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巖,李媛媛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266100)
中晚唐詩人的湘妃情結
鞠巖,李媛媛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中晚唐詩人將湘妃意象大量入詩,具有鮮明的湘妃情結。中晚唐湘妃詩以懷古為主,多憑吊追慕之作,情感基調愁怨幽恨。從宏觀而言,吟詠湘妃是中晚唐懷古詠史風潮的組成部分;從微觀來看,湘妃傳說與瀟湘山水、屈賈情懷等共同激發(fā)著詩人的懷古詩情。詩人借湘妃之杯酒,澆胸中之塊壘。其中,屈原其人其詩,對于聯(lián)結湘妃意象與中晚唐詩人有著重要的作用。
湘妃;懷古詩;中晚唐;屈原
湘妃,即娥皇、女英,帝堯的女兒,后嫁與舜為妻,以賢德聰慧聞名。她們同瀟湘發(fā)生聯(lián)系,源于一段凄惻動人的傳說:“昔舜南巡而葬于蒼梧之野,堯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協(xié)哭,淚下沾竹,竹文上為之斑斑也?!保?]4二妃在傷心絕望之下,投湘水而死,化為湘水之神,故得名湘妃。二妃與虞舜生死相隨的凄美愛情傳說給予后世文人騷客無窮的詩興。
據(jù)現(xiàn)存文獻資料,湘妃傳說始自堯舜時期,至漢魏已基本定型,但大規(guī)模以湘妃為題作詩吟詠的現(xiàn)象卻出現(xiàn)于唐代,尤以中晚唐為盛。為了論述便利,我們姑且把這些以湘妃意象及相關事物,如湘妃祠、湘妃廟、湘妃像、湘妃曲、斑竹等為主題的詩簡稱作“湘妃詩”。詩人對湘妃意象關注與否,最直接的體現(xiàn)即是湘妃詩數(shù)量的多寡。唐前,湘妃詩以頌、贊體為主,數(shù)量極少。初盛唐時,宋之問、李白、常建等人曾賦詩湘妃,然總計不過寥寥數(shù)首而已①初盛唐以湘妃為主題的詩作比較罕見,湘妃傳說及相關意象并未受到廣泛關注。筆者據(jù)《全唐詩》統(tǒng)計,只有宋之問《謁二妃廟》、李白《遠別離》、常建《古意三首(其二)》三首詩作是典型的湘妃詩。。至中晚唐,湘妃詩騰涌而出,一時蔚為大觀。杜甫、劉禹錫、元稹、孟郊、錢起、李端、李賀、劉長卿、朱慶馀、杜牧、李群玉等詩人均有湘妃詩存留。筆者據(jù)《全唐詩》統(tǒng)計,唐代湘妃詩數(shù)量在90首左右,而中晚唐詩作占十之八九。此外,運用湘妃典故的詩歌更是不可勝數(shù)。
中晚唐詩人將湘妃意象大量入詩,為后人開拓了一個新的詩歌領域。唐代以后,湘妃詩創(chuàng)作依舊不絕如縷,其中不乏有試圖沖破藩籬、另辟新境者②另辟新境者,如明人金圣嘆《湘夫人祠》:“緣江水神廟,云是舜夫人。姊妹復何在,蟲蛇全與親。搴幃儼然坐,偷眼碧江春。未必思公子,虛傳淚滿筠?!贝嗽娛墙鹗@仿杜甫《湘夫人祠》之作,詩中湘妃卻是一個坐于神壇卻思遷艷遇的虛偽女子。此類具有翻案批判意義的湘妃詩出現(xiàn)較晚,且比較罕見。,但總體風格仍與唐代一脈相承。那么,處于關鍵階段的中晚唐,此時的詩人何以關注湘妃,在詩中體現(xiàn)了怎樣的湘妃情結?本文試圖就這些問題進行探究。
中晚唐湘妃詩以愁怨感傷為情感特征,多抒情詠懷之作,具有深情感人的藝術效果。同為吟詠古代著名女子的事跡,以昭君詩、楊妃詩為參照進行比對,可以看到湘妃詩的獨特之處:對于楊貴妃,詩人的態(tài)度各異,有滿懷同情的,如杜甫《哀江頭》、白居易《長恨歌》,也有激烈指斥楊妃媚主禍國的,如劉禹錫《馬嵬行》、羅隱《馬嵬坡》;對于昭君和親,詩人雖同樣報以深切的同情,但其關注點往往在和親政策,相當一部分詩歌成為詩人闡發(fā)政論的媒介,像戎昱《詠史》、張仲素《王昭君》、胡曾《漢宮》等③戎昱《詠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币活}作《和蕃》,《資治通鑒》作《昭君詩》。表達了對和親政策的不滿,為唐憲宗激賞。張仲素《王昭君》:“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眲t看到和親帶來的和平景象。胡曾《漢宮》:“明妃遠嫁泣西風,玉箸雙垂出漢宮。何事將軍封萬戶,卻令紅粉為和戎?!痹诒磉_對昭君同情之外,也對和親政策頗有微詞。本文所引唐詩,如無特別注明,均出自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
在唐前湘妃詩中,詩人更加重視二妃傳說的政治與道德意義,出現(xiàn)了劉向《列女傳·有虞二妃》傳末附詩、左芬《虞舜二妃贊》等一類詩作,內容上頌揚二妃的賢德事跡與楷模地位,詩風典雅莊重。而在唐代湘妃詩中,除卻李白《遠別離》、羅隱《湘妃廟》等,此方面內容鮮被涉及。唐代,特別是中晚唐時期的湘妃詩,在情感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了普遍的一致性,即詩人從對湘妃的同情心理出發(fā),作詩憑吊,坎壈詠懷,營造愁怨感傷的詩境。
收稿日期:2016-03-0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3CZW03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鞠巖(1981-),男,山東文登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詩人時作代言之語:“萬乘既已歿,孤舟誰忍還”(郎士元《湘夫人》),“目極楚云斷,恨連湘水流”(陳羽《湘妃怨》)“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杜甫《湘夫人祠》);更多憑吊之言:“乘驄感遺跡,一吊清川湄”(李頎《二妃廟送裴侍御使桂陽》),“嬋娟湘江月,千載空蛾眉”(劉長卿《湘妃》),“君看峰上斑斑竹,盡是湘妃泣淚痕”(李嘉祐《江上曲》),“遙望零陵見舊丘,蒼梧云起至今愁。惟馀帝子千行淚,添作瀟湘萬里流”(張謂《邵陵作》)……昔人已歿,而遺恨仍存,瀟湘的流水、愁云、明月,都是湘妃遺恨的見證。詩人深感于湘妃與舜誓死相隨的偉大愛情,圍繞二妃的愁怨遺恨,賦詩感懷。
因此,中晚唐湘妃詩的顯著特征就是以懷古詩為主。正如劉若愚先生論懷古詩所云:“詩人對歷史的感受和他們對個人人生的感受并無什么不同,他們把歷代的興亡與自然顯然是永恒的形象作為對照,感嘆英雄業(yè)績和王者事業(yè)的徒勞,為往昔的戰(zhàn)場和死去已久的美人們——‘去年白雪,而今安在'——而一掬同情之淚?!保?]220吟詠湘妃傳說,寄寓詩人的人生感慨,是中晚唐湘妃詩的兩大主題內容。而湘妃意象之所以在中晚唐能夠被詩人重新挖掘、反復吟詠,是在時代詩風、地理因素、人文歷史積淀等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喚起詩人情感共鳴與人生感慨的結果。
中晚唐是懷古詠史詩的一大黃金時代。從宏觀角度而言,吟詠湘妃是中晚唐懷古詠史風潮的有機組成部分。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已不復當年的盛世氣象,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弄權、朋黨之爭等一系列問題導致中興之路崎嶇難行。在黑暗腐朽、混亂不堪的政治社會面前,有志文人不斷碰壁。久而久之,他們一顆熱忱報國的心逐漸沉寂下來,開始轉向在歷史舊事中尋找精神的寄托。詩人由不滿現(xiàn)實生發(fā)懷古之思,于緬懷古跡、縱覽書卷中馳騁神思,使痛苦的心靈獲得暫時的寬慰。中晚唐懷古詠史之風愈演愈盛,其中雖不乏借古諷今、積極用世之作,而更多作品則無關政道現(xiàn)實,只是以懷古詠史作為排遣長期的苦悶壓抑、調適心靈的方式之一。
湘妃詩是中晚唐懷古詠史浪潮中一朵引人矚目的浪花,也體現(xiàn)著詠史懷古與排遣自適的詩風趨向。李白《遠別離》一詩,寫二妃與舜的痛苦別離,借古諷今,道出“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的箴言,可謂卓爾不群、空前絕后,然此詩卻是湘妃詩中的異類。安史之亂后,賈至作“白云明月吊湘娥”(《初至巴陵與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句,猶存盛唐遺韻。此詩乃詩人一時興會所發(fā),白云明月的美景與憑吊湘妃的哀情關聯(lián)并不密切,這是典型的盛唐詩的表現(xiàn)方式①盛唐與中唐詩人情與景表現(xiàn)方式的差異,參考蔣寅《大歷詩風》第六章《感受與表現(xiàn)》,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59頁。。至中晚唐,運用湘妃意象的典型詩作,如劉禹錫《酬瑞州吳大夫夜泊湘川見寄一絕》“湘妃舊竹痕猶淺,從此因君染更深”,李端《江上賽神》末句“獨憐游宦子,今夜泊天涯”。前者以湘妃泣竹典襯托客愁之深沉,寄寓了對友人的同情與思念;后者敘寫楚地祭祀湘妃的獨特風俗,最終落腳點卻在自身的羈宦之苦。而具有代表性的湘妃詩,將湘妃之恨與詩人自身的感懷自然銜接、妙合無垠,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情感基調以愁怨幽恨為主。如劉言史的《瀟湘游》:
夷女采山蕉,緝紗浸江水。野花滿髻妝色新,閑歌欸乃深峽里。欸乃知從何處生,當時泣舜腸斷聲。翠華寂寞嬋娟沒,野筱空余紅淚情。青煙冥冥覆杉桂,崖壁凌天風雨細。昔人幽恨此地遺,綠芳紅艷含怨姿。清猿未盡鼯鼠切,淚水流到湘妃祠。北人莫作瀟湘游,九疑云入蒼梧愁。詩題作《瀟湘游》,是詩人漫游瀟湘時所作?!氨比四鳛t湘游,九疑云入蒼梧愁?!币呐栽诘鼐兗嗛e歌,盡享瀟湘山水的恩賜,但是作為一個“北人”,還是不要輕易來此為好。因為一旦涉足此地,便能感受到湘妃的幽怨,羈旅愁苦、懷古傷今的思緒洶涌而至。詩人并未就這種感慨進行揭示和渲染,僅以“北人”句一語帶過。其中既飽含對二妃與舜的愛情悲劇的同情,又是羈旅游子思鄉(xiāng)斷腸、愁苦感傷情感的抒發(fā)和排遣,同時也暗含漢文化上的一種歸屬感。湘妃傳說的“昔人幽恨”,既引發(fā)了詩人的懷古愁思,也寄托了今人的無限傷懷。
明人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3]69運用自然意象,營造情景交融的詩境,以情韻見長,是唐詩藝術成就登峰造極的表現(xiàn)之一,同時也是湘妃詩的重要表現(xiàn)手法。
南宋陸游在《偶讀舊稿有感》中曾贊嘆道:“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毕驽鷤髡f發(fā)生地瀟湘,在地理位置上遠離中原,山水瑰麗奇譎?!暗瓛呙骱_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湖五首》其五),“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劉禹錫《望洞庭》)……唐詩中描繪瀟湘風景的名篇俯拾皆是。
湘妃傳說發(fā)生于此奇山秀水之間,為自然造化增添了幾分神秘靈動和盎然古意,也在時空上延展著詩人的詩情。在援用湘妃意象的詩作中,描摹瀟湘風景是其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如“寒山響易滿,秋水影偏深”(劉長卿《斑竹巖》)、“夜深寒峒響,秋近碧蘿鮮”(朱慶馀《題娥皇廟》)、“湘煙濛濛湘水急,汀露凝紅裛蓮濕”(齊己《湘妃廟》)、“二女廟荒汀樹老,九疑山碧楚天低”(張沁《晚泊湘源》)……細細品味,這些伴隨湘妃意象出現(xiàn)的自然景物——風雨、寒山、碧蘿、湘水、汀樹等,雖屬寓目輒書,但大都蕭瑟凄迷,與李白、劉禹錫筆下秀麗飄逸的瀟湘宛若兩地。因湘妃意象的融入,景物仿佛染上了凄怨哀傷的愁緒。這些自然意象,既是詩人眼中之景,又是浸透了詩人主觀意志的心中之景,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言“物皆著我之色彩”[4]1是也。
如果說自然意象的蕭瑟凄迷是詩人在無意識間的自然流露,那么一些湘妃詩中的“云物含愁”就是有意的移情了。劉禹錫《瀟湘神二首》其一言:“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湘水奔流,猶如湘妃的愁怨一般綿綿不絕;時如逝水,如今九疑云物仍為湘妃而愁。詩句運用擬人的手法,將瀟湘景物人格化:湘妃的不幸遭遇,使九疑云物也為之動容,即使經(jīng)歷了千百年的光陰,這一腔愁怨仍縈繞不散。再如“九疑日已暮,三湘云復愁”(李頎《湘夫人》)、“北人莫作瀟湘游,九疑云入蒼梧愁”(劉言史《瀟湘游》)、“自從泣盡江蘺血,夜夜愁風怨雨來”(無名氏《女仙題湘妃廟詩》)等詩句,也將原本自然無羈的瀟湘景物賦予了愁怨特征。無論是賦寫渲染,還是比擬移情,描繪瀟湘風景在湘妃詩中都是重要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烘托和營造著湘妃詩凄婉迷離、愁怨哀傷的詩境。
“土風從楚別,山水入湘奇”(張九齡《南還以詩代書贈京師舊僚》),楚地不僅山水奇譎,風俗也與中原迥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5]1666,有著深厚的巫文化傳統(tǒng)。王逸《九歌序》載:“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保?]55江山光怪之氣與巫文化思維的滋養(yǎng),孕育了楚人的浪漫性格和瑰麗奇想,產生了湘妃泣竹的傳奇故事。
據(jù)楚地傳說,湘妃身歿后,化作了湘水神?!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7]248又劉向《列女傳》:“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8]4湘地崎嶇多變的水文地貌,給當?shù)厝说臐O業(yè)、航行等帶來了困難,他們祭祀湘妃,以求庇佑。唐代民間祭祀湘神的活動十分頻繁,見諸詩者,如李嘉祐《夜聞江南人家賽神因題即事》:
南方淫祀古風俗,楚嫗解唱迎神曲。鏘鏘銅鼓蘆葉深,寂寂瓊筵江水綠。雨過風清洲渚閑,椒漿醉盡迎神還。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堯山。月隱回塘猶自舞,一門依倚神之祜。韓康靈藥不復求,扁鵲醫(yī)方曾莫睹。逐客臨江空自悲,月明流水無已時。聽此迎神送神曲,攜觴欲吊屈原祠。李端《江上賽神》:
疏鼓應繁絲,送神歸九疑。蒼龍隨赤鳳,帝子上天時。驟雨歸山疾,長江下日遲。獨憐游宦子,今夜泊天涯。疏鼓繁絲,椒漿神祭,迥異于中原的楚地風俗引人矚目。兩位詩人敘寫楚人祭祀湘妃的情形,在詩末卻不約而同地抒發(fā)了“逐客”“游宦”之嘆。這里便涉及到中晚唐湘妃詩的核心問題,即湘妃意象與貶謫、羈宦文人的聯(lián)系。
瀟湘地理位置偏遠、生存環(huán)境惡劣,在唐代,是朝廷流放、貶謫官員的重要地區(qū)之一。柳宗元《送李渭赴京師序》云:“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保?]618中晚唐時期,宦官弄權,朋黨傾軋,先后有永貞革新、反宦官斗爭、牛李黨爭等一系列政治事件,大批文人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被流貶至瀟湘乃至更加蠻荒的地區(qū)。地理位置的遷移,為詩人感興賦詩提供了契機。中晚唐詩人流寓瀟湘之作,多感懷湘妃舊事,有著鮮明的湘妃情結。如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朗州,作《瀟湘神》;元稹由江陵府士曹參軍徙通州,取道瀟湘,作《奉和竇容州》《斑竹》,吟詠湘妃舊事。除此之外,湘妃意象也常見諸漫游、漂泊至瀟湘的詩人或瀟湘本土詩人筆端,像杜甫、劉言史、許渾、李群玉、羅隱等,他們多在科舉不第或仕途失意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了湘妃詩。
如湘地本土詩人李群玉的《湖中古愁》,三首詩分別吟詠瀟湘、屈原、湘妃:
涼風西海來,直渡洞庭水。翛翛木葉下,白浪連天起。蘅蘭委皓雪,百草一時死。摧殘負志人,感嘆何窮已。
昔我睹云夢,窮秋經(jīng)汨羅。靈均竟不返,怨氣成微波。奠桂開古祠,朦朧入幽蘿。落日瀟湘上,凄涼吟九歌。
南云哭重華,水死悲二女。天邊九點黛,白骨迷處所。朦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萬古一雙魂,飄飄在煙雨。其一鋪排渲染洞庭的肅殺秋景,裹挾著難以遏抑、摧毀一切的氣勢;后兩首詩一嘆屈原沉水之怨,二嘆湘妃溺湘之怨。失意詩人黯然神傷,自言“摧殘負志人,感嘆何窮已”,直抒胸臆,詩人的懷古之思深根于“負志”之上,湘妃、屈原之愁怨,亦與詩人之愁怨相通。
湘妃意象本是男女相思離別、愛情忠貞之代表,卻能夠喚起失意文人的共鳴與詠嘆,激發(fā)詩人詩情。在筆者看來,主要有以下內在動因:其一,湘妃傳說在當時廣泛流傳,二妃尋舜在地理位移上是由北向南,與詩人離開北方家鄉(xiāng)、漫游或流貶至南方瀟湘是相同的。同為北地人羈留瀟湘,文人自然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把湘妃當作旅途中的知己。其二,湘妃與舜的愛情悲劇、文人理想抱負的不得實現(xiàn),二者具有同質性。愛情與理想都是人類個體生命追求的美好事物,在追求過程中受挫、求而不得的情感是普遍而且相通的。有著類似生命體驗的詩人,更易為湘妃傳說所觸動,生發(fā)身世之感。可謂是借湘妃之杯酒,澆胸中之塊壘。
其中,屈原其人其詩,對于聯(lián)結湘妃意象與中晚唐詩人有著重要的作用。
唐末張泌《晚次湘源縣》詩云:“湘南自古多離怨,莫動哀吟易慘凄?!睘t湘古離怨最著者,一為湘妃,一為屈原。因小人排擠,屈原曾長期流放瀟湘。在漫長的貶謫生活中,他目睹國勢日微,卻難有作為,只能以詩歌寄寓心曲。在《離騷》《九歌》《天問》《九章》等華彩詩篇下,深蘊了屈原一顆沉重幽恨、砥礪不懈的濟世之心。百年之后,又有才子賈誼被貶長沙,途徑湘水,感前人之心,作《吊屈原賦》?!耙卤辉~人,非一代也”[10]135,無論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士人精神方面,屈原對后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而屈賈才華不展、壯志未酬的遺恨,是眾多有志文人共同的生命體驗。瀟湘之地,承載了屈原的凄慕悲憤,在湘妃之后,再添一重新愁。擁有切身流貶體驗的唐代詩人,在這凄涼偏遠之地尋到了異代知音屈賈——同樣是流放于沅湘之地,空有報國之志卻被壓抑排擠,于是仕途失意、襟抱未開的苦悶油然而生。
屈原也是最早寫作湘妃詩的詩人。《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兩篇,寫湘水神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關于二湘之身份,歷來眾說紛紜,本文就此不進行深入探討。只就唐人而言,將湘夫人等同于二妃的觀念是較為普遍的。在湘妃詩中,以“湘夫人”為題的詩作也多吟詠二妃事,屈原筆下常見的楚地方物、抒情手法等多為中晚唐湘妃詩所借鑒。如鄒紹先《湘夫人》:
楓葉下秋渚,二妃愁渡湘。疑山空杳藹,何處望君王。日落水云里,悠悠心自傷。詩人以秋日楓葉飄零起興,懷想二妃尋舜的情形?!皸魅~下秋渚”化自屈原《湘夫人》開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境。
由屈原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傳統(tǒng),“寓情草木,托意男女”[11]6,豐富了詩歌的象征藝術,也為湘妃意象的多重解讀提供了可能。后世眾多文人與屈原有著相似的生命體驗,對其遭遇能夠感同身受。因此,二妃與舜的別離,雖然只是愛情的悲劇,但在湘妃詩中,詩人卻從愛情的不圓滿聯(lián)想到人生理想的路遙多阻、所處之境的艱難,從而生發(fā)出綿延不盡的凄涼悲感、懷古愁思。他們作詩吟詠湘妃,也道“當時惆悵同今日,南北行人可得知”(李涉《湘妃廟》)、“渺渺多新愁”(郎士元《湘夫人》)、“夜泊湘川逐客心”(劉禹錫《酬瑞州吳大夫夜泊湘川見寄一絕》)……寄寓了無限傷懷。湘妃與楚客騷人的遇合,使詩歌懷古幽情更為深沉。
以杜甫的兩首湘妃詩為例:
湘夫人祠
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蟲書玉珮蘚,燕舞翠帷塵。晚泊登汀樹,微馨借渚萍。蒼梧恨不極,染淚在叢筠。
祠南夕望
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履,目斷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兩詩作于大歷四年春,是杜甫飄零西南、初到湖南潭州時所作。《湘夫人祠》寫杜甫乘孤舟泛行湘水,路遇湘夫人祠,于是入祠拜謁,看到一派肅穆荒涼的景象。次日杜甫離開此地,回望湘夫人祠,又作《祠南夕望》。
杜甫作詩憑吊湘妃,亦是自我傷懷。空懷致君堯舜、比肩稷契志向的杜甫,面對污濁混亂、不辨賢愚的政治現(xiàn)狀,毅然棄官而去??鬃釉唬骸暗啦恍?,乘槎浮于海。”[12]2473孟子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保?2]2746杜甫秉持先賢教誨,不再為官,以老弱之軀泛舟漂泊于南方各地。長期的宦海沉浮及漂泊生活,使他深刻認識到個人在時代洪流面前的渺小和無力,但身為儒者,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杜甫又無時無刻不在憂國憂民。這種情形,與屈原行吟澤畔、內心被焦灼與矛盾感占據(jù)的情狀是何其相似!故詩中“湘娥”“山鬼”之言,并非偶成,值得留意。
“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句,既是杜甫對湘妃傳說的懷想,也是其內心的真實寫照。《杜詩詳注》引黃生曰:“蒼梧何恨?恨不得從舜也。用本色作收,而自喻之旨已露?!薄按私w中吊屈原賦也,結亦自喻……山鬼湘娥,即屈原也。屈原,即少陵也?!保?3]1955-1956湘妃恨不能從舜,屈原、杜甫以之自喻,恨壯志不展;湘妃、屈原、杜甫又均是身歿江流。杜甫內心的失落與遺恨,潛藏于吟詠湘妃的詩篇之下。湘妃之恨,亦是屈原之恨、杜甫之恨。
杜甫兩首湘妃詩以“肅肅”“蟲書”“燕舞”等描寫湘妃廟內景致,盡管荒涼破敗,卻難掩莊雅肅穆之象,足見杜甫對湘妃的敬重。仇兆鰲注將此與劉長卿詩對比:“劉長卿《題湘妃廟》云:苔痕斷珠履,草色帶羅裙。其詠神妃,言近于褻矣?!秉c出了中晚唐湘妃詩另一種情感表達取向,即對湘妃的追慕與遐想。劉長卿《湘妃廟》全詩如下:
荒祠古木暗,寂寂此江濆。未作湘南雨,知為何處云。苔痕斷珠履,草色帶羅裙。莫唱迎仙曲,空山不可聞。為仇氏所批判的“苔痕”“草色”句,就湘妃的鞋履、羅裙遐想賦詩,有失尊重。而頷聯(lián)“未作湘南雨,知為何處云”,又暗用巫山神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之典,仇氏“近于褻矣”之評用于此句更為恰當。再看孟郊詩《湘妃怨》:
南巡竟不返,帝子怨逾積。萬里喪蛾眉,瀟湘水空碧。冥冥荒山下,古廟收貞魄。喬木深青
春,清光滿瑤席。搴芳徒有薦,靈意殊脈脈。玉佩不可親,裴回煙波夕?!扒骞狻薄板悍肌本洌郧毒鸥琛罚骸艾幭庥瘳?,盍將把兮瓊芳?!保?]56詩人心懷“盍將把兮瓊芳”之想,獻上瓊花芳草,祭奠湘妃。但是“靈意殊脈脈”,詩人沒有得到回應。“玉佩”句,一般認為“玉佩”是借代手法,指代湘妃:人世代謝,千載之后,湘妃遺蹤已渺然難尋,詩人只能在煙波浩渺的瀟湘水畔,躑躅懷古,直至日暮。
而“玉佩”為我們提供的信息,卻不僅如此。追溯到《詩經(jīng)》《楚辭》時代,贈佩是男女表達思念與愛意的方式。①《詩經(jīng)·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薄缎l(wèi)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鼻毒鸥琛は婢罚娣蛉嗽浵婢衽澹骸熬栌喃i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最著名的贈佩之典,則是《韓詩外傳》《列仙傳》所載鄭交甫遇江妃二女事?!俄n詩外傳》云:“鄭交甫遵彼漢皋臺下,遇二女。與言曰:‘愿請子之佩。'二女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仡櫠?,亦即亡矣?!保?4]190鄭交甫妄自索佩,以求二女回應自己的思慕,但他不識神女,最終還是空歡喜一場?;氐矫显?,“玉佩不可親”句,實則寓意詩人對湘妃的追慕是徒勞的。湘妃詩中,若上述劉、孟詩一類追慕之作數(shù)量并不多。人神遇合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主題之一,這些詩作的產生,既有詩人自身的偶然因素,也是多種神話傳說中的神女形象復合的結果。在詩歌中,湘妃意象常與江妃二女、漢水游女、巫山神女等神女形象交織出現(xiàn)。
總之,中晚唐詩人的湘妃情結及湘妃詩的大量涌現(xiàn),從宏觀來說,是中晚唐興起的懷古詠史風潮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微觀來看,則源于詩人在湘妃傳說、瀟湘山水、屈賈情懷共同激發(fā)下“感往悼來,懷古傷今”[15]438產生的情感共鳴。詩人借湘妃之杯酒,澆胸中之塊壘,超脫于湘妃的愛情悲劇,泛化為遺恨負志的普遍人生體驗。其中,屈原的人格與詩作在二者之間起了重要的聯(lián)結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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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亞紅)
The Xiang Fei Com plex of Poets in M idd le-Late Tang Dynasty
JU Yan,LI Yuan-yuan
(School of Arts&Communication,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Shandong 266100,China)
Poetry creation in the Mid-Late Tang Dynasty reveals poets'heavy complexes with Xiang Fei (two imperial concubines),as considerable portrayal of two goddesses was given in poems.Macroscopically,this trend is an integral component of the nostalgia movement that dominated the poetry realm of that era. Microscopically,Xiang Fei folklores,local landscape and love of Qu Yuan and Jia Yi together inspired poets of that time,making them reflect individual fortune and related individual experience to historic context.Qu Yuan and his poems are notably a bond connecting Xiang Fei complex to poets'personal life.
Xiang Fei;nostalgic poetry;the Mid-Late Tang Dynasty;Qu Yuan
1673-1972(2016)04-0068-05
I207.22
A