the Dane)。雷歐提斯也擦干了眼淚，消滅了所有“婦人之仁”。

結(jié)束語

奧菲利亞的死亡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我毀滅。她在僵化男權(quán)社會的監(jiān)護和壓迫下永遠處于附庸地位。她所受的教育毒害了原本聰慧的心靈。在新王權(quán)與“死而復生”的舊父權(quán)水火不容的時代，“少女是令人同情的，因為她勢單力薄地反對世界；可是世界太強大了；如果她執(zhí)著地要拒絕它，就會粉身碎骨”(波伏瓦2015 b:125)。在瘋癲時獲得了短暫的自主和間接反抗的機會之后，最終她還是將自己獻祭給了父權(quán)秩序的“凈化”。

女權(quán)主義共同的宗旨之一是“反抗父權(quán)制文化對婦女的壓抑”(張巖冰1998:16)。莎士比亞所代表的“新興派”敢于塑造這樣有違父權(quán)法令的“自殺少女”也從側(cè)面說明了《哈姆雷特》的悲劇是由僵化父權(quán)自身造成的。它對于女性的壓迫和物化“產(chǎn)生的罪惡而滋生的壞疽不會僅局限于患病的部位，而是會蔓延到整個社會”(沃斯通克拉夫特2012:96)。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芭芭拉·史密斯(Babara Smith)早在利奧塔之前就提出了質(zhì)疑宏大敘事，尊崇“小敘事”的理念。她指出“在所謂實現(xiàn)‘正確’政治目標的幌子之下不乏反動的和破壞性的惡行”(金莉等2014:414)。全劇結(jié)束時，八位主要角色皆死于非命，城堡外更不知有多少無名百姓因?qū)m廷內(nèi)斗和外敵入侵家破人亡。絲毫“不受女性氣質(zhì)污染”的殘暴的福丁布拉斯帶來的不是丹麥的新生，而是更為強化和僵化的父權(quán)獨裁。整個丹麥王國如同奧菲利亞一樣被淹死在強權(quán)統(tǒng)治的陰影之下，除了黑暗的沉默看不到任何希望。《哈姆雷特》在老王和受其毒害的哈姆雷特看來或許是“悲喜劇”(tragic-comedy)，但對深受其害的女性，無權(quán)的百姓和整個丹麥王國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注 釋

① 本文所引科勒姆之專著《〈哈姆雷特〉解讀》為筆者翻譯或轉(zhuǎn)譯。

② “魚販子”(fishmonger)在俚語中有“妓院老板”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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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