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的《心經(jīng)》與桃子

葉夢寒

佛教的《心經(jīng)》在《西游記》中的位置非常突出。第十九回“云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jīng)”寫唐僧遇到烏巢禪師，禪師授予他《心經(jīng)》（《西游記》中稱《多心經(jīng)》，《心經(jīng)》和《多心經(jīng)》都是《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簡稱），這是《西游記》中唯一全文抄錄的佛經(jīng)。而像《法華經(jīng)》《金剛經(jīng)》這樣重要的佛學(xué)著作卻在《西游記》中一概付之闕如，《西游記雜劇》第二十一和二十二出都提到過《金剛經(jīng)》，你《西游記》百回本怎么可以這樣？這也許就是胡適看不下去，在改寫的第九十九回中要加入一段《金剛經(jīng)》來表達他的不滿情緒的原因所在。

魔由心生，亦以心攝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的玄奘特別喜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常常誦讀它。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當唐三藏們歡歡喜喜地將佛祖贈送的五千四十八卷經(jīng)文收入囊中的時候，他們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本《多心經(jīng)》。直到他們回程十月之后來到盤律國，才有神人托夢給唐三藏，告訴他：“來日有人將《心經(jīng)》本相惠，助汝回朝?！碧迫匦褋碇?，就看到“祥云靄靄，瑞氣盈盈”，在云霧之中，來了一個十五歲年紀的僧人，手執(zhí)金環(huán)杖，從袖子里拿出一本《多心經(jīng)》，對三藏法師說，這次把《心經(jīng)》授予你，你有了這部經(jīng)書，就可以“上達天宮，下管地府，陰陽莫測”，但就是不能再傳給外人，這似乎在刻意強調(diào)這本經(jīng)書的重要性。

《心經(jīng)》在《西游記》中繼承了這種重要性。孫悟空的老師須菩提住在“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托名李卓吾的明代評注者注意到，“斜月”也就是一個勾，三星指的則是“心”去掉勾之后的三個點，合起來正好是個“心”字。葉晝在旁批道：“一部《西游》，此是宗旨?！笨紤]到在《西游記》一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心猿意馬”一詞，我們知道，作者在這里處處都在點明，他寫這本本書，首要的問題是要解決心靈的問題。

但這心又不是普通人的心，悟一子陳士斌注又說：“以此心為天地之心則可，以此心為人心之心，失之遠矣?！薄度A嚴經(jīng)》上寫：“菩提心者，名為種子，能生一切諸佛法。”菩提心，是天地之心，大道之心，絕非凡俗之心。

第八十五回，孫悟空提醒師父不要忘了《多心經(jīng)》上的四句頌子：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唐僧說自己記得，并總結(jié)說：“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西游記雜劇》中，一個自稱“中印土人”的貧婆跑出來和唐僧師徒大談佛理。一開始說的是《金剛經(jīng)》，可是沒說兩句，話鋒一轉(zhuǎn)，就開始談?wù)摗靶摹钡膯栴}，說：“心乃性之體，性乃心之用。或有亦或無，只看動不動?！?/p>

考慮到“心猿意馬”這個詞的寓意，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孫悟空這只猴子就是一顆活潑跳躍的心臟，這顆心臟總是能讓擔驚受怕的唐僧放心，他知道，只要他的大徒弟還在，他就不會有生命危險——雖然他仍然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恐懼。但是這種認知有時也會被一種想當然的臆斷所拋棄，兩次錯誤地放逐孫悟空幾乎釀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一次是因為三打白骨精，那唐僧肉眼凡胎不識得妖怪，反而錯怪悟空，逼使悟空重回花果山。第二次放逐心猿的結(jié)果就是真假難辨的六耳獼猴事件，這只贗品的猴子幾乎和孫悟空長得一模一樣，連觀音菩薩都分辨不出，如果假悟空戰(zhàn)敗真悟空，那么唐僧將立即成為六耳獼猴刀下之鬼。

《西游記》中出現(xiàn)六耳獼猴，在自然界中當然不可能有六只耳朵的猴子，六這個數(shù)字在這里也在強調(diào)一種心意的混亂狀態(tài)?！段饔斡洝肥幕亍靶脑硽w正，六賊無蹤”中有孫悟空殺死六賊的故事，這六賊與其說實有其人，毋寧說它們是人身上與生俱來的六大弱點，《西游記》表明了作者的立場，孫悟空大鬧天宮固然大顯神威，卻是心亂的表現(xiàn)，此時殺死六賊，“心猿歸正”，孫悟空才開始走向正途。所以十四回結(jié)尾時，作者寫道：“那行者才死心塌地……奔西而進?！?/p>

魔由心生，亦以心攝。陳元之在世德堂本序中寫道，要解決魔鬼的問題，首先要處理好自己的心理問題：“是故攝心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太初，即心無所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此其書直寓言者哉?！?/p>

女人國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挑逗型案例，只有一個心如止水的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性欲，讓女人這種誘惑物對心的鍛煉不構(gòu)成威脅，這恐怕也是《水滸》和《三國》對女性持一種極端厭惡態(tài)度的隱秘由來。

《西游記》和《紅樓夢》一樣處于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西游記》中的人物都被認為是佛教中人，所以不得不抵制欲望，即使是像豬八戒這樣的好色之徒，也只能清心寡欲。另一方面，《西游記》中的道教煉丹術(shù)術(shù)語，既指向一種內(nèi)丹的修煉，同時也指向一種兩性的交媾，所以這就使得《西游記》不得不又沾染上了一些色情意味，這是對凡夫俗子難以把持的心靈的一次挑釁行為。

玄之又玄，眾桃之門

中野美代子說桃子象征女性生殖器，似乎并不太像，反倒有點像女人的乳房。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從巖石縫中探出頭來。巖石縫和女性的性器官卻有幾分相似。它成為了作為妖怪的孫悟空悔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母體”，就像它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第三十三回，孫悟空與平頂山蓮花洞的金角、銀角大戰(zhàn)。銀角念咒語將須彌山和峨眉山飛來，落在悟空的雙肩上，又將泰山落在他頭頂上，將它壓在其下，當然，由于沒有如來的六字真言，這三座大山也只是逞一時之威風(fēng)而已，但這又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孫悟空重回母體的故事。

在《西游記》中，桃子也是心的一種隱喻，這可能是它的外形和心臟多少有些相似的原因，同時，桃和道這個字在發(fā)音上的相似，這就使得桃子成為一種辟邪之物。

在中國古代，桃樹就被認為是一種驅(qū)邪之物?！渡胶＝?jīng)》寫：“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之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

桃太郎入鬼門殺鬼的故事也有《山海經(jīng)》的影子。桃太郎和他的隨從—一只野雞、一條狗和一只猴子—正是要去鬼之島斬妖除魔，這個故事可以視作桃能克鬼傳說的人格化演變。

雞和桃子的關(guān)系在《漢唐地理書抄》輯《括地圖》中有所體現(xiàn)，它說桃樹下有二神，一名郁、二名壘，同時它也指出，在桃樹上有一只報曉的金雞，日照則鳴?！缎杏洝返挠涊d與之很相似，但沒有說桃樹下有二神，只是說桃都山上有天雞，日出之時，日光照此大桃木，天雞就會啼鳴，天下之雞也一并隨之啼叫。

從五行來看，一方面，與《山海經(jīng)》上所說鬼門所在位置—東北方—相對應(yīng)的是西南方，十二地支中為“酉、申、未”，申/猴、酉/雞屬金，金是五行中最堅硬的部分，這也是孫悟空必須是只猴子、并占據(jù)五行中的金的位置的原因所在，只是在桃太郎的故事中，未羊卻被一條戌狗給替換了，也許是它在現(xiàn)實中太過溫順，不夠強壯的緣故。日本傳說中的桃太郎生于桃子，桃太郎手下的動物金性最強，所以能降妖伏魔，這和孫悟空的本領(lǐng)高強是一個原因，都是因為他們屬于西方的金，事實上也就是四獸中的白虎。

桃子不僅和五行四獸有關(guān)，也與道教有關(guān)。元初，當長春真人丘處機云游天下，并寫下他那個版本的《西游記》時，中亞、西亞的土著甚至稱中國人為“桃花石”。而金庸筆下頗具道家風(fēng)范的黃藥師，他的隱居之所是一個叫桃花島的、蓬萊仙山似的好去處，在這里桃花和桃子一樣扮演起了人間仙境的角色。有人在桃花島上的桃花林中流連忘返，也有人如墮云里霧里，喪失了基本的方向感—生于西域、長于大漠的歐陽克，顯然對奇門遁甲、九宮八卦的精妙之處一竅不通，“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林子對于他來說不啻于一座迷宮。無獨有偶，東晉南陽的隱士劉子驥也無法破解桃花的“八卦陣”，只能對他心向往之的桃花源望洋興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要找到一塊像桃花源這樣的避難之所恐怕非人力所能達到的吧，這個“罕達之地”大抵是陶淵明從《山海經(jīng)》中獲得了靈感，杜撰出來的一方洞天福地。《桃花源記并詩》所記述的秘密隱耕之所可以看作是再次以桃花為核心的道教虛構(gòu)，篇末的兩句詩“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愿言躡輕風(fēng)，高舉尋吾契”，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精神追求，桃花源不過是他心目中的一塊隱逸的圣地，是他乘風(fēng)歸去，心無旁騖的所在罷了。

桃子在道教的符號學(xué)體系中是非常重要的隱喻。老壽星的形象代言人南極仙翁時刻不忘自己標志性的徽章：除了寵物梅花鹿之外，拐杖和那顆巨大的桃子也是其身份的象征。壽桃和壽面一同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日派對上并不是偶然的，由于道教對長生不老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追求，一個老年人在渴望多福多壽的同時，也不自覺地墮入道教禮儀為他們所預(yù)設(shè)的程式之中去了。在這個意義上，壽桃和壽面具有同構(gòu)的關(guān)系，如果說面條因為它“長”和“瘦”（壽的諧音）的外形而一目了然的話，那么桃子和長壽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有些隱晦不明了。關(guān)于吃桃子可以延年益壽的傳說還要追溯到“種桃專業(yè)戶”西王母在昆侖山上的萬畝農(nóng)業(yè)基地。《漢武帝內(nèi)傳》載：“七月七日西王母降，自設(shè)天廚，命侍女更索桃果，以盤盛仙桃進。王母以桃四顆與帝，桃味甘美。帝食輒收其核，王母問帝，帝曰：‘欲種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帝乃止?！边@么難伺候的桃子也只有神話中才有人有耐心去栽培，也難怪連文治武功的漢武帝也要打退堂鼓，不過漢武帝所食的還不能算是蟠桃中的極品，到了《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來掌管西王母的蟠桃園時，蟠桃的種植科技已經(jīng)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據(jù)當?shù)氐耐恋亟榻B，蟠桃園中共有三千六百株桃樹，三千年一熟、六千年一熟、九千年一熟的各占三分之一，其中九千年一熟的桃子，吃了之后可以“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漢武帝吃的還是最次的呢。在很多人看來，偷桃與之后偷吃太上老君的金丹都只不過是貪嘴的猴子天性使然，卻不曉得其中另有玄機。劉一明就認為蟠桃和金丹的功效是一致的：“‘桃者，實也，其中有仁，屬純陽；陽氣純?nèi)?，即是桃熟；桃熟，即是金丹成熟；金丹成熟，采而服之，勢不容已。?/p>

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三人都和王母娘娘的蟠桃會有著莫大的淵源。孫悟空不必說了，那豬八戒是在蟠桃會上酗酒調(diào)戲了嫦娥而被貶入人間；沙和尚也是因在蟠桃會上打碎了琉璃盞，被貶落流沙河中為怪。喜歡和蟠桃會扯上關(guān)系的也不止《西游記》這一本書，李汝珍的《鏡花緣》第一回“女魁星北斗垂景象，老王母西池賜芳筵”也是從蟠桃大會引出百花仙子不一樣的命運故事，在明吳元泰著的《東游記》中，蟠桃會是八仙與龍王產(chǎn)生矛盾，最終導(dǎo)致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決戰(zhàn)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在王母的蟠桃會上興致太高，喝多了，不覺酩酊大醉，才要顯擺本事，用自己的法寶作為渡海的航船，引起了龍王的貪欲。而在清人無垢道人所著《八仙得道傳》中，蟠桃大會被隱去，只是說八仙去赴王母萬壽之會，我們知道，蟠桃會本身就是為王母慶祝壽辰所開的壽宴而已?？墒窃谛≌f中，《東游記》一筆帶過的東方朔偷桃的故事，在《八仙得道傳》中卻被專章描述（共五回）。

蟠桃會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似乎占據(jù)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長生不老羽化飛仙是道教的終極追求，通過吃桃子的方式，人們天真地向往著一種沒有生老病死的極樂世界。和佛教將這種希望留在遙不可及的死亡之后而言，道教更愿意相信，我們此在的人生也能夠得到一些慰藉，通過某種神秘的或者日常的仙藥，我們就能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人參果的命運就是桃子的命運

顯然，人參果的命運就是桃子的命運，金克木，桃子遇上孫悟空，自然要給攪了局，變成悲情桃子。所以這里的桃子，絕不僅僅是山野頑猴口中的食物，它還肩負起了弘揚道法相生相克原理的重任。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所所長李亦園先生發(fā)現(xiàn)，中國人認為能增強能力的食物可分為兩類，一種是“吃什么補什么”，如牛鞭、猴腦；另一類則是些“難以歸類，跨越兩界的東西”，植物而似人的人參果完全可以歸入這一類。但桃子卻似乎游離于兩者之外，它有點像心臟，而桃與道在發(fā)音上的接近，又讓它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純粹形而上的植物了。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人參果和蟠桃并沒有分得那么清楚，雖然長得像人參果，但一直說這是蟠桃。這個故事發(fā)生在王母池中，一開始猴行者向三藏法師講述二萬六千二百年前，它偷吃蟠桃，被王母抓住，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發(fā)配在花果山紫云洞。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人參因為它像人形而富有了神奇的魅力。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記載了會發(fā)聲的人參，顯然不是一種科學(xué)的態(tài)度。這主要是因為植物被神秘化的結(jié)果。

桃子被迅速地賦予了人參一般的神力。在《西游記》中，它的主要功能不是變化而是長壽。仙果能夠延年益壽的傳說層出不窮，有九千年結(jié)一次果的椹，有三百年開花九百年結(jié)果的樹果。植物成精更不是什么稀罕事，《太平廣記》和《博物志》中就有專門的章節(jié)來搜集這些怪事。梁任昉《述異記》中說大食（也就是現(xiàn)在的伊朗）王國中有一種長在石頭上的樹，這種樹就能長出六七寸大小的小孩（不是果子），看見人還會笑，而且手足能動，比人參果更神奇。《列王紀》中有會說話的樹，竟然結(jié)著人頭、馬頭、羊頭、狼頭等等令人毛骨悚然的頭顱。有的樹的果實能變成鴨子，或者長出無毛的小羊或年輕姑娘的頭。

人們堅信桃樹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傳說后羿就死于桃杖（見《淮南子·詮言》），才使鬼畏桃木；隨著神話傳說的添油加醋，道士們戴上了仙桃巾，內(nèi)功中的兩個護法神也被命名為“桃核”和“桃康”，最晚到元明時期，對桃木的盲目信仰就已上升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了。

《西游記》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陽，元神護道”中再次提到桃子，并認為它體現(xiàn)的是陰陽的變化：“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zé)o陰陽，草木不生；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道理也。”雖然說的是日常生活的道理，但考慮到桃子在《西游記》和道教中的重要位置，這段對陰陽關(guān)系的論述也不排除是作者在借桃子問題來談道家對于人生的秘密的看法。

大丹直指

全真七子之一的劉長生《大丹直指》中認為心/火與腎/心的結(jié)合是道家煉就內(nèi)丹的關(guān)鍵：“蓋心屬火，中藏正陰之精，名曰汞、木，龍。腎屬水，中藏元陽真氣，名曰鉛、金、虎。先使水火二氣，上下相交，升降相接，用意勾引，脫出真精真氣，混合于中宮。用神火烹煉，使氣周流于一身。氣滿神壯，結(jié)成大丹。”在《西游記》中，長得很像心臟的桃子和金丹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在《西游記》第五回中，我們看到，桃子和金丹同時出現(xiàn)在一回中，孫悟空既偷吃了蟠桃又偷吃了金丹，這兩樣?xùn)|西是不是只是一樣事物的兩面？如果是的話，那么桃子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進入煉丹術(shù)的世界。

《西游記》通篇都在說，需要一顆真心。當孫悟空學(xué)道歸來之時，群猴抱怨道：“你怎么一去許久，近來被一個妖精強要占我們洞府，若再不回來，我們連山洞盡屬他人矣。”真心既去，妖魔自然要占了心房洞府，這世上莫不如此。

對于孫悟空這只“心猿”來說，它也時常有意亂情迷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唐僧的心亂如麻，他第二次驅(qū)逐了孫悟空時，《西游記》作者對此的評價是：“人有二心生禍災(zāi)，天涯海角致疑猜?！绷J猴引發(fā)的混戰(zhàn)是“二心競斗”的一種戲劇性寫法。

第十四回開篇時的那首詩“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幾乎就是禪宗“是心是佛，是佛作心”的翻版，這也就難怪在《西游記雜劇》中，唯識法相宗的玄奘會扮作禪宗的大師。但心性論在中國歷史上并非禪宗的專利，佛教從道家思想中吸收營養(yǎng)形成禪宗，反過來，禪宗又開始影響全真教和儒家的理學(xué)。余英時注意到，韓愈的《原道》中提出的“治心”觀念是理學(xué)受到禪宗影響的一個重要證據(jù)，雖然在一個傳統(tǒng)的儒家觀念中，修身而不是修心，才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chǔ)。尤侗指出，儒釋道三家的唯心主義思想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作為一個儒生，尤侗的說法指出了三教心性論之間的聯(lián)系之處，卻終究沒有顧及到它們之間的差異。

全真教發(fā)展了禪宗的心學(xué)理論，并將其與內(nèi)丹修煉結(jié)合起來，心是內(nèi)丹修煉的載體，而只有通過不間斷的修行，才能心比金堅，成仙成道。對禪宗的頓悟，全真教士普遍持一種懷疑態(tài)度。他們更愿意腳踏實地、日復(fù)一日地修行。也許正是這樣的原因，也許是寫作一部八十多萬字小說的野心支撐著作者，所以唐僧從烏巢禪師手上得到《多心經(jīng)》之后，并沒有馬上頓悟成佛。譚處端《水云集》上寫：

道人心，處無心，自在逍遙清凈心，閑了水云心。利名心，縱貪心，日夜煎熬勞役心，何時休歇心？修行心，包容心，一片清虛冷淡心，閑閑無用心。滅嗔心，去貪心，寂寞清貧合圣心，無生現(xiàn)本心。

休離方寸搜丹藥，莫外周游覓妙玄。長使靈臺無一物，便成九轉(zhuǎn)產(chǎn)胎仙。

“無一物”就是要修煉到心如死灰、澄心無欲，“內(nèi)無所知，外無所覺，內(nèi)外俱寂，色空雙泯”（馬鈺《真仙直指語錄·丹陽真人語錄》）。當然對于譚處端來說，即使他的靈臺“無一物”，其目的也是要“九轉(zhuǎn)產(chǎn)胎仙”，還是要歸到道教的修煉規(guī)范中去，譚處端才能“放心”。性命雙修是全真教始祖王重陽倡導(dǎo)的修行方式。除了要明心見性，時時掃除心上的塵埃和污垢，讓它與凡塵俗世劃清界限之外，還要輔助于道教日常的命功。當須菩提祖師給孫悟空取名之時，孫悟空說：“好！好！好！今日方知姓?！眲⒁幻饕舱J為，這里的“姓”其實是“性”，知性然后才可知命。

每天的修煉也是一個耳提面命的過程。孫悟空的兵器金箍棒和豬八戒、沙和尚的兵器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它的勢大力沉，而在于它擺放的位置：耳朵里。每一次戰(zhàn)勝敵人，將金箍棒放回自己的耳朵里，就像是在對自己的叮囑。金箍棒在這里不僅是一個有形的兵器，也是一種有形的話語，一直在孫悟空的耳邊叮嚀它，做人的道理。耳提面命什么呢？小說中從未明言，可是劉一明說：“最神妙處，是‘將寶貝還變作個繡花針藏在耳內(nèi)，這些子機秘，非師罔知，乃其師附耳低言之妙旨，故用時在耳朵里取，收時在耳朵里藏?！?/p>

除了這種耳提面命的自我警醒，還需要更多的輔助修煉工具才能達到解脫的彼岸。馬鈺再次用外丹術(shù)的術(shù)語來證明性和命其實就是神和氣而已：“夫修此之要不離神氣，神氣是性命，性命是龍虎。龍虎是鉛汞，鉛汞是水火，水火是嬰姹，嬰姹是真陰真陽，真陰真陽是神氣二字而已?！彼匀娼滩湃绱丝粗?zé)挌膺€神的氣功。全真教雖然不煉實體的金丹，卻在自己的肚子里用呼吸吐納的方法來實現(xiàn)自己的內(nèi)丹夢想。當然，馬鈺又說明，龍虎、鉛汞之類外丹煉丹術(shù)的術(shù)語只不過是一個比方，他真正在意的是煉氣養(yǎng)氣。而《洞天玄記》提到仙桃的時候也將它與降龍伏虎聯(lián)系在一起，說：“桃園內(nèi)摘仙桃，瑤池宴飲仙醪，霎時間虎伏龍降，鬼哭神嚎?！庇终f仙酒其實也是摶和日月、陰陽的杰出產(chǎn)物。這兩樣?xùn)|西正是蟠桃會上的經(jīng)典內(nèi)容。

馬鈺在《丹陽真人語錄》中再提心猿意馬的全真教寓意：“又要心不逐一切物去，心猿牢捉，丹無漏，意馬牢擒，性自明?！薄段饔斡洝分谐３懙降膶O悟空脫離自己的軀殼讓元神出竅殺敵制勝的功夫也就是道教中的真性顯現(xiàn)、元神顯靈，因為在全真教看來，元神是真實的心的一種體現(xiàn)?！肚嗳A老人語錄》中說，丘處機曾經(jīng)揚言，他的元神有三次撞透天門，在自己的身軀之上來看這個花花世界和山河大地。

全真教不是一種佛教輪回學(xué)說的宿命論，他們積極修煉，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返老還童，走向太極，這和《西游記》中經(jīng)歷的劫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眼睛雪亮的浦安迪也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了那一切，就像是一種循環(huán)，從起點又回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